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無題詩特殊性的探究

內容摘要：李商隱的無題詩長久以來都是廣被學者探究的課題。晚唐時期特殊的政治局面，他的人生遭遇，尷尬的政治處境等都是李商隱進行無題詩創(chuàng)作的原因。無題詩中國古代文學當中歷來就有，而李商隱無題詩范圍難以界定，在無題詩發(fā)展中的獨創(chuàng)性，創(chuàng)作的非功利性，因意象和用典造成“難懂”的特色等，都使得其具有特殊的文學史意義。

關鍵詞：李商隱 無題詩 晚唐詩歌

一.李商隱無題詩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

如果說唐代詩歌在繁華盛世到達了巔峰，那么李商隱無疑為唐代詩壇帶來了最后的耀眼光輝。晚唐宦官專權，藩鎮(zhèn)割據，朝臣黨爭不休，整個社會都籠罩在灰暗壓抑的氛圍下。有些詩人便提前唱起了挽歌，他們對社會時局失望，于是從自然中找尋心靈的寧靜與眷戀；他們逃避社會生活，更加關注個人生活，于情感處尋求心靈的撫慰。經過盛唐和中唐的充分發(fā)展后，晚唐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境界相對而言格局狹小，創(chuàng)造性漸弱。[1]但李商隱以其隱曲綿邈、深情幽約、意蘊朦朧的詩作，開創(chuàng)出獨特新穎的詩境；在精神世界探索的領域，將詩歌表達藝術提高到新水平。

二.李商隱無題詩的特殊性

（一）李商隱無題詩難以界定的特殊性

李商隱的詩歌主要可以概括為五類：一是關于國運與民生的政治詩，二是托古諷今的詠史詩，三是感慨身世、吟詠懷抱的詠懷詩，四是托物寄慨的詠物詩，第五則是以無題詩為核心的愛情詩。無題詩是李商隱獨到藝術風格的代表，其產生的巨大而持久的影響，確立了李商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這些無題詩所占比重不多，以其情意綿長，綺麗濃艷，凄絕朦朧，有著獨具的藝術成就和創(chuàng)新意義，在李商隱的詩歌中最具詩學意義。

詩人創(chuàng)作時便標注“無題”的詩，依據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的輯錄，總共有15首，分別是：無題（八月初照鏡），《無題》（近知名阿侯），《無題》（照梁初有情），《無題》（紫府仙人號寶燈），《無題》（白道縈回入暮霞），《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無題四首》（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風細雨來；含情春晼晚；何處哀箏隨急管），《無題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風；聞道閶門綠萼華），《無題二首》（鳳尾香羅薄幾重；重幃深下莫愁堂），《無題》（萬里風波一葉舟）。[2]其他注本和合輯也多是在這個數據上下浮動。

現(xiàn)在通行的李商隱詩集中，包括鄭在瀛編著的《李商隱詩全集》等，還將《無題》（幽人不倦賞）、《無題二首》（長眉畫了繡簾開；壽陽公主嫁時妝），《無題二首》（待得郎來月已低；戶外重陰暗不開）這五首詩標注為無題。[3]由馮浩、紀昀等學者考證，是由于版本原因導致原題丟失，并不是真正的無題詩。

有學者把明確寫作無題之外，句首二字或數字為題的“準無題詩”，或詩題與內容沒有關聯(lián)，也當作無題詩。[4]這是從詩題的角度來看的，如此便拓寬了無題詩的范圍。也有學者從題材著手，將部分內容描繪愛情或“艷情”的有詩題的詩作，如《重過圣女祠》等，也劃入無題詩。還有學者認為無題詩除了內容要描寫愛情，其體裁必須是七律。

后世學者對李商隱無題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無題詩的范圍的界定、無題詩描述的內容、對無題詩內容的評價以及無題詩的藝術特色和成就。[5]四者當中，無題詩范圍界定的關注相對較少而又歷來存在爭議。無題詩范圍的界定由于學者看法不同難以確定，有的研究者則將這部分存在爭議的詩歌稱作“準無題詩”。

