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奕+周六
在中國近代現(xiàn)代史上,數(shù)不盡的愛國人士在義無反顧地拋頭顱、灑熱血,與敵人斗智斗勇,他們是民族的脊梁,也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因為他們對自己“身份”的堅守,使得我們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向每一位為民族而奮斗、犧牲的革命英雄致敬!
袁午點了最貴的巴黎鵝肝、俄羅斯魚子醬、德式酥皮牛排,外加一瓶法國頂級紅酒。他表面鎮(zhèn)定自若,談笑風生,心里卻不免火燒火燎,須知此刻他已身無分文。
袁午身上唯一值點錢的東西只有那塊懷表。他之前去收銀柜臺問過能不能先用它作抵押,改日再來付賬,被斷然拒絕還招來一頓白眼。等吃到中途,他找個借口離開包間,想查下一共花銷多少,再拿懷表找當鋪換些現(xiàn)錢,然后直奔最近的賭場。沒想到,侍應(yīng)生卻告訴他賬已有人結(jié)掉。問清那人體貌,毫無疑問只能是方溪文。
五
原來方溪文下樓望見莫家母女穿戴齊整,坐上黃包車,便也叫車跟在后面。來到華懋飯店門口,忽然有人在肩頭猛拍一下。他一眼認出正是火車上偷走懷表又拿刀捅傷他的那個小混混,不禁勃然大怒冷冷笑道:
“你個渾蛋還想訛我?那行,現(xiàn)在就跟我去巡捕房,把我身上的刀傷說清楚!”
方溪文來到西餐廳門外,正好聽到袁午在里邊詢問柜臺可不可以拿懷表作抵押,知道他無力承擔在這家飯店請客的費用。這意味著袁午的身份很可能因此暴露,而方溪文的任務(wù)也將隨之告吹。
好在軍統(tǒng)秘密提供活動經(jīng)費的銀行保險柜就在不遠的南京路上,他趕緊跑去提出一筆款子,到西餐廳悄悄為袁午結(jié)賬。
返回住處,老洪正在弄堂口抽煙等候,一見他立刻用腳踩滅煙蒂,瞪起眼睛,一副興師問罪的語氣:
“剛得到情報,老家伙后天一早要去同業(yè)公會總部開會,來找你商議狙擊計劃,你人都不在,跑哪里去了?”
“區(qū)區(qū)一把左輪,如何狙擊?”
老洪更感詫異:
“按上級指示,狙擊步槍本該由你從地下交通站取來,怎么還沒到位?”
方溪文意識到險些露餡,忙說:
“我外出正是要去取槍的,但出了一點兒小意外,倒不要緊,明晚前保證到位?!?/p>
老洪仍繃著臉:“給你在這里租房的錢,是我和同志們在碼頭上扛麻包掙來的,你以為容易嗎?這次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p>
第二天一早,方溪文便開始在瞄準鏡里監(jiān)視對面的莫公館,可一直熬到日頭偏西,只有勤雜人員進進出出外。方溪文出門直奔城西,把最大的幾處賭場轉(zhuǎn)了個遍,在稀稀落落的賭客中間也沒找著袁午。他恍然想到,如果自己可以偷偷去見莫小姐,那袁午也很可能單獨跟表妹會過面。他馬上趕到大同紗廠,剛巧在下班的人流中截住了林可青。
可青一見方溪文就耷拉下臉,但想起表哥交代的話,還是停住了腳步。
“你一個大少爺,跑來找我干什么?”
