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日藍

袁子桓

他夢醒時，妻子仿佛猶在。她跨坐到他腰上，微卷黑發(fā)如瀑，從左臉耷垂下來，散發(fā)如蘭香氣。她身軀溫暖，裹在勿忘我色蠶絲睡衣內(nèi)，柔軟而滑膩，像藍蛇。晨光如山嵐浮在她的右臉上，勾劃出鼻梁嘴角，秀麗似山巒的輪廓。他抬起身去親吻她，她搖頭，露出晨曦般的微笑，側(cè)身跌落床沿。他要察看時，醒了。

窗簾緩慢開啟了一道縫，晨光斜照，如一把微啟的折扇映照地面和墻壁。關(guān)上，他說。他側(cè)過身背對窗戶，以為身處黑暗就可以回到與跟年輕妻子相處的歲月里。他撫摸柔滑的床鋪，眼淚滑過鼻梁，沾濕枕頭。他打開大腦內(nèi)的存儲器，搜索十年前與妻子同床的早晨。他沉醉其中。

“早安，先生。今天想吃什么？”

“隨便吧，史提云斯?！彼麖幕貞浿行褋怼?/p>

“先生是否情愿繼續(xù)睡覺？”史提云斯說，“一般情況我不會打擾先生，但容許我提醒先生一句，稍后您有客人到訪，如果您再睡下去，恐怕客人就得在門口等候。要知道沒有您的親口批準(zhǔn)，我無法開門給其他人。噢，一說曹操，曹操就到。是李小姐，我現(xiàn)在連接到門口的鏡頭?！?/p>

天花板的半圓機械體旋轉(zhuǎn)，將鏡頭朝向床尾，射出彩光。斑駁光線于漆黑的半空開展成四方，同步投映外門的畫面。

“莊先生，”李小姐對鏡頭微笑說，“我?guī)Я怂{云山來見你，他在后邊。你大概不會忘記我吧?！?/p>

“沒有，怎么會？你是我兒子的秘書。”他說，“開門讓他們進來吧，史提云斯?！?/p>

“好的，先生。您想用哪款早餐迎接客人？”

“英式早餐，還有點心，配藍山咖啡，要漏滴式味道清淡些。”

“要我?guī)湍蜷_窗戶嗎？這樣您就可以呼吸到早晨的清新空氣?！?/p>

“史提云斯，”他抬頭望著半圓機械說，“你是越來越自作主張了。”

“只是記得先生您的習(xí)慣，我的裝置存在存儲器，能夠記錄──”

“行了，史提云斯，這是笑話，可以多說。把這點也記錄進去吧?！?/p>

“是的先生。”

窗簾無聲向兩側(cè)緩慢移動，射入的光線如孔雀開屏，照亮臥室里銅青色印著赭黃花紋圖案的墻紙。墻上裝飾歐式風(fēng)掛燈、火爐、花瓶和相片，中央掛一幅金漆畫架，里面是他和妻子相擁的巨型油畫。落地玻璃開啟，他聽到晨風(fēng)吹過縫隙，帶來草木花香，還攜來一絲北方干澀荒涼的寒意。他深吸口空氣，感覺如晨光驅(qū)走漫漫長夜，如熱水沖脫渾身污垢，疲累身心便可以煥然一新。是這樣嗎？他走出露臺，倚著欄桿，窗外是廣袤的秋野，盡是澄黃的稻田和枯黃的樹葉，連綿至稀淡若霧的遠山，其中有細小的褐色瓦屋點綴，耕牛、家犬隱匿于草叢中。他喜歡田野遠勝海洋，只因海洋四季始終如一，田野卻無時無刻在變化，有生命的勃發(fā)和凋零，還有原始人的歡悅與離愁。這一切他看到，也聽到，也嗅到，也嘗到，他能感受到因為他經(jīng)歷過人生所遇到的酸、甜、苦、辣。他記得父母吵架時他躲在一角的自愧無助，記得在海底里珊瑚魚圍著妻子時心底膨脹的甜意，他一直慶幸買下這幢郊野豪宅，每凝視前景便會觸發(fā)他翻閱某段獨特記憶的沖動，猶如美酒觸動了味蕾，同時增溢其芬芳。他無法分辨這是生命的重生，還是另一形式的沉淪。

