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嵐++天喵
作家陳嵐在《我們?yōu)槭裁幢话粤??》中用寫?shí)的筆觸,將你遭遇過的、沒遭遇過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霸凌事件做了全面且深刻的解剖,觸目驚心展示了小學(xué)、初中、高中、甚至大學(xué)的武力霸凌、流言霸凌、性別霸凌、群體霸凌、校園霸凌等,揭示了99%的霸凌事件都可歸因于家庭教育!給家長、教育工作者和世人驚心動魄的棒喝!
屏幕上,一個女人在講故事。
“20世紀(jì)50年代,美國學(xué)者哈洛做了一個殘忍的實(shí)驗(yàn)。他將一群剛剛出生的小猴從母親身邊帶走,關(guān)押在實(shí)驗(yàn)室里。實(shí)驗(yàn)室籠子里有食物,有一個鐵絲綁成的猴子,上面有牛奶瓶,還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猴子。小猴們都飛快地在鐵絲猴子上把奶喝完,然后迅速回到毛茸茸的‘猴子媽媽身上,緊緊地抱著它?!?/p>
“實(shí)驗(yàn)繼續(xù)升級?!?/p>
“這些從小被剝奪了母親、脫離了族群的小猴,宛如得了靈長類的精神病,即使放回了猴群,也無法融入,無法表達(dá)?!?/p>
“它們中有的被強(qiáng)迫受孕,生下小猴,但是卻無力照顧好自己的幼子。當(dāng)新生的小猴哭著爬向它們,它們會暴躁地攻擊幼子,甚至咬掉它們的手掌和腦袋?!?/p>
“這個實(shí)驗(yàn)充分地揭示了,愛是靈長類動物行為中極其重要的內(nèi)核,但是它不是自發(fā)產(chǎn)生的,而是通過親子關(guān)系、族群關(guān)系逐步習(xí)得的?!?/p>
“一個幼嬰出生初期的母嬰關(guān)系,決定了他一生的行為模式?!?/p>
我按下暫停鍵,抬頭望向天花板。
只有在看到這個視頻的剎那,我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哈洛的猴子。
扭曲的光影通過層層鏡子的反射,驟然跳進(jìn)我眼里。那邊,一個柜臺里的玻璃鏡子上投出一個身影。一個女孩矮小的背影,頭發(fā)燙得土里土氣,趿拉著一雙松糕鞋。
但只消一眼,我就五雷轟頂。
我下意識抓起柜臺上的手包就逃,見光了的蠼蟲似的,恨不得撒開一百條腿狂奔。可一下子又無處可逃,一急,就扎進(jìn)了邊上的試衣間。
試衣間外面有人叫:“喂喂,你拿錯包了吧?”
我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抓著別人的包。我自己的包里還有剛發(fā)的工資和手機(jī)呢,我趕緊撩開試衣間的簾子,不遠(yuǎn)處,卻見那個我不想見到的人溜溜達(dá)達(dá)地朝我這邊晃悠過來。
嘩啦,我一甩手,簾子落下來,我縮了進(jìn)去。
“哎哎哎,姑娘你是怎么回事???”老板和被我拿錯包的顧客一起在外面吆喝。
我悶聲悶氣地說:“我的包不是在那嘛,我不會跑的!你們等等!”
我在門簾里緊張地窺視著,直到她的身影走到看不見,我才悄悄地鉆了出來,把包遞給那個急得跳腳的顧客。
那是個女顧客,瞪了我一眼,奪過包,打開后仔細(xì)翻撿著,雖然里面只有半包衛(wèi)生巾和一串鑰匙,但并不妨礙她惱火:“你有病???”
老板好奇地把我的包還給我:“姑娘,你是不是躲高利貸???”
我朝那個人影離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世界就是這樣玄妙,他們完全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卻一語道破天機(jī)。
沒錯,我欠了高利貸,靈魂上的,一輩子也還不清的高利貸。
我對那個女孩做下的事,不可饒恕。
以至于,別人哪怕是提起她的名字,我的心臟都要爆炸。
她叫小芳。
和所有的小芳一樣,身世孤苦。
我們村里如果還有孩子比我可憐,大概就是她了。她爸爸在外面打工,是個非常老實(shí)的男人,還長年不在家。媽媽在家里務(wù)農(nóng),非常懦弱,就是村里人誰都可以在她家院門口尿一泡的那種懦弱。我雖然是個小孩子,可我也知道,她家好欺負(fù)。
我上學(xué)路上常常會叫她和我一起走,她像女仆一樣幫我提著書包。同學(xué)們嘻嘻哈哈地說:“小芳是你養(yǎng)的一條狗嗎?”我傲慢地說:“她連我的狗都不如!”
小芳不作聲,黃瘦的小臉上掛著笑。她的臉很干,皺襞叢生。我看到她怯生生的笑就更加人來瘋,就想作踐她。
“你們不信嗎?她就是連我家狗都不如!”我把我家狗子喚出來,狗子歡快地蹦到我面前,我朝狗子一指,對她說:“你跪下,管狗子叫老公!”
她一向麻木的笑著的臉上露出了為難,卻沒什么憤怒。她好像不會憤怒。用她媽媽的話說,一錐子下去都扎不出血來。
我抬腿就朝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她就勢撲通一聲跪下了,正對著我們家的狗。
“快叫!”
