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1978年12月,首都北京正在召開很重要的三中全會,陸少林的父親在南京一家醫(yī)院過世了。對于父親的離開,陸少林有心理準備,醫(yī)生跟他談過。父親也坦然地說過這事,安慰他,讓他不要太難過,讓他抓緊時間復習功課,準備再一次參加高考,并祝愿他這次一定會考好。父子間的感情非常好,可以說特別好,陸少林心里難受,流了好幾次眼淚,對即將要出現(xiàn)的狀況不敢多想,又不能不想。該發(fā)生的事終于發(fā)生,父親進入彌留狀態(tài),他緊緊捏著父親的手,漸漸意識它像黑色的冰塊一樣,越來越涼越來越黑暗。為什么父親的手會像黑色冰塊,他一時想不明白,這念頭在腦海里一閃而過。護士們正在忙亂,母親和姐姐在幫死者換衣服,然后往太平間里送。
誰也沒有號啕大哭,母親沒有,姐姐沒有,陸少林也沒有。母親與父親的關系不是很融洽,姐姐和父親的關系也不是很融洽,陸少林心里悲傷,非常想哇啦啦哭上一場,母親和姐姐的冷漠,讓他感到為難,只能一邊推車,一邊靜靜地流眼淚。太平間管理員顯然習慣這樣的場面,從一大串鑰匙中,找到那把打開太平間的鑰匙,將鐵門打開,讓他們把放著父親尸體的推車推進去,說擱在墻角就行,接下來填寫單子,約好送火葬場時間,什么規(guī)格,花多少錢,怎么樣怎么樣,所有這一切都是陸少林母親在操辦。
父親去世那天,是陸少林一生中最傷心的一天。這一天,不僅父親永遠離開了,晚上的家庭談話中,母親當著姐姐面,說出一個非常驚人消息。她十分平靜,告訴陸少林姐弟,這個剛死去的男人,并不是陸少林的親生父親。再也沒有什么消息,比這更能打擊人,更能折磨人,二十歲的陸少林看著目瞪口呆的姐姐,仿佛讓人用生硬的木棍在腦袋上狠狠砸了一下。
姐姐木木地看著母親,有些想不明白,父親生前明顯偏愛陸少林,她覺得姐弟兩人之中,如果有一個不是親生的,也應該是她。
過去一年中,停止多年的高考恢復了,陸少林參加過兩次高考,都失利了。第一次是77級考試,進入了復試,沒取。第二次是78級考試,差三分,又沒取。說起來很巧,兩次考試我都參加了,我們一起報名,一起復習,又走進同一個考場。
陸少林住的地方離我家不遠,我們都不是應屆生,高考恢復,我已經當了四年工人。他跟我同一屆,是一家小飯館的服務員。我們關系變得密切,與準備參加高考有很大關系,在同一所夜校復習,找了相同的輔導老師,背一樣的復習材料。當然也還有一個原因,他母親與我母親是同事,雖然不在家屬大院住,經常會到這里來玩。
陸少林父親逝世不久,我們有過一次難忘的談話。記得是放寒假前夕,剩下最后一門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沒考,他突然到學校來找我,告訴我父親去世了,心里很不痛快,很憂傷,非常想找個人聊聊,說說話。我告訴他明天還有一門考試,他看我有些為難,便不說話。我不忍心,也不好意思,說你既然來了,那就聊聊吧,反正考試都是臨時抱佛腳,老師蒙我們,我們再蒙老師,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陸少林說,其實也沒多少話要說,只是想告訴你,我爸爸死了。
隔了很多年,都不能忘了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顯得很冷淡,一點都不悲傷。不明白為什么要專門跑來跟我說這個,我們坐在學校的某個角落,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明知道我不抽煙,遞了一根給我,自己再取一根,然后大家一起抽,什么話也不說。很快煙抽完了,他說你去復習功課吧,我們以后再聊。嘴上這么說,還是聊了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我略有些心不在焉,忘不了明天還要考馬哲。對于他的談話,能記住的無非一些要點,他告訴我,過去一直不知道,直到父親死了,母親才告訴他,這個男人與他根本沒有血緣關系。
陸少林告訴我,父親死了,兩件事讓他耿耿于懷。一是小時候尿床,母親和姐姐譏笑他,威脅要告訴老師,要讓所有同學都知道。陸少林說他非常擔心,覺得太丟人,一想到就害怕,晚上不敢睡覺,怕睡著又尿床。為他解開心病的是父親,他告訴陸少林尿床根本不算什么事,說你姐姐也尿過床,你媽媽有沒有不知道,反正爸爸小時候不僅尿床,還在床上拉過屎呢。陸少林說他聽到這么說,立刻釋懷了。