他離開露臺，簡單梳洗完畢，穿著休閑衫褲和夾克到客廳。李小姐站起來跟他握手，后面的男人坐在沙發(fā)上，年紀(jì)約三十，身形瘦小，臉容蒼白憔悴，一藏青色棉服，側(cè)過頭打探著他?！澳阃浟怂?？”李說，“他是藍云山?！?/p>

他回望藍的眼神，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莊先生，這給你?！崩畎岩粋€乒乓球大小的裝置給他，“說這家伙有任何異樣，你就直接按鍵，我們也有人盯著──”

“行了行了，”藍說，“你趕緊走吧，別礙著我們吃早餐?！?/p>

“好吧，莊先生你不用擔(dān)心公司，你兒子都會幫你處理。希望這次你能回心轉(zhuǎn)意?！崩罡f再見，又向藍點頭。藍縮縮肩膊，眼望向天。

李離開客廳。

他望著眼前的男人說，“我們是否認識？”

“操你媽，”藍站起來說，“我們何止認識，我們至少見過三十三次面，我可是整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p>

“不可能，”他說，“那樣我不會不記得你?！?/p>

“老樣子！西緒弗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我們重新再來一次吧──或許不止一次……”藍用力手捶沙發(fā)，彈起身來說：“別白癡似地站著，我們?nèi)コ栽绮?。我快餓死了，每天都在吃垃圾。我們?nèi)リ柵_吃，那里風(fēng)景好。秋兄，小心別按錯裝置，你已經(jīng)無端電過我五六次了。”

他和藍去到一樓的寬敞陽臺，臺邊圍透明長方型玻璃，中間擺放四方啡色矮桌，兩側(cè)并著古典的褐色栓木椅，眼前是連綿的秋色田野，陽光斜照，涼風(fēng)徐徐，吹亂了他們的頭發(fā)。藍從褲袋掏出鴨舌帽，壓落凌亂的黑卷發(fā)。他從椅旁的墻壁凹臺取出漸變式藍太陽眼鏡，戴上鼻梁說，“史提云斯，打開遮陽幕。”

“好的，先生?！?/p>

淺藍色的遮陽幕從頭頂伸出，隔住了陽光的炙熱和厲芒，落下澄清的白光。

“先生，早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笔诽嵩扑拐f，“您要我從廚房捧上來嗎？”

“好的──你的意思是你親自捧上來？”

“是的，先生。”

“你——能出來嗎？”藍驚訝道。

“這是個笑話，先生?！?/p>

“這不好笑，還讓人覺得恐怖?！彼{說。

“對不起，藍先生，我這就把這個笑話的方式從存儲器里刪除。”史提云斯說，”我吩咐女傭?qū)⒃绮团跎蟻怼！?/p>

女傭?qū)⑿〔蛙囃频铰杜_前，在矮臺上放置兩大碟英式早餐、一大籠點心、兩個馬克杯和一壺藍山咖啡。

“放一些牛奶和黃糖給藍先生備用吧?！彼f。

“不用了，她知道我的口味。”藍說。

“那你先離開吧。”

女傭離開。藍喝口咖啡，拿起刀叉迅速往口里塞了香腸、薯餅和蝦餃，胃壁傳來舒服的暖意。他望著藍嘴嚼食物，端起咖啡遙望遠景說，“為什么女傭會知道你的口味？”

“我跟你說過，我們至少見過三十三次，今天已經(jīng)是我們第三十四次見面。我第三次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吩咐過不用添奶和糖?！?/p>

“那我為什么不記得你？”