（二）李商隱的無題詩在無題詩中的特殊性

1.中國古代無題詩的產生與發(fā)展

詩歌是中國古代產生最早的文學體裁之一，早在文字產生前就存在口頭流傳的歌謠?！对娊洝纷鳛橹袊谝徊吭姼杩偧?，就詩題而言，基本是首句的一個或幾個實詞，如《關雎》《鹿鳴》等，因而《詩經》實質可以看作一部無題詩總集。因其“以作非一人，故名無定目”[6]，這些詩作不是只依據詩題創(chuàng)作出來的，還有創(chuàng)作完成后再由作者或他人加上詩題。這樣得到的詩題不能完全概括甚至無法概括詩的正確含義。先秦時期無題詩發(fā)覆并持續(xù)發(fā)展，直到具有真正意義標題的詩歌——《離騷》的出現(xiàn)，標志著命題作詩方式的產生。兩漢樂府詩很多把詩的首句或者首句數字來命名，比如《上邪》《戰(zhàn)城南》等，應當是無題的。[7]漢代《古詩十九首》亦是如此，不是同一名創(chuàng)作者，甚至未留下姓名，這十九首詩最早被梁代蕭統(tǒng)編撰的《文選》卷二十九收錄 ，后人將其詩題定為各自的首句， 實際也應為無題詩。清代主張“性靈說”的袁枚，對沒有受到題目拘束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歌表達了贊許和肯定：“無題之詩，天籟也”，“詩到無題是化工”。[8]

2.李商隱無題詩在無題詩發(fā)展中的獨創(chuàng)性

李商隱詩歌的無題與《詩經》、樂府詩和《古詩十九首》等有所區(qū)別。李商隱的無題詩不只是題目的空置， 更重要的是詩旨不明確，詩意難把握。唐代的盧綸和李德裕，分別創(chuàng)作過七言律詩《無題》（恥將名利托交親）和五言絕句《無題》（松倚蒼崖老），均寫于李商隱無題詩之前，雖是無題但有明確的旨意屬于感遇，也有別于李商隱的創(chuàng)作。[9]李商隱的無題詩是對無題詩傳統(tǒng)的繼承，同時更是獨具個人風格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產生了多方面的文學史意義。

詩歌文本的附屬要素，包括詩題、詩序、自注等，是文學批評史著重探討的對象，在詮解文本方面起著約束和提示的作用。詩題尤為重要，讀者一般先看詩題再讀詩，題目之于詩歌的意義，在于提供背景讓讀者揣摩其義，或是起到解釋啟發(fā)的作用。詩歌的題目從無到有，某種意義而言是文學上的進步，是詩歌創(chuàng)作由民間口頭流傳進而到文人專門創(chuàng)作的必由之路。[10]但對于以情緒感受傳遞為主、沒有明確的語義指向、需要讀者深層體驗才能重構意境的詩歌，題目便限制了讀者的想象，破壞了讀者的自由體驗。

李商隱的無題詩正是擺脫了題目的束縛，又有別于前人的直白，他的無題詩句與句、聯(lián)與聯(lián)之間很難找到明確的傳遞，也讓讀者獲得了更大的審美和想象空間。讀者沒有題目的暗示，所有的暗示都在文字本身，可謂無題勝有題。

3.李商隱獨有的無題詩產生的原因

李商隱獨有的無題詩創(chuàng)作，與他的人生經歷、情感體驗和政治處境有很大關聯(lián)。他的人生遭遇了三大不幸。

一是個人身世的坎坷。其父過早病逝，他度過了漂泊艱辛的童年，以致多年后在《祭裴氏姊文》將這段境況描述為“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11]。幼時門第寒微，家境窘困激勵他發(fā)奮圖強，試圖通過科舉擺脫困境，重振家門。艱苦的童年時期（812-827）形成了他易于感傷的性格特質。

二是政治生活的不幸。他被卷入“牛李黨爭”，成為政爭的犧牲品，名譽和仕途受到很大打擊。他渴望得到朝廷重用、有所作為，同時又是坎坷潦倒，政治失意、屢遭挫折的境遇影響了此期李商隱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題材還是內容，都從原本對時局政事的關照，逐漸轉變?yōu)榈絺€人生命體驗和遭遇境況的書寫。

