歸故鄉(xiāng)

安寧

這是我第一次帶尚在腹中的女兒回歸故鄉(xiāng)，盡管離鄉(xiāng)沒有幾年，但因為習(xí)慣了北方夏日天氣的涼爽，回家后的第二天，我便在35度的高溫中，不幸中暑。因為身體不適，我開始怨婦似的抱怨老家悶熱無雨的天氣，我甚至在半夜翻來覆去都熱到無法入睡的時候，流出了眼淚，并恨不能在第二天一早，就返回涼爽的呼和浩特去。而女兒也因為我的不適，懶惰在子宮里伸伸腿腳，我一度神經(jīng)質(zhì)地懷疑她停止了生命，直到她不耐煩地翻了一個身，我才能夠確定，她或許只是與我一樣，有一些水土不服。

但終究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所以在歷經(jīng)幾天熱浪的襲擊，而有所不適之后，我還是很快習(xí)慣了這種響晴的天氣，習(xí)慣了煙火繚繞的上空，習(xí)慣了鄰居家女人對我的窺視與打探，習(xí)慣了坐在窄小的縫紉機上，忍受著高溫的侵襲，噼里啪啦地敲下一篇又一篇的文字。不知為何，我忽然間想起十年前的冬天，我在離縣城十多里的鄉(xiāng)下老家冰窖一樣見不到陽光的房間里，裹了三床被子，于床頭孤獨寫作的那些夜晚。那時父母做著掙不到多少錢卻無比勞累的小生意，我在夜晚的靜寂中，聽見過他們因為疲憊而生的爭吵，也聽見過隔壁鄰居家打牌的悠閑。我常常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小心翼翼地傾聽著父母的對話，怕同樣個性焦灼的他們，再一次起了爭吵。那時的我，正讀大學(xué)，前途迷茫，愛情無依，只能用無休止的寫作，來忘記困頓的現(xiàn)實，那個不知女兒何時能夠有機會抵達的鄉(xiāng)下的院子，如今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父母還打算在弟弟結(jié)婚后，修葺那個院子，回去居住。那里植滿了我整個青春的記憶，我的眼淚，我的歡笑，我的自卑，我的渴望。我想即便是女兒以后讀到這些文字，也永遠不會懂得這個小城對于我成長的意義與價值。

父母每天都在抱怨，不該懷孕時來，經(jīng)受這樣熱浪的襲擊；但我卻覺得千里迢迢帶女兒回來，是值得的。此后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帶她奔走于呼倫貝爾草原和山東泰山腳下的小城，讓她歷經(jīng)冷熱兩極的洗練，并懂得故鄉(xiāng)之于我還有她生命的意義。我替女兒先吃了母親做的家鄉(xiāng)的飯菜：糖角、水晶丸子、炸金蟬、蔬菜包子、烙餅、地瓜葉子玉米粥、煎餅卷大蔥。我還在去年同樣的門口巷子里，讓外甥女幫我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我，帶著腹中的女兒，驕傲地挺著肚子，倚在油漆剝落的門口，看著頭頂上熱浪蒸騰的天空，儼然一個年輕母親的樣子。

此刻，我在母親三十多年前的陪嫁禮物——一臺上海蜜蜂牌縫紉機上寫作，我?guī)缀跄芨杏X到時光的力量，穿越母親辛苦孕育了三個孩子的時光，就這樣塵埃一樣落在這臺老式的縫紉機上。母親用它為我們姊妹三個縫補著困頓的年少時光，而我，則在其上縫補著文字的理想，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女兒也會再次抵達這里，親眼看到這臺成為古董的縫紉機，并從它的身上，感受到生命因子靜寂傳遞的神秘力量。

我想生命大約就是這樣通過一些融入到我們記憶中的食物、櫥柜、房屋、農(nóng)田、街巷、味道，而一絲一縷地傳遞下去的吧？否則，當(dāng)那條連接著母親與孩子的臍帶斷掉，為何我們千里迢迢依然要一次次趕赴故鄉(xiāng)，即便是被30多度的熱浪或者零下四十度的冰雪裹挾，也依然風(fēng)雨無阻？

此后的女兒，一定會走遍更多的山水與城市，看到更多更美的風(fēng)景，但與女兒生命相連的地方，卻只有這樣兩個小小的角落，當(dāng)然，還包括對于我和愛人，皆是異鄉(xiāng)的一起生活的呼和浩特。它們連接著我們的過去與而今，也與未來的女兒息息相關(guān)。當(dāng)我懷著女兒的時候，我喜歡吃故鄉(xiāng)的食物，我想念故鄉(xiāng)的山水，亦包括一臺角落里棄之不用的縫紉機，我看到它們，就像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時光，我想故鄉(xiāng)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珍存著我們的過去，它用一條無形的臍帶，牽引著我的生命，也同樣牽引著一個嶄新的女兒。

所以即便小城替我保存的過去的時光，是疼痛暗淡的，或者充滿了想要用力忘記的疤痕，可是，我依然要帶著女兒，年年奔赴至此，看一眼那來自她生命源頭的大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