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八大怪（連載四）

呂向陽

板凳不坐蹲起來

“板凳不坐蹲起來”，是“陜西八大怪”最后一怪，也是最怪的一怪。這一怪，查古籍，古籍鮮少記載；求學者，學者目瞪口呆；問老農(nóng)，老農(nóng)頭搖手擺。這一怪，流傳了千年，真的沒有解？這一怪，怪到云天外，實在費疑猜！

午飯的時候，村子的碌碡、土堆、臺沿、崖畔與大樹下，都蹲著一群端著老碗的男人，吸溜著褲帶面，遠遠看去，就像一群出水的青蛙、一槽貪草的黑牛、一窩梳翅的老鷹，而屋里的板凳卻閑著四腿蹬直面朝天?！罢局鴨A飯胃下垂”“坐著咥飯沒滋味”，老陜咥飯講究蹲。

趕會的集市，一街兩行的小商小販齊刷刷地蹲在地上，仰著頭伸長著脖子，像等著天上掉餡餅似地盼望著顧客的光顧。羊市雞市，主人蹲著；豬市狗市，主人蹲著；牛市馬市，主人蹲著。主人蹲著，一路受驚的牲畜也不像剛出門時那樣拼命地彈跳掙扎，它們似乎知會了主人的無情絕情已到了死心塌地的地步，只好接受屠刀或是其他命運的擺布。挑剔的買家，最懂得蹲著的賣家使的是“示弱術(shù)”，裝的是“可憐相”，骨子里販弄的是待價而沽、錙銖必較，因為“從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老陜有一句口前話，叫“立客難打發(fā)”，說站著談生意的急腳客咥不成買賣，做生意的秘訣是磨嘴皮子磨時間。你看，那戴著石頭眼鏡噙著旱煙鍋的經(jīng)紀人，總是詭秘地蹲在地上，而眼睛卻像錐子一樣緊盯著買主賣主的神色與誠意，火候差不多了，便拿出“和事佬”最厲害的一招——生拉硬拽，硬把雙方手拉進草帽或襖襟下，口里念著“這個整”“這個零”，“讓一點”“添一點”，一邊用“買賣不成仁義在”“鄉(xiāng)里鄉(xiāng)黨熟臉鬼”等戳心窩子的話撮合著。一旦成交，經(jīng)紀人順手抽上塊兒八毛塞進懷里，然后笑呵呵地調(diào)侃說，你哥倆都是精明人，以后弄啥事咔嚓麻利些，把老弟我的腳都蹲麻了。

昔日人民公社常開萬人大會，除了主席臺上有幾條板凳，臺下眾人都蹲在地上，像黑壓壓的一群老鴰，一蹲就是大半天。那時會開得死長，有時開到半夜雞叫，而做報告干部的尻子卻一直輾在硬板凳上，大概也不是個好滋味，把兩個尻蛋子擰來換去，這時候，愛出風頭的農(nóng)民悄悄說，估摸會快散了，你看那我兒的嫩尻子快挨不住了！后來干部下鄉(xiāng)問農(nóng)民，你們的蹲功是咋樣練出來的，農(nóng)民苦笑著說，誰下地還背著板凳，哪有站著間苗拔草打棉花枝杈的，你不蹲下，耳背眼花的土地爺咋知道你三折子窩在地里受熬煎，你蹲實了，汗水流到腳后跟，餓得再放幾個空空屁，土地爺聞到味道惡心，才會發(fā)慈悲憐憫你，才會拿著皮鞭抽打著莊稼好好長！