第二件事耿耿于懷,到了青春期,陸少林開始夢遺。他不知道該怎么辦,跟當初尿床一樣,很害怕,很難為情。母親知道了,第一時間告訴姐姐,母女倆一陣譏笑,說不學好,說不要臉。說你以后還這樣,自己去洗短褲,臟死了,沒人會幫你洗。姐姐比他大五歲,印象中,除了欺負他,沒什么可圈可點。陸少林再碰到這樣的事,偷偷把短褲洗了,再把濕短褲穿身上焐干。他不知道所有男孩都會這樣,終于有一天,父親告訴他夢遺比尿床更常見,說過去的男孩子,比他再大一點,都可以娶媳婦了。
說老實話,不明白陸少林為什么要跑來訴說這些。他自顧自說著,重重地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說本來準備在我面前大哭一場,現(xiàn)在突然不想哭了,心里有些話,說出來,也就痛快了??床怀鏊惺裁赐纯欤铱吹降闹皇撬谋?,是他所經歷的雙重打擊。一個這么好的父親不在了,這個人還不是他的親生父親。第二天考馬哲,我情不自禁地會走神,總是想起陸少林,想起他說過的話。戴著老花鏡的監(jiān)考老師十分仁慈,從頭到尾都在看報紙,說是閉卷考試,遇上答不出來的題目,大家也就不客氣,悄悄把書拿出來,互相討論和轉告,應該抄哪一段。
陸少林又考了一次大學,還是沒考上。他有些絕望,不明白為什么總是考不上。確實冤枉,當初一起復習,他成績一向都比我好,尤其是數(shù)學。文章也寫得漂亮,在夜校上補習班,他的命題作文不止一次被輔導老師拿出來當作范文。
又過一年,他成了電大學生。因為不脫產,還得上班,覺得這個電大生沒意思,干脆不想畢業(yè),沒拿到文憑。那年頭,年輕人除了考上大學,很少換工作。陸少林在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飯館當廚師,突然開始對書法產生興趣,天天臨字帖,迷上了制作硯臺,弄了一些石頭,自己加工。有一段時間,常到我所在的學校來蹭課,旁聽古代文學史和古漢語。說句老實話,他的古典文學和古漢語水平比我高出許多。
有機會便在一起聊天,他最喜歡說父親的故事。陸少林告訴我,養(yǎng)父死了以后,他一直在想,為什么這個人會對自己那么好。印象中,姐姐總在抱怨父親重男輕女,姐弟感情不好,很重要一個原因,是姐姐覺得父親偏心。陸少林的養(yǎng)父是一所中專學校老師,教什么也不清楚,反正是與無線電發(fā)報機有點關系。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國民黨特務,造反派在一張穿國民黨軍服的集體照上,看到了他。陸少林告訴我,他確實參加過國民黨。endprint
陸少林的養(yǎng)父也曾經是名解放軍,參加過抗美援朝,加入了共產黨,受過傷,他家墻上掛著一張穿志愿軍軍服的照片。對于這個父親,陸少林有很多不能明白的地方,為什么不太喜歡自己的親生女兒,為什么會原諒妻子的出軌。最后只能得出一個比較荒唐的結論,就是他對陸少林好,只是為了討好母親。
“你不知道他對我母親有多好,那種好,你真的沒辦法想象?!?/p>
一說起養(yǎng)父對母親的好,對她的百依百順,陸少林忍不住唉聲嘆氣。小時候,母親的一位朋友老梁,經常到他家來串門,有一次,無意中撞見母親與老梁摟抱在一起。一時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親大聲喝斥,讓他到外面去玩,讓他趕快出去。陸少林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那么生氣,不明白為什么只要養(yǎng)父不在家,這個叫老梁的男人就會過來。有時候養(yǎng)父在家,那個男人也會來,大家有說有笑,一團和氣。
陸少林小時候曾聽人背后議論,說養(yǎng)父真是好性子,氣量也太大,綠帽子一頂又一頂戴,都能夠湊成一個班。因為是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綠帽子。養(yǎng)父死了以后,有一段時間,一直覺得老梁就是他的生身父親。對著鏡子琢磨,越看,也覺得自己像老梁。姐姐出嫁后,與母親越來越不融洽,與弟弟關系反而有很大改善。過去并不知道與弟弟同母異父,對父親始終有怨恨,父親不在了,她覺得自己很同情父親,覺得父親挺無私的。
姐姐結婚不久,又有了一段新戀情,鬧得風風雨雨,聲名狼藉,最后不了了之。她跟弟弟檢討,說自己性格有問題,女兒像媽,壞毛病可以遺傳,她真是對不住陸少林的姐夫。陸少林借此機會打聽,問還記不記得那個叫老梁的男人,姐姐便笑,說我怎么會不記得,我太記得了。
“這個人會不會是我的親爹呢?”