方溪文沒好氣地說:
“現(xiàn)在過著大少爺生活的是你表哥,我過的倒是他的生活。”
“可我表哥那樣做是為了贏漢奸的錢支援抗日軍人?!?/p>
方溪文順著可青的話說:
“沒錯,可現(xiàn)在我告訴你,這個騙局就要被揭破,你表哥有危險,必須立刻通知他?!?/p>
“什么?你說的是真的?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啊!”可青急得直跺腳,“上次他只是說,以后要聯(lián)系我就會給我宿舍打電話……”
六
老洪再次等在弄堂口,暗淡的街燈襯得他神情更加陰鷙,追問槍在哪里。方溪文無言以對,只顧低頭往前走,老洪默默跟在幾步開外。上樓前,方溪文隱約看到不遠處有黑影閃過,斷定老洪已布下人手,只等證明他身份不實,就會立刻將他除掉。
開門進屋,卻見桌上擺著一只黑色方盒。打開一看,竟是一套緊嵌在長短不一各種格子里的槍械。
老洪臉上登時云開霧散。
“步槍弄到了?怎不早說?這下行了。明早得手后,自會有同志掩護你撤離的?!?/p>
槍送來了,卻不帶一發(fā)子彈。他鼓搗了一整夜,累得滿身大汗筋疲力盡,還是沒能把分散的部件組裝成一桿整槍。作為軍統(tǒng)內(nèi)罕有的名牌大學高才生,方溪文從事的一直是情報分析工作,只是不久前因他與莫小姐的關(guān)系值得利用,才被臨時調(diào)入行動組,匆匆做過些粗淺的培訓,因而在槍械方面難免相當?shù)湍堋?/p>
將近八點鐘光景,莫冠群乘坐的黑色雪佛蘭轎車從公館大門駛出。按照老洪的部署,小組的兩位同志分別裝扮成小販和三輪車夫,裝作趕路在街間偶然相撞,小販挑的擔子翻倒在地,里邊的水果四散滾落,兩人隨即相互責罵起來。雪佛蘭轎車被迫停在方溪文住處正對面,甚至能看到車后座的掛簾被微微撩開一角,可以斷定正是莫冠群在察看周圍環(huán)境。
此時時機再好不過。然而,方溪文住處的窗口就是不見動靜。這時,一個身形矯健的年輕保鏢從副駕上下來,沖著仍在爭吵的兩人呵斥兩聲,用腳將擋住道路的三輪車猛力蹬向一邊,隨后回到車里,雪佛蘭轎車重新啟動,加速駛離。
七
袁午每晚都和衣而睡。一早被敲門聲驚醒,他立刻本能地將手伸到枕下,抓住那支勃朗寧手槍。
小白神情肅然地進門,從大衣夾層中取出一個紙卷。
“負責電訊的同志昨晚截獲了日方‘重光堂發(fā)的一份密碼電文,但破解不出。我想這不正是方先生的本行么?”
袁午展開紙卷,上面是一串串阿拉伯數(shù)字和英文字母的排列組合,對他來說簡直與天書無異。但他不動聲色說:
“這樣子的密碼以前見得多了,沒什么新鮮的……”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走到床頭柜邊抄起懷表看下時間,眉頭蹙緊。
“哎呀,莫小姐約了我共進早餐,估計是要商量帶我去見莫老爺子的事,現(xiàn)在得走了?!?/p>
他將紙片重新卷起,放入上衣口袋,再一拍小白肩頭:
“放心,電文回頭破給你。”
出了酒店,袁午直奔方溪文住處,聽房東說方溪文已經(jīng)出門,一位正在等客的黃包車夫說有位面皮白凈的年輕男子叫車去了碼頭。
江邊碼頭上,堆積如山的貨物旁,老洪和幾個搬運工模樣的地下黨人正對方溪文怒目而視,叱問他為何不按計劃行事,害得一眾同志的苦心布局全打了水漂。
方溪文抬起右手腫脹不能屈伸的右手食指,說昨天夜里安裝槍械時不慎被夾傷,擔心槍法失準危及同志們的安全,因此臨時放棄了行動。
一個本該無比精通槍械的殺手,居然會在操作中被槍械弄傷手指?老洪再看方溪文的那只白皙的手,沒有長久摸槍的老繭,疑心前所未有地強烈。
就在這時,一身短打、嘴角掛兩撇小胡須的工頭走了過來,大罵老洪等人躲在這兒偷懶,連推帶踢地驅(qū)趕他們干活。工頭喝問方溪文是不是來串聯(lián)搞工潮的,方溪文忙說只是來找活干。工頭譏笑說就憑他這身子骨,麻包一壓就得散架。一旁的老洪想起密件上交代過,派來行刺的人是功夫好手,于是冷笑著對后者說:
“你可別小看這位兄弟,惹急了他,只怕你根本不是對手?!?/p>
工頭習武出身,總愛對搬運工和船工們?nèi)_相加,以此顯擺自己功夫了得。他一聽老洪的話來了勁頭,當即脫掉上衣,露出一身肌肉,一邊將指節(jié)捏得咔咔作響,一邊逼近方溪文。
方溪文心里正暗暗叫苦,忽然一個魁梧的身影閃出,擋在他前面。
“師哥,這家伙還用得著您出手?看我的!”