看大戲，你站著晃來晃去礙人眼，蹲著的人罵你像個踢貨騾子木頭樁。上廟會，你站著指手畫腳不消停，蹲著的人就怨你三心二意不是敬神的樣。即便下地累了坐在地頭，閑暇時聚在村口諞閑傳，蹲的人也數(shù)落你坐相不端，兩腿撇得像簸箕一樣不害臊，生怕人家不知道你褲襠里長的啥貨！蹲在炕頭，蹲在墻根，蹲在街頭，最有蹲功的要算棋迷，一蹲就是半夜，雙腳就像被大耙釘釘在地上。最出奇的蹲姿要數(shù)蹲在板凳上，敢蹲在板凳上的多是長者，一副居高臨下唯我獨尊盛氣凌人的架勢，若是日子不舒坦、婆娘娃不順心，那肯定蹲在沒人處生閑氣哩。農(nóng)村人打架，下手最狠的不是張牙舞爪揮拳弄棒高喊“來！來！來！”的莽漢，而是蹲在地上一聲不吭的“陰頭蟲”，他找準機會以他那光光顙奮力一頂，像彎曲到極點的弓猛然張開，一下子把對方撞個仰八叉，輕者肚子痛幾天，重者斷幾根肋骨，斷起官司來，拿家伙先動手的往往占不上理，倒是讓手無寸鐵的占了上風。所以農(nóng)村人說，打架別張狂別扎勢，小心蹲在地上的突然站起來，你沒聽老人說尺短寸長、不叫的狗才咬人么？

蹲下能咥飽。蹲下能解乏。蹲下能安神。蹲下能防病。愛蹲的老陜一般夏不坐木、冬不坐石，木有濕氣，石有寒氣。老人說四季不坐地，坐地久了，看不見的病菌邪氣毒氣就上了身，尻子生蟲肚子脹，腰酸背痛愛生瘡，老人也常給娃娃說怕怕——尻門子是氣筒子，在哪坐過潮濕地，就趕急在哪用力拍打沾上的泥土，小心堵塞了生草長樹，生草長樹還不要緊，天長日久就會長出像大尾巴狼一樣的尾巴，男娃休想娶媳婦，女娃休想嫁人家！而尻蛋子像抹了膠似的粘著板凳的涼性子人不長眼色的人，則時常被人冠以“大尻子”“沉尻子”“二畝尻子”的外號。

農(nóng)人過日子，家當十不全，百樣都作難，不是人不愛坐板凳，是因為沒有板凳坐。昔日農(nóng)村缺木料，大多人家置辦不起家具，別說配套的高桌子低板凳，就是一兩個一條腿的樹根墩、兩條腿的狗娃板凳、三條腿的單人凳也是稀缺，只有個別富戶才有杌子椅子長板凳。遇到紅白喜事招待客人，家家都是東拼西湊拼成的雜牌軍。有一家娶新媳婦，主人萬分熱情請親家坐上席，不料那長板凳一頭折腿挑了空，親家急忙想扶桌站起來，又一手拉倒了餐桌，頓時七盤子八碗都澆到身上，這下人家不依不饒翻臉了，說是故意給難看，難聽話說得多了就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兩家人打到了一起，親家抹著鼻血火冒三丈，吼叫說跟著窮光蛋沒有好日子過，這婚不結(jié)了，硬是拉上哭泣的女兒出了村。后來托了幾撥人賠情道歉，答應(yīng)給娃做四把新椅子、二回擺酒席，才把媳婦娶進門。而學生娃上學，自帶的板凳高的高低的低，方的方圓的圓，上課時不是前頭板凳掉了腿，就是后面板凳咯吱咯吱響。老師苦笑著對學生說，都不要嫌板凳爛，沒這爛板凳，就要趴在地上寫作業(yè)，爛板凳出大秀才，出大將軍，毛主席的著作，大多是蹲在馬扎蹲在戰(zhàn)壕蹲在石頭旁邊寫成的，有了好板凳，恐怕你們都坐得舒服了變成了懶身子，坐等天上掉餡餅了！