“當然不是?!?/p>
“你怎么知道當然不是?”
姐姐告訴他,父親死后,有個男人來過,就是陸少林的生身父親。提出來要見一見陸少林,結果母親一頓臭罵,把他趕走了。陸少林聽了很激動,連忙問那男人長什么模樣,現(xiàn)在什么地方。姐姐說她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當時并不知道是誰,這個人離開,才聽母親嘀咕了幾句,好像是在新疆什么地方,年紀也不小了,五官跟陸少林很像,個子看上去蠻高的,似乎要比他還高一些。
陸少林找了個機會,直截了當詢問母親,問自己生身父親的情況。母親大怒,說我這輩子最記恨兩個男人,一個是你這爸,明知道你不是他親生的,非還要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你以為他是真對你好,狗屁,他為什么要對你好,無非是想讓我難堪,讓我覺得虧欠他,讓我抬不起頭來。母親最恨的另一個男人,是陸少林的生身父親,她說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只要我還剩一口氣,他別想見到你,你也不許找他,絕對不允許,如果敢去找他,我立刻就死給你看,我立刻找一根繩子吊死,你信不信。
陸少林后來與一位女同事好上了,這個女人比他大好幾歲。剛知道這消息,我也有些吃驚,因為在他干活的小飯館見過。是個端盤子的女服務員,眼睛細細的,看起人來,總會讓你覺得她是在琢磨什么事,好像你們過去就認識一樣。皮膚很白,個子不高,已經結了婚,有一兒一女。
陸少林也不回避與她的關系,問他是來真的,還是鬧著玩。他的回答是無所謂,真也行,假也可以,完全看對方態(tài)度。他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被動的,全看女方心情,女方說要離婚跟他,他說行,那你就離吧。女方又改口,說我們的事還是就這樣吧,我不想離了,大家混一天是一天。陸少林說,好吧,那就混一天是一天。女的很生氣,跟他吵跟他鬧,結果分了合,合了又分,分分合合,始終藕斷絲連。
那段日子,陸少林住的地方離我很近,一處沿街的老房子。我經常去聊天,有時候,那女的也在。房間不大,一張小鋼絲床,一張很大的工作臺,拉了幾根細繩子,上面蕩著很多木頭夾子,用來掛他寫的篆字。他迷上了刻圖章,喜歡在硯臺上刻字,那些字都很難認。桌上一本《說文解字》還是跟我借的,借了也不還了。就是那段時間,那女人離婚了,他們同居過一段日子,十分平靜地分手。陸少林告訴我,她爺爺解放前夕去了臺灣,后來又去美國,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物,多少年沒聯(lián)系,改革開放,重新接上頭。老人家說走就走了,留下一大筆遺產,大家分。
和陸少林一起聊天,還是喜歡談他養(yǎng)父。他覺得我應該寫篇小說,說這個人看上去沒什么故事,其實全是故事。他說的那些細節(jié),舉的那些例子,別人眼里也許稀松平常,可是在他看來,都有著特殊意義。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說自己挺對不住他,說他若在,看見現(xiàn)在這樣,看見兒子這么不爭氣,肯定會很傷心。陸少林說養(yǎng)父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希望兒子能考上大學。如果養(yǎng)父還在,就算是為了他,陸少林也一定會考上大學。
“我知道上大學不是什么事,不過為了他,我肯定要上大學?!?/p>
陸少林工作的小飯館因為沿街,要拆遷,說拆就拆了,他成為最早下崗的一批職工。形勢發(fā)展誰都想象不到,下崗就是失業(yè),陸少林覺得上不上大學不是什么事,沒想到還真不一樣。一紙大學文憑本來是塊遮羞布,不知道卻成了一道護身符。這以后,陸少林開過小館子,干過保安,當過營業(yè)員,沒一項活兒做得長久。再后來,隱身在郊區(qū)的一間空廠房里,專心制作硯臺。
我案頭的一塊硯臺,就是陸少林做的,石料和刻工非常講究。好東西需要遇到懂行的專家,有一天,一位著名書法家到我家做客,看見那方硯臺,愛不釋手,說自己收藏了許多名貴的硯臺,我的這一塊十分了得,非常了不起。一定要拜訪陸少林,于是就帶著他去了,見面以后,用一個很難讓人拒絕的價格,跟陸少林訂了十塊硯臺?,F(xiàn)在的書法家都太有錢,錢對他們根本不是什么事。