袁午神閑氣定,扭胯沉肩,連續(xù)避過工頭呼呼生風的幾拳,然后看準空子,一掌直抵其胸:
“走也!”
工頭仿佛霎時間被卸去渾身力道,向后彈飛出去,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
袁午轉(zhuǎn)身對方溪文一拱手,笑瞇了眼道:
“今天有事路過這邊,沒想到與師哥巧遇。”
他又轉(zhuǎn)向老洪等人:
“大家有所不知,我和這位袁師哥是同鄉(xiāng),從小拜在同一師父門下,學的是形意拳。我?guī)煾缯嫒瞬宦断啵瑒e看外表柔弱,其實在我們一幫師兄弟中,就數(shù)他功力最高,我跟他交手都撐不過三回合?!?/p>
老洪一時愕然無語,其他幾位地下黨人則紛紛向方溪文投以敬佩的目光。
袁午裝作很親熱地拉著方溪文走開。等到脫離老洪等人視線,方溪文不解地問:
“剛才那些人都是你的同志,你怎么不跟他們相認?”
其實袁午不急于回到組織,是因為他自認頂著目前的身份,更利于完成刺殺任務(wù)。
“我跟他們相認?他們憑什么認我?真把事情捅開了,說不定你我都得完蛋,還是先維持現(xiàn)狀吧!好啦,我已經(jīng)連著救你兩把,現(xiàn)在輪到你回報我了?!?/p>
袁午從身上取出紙卷,遞給方溪文。方溪文展開一看,頃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知道你不是平白無故的?!?/p>
他盯著紙上的字跡默默運神,喃喃說道:
“這套密碼不難,只是要按規(guī)律,把數(shù)字和字母替換成日文假名才能破譯。電文內(nèi)容是……日方正全力推動汪精衛(wèi)……另立中央政府……近期將開始籌備……在占領(lǐng)區(qū)發(fā)行新貨幣事宜……與重慶方面展開金融戰(zhàn)……”
方溪文沉思片刻,又對袁午說道:
“既是金融戰(zhàn),很可能莫冠群也有份參與,我勸你無論如何不要殺他,來日好從他身上挖出更多情報。”
八
袁午受邀到莫公館打麻將,同桌的有莫夫人和一位從北方跑來上海避難的女親眷,以及莫夫人的一位闊太太朋友。袁午巧舌如簧,又不時在桌上暗中動些手腳,讓幾位女人輪流和牌,哄得她們個個開心。幾圈剛過,門廳傳來腳步聲響,一位年近六旬、須發(fā)半白的男人走入屋內(nèi),身后跟著一個穿黑色對襟上衣的年輕保鏢。袁午一眼認出老人就是照片上見過的莫冠群。這時,坐在母親身后觀戰(zhàn)的莫小姐立即起身,向父親介紹袁午:
“爸,這位就是方先生。”
袁午跟著起身,莫冠群連忙擺手制止,笑著說:
“坐下坐下,你們繼續(xù),客套就免了吧。早聽小女多次提過方先生,內(nèi)子見過也贊不絕口,說方先生年少有為,前途無量啊!”