“因為你把我從存儲器里刪除了?！彼{說，“先別問為什么，你試著打開前天的記憶?！?/p>

他眼神凝滯，大腦連接存儲器，搜索前日的影像。他閉眼進入前天的記憶，看見遠方風(fēng)景如是，唯天空浮一層白云，過濾了陽光，使記憶泛白。眼前矮桌上同樣放著兩份早餐，舌頭填滿番茄醬的酸味，耳聽到風(fēng)吹葉動，夾雜著黃鸝空靈的叫聲。他同樣喝著咖啡，對空椅子說話。椅上有咖啡杯凌空浮起、傾斜，咖啡在杯沿處消失。他發(fā)現(xiàn)乒乓裝置跌落地上，側(cè)身去拿時，用力過猛捏到裝置?？罩械目Х缺布磼伔?，摔到地上破碎，隨后空椅子顫抖起來，且不斷磨擦墻壁發(fā)出嘎嘎聲響。

“你可以去上個月，你會見到同樣的畫面，”藍說，“唯獨我不會差點沒被電死?！?/p>

他再搜索一遍存儲器，果然如是，近三個月他有三十三次相類的記憶片段?！澳闶钦l？”他說，“為什么我把你的記憶刪除掉？”

“我是你的心理醫(yī)生?！彼{說，“你刪掉我是因為我的存在損害了你對妻子的感情，而且你知道我是對的。”

“你是我兒子派來的？”

“秋兄，先別趕我走，”藍說。記得好多次提起兒子，莊就勃然大怒。親人間的沖突，最容易令人不知所措的發(fā)怒。

“我不會趕你走，但你也別叫我秋兄?！?/p>

“對不起，我們曾經(jīng)是朋友?！彼{說。曾經(jīng)連續(xù)三次見面都沒有被他刪除，曾經(jīng)能夠稱兄道弟。藍繼續(xù)說，“你兒子派我來是為了你個人和公司著想，八卦報章持續(xù)報導(dǎo)，你的情況已經(jīng)嚴重打擊客戶的信心，上年度公司的市價下降了三十個百分比，所以你兒子和股東才派我來，一個星期兩到三天，當(dāng)時你也同意了。你記得嗎？”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影響我對她的感情?！彼每曜訆A了顆燒賣，送入口嘴嚼。

“莊先生，你可以跟我分享你和妻子由相識到分開的記憶嗎？”藍說，“還是照舊先說我的故事？”

“我沒興趣聽你的事，”他說，“我要從相識前說起嗎？”

“莊先生不妨由大一的那次旅行說起吧。”藍說。對他來說，我就是個剛認識不到半小時的人，他沒有曾與我相聚的記憶，對我不帶有任何感情。我跟他結(jié)交的經(jīng)歷只是我個人記憶，三十三次重復(fù)的記憶，無人共享，沒有他人證實，那只是我的虛擬情節(jié)，那是我人生虛偽的笑話。

他愕然地望著藍，然后釋然地點頭，說：“你已經(jīng)聽過許多次了。那我可以簡略點?！?/p>

“你不妨直說?！?/p>

他閉眼啟動存儲器，搜索二十年前。當(dāng)意識進入儲存的記憶內(nèi)，那時記錄的一切都活了起來，如同回到過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微風(fēng)吹動皮膚幼毛時的痕癢。他說：

“那時我根本不相信愛情。父母在我小時候離異，直接令我不再信任感情，并激起我對一切價值觀的質(zhì)疑，那就如傳聞能同屹立不倒的巨塔一旦倒塌，即使重建一座新塔，任誰都再無法相信它能屹立不倒了。后來經(jīng)過中學(xué)的幾年縱欲，我對愛情、肉體這些就不再感興趣，轉(zhuǎn)而向往精神世界。所以我跟同學(xué)除了學(xué)科的專業(yè)知識外，幾乎無話可談。他們喜歡的是物質(zhì)世界和虛擬文化，對我來說那全都是膚淺的。那次到瑞士參觀納米技術(shù)，全程我都在自娛自樂，沒怎么跟他們交流。我只有攜行的書陪伴，一本中古世紀(jì)的詩集。你相信嗎？現(xiàn)代人類都用虛擬存儲器儲存書籍內(nèi)容，一分鐘可以讀上數(shù)十本書，但我還是喜歡捧一本舊書細味墨水印出來的每字每句。大家看我像看外星人似的，然后很快就失去興趣，繼續(xù)開他們的派對。