藏身在偏僻郊區(qū)的陸少林,成了一位隱士。他在保姆市場找了個安徽婦女,照顧自己生活。也是小眼睛,白皮膚,陸少林說他就喜歡眼睛小皮膚白的女人,看著順眼,看著很含蓄。住得地方有些簡陋,養(yǎng)了一條草狗,一個小車間,堆了許多石料,到處都是粉塵。說起來手工制作硯臺,還是得用機器,真要干活,噪聲非常大。
當年的那位相好去找過陸少林,她又結婚了,與一個做生意的大老板走到一起?,F(xiàn)在錢更多,是個標準富婆,在他那盤桓了半個月,舊夢重溫。陸少林與她說笑話,問自己雇的這位安徽保姆,是不是跟她有幾分想象。話讓人很不高興,怎么能拿她與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保姆相比呢。陸少林后來說起這事很得意,兩個女人為了他爭風吃醋,都在背后說對方不是,非常有趣,很好玩。你看不上安徽保姆,人家安徽保姆也看不上你,說她缷了妝,難看死了,像個老妖婆。endprint
陸少林后來又送了一方硯臺給我,當初領著著名書法家去見他,人家看中這塊硯臺,出很高的價,他都沒肯賣。我不好意思接受,陸少林說這硯臺沒你想得那么值錢,你就算是代我保管吧。他已經不再做硯臺,根本沒人愿意要買,識貨的人實在太少,靠做這玩意維持不了生活。郊區(qū)也在大拆遷,小車間已不復存在,一個臺灣人用非常低廉的白菜價,將這些年來制作的硯臺全部打包收購。他如今是在停車場上班,做夜班,陸少林告訴我,自己更喜歡做夜班。夜深人靜,停車場的小汽車一輛輛躺在那,仿佛一口口棺材,尤其是那些黑色的高檔轎車更像。讓人感到哭笑不得的是陸少林竟然提出要拜我為師,說自己正在考慮是否要學習寫小說。
陸少林說:“我想來想去,還是想把父親的故事寫出來?!?/p>
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個父親,是養(yǎng)父,還是從未見過面的生父。陸少林經常提起他們,最初是養(yǎng)父多一些,后來說得更多的生身父親。往事如煙,父愛如山,虛虛實實的幻想,真真假假的夢境,當然都只是隨口說說,從來也沒真正地動過筆。母親快死了,臨終前,陸少林又一次追問,她說早跟你說過,死也不會告訴你的,現(xiàn)在都要咽氣了,你以為我會改變主意,你就不要做夢吧。
陸少林的母親叫呂慕貞,她死了,尋找生父的希望更加渺茫。做硯臺的那些年,陸少林去過很多次新疆,一方面,為了找可加工的石料,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有生父的消息。當然是沒有一點消息,不可能有消息。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為了能夠獲得生父的線索,陸少林做過許多努力,他曾設想在新疆的報紙上登一則廣告,上面寫著“呂慕貞的兒子尋找生身父親”,除了能提供母親的名字,他想不出還有什么有價值的信息。陸少林幻想自己在新疆出了車禍,確實也有過一次相當危險的翻車,他的生父見到報道,專程趕來跟他見面?;蛘呤堑昧四撤N不治之癥,生父獲得消息立刻趕過來,自己早已離開人世。陸少林很認真地跟我討論,能不能將他尋父的故事發(fā)表在《讀者》上面,因為知道這是一份發(fā)行量非常大的刊物。
陸少林甚至跟我描述過這樣一個虛擬場景,他離開了人世,怎么離開不重要,反正是死了,命喪黃泉。他的生父千里迢迢趕來南京,約我在一家茶館見面,向我表達了此生未能見到兒子的遺憾。他讓我說說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兒子,說說兒子生前的故事,說說兒子的養(yǎng)父,說說兒子的母親,說說兒子對生父的思念。茶館外面下著雨,下下停停,一會大一會小,屋檐上滯留著雨滴。陸少林的生父白發(fā)蒼蒼,俯首側耳傾聽,突然老淚縱橫,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許多樂器,不在塵世演奏已久。不明白陸少林為什么要在這虛擬場景中,讓我去扮演這樣一個角色。為什么那些故人故事,臨了還要讓我來為他敘說。
陸少林不是小說家,他不寫小說。
(選自《江南》2017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