袁午拱手施禮:
“今后在上海商界還望多仰仗莫老先生栽培、提攜。”
莫冠群捋捋胡須,意味深長地盯了袁午一眼。
“方先生器宇不凡、雄姿英發(fā),從商未免大材小用了。他日若得機緣,我料必為戎馬英雄?!?/p>
袁午盤算起下手的方式和時機。他無法帶槍進入莫公館,眼下只能伺機以非常手段行刺。但保鏢環(huán)伺在側(cè),看護嚴密,令袁午無法靠近。
莫冠群轉(zhuǎn)身上樓,牌局繼續(xù)。袁午寬下心來,照舊跟幾位女人說笑逗樂。又打了兩圈,莫家那位女親眷內(nèi)急,袁午得閑片刻來到露臺上抽支煙,趁機觀察莫公館內(nèi)部構(gòu)造和布局。當目光落到院內(nèi)車庫里那位正掀起車前蓋埋頭檢查的司機身上,等到那人轉(zhuǎn)臉,才認出竟是方溪文。
莫小姐對母親說老司機生病請假,她已經(jīng)找了他的侄子兼徒弟來接替。
“那行,我正想明天一早出城,去城隍廟燒香祈愿。”
袁午一聽,馬上饒有興致地接口:
“是嗎?我明天沒事,正好陪伯母一起去。再說新司機也不知水平如何,一旦不靈光我還可以頂上?!?/p>
九
從一坐進副駕,袁午就擺出一副為莫家母女安危盡心負責的嚴苛態(tài)度,細細盤問起方溪文駕齡多長、在哪里學的車、開過哪些車型、有沒有出過事故。等車開動上路,他又找各種岔子刁難方溪文的車技。方溪文恨得牙癢癢,一個急剎車,反應(yīng)敏捷的袁午牢牢抓住了把手,倒是后座的莫家母女差點兒雙雙撞上椅背。袁午怒目訓斥起方溪文:
“你到底會不會開車?。砍隽藛栴}你擔待得起嗎?”
莫小姐忙替方溪文打圓場:
“他剛接手,對車況道路都不熟悉,過段時間就好了?!?/p>
車出租界,進入日軍占領(lǐng)區(qū),憑著一張?zhí)貏e通行證一路暢行。目睹道路兩旁激戰(zhàn)過后留下的斷壁殘垣、枯木焦土,車內(nèi)的氣氛漸漸凝重。到了城隍廟外,袁午叫方溪文留在車里,自己陪莫家母女進了廟門。經(jīng)過看相卜卦的偏房時,莫夫人特意問袁午的生辰八字,進門請屋內(nèi)一位皂衣峨冠的老道測算是否和莫小姐相合。老道掐指一算,眉飛色舞驚呼道:
“哎呀,這兩位是少見的喜用相同、無刑沖克害的好八字,當真是天地良緣?。 ?/p>
望著樂得合不攏嘴的莫夫人,袁午提議道:
“伯母何不順便再卜一卦,向大師問問平安?”
不料老道排卦之后,倒吸一口涼氣,沉吟片刻,示意莫小姐和袁午退出門外,接著低聲問莫夫人:
“府上最近兩日內(nèi),可有生人入???”
莫夫人想到新司機,連連點頭。
“夫人今年兇星照命,五鬼相纏,要想沖煞化劫,近日務(wù)必遠離一切生人,否則恐有血光之災(zāi)。切切謹記!”
原來在車上他已從莫夫人嘴里聽出口風,于是趁母女倆進殿叩拜之際,他悄悄溜入偏房,連送錢帶恐嚇,逼著老道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厝ヂ飞夏蛉艘恢标幊林槪f明天要親自上門去請老司機回來。
莫小姐拗不過母親,只好答應(yīng)將方溪文辭退。
第二天再來莫公館,袁午看到老司機已回來上班,打牌時又聽莫夫人無意中提起,莫冠群傍晚要出門去霞飛路赴宴。他不動聲色,打到下午三點來鐘光景,忽然一拍腦門,裝作想起還有公司注冊的事要辦,讓莫小姐替他幾圈,說會快去快回。他趕回酒店,換身衣服,帶上子彈滿膛的勃朗寧手槍,又匆匆折回莫公館附近。出莫公館向東約兩百米的十字路口,是去往霞飛路的必經(jīng)之地,袁午決定等莫冠群乘坐的汽車開到這里減速轉(zhuǎn)彎時,沖上去用手槍行刺。
他把臉藏到黑色禮帽壓得低低的帽檐下,豎起大衣衣領(lǐng),背向街面,通過一家鐘表行玻璃櫥窗上的倒影,分分秒秒關(guān)注著來自莫公館的動向。
他沒有想到,盡管自己行動十分隱蔽,遠端窗口的方溪文還是在瞄準鏡中認出了他。
黑色的雪佛蘭轎車駛出莫公館,正要經(jīng)過袁午設(shè)伏的路口。突然不遠處連響兩槍,汽車驟停,隨行的保鏢和另一名警衛(wèi)迅速下車警戒。這時方溪文藏身在一株大樹后,收起對天空射的左輪手槍,探頭再看鐘表行門前,袁午已經(jīng)不見蹤影。(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