三是感情經歷的悲苦。暫不論被猜測爭論的關于感情的傳聞軼事，李商隱與其妻王氏確有著深厚的感情。兩人婚后生活和美，王氏去世后，他失去了生活上的伴侶和精神上的知音。李商隱后期創(chuàng)作中悼亡詩也占據了一定的比重。

艱辛的生活，至親的死亡，命運的無法抗拒，詩人無人訴說，更難以啟齒，詩歌創(chuàng)作便是抒發(fā)情感、表達內心的最佳途徑。時世、家世、身世賦予了他靈心善感的氣質，內向感傷的性格，豐富細膩的感情，秉賦才情卻縈繞悲劇色彩，都是李商隱無題詩創(chuàng)作潛在的性格特質。

晚唐時局動蕩搖擺，社會腐朽黑暗。李商隱不光有藝術才華，還有很高的政治抱負，但沒能逃脫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內部斗爭的漩渦，尷尬的政治處境是李商隱無題詩創(chuàng)作的一大環(huán)境。十年應舉期間（828-837），他走上唐代士子為參加進士考試的“溫卷”道路，并獲得朝廷元老令狐楚（牛黨）的賞識和提攜，長安作為核心的十年宦游（838-837）生活開始了。入令狐幕僚后，他獲得官職，在駢文寫作技巧上得到令狐楚的教授，甚至生活上得到資助。等到對他有知遇之恩的令狐楚過世，他成為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幕僚和女婿，他的境遇產生了無法預料的轉變。李德裕等人為首的李黨的對立，另一邊是牛僧孺等人為首的牛黨的懷疑、打壓和排擠，他處境尷尬， 孤立無援，困頓不堪，最終在度過天涯漂泊的幕府生涯時光（847-858）不久后辭世。[12]

4.李商隱無題詩創(chuàng)作的非功利性

中國古代文學重視關注人倫世情，文學的價值很大取決于反映現(xiàn)實的功能，有著強烈的功利性。詩歌作為文學重要的組成同樣具有功利性。這種功利性或從社會看來，詩人通過詩歌傳達的內容對世間事有所助益；或對自身而言，寄望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獲得切實的好處，求取仕途和前程。唐代開始有通過詩賦來選拔人才的政策， 這既是朝廷對文人的重視，同時給文學帶來了功利色彩，讀書人在施展才華時受到無形的限制。李商隱的無題詩恰恰否定了文學的功利性，既不是為了行卷、溫卷、科舉考試、步入仕途，也沒有為政治教化服務，更不是為了炫耀才華，甚至不為后世留名。[13]

這樣的非功利性達到了創(chuàng)作的自由，在詩歌的旨意上沒有絲毫功利性質闡釋的“無題”，也是李商隱的無題詩取得成就和認可的重要原因之一。李商隱無題詩創(chuàng)作的意圖，隨著題目的缺失不能得到真正的理解和把握，又使得讀者獲得了闡釋的自由和開放， 這也導致對無題詩的解讀眾說紛紜，難以統(tǒng)一。

（三）李商隱無題詩“難懂”的特殊性

李商隱的無題詩是公認的“難懂”，很大原因在于這些詩朦朧多義、晦澀曲折，造成了解讀的障礙，詩中具體表明的主題和意義難以把握，對同一首詩的解讀也存在爭議。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極為復雜，創(chuàng)作背景有時很難考證，怎樣解釋似乎都行得通。李商隱的無題詩的魅力正是喚醒了讀者心靈深處的情感體驗，雖晦澀難懂，卻不經意間共通感受，引發(fā)內心和生命情懷的深層情愫。

1.表現(xiàn)心靈世界和意象的組合造成李商隱無題詩朦朧多義

李商隱無題詩朦朧多義的重要原因，在于心靈世界是他著重描述的對象，將某些人生經歷豐富復雜、難以捕捉的深層體驗，借以比興、象征等手法傳達出來，營造幽深的內心世界和朦朧的意境。如《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沒有確切的題目，但由會見的艱阻到離別的痛苦，轉化到忠貞不渝的誓言，再到對別后的伶仃孤獨的想象，這樣細膩的情感描繪層層疊進、不斷深化，詩里表現(xiàn)的不是具體的事件，而是寫感情和所追求的心靈境界。[14]