動物和人一樣，愛蹲的比愛站的更具有攻擊性。狐貍豺狼老虎豹子等食肉動物，伏擊出擊時都把身子壓得很低，就像把彈簧壓得很緊一樣，一旦時機成熟，就彈了出去。長腿子騾馬一般都是站著睡覺的，病得不行了才臥槽，它們是食草動物，有怯狼畏虎的基因，隨時準備撒開蹄子一逃了之。非洲的長頸鹿也是站功第一的動物，一生都是提心吊膽站著睡覺。好多動物的站姿或睡姿，人看起來怪難受的，也替它們操不盡心，但它們卻咋樣舒服咋樣來。秦人蹲在板凳上，就是圖個舒服。能蹲，說明他腿腳利索身體好，要是病得頭昏腦漲頭重腳輕，病得不行了才會坐板凳。有的人在地上蹲慣了，板凳放了幾十年也新新的，像沒用過一樣。過年待客，一家蹲在炕上圍著炕桌吃飯，板凳也用不上。有一老婦被兒子接到城里，樣樣隨心，就是不習慣坐便器那洋玩意，幾天也無法排便，肚子難受得轉(zhuǎn)出轉(zhuǎn)入，戰(zhàn)戰(zhàn)兢兢蹲了上去，結(jié)果腳底一滑，一頭栽倒，一命嗚呼。后來，兒子叫父親到城里住，父親怒斥說，你娘都死在茅坑了，你還想害得老子早些死！兒子睹物傷心，硬是把上千元的坐便器換成了百十元的蹲便器，但老父親從此再沒有進過兒子的家門。

翻開中國地圖，陜西的輪廓就像一個蹲著的武俑。外地人驚嘆道：“陜?nèi)祟^望著大西北，心臟是陜北是黃帝陵，腹部是大關(guān)中，陜南是兩條蹲著的腿！”多少年前，《華商報》就發(fā)了“陜西版圖是蹲著的兵馬俑”的消息，陜?nèi)艘哺胶偷溃骸肮植坏媚兀劾详儛鄱字?，這地圖上的兵馬俑也是蹲著，陜西蹲著，陜西人也跟著蹲呢！這一怪，刻在地圖上了。”

凡人蹲著的姿勢，極似母腹中的胎兒，陜?nèi)税涯锒侵械某B(tài)固定了下來。陜?nèi)藖淼绞篱g，蹲著就從天地間、草木間吸收著精血和營養(yǎng)。一蹲下來，他們就與天地萬物通上了電，也補充了娘胎里需要的一種養(yǎng)料，蹲下來吸地氣更近，地上的養(yǎng)分離地近了才能吸到，莊稼不就是扎根土地才旺長的嗎？一位醫(yī)學專家說：蹲在凳子上比坐在凳子上舒坦，原因是血液涌到上半身，心臟、腦子供血充足了，人立馬就精神了。但也有專家反駁說，蹲下不利于血液循環(huán)，容易患痔瘡、靜脈曲張，更容易發(fā)生腦中風。孰是孰非，各執(zhí)一詞，尚待百家爭鳴。陜西民謠說：“蹲下吃飽，立起剛好?！倍字跃拖裆咄跳B，肚子成了西瓜狀，一站起來肚子就平展展。人也是這樣，祖先造字，把天象地理鳥獸中人性的絕妙之處都吸納盡了。一個“蹲”字，一邊是“足”，一邊是“尊”，難道人蹲著就顯得高貴自尊嗎？難道腳板是比頭腦還要尊貴的器官嗎？人生之前蹲在母腹中，生下來蹲在地上，死后也蹲在棺材中。位于鳳翔縣南指揮村的秦公一號大墓內(nèi)，有186具殉葬尸體，挖出來后都是蜷曲狀，他們在墓中蹲了幾千年?？脊艑＜艺J為，這是典型的先秦“屈肢葬”。人剛一咽氣，就用布把下身捆扎成蹲的姿勢。秦人在先期都推崇“屈肢葬”，認為這樣埋人合乎于休息或睡眠的自然姿態(tài)，像胎兒在胎胞內(nèi)的樣子，死后就安然生活在地胎內(nèi)，大地就成了永遠的母親。我不知道愛蹲的先祖是否托生成了人，但眼前的世人卻都是習慣于蹲的，難道這也是一種遺傳嗎？