那天早晨我拿詩集到酒店天臺吃早餐，喝著咖啡，嚼牛角包，眺望遠方少女峰靜若處子的姿態(tài)。那雪白山頂遠看如一顆乳白的珍珠堅固地懸掛于半空。珍珠下是深藍的山巖，反射陽光如藍鉆般光澤透亮，那藍延綿至半山腰的蒼綠樹林，連接山下的田野和城鎮(zhèn)。城鎮(zhèn)外好些鄉(xiāng)村屋頂升起炊煙，至空中被風(fēng)吹散，如飄灑落藍冰洋的飛瀑，我不禁吟誦‘滄海月明珠有淚……這時荷莉坐了下來──”

“在這之前，你對她的印象如何？”藍的聲音仿如從遠山傳來。

他略一沉吟，說：“雖然她長得很美，是系花，但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跟她接觸，觀察她最多的還是聽她報告的時候。她衣著比較樸素，家景不會太優(yōu)越，想必經(jīng)過很大的努力才入讀到這個?？?。她說話時很有自信，語氣起伏很大，肢體語言多得像是在演戲劇，顯得很有自信，想必也很有能力。不過有時看到她跟同學(xué)談天說地也是這種姿態(tài)，覺得有些造作?！?/p>

“你覺得她是在用美色招徠關(guān)系？”藍回應(yīng)。

“也許有吧，誰不喜歡多看美女的笑容？”

這一次莊沒有發(fā)怒，藍點頭沉吟，想也許是時候改變策略，他說：”她坐下后說了什么？”

“她接下我的詩句──‘藍田日暖玉生煙。她也捧了早餐和咖啡，放在圓桌上，她將太陽眼鏡推到頭頂，伸手對我說：“你不介意吧，交個朋友。我們同系讀了一個學(xué)期都沒談上兩句話。想不到你是個詩人！不過有時真不明白那李商隱寫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握上她的手說：“好詩就算讀不懂，只要記住，就可以畢生受用。如此時此刻，吟誦此詩，有如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shù)?！?/p>

“如美景配美人，賞心悅目?！彼f。

“的確是?！蔽艺f。想不到她那么自信，又是那么直接展現(xiàn)她的自信，甚至讓人覺得她很驕傲。不知為何，那天早上我被她的驕傲深深地吸引……”

“如果是壞詩呢？”藍插口。

“壞詩就忘記吧?！彼妓骱罄^續(xù)說，”有時壞詩反而讓人印象深刻，幸而我們的存儲器能夠?qū)⑺耆珓h除，就當(dāng)從沒讀過這首詩吧！”

“我完全贊同，你繼續(xù)講?！?/p>

“我們簡直是相逢恨晚，聊了許多話題，包括各自的喜好、成長經(jīng)歷、學(xué)識、各種古怪的念頭等等。那個早晨我了解了她的許多方面，譬如她的家庭確實不算富裕，父親因電子圖書公司倒閉而破產(chǎn)，從此沉迷酒精，憤世嫉俗。家庭成長靠干新聞的母親一手支撐，對她更是自小嚴格管教，培養(yǎng)各項能力，要訓(xùn)練她將來成為一名成功人士。她靠過軍人般有紀(jì)律的學(xué)習(xí)生活，升上了這所全球首屈一指的大學(xué)。還有許多許多……