李商隱無題詩的朦朧多義，還與意象的獨特組合息息相關。李商隱擅長精選飽含情感表現(xiàn)力的意象，這些意象色彩濃郁或神秘譎詭，又大都蘊含彷徨傷感等感情色彩。詩人善于把朦朧的內心圖象轉變成迷離悵惘的意象，意象本身性質朦朧，加上組合跳脫，更顯朦朧多義。所用意象多是詩人心造而非現(xiàn)實，借以寄寓難以名說的情思，形成了詩人獨特的意象群。如《無題二首·其一》（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彩鳳、靈犀、蘭臺等與現(xiàn)實事物組合的意象相比，在直接的內涵愈發(fā)不明確，愈能引發(fā)讀者想象活動，激起情感上的共鳴。

2.典故的使用和語言的靈活性造成李商隱無題詩晦澀曲折

李商隱的無題詩大量運用典故。用典的生僻隱晦常會引起讀者的閱讀障礙，若用典得當便能讓詩的內在情感和隱含意義巧妙處理，升化讀者想象的思緒。李商隱通常不使用原典包含的事理， 而是從原典出發(fā)，攫取典故中傳達、喻示、暗含的韻味和情思。如《錦瑟》一詩首頷兩聯(lián)運用的四個典故，沒有具體明確的含義，也不能構成有畫面感的完整意境，卻傳達出迷惘和虛幻的情緒體驗，營造出朦朧而悲傷的情緒氛圍。

李商隱無題詩難以讀懂，還在于意旨思緒、語言組成、情感基調通常是刻意打亂的。他的語言具有靈活性和彈性，即使被打亂仍能表現(xiàn)情緒。沒有關聯(lián)的句子綴連，情感和反差極其大的詞匯拼合，整體呈現(xiàn)出晦澀難懂的面貌。這樣的詩句和詩聯(lián)構成了幽深曲折的藝術空間，融合了許多不同心境和各種不同情感。不用理智去探索意義，用心和情去體味，敞開心懷去體驗，便會帶來豐富的內涵。

李商隱無題詩的意義指向難以明確，卻不妨礙讀者在欣賞的過程中對生活、人生、生命和情感有所體悟。這種只有李商隱無題詩才能引發(fā)的感觸，得緣于詩歌語言造成的沖突。詩每一句的含義是明確的，但整首詩的意義卻是含蓄的。拆分開來看似明晰，但各句各聯(lián)間又好像無關，意蘊深藏，回環(huán)曲折，如同看到詩人矛盾的心靈一般。華麗明艷的詞匯著墨與苦澀孤寂的情感基調還帶來了大落差的荒謬感，使得讀者在兩者極致的變換與對比之中，感受到了詩人埋藏深處的情緒波瀾。

三.結語

從李商隱無題詩研究的現(xiàn)狀來看，無論是研究方法還是研究的視角都得到了多元化的發(fā)展，為李商隱無題詩的研究開啟了新局面。李商隱無題詩的一大特色是無題詩范圍的難以界定，在中國古代文學無題詩發(fā)展中的獨創(chuàng)性也具有特殊的意義。晚唐特殊的政治局面，人生遭遇、政治處境、情感經歷都是他進行無題詩創(chuàng)作的原因。李商隱無題詩創(chuàng)作的非功利性使得他的詩歌獨具風韻。造成李商隱無題詩晦澀難懂有許多因素，把心靈世界作為描寫的對象，意象的組合獨特使彰顯朦朧多義的特質，典故的使用和語言的活性等擴大了讀者的想象。正因無題詩的特殊性，使得李商隱的詩歌愈發(fā)具有研究價值和文學史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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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余恕誠.李商隱詩歌的多義性及其對心靈世界的表現(xiàn)——兼談李詩研究的方法問題[J].文學遺產，1997（02）.

（作者介紹：黃詩雨，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