上古時期，人們生活條件非常差，畏懼野獸，住樹杈，鉆石縫，臥土洞，下樹揀拾野果要蹲，伏擊獵物要蹲，遇見更強的異族也要表示降服一樣下蹲。從夏商周直到秦漢，連帝王也沒有高桌子低板凳，帝王接見大臣、會見貴賓，都是圍著叫作“幾”的小桌子，《說文》說：“幾，坐所以憑也。”《周禮·春官宗伯》載：司幾筵，掌五幾五席之名物的官員，五幾即玉雕彤漆素五樣小桌子。所謂的讓座與賜座，不是給一個小板凳，而是請你身子挺直跪在草墩或織物上，這種姿勢叫長跪，尻子坐在兩個小腿上當板凳，叫小跪，《詩經(jīng)·小雅·伐木》有“坎坎鼓我，蹲蹲舞我”，描述的是舞者以蹲姿隨著鼓樂旋轉(zhuǎn)跳挪，就像今天草原民族跳的蹲姿舞蹈一樣，蹲著跳、蹲著蹦，更能顯示出人的剛健與奔放。而所謂的上席、坐席、吃席、退席，都指跪在席片、蹲在席片或席地而坐。蘇東坡在《范景仁墓志銘》中曰：“客其家者常十余人，雖僦居陋巷，席地而坐，飲食必均?！边@是在表揚范景仁在條件簡陋的情況下，平等待客，一方席成了溫暖的火炕。明代凌濛初的《二刻拍案驚奇》就記錄了席地而坐的這一溫馨場景：“大家笑了一場，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幾拳，各各連飲幾十大觥?！辈氯染?，蹲在地上，酣暢淋漓，也符合酒徒的性格?！跋S履厚”的成語，道盡了富家人的殷實，“席門蓬巷”的典故，則刻畫了窮家人的困頓，“席珍待聘”的傳說，反映了飽學之士的渴盼……先前的官人辦公茶幾很矮，人就像板凳狗娃一樣跪在那兒。這種坐姿，顯然膝蓋受不了，這才逐漸發(fā)明了太師椅或高板凳，而這些雅座，只有身份高貴者才能享用，普通人只有蹲或圪蹴的份了。

上等人家的席子是用蘆葦編起來的，是炕上或地上最美的鋪墊，更奢華的則是竹席，踅的順的花紋與圖案，精細得不亞于一幅錦繡，貧苦人家的席子是茅草谷稈麥稈編起來的，愛鉆蟲子愛惹虱，唯一的長處是冬天暖和。人躺在席上，從席縫間過濾著光陰。人坐在席上，身份也高了幾等，心也格外安靜。于此，古人與席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不論身份貴賤、職務(wù)高低，席地而坐就顯得親近平等，也省略了許多繁文縟節(jié)。農(nóng)人沒有功夫坐席，也無暇享受坐板凳的清福，忙完地里活又要忙院子活，剛蹲下喘口氣，又聽到母豬哼哼羊叫喚，又想到甕里缺水灶下缺柴，他也想偷懶，也想一覺睡到日西斜，但一臉神氣的門神爺、一臉和藹的灶火爺卻不會替人干一點活。于是，一些人怕冷板凳坐久了誤了日子，坐的時間長就成了懶漢，所以很討厭娃娃坐下，干脆家里就不做凳子。鄉(xiāng)間只有上了年紀的人盛夏納涼時才端來半尺高的、有后背的低板凳，可他們蹲慣了，又怕子孫好樣不學學壞樣，便掙扎著蹲在了凳子上。

仔細探究陜西人“板凳不坐蹲起來”，絕不是外地人所說的“猴尻子坐不住”，也不是外地人說的“是在表演雜技”。老陜受周秦之風的熏陶，既講究站相坐相，更注重腳踏實地埋頭苦干，由此看來，蹲在凳子上這一怪異姿勢，肯定有合法合理之處的。