她遲疑地看看我,背后又挨了我一腳,于是就低聲叫:“老公?!?/p>
我瘋了一樣大笑起來,同學(xué)們也大笑。
有時候是讓她管狗子叫老公,有時候是讓她叫老爸,每天都要演上一出,我們才去上學(xué)。
放學(xué)回家了我會找她玩兒,我比她大三歲,她媽媽挺放心,也不說什么,就讓我把她帶走。就算我怕被大人發(fā)現(xiàn),我還是忍不住要打她,欺負(fù)她。但很奇怪的是,好像她媽媽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
暑假的一天,我又跑去她家叫她:“小芳,出來玩,我們一起去打豬草。”
她縮在家里:“我要帶妹妹哩?!?/p>
我笑嘻嘻地說:“那帶上你妹妹來呀,我?guī)湍銕?。?/p>
她媽媽正在家里喂豬,頭也不抬地說:“那你們?nèi)グ桑邳c(diǎn)魚腥草回來,晚上拌粥吃啊?!彼龐寢尪亲佑止钠饋砹耍职忠荒瓴呕貋硪淮?,但總是會在她媽媽肚子里下個種??墒撬依镆呀?jīng)連續(xù)生了四個女孩子了,去年和前年生的孩子,都不見了。聽說是送人了,也有人說沒送,就在村頭池塘里淹死了。
她拖著妹妹出來。
她妹妹才三歲,比她還瘦。
我跑得飛快,小芳只好跟著我跑,三歲的小妹仔跟不上,就在后面一直叫。以前都是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的,今天帶上了她妹仔,她屢屢停下來,等著她妹妹。
我煩了。
指著邊上一個小樹林,叫她把妹妹藏到那里,然后我們倆出去玩。
小芳看了看樹林,考慮了一小會兒,膽怯地?fù)u了搖頭。她妹妹似乎也知道我沒出什么好主意,緊緊地揪住她姐姐的衣襟,兩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我。
我忽然就火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抓起一個大土坷垃就砸在她頭上臉上:“你個狗東西,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你連我家的狗都不如!狗吃了我家的屎都知道搖尾巴,你連狗都不如!”
好久沒下雨了,土坷垃挺硬的,我連砸了幾下才碎散了。我又抓起一塊砸,砸頭、砸臉、砸嘴。她護(hù)著頭我就砸臉,她護(hù)著臉我就砸頭。
平時我打她她是不敢哭叫的,今天她帶著妹妹,小妹仔嚇得大哭起來,尖厲的哭叫聲在荒田里蕩漾。
泥土糊了她一頭一臉,嘴巴里也灌進(jìn)去不少。她劇烈地嗆咳起來,翻著白眼,瘦弱的小手無力地推著我。
我怕招來大人,住了手,從她身上爬了起來。
她歪頭嘔吐著,摳著喉嚨,臉色青紫,呸呸地往外吐著唾沫,連滾帶爬地起來,沖到河溝里去找水。路邊上有個小河溝,河溝里是腐水,都能看到底下堆積的野草樹葉,還有牲口的糞便。
她用手捧著那水,漱口,一口口黑色的水吐出來,里面都是泥渣渣。我才想到,可能剛才真的灌了好多泥土到她嘴里。
剎那間,我心里涌起一陣恐懼,夾雜著愧疚。
她的小妹妹哭哭啼啼地站在河溝上頭,含糊不清地一聲聲叫:“姐、姐、姐!”
愧疚在心里如潮水一樣涌過,蕩漾回來的卻是莫名其妙的狂怒,我都不知道我腦子里在想什么,一股殘忍的沖動攫取了我所有的人性,我抬腳朝她妹妹身后一踹,把那個小身軀直接踹到了河溝里。
河溝并不深,但是對一個三歲的小孩來說還是很深的。烏黑的水一下就沒過了她的頭頂。
小芳凄厲地叫了一聲,像是年豬在屠夫刀下的那一聲最后的號叫,撲通一聲,俯身一躍,跳下河溝,朝她妹妹飛快地?fù)溥^去。
她奮力地在黑水里撈起她妹妹,水齊到她的胸口,她把妹妹舉起來,污濁的水里一張青紫的小臉露出來。
我站在溝坎子上,背著手,心里也是無比緊張,面上卻一點(diǎn)兒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著。
她走出水面,像一個溺死的冤魂涉過烏黑的冥河,朝我走來。半抱半拖著她妹妹,涉水爬回到坎下干燥的地面上,抬頭瞅了我一眼。
那是絕望恐懼到極點(diǎn)的眼神。這一刻,她怕極了我,她怕我,把她們再推下去。水從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流下來,灌進(jìn)了她的脖子,她頭上的泥土沖掉了不少,額頭上一塊被我砸破皮的地方滲著血,紅紅黑黑的水沿著她的臉往下淌。
我站在坎子上,像一個惡鬼。
她沒有告發(fā)我。她妹妹也特別乖,沒有告發(fā)我。
鄉(xiāng)村無人監(jiān)護(hù)的幼童,許多死于意外溺水。我長大后每次看到這種新聞就會想,這些孩子有多少是死于其他幼童沒來由的惡意或惡作劇呢?如果那次,水再深一點(diǎn)(那時是枯水期,夏天下雨時那條河溝積水會深達(dá)一米以上),那天她和妹妹會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淹死在其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