蹲起來有一種野蠻粗獷的大美。蹲起來有《易經(jīng)》上“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的意味。蹲起來像鷹伏在崖上準備捕獲獵物，像青蛙伏在岸邊要做新聞發(fā)言人，像嬰兒蜷在胞衣中安閑自在。只有“野蠻其體魄，才能文明其身”。人的各種姿勢都是一種舞姿，蹲是一種靜美。我們京當鎮(zhèn)過去有兩個怪人，在外面干事，因不讓蹲竟然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一個抗美援朝時立下了戰(zhàn)功，在南方某縣一個鎮(zhèn)當上了鎮(zhèn)長。他蹲慣了就天天蹲在辦公的凳子上，有天縣長突然襲擊檢查公務(wù)，說他紀律性差，上班不像上班樣子，鎮(zhèn)長憤然回鄉(xiāng)。他要自由地蹲下來，就放棄了鐵飯碗。另一個在縣上某局干事認真，很有點子，但嫌吃飯要坐凳子，說是吃下的飯一口也不香，遂回家務(wù)農(nóng)，他一生也愛蹲，去世時也蹲在墻角，勾著頭咽氣了。讓陜?nèi)瞬欢?，實在很難，陜?nèi)司褪钱斏狭藢④姡瑳]人了也要蹲在椅子上舒服一下，否則頭就昏、胃就脹。

蹲起來是一種英勇頑強的軍姿。臨潼兵馬俑有多種俑，唯有蹲姿持強弓的俑最能給人以震撼，隱藏或彰顯著更大的殺傷力。至今，我軍隊列條令還有一種隊列姿勢叫蹲姿，部隊會操也有蹲姿一項，練的是蚊叮不能打，蜂蜇不能動，與站姿等隊列動作共同形成站如松、坐如鐘、動如風的軍人素養(yǎng)，目的是強化嚴明的紀律、令行禁止的戰(zhàn)斗作風。蹲姿訓練基礎(chǔ)扎實，蹲姿射擊時就身體穩(wěn)定，一些炮兵裝填炮彈就動作敏捷。蹲下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最高戰(zhàn)略的具體應(yīng)用，也是減少傷亡保持戰(zhàn)斗力的重要一環(huán)。蹲下是一種隨時準備沖鋒的姿勢，肯定要有健美的軀體，大腹便便者蹲不下，頭昏腦漲者蹲不久。

蹲起來有一種悠閑無事的慢拍。城里人很少蹲，生活節(jié)奏快得如蓋郵戳，錢多了房大了，但催命鬼卻上門了。莊稼人一早起來蹲在墻角下曬暖暖，這種安閑是錢買不來的。文人們在詩中吶喊讓生活慢下來慢下來，而蹲下來就是慢下來了。慢下來，你就能品嘗生活的滋味，親情的真味，大自然的美味。去什么“慢城”都沒有蹲下讓你靈魂回歸，百愁頓消。蹲下來就不想地位了，也就不想誰說了什么。原來人生也能高能低，能站能蹲。蹲下來你就會看到山有多高，天有多大，你有多低。愛蹲的人都是低調(diào)做人的人，也是會享受生活的人。關(guān)中人最不喜歡吹牛皮的，也最不喜歡顯擺的，認為這些人沒真功夫。蹲下來，就讓混濁的、發(fā)昏的頭在澄清、在退燒呢。他們蹲下來會望著天上的云彩看個不休，也會望著樹上的鳥兒吵架到天黑，或是看著一群黑螞蟻抬著一只死去的蒼蠅挪了幾百米……他們討厭手機，認為那是一群老鼠在咬耳朵，讓你沒法靜下來。就是有信息提示他們小麥或玉米漲價了，他們也不抬尻子在曬太陽。他們的一切事都是順其自然。要是為錢忙得火燒火燎尻子冒煙，鄉(xiāng)間人會笑掉牙。鄉(xiāng)間人的幸福指數(shù)是蹲出來的。

蹲起來是一種沉思、一種潛伏。狗常常把頭枕在爪子上，也把耳朵貼在地上，可以分辨出幾里路有沒有賊娃子。狗有時引著主人去一塊荒地，然后用爪子刨深坑，主人趕忙回家扛來镢頭，順著狗的指引挖下去，有時會刨出一個青銅器或一堆銀圓。過去土匪來襲，離村子還遠，狗從地心就打探出這一消息，村里人一聽見狗都汪汪起來，就跑掉了。人蹲在地上也是打探消息。有些消息不是廣播上能傳得出來的，也不是人想傳多遠就多遠、傳多真就多真的。地震時“金牛在地下翻身”，地上的水草走獸飛鳥都有了動靜。青銅器要出土時地上總在冒紅光，有經(jīng)驗的人就朝冒紅光的地方挖，多會挖出大寶。有些地是風水寶地，下了雪雪化了，生草草黃了，愛蹲的人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秘密。有時是蹲下來拉屎偶爾發(fā)現(xiàn)的，卻讓這家紅火了幾代。有眼力的莊稼人蹲下來一看土的干濕，就知道今年該種什么不該種什么。蹲下來諞閑，也讓一些靈光人捕捉到了商機，把積壓的陳貨賣了個高價。有個村子來了一群賊娃子，手里握著亮晃晃的大刀，年輕人扛著鐵锨對罵，幾個年老的卻蹲著不吭聲，賊娃子望了望撒腿跑了。他們不把這些年輕人放在眼里，卻怕蹲著的那幾個老漢。他們不怕吵架聲大的卻怕不言傳的。蹲下的人有主意也有來頭，蹲下的人一旦跳起來就傷人。岐山京當鎮(zhèn)出了個西府游擊隊隊長馮興漢，他議事時總是蹲著，端掉國民黨青化鄉(xiāng)公所時他蹲了半晚上，三下五除二打死了二十多個偽警察。于是鄉(xiāng)人說：“不怕馮興漢站，就怕馮興漢蹲。”

蹲下去也是黨政干部帶領(lǐng)群眾的大本領(lǐng)。中國革命成功，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共產(chǎn)黨蹲在老百姓之中、蹲在田間炕頭、蹲在火線最前沿，什么民心所向、輕重緩急，看得一清二楚，什么危機重重、大是大非，看得了如指掌，這也是共產(chǎn)黨奪得天下的一個秘密武器。國民黨的高官坐著美式吉普，騎著高騾子大馬，穿著呢絨大衣皮靴，吃得油頭粉面，他們低不下高貴的頭顱，彎不下肥胖的腰身，看不清山溝里草叢里蹲著的英雄好漢，更看不清蹲著的百姓咬牙切齒。所以，毛澤東治黨治國的一個重要思想就是讓干部定期輪流下基層蹲點，讓將軍下連隊當兵。下去蹲實了，蹲久了，與百姓同吃同住同勞動，就不難掌握百姓冷暖百姓所盼，思路就出來了，政策辦法就切合實際了。而像蜻蜓點水蹲而不住，像游狗子蹲而不守，腳底下不沾泥星，人在曹營心在漢，那必定是要“蹲了尻子傷了臉”，更甚者是要蹲班房的。目前，全國都在落實“精準扶貧”的號令，而要在“精”與“準”上發(fā)力，無疑就是“蹲在泥里插秧”“蹲在水里捕魚”，甚至要像母雞一樣蹲窩。只有蹲得干部廢寢忘食火燒眉毛，才能蹲得百姓信心滿滿眉開眼笑。

禾苗蹲不在土里，顆粒無收。練功蹲不好馬步，對陣必輸。蹲者是一種潛伏，一種思謀，一種蓄勢。會叫的狗不咬人，會蹲的漢子咥實活！

責任編輯：閻 安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