我命令存儲器巨細無遺地記錄眼前一切。時至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回憶那天她背著陽光，長發(fā)泛出蓬松的彩芒，笑容變得迷蒙而神秘，仿佛告訴我她的內(nèi)心世界同樣美麗。陽光暖洋洋的，她的嘴唇涂了淺粉紅唇膏，咖啡載滿了香甜的焦糖味，微風(fēng)一陣陣吹來，我發(fā)現(xiàn)她劉海下的眼珠是天藍色的，深邃如天空，靈動如水滴，深深地吸引住我。她是個混血兒，有混血兒獨特的樣貌和氣質(zhì)。我還用存儲器偷偷拍了照片，你知道照片跟記憶并不一置，回看照片時常會有驚喜──”

“你覺得荷莉那天的感受，和你完全相同嗎？”藍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他看著眼前年輕的荷莉呷著咖啡眺望遠景，她回望他說了句話，用手將垂下的劉海繞回耳后，指著遠方，聽到他的回話，朝他大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他說：”也許未必，她那么漂亮，我卻長相平庸，視覺上的感受就有差別了。而且她情感開放，我卻拘謹守禮。她是經(jīng)過連夜的派對后跟我聊天，我卻是數(shù)天無聊后終于開口說話，她很輕松，我卻很激動，只是沒表露出來──你的意思是？”

“即使存儲器記錄了當(dāng)天的片段，但你對她過得快樂的理解，仍是出于你的內(nèi)心，是你內(nèi)心快樂的投射?！?/p>

“也許你說得對，但她那天的確是快樂的，后來我們一起回憶時，她告訴過我?！?/p>

“后來她怎么成為你的妻子？”

“回劍橋后，我跟她約會了很多次，成了情侶。我發(fā)現(xiàn)她和我有許多共同的愛好，其實都沿自對現(xiàn)實的喜愛。我們都不喜歡聽存儲器儲存的歌曲，而喜歡用老唱片機播音樂，還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黑膠唱片，我們喜歡原始帶缺損的音色，那些歌聲顯得更真實、更有人性。還有許多如博物館的繪畫、泛黃脫色的書本、眼前過熟的食物、收成年份較差的葡萄酒等，與其靠存儲器將現(xiàn)實的缺憾調(diào)換至最完美的記憶感受，我們寧愿享受真實的不完美。

往后的記憶像個齒輪，每天重復(fù)轉(zhuǎn)動，日子成了快速翻頁的相冊，過得飛快卻緩慢變化。畢業(yè)后我?guī)礁赣H的公司工作，管理創(chuàng)新技術(shù)的其中一個獨立部門。兩年后我們結(jié)了婚，又兩年生了我們的兒子，后來又生了兩個女兒，過著惱人又幸福的家庭生活。我們本可以一直過著平凡而快活的日子，他們說凡人俗世的快樂就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快樂，由談情說愛到結(jié)婚生子，由照顧子女到受他們反叛期的臭臉，由望著子女長大成人到他們有各自的事業(yè)，回過頭反芻白發(fā)蒼蒼的父母──我一手摧毀了我們最快樂的人生！再也無法補救，如同摔破了的花瓶，就算重新黏合，亦已滿布傷痕……

兩年前，公司新來了一名女秘書，她臉容姣好，有一頭金色長卷發(fā)，身體凹凸有致，工作積極進取，仿佛年輕時的荷莉，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美。我不知道為什么，簡直無法想象，居然難以自拔地愛上她，開始不斷討好她，給她表現(xiàn)的機會，帶同她開會和出差，最后混到床上。我一手摧毀了自己的家庭，你也知道同屋共住十多年，難免有磨擦，感情會變淡，愛情逐漸轉(zhuǎn)化為親情，但我仍愛著荷莉，愛這個家庭──

后來荷莉知道了，她顧及家庭和子女，忍氣吞聲，只是不再跟我做愛。我問過許多遍她都沒有回應(yīng)，只是沉默和拒絕，終于我爆發(fā)了。我的脾氣一直不好，表面給人冷漠的感覺，但一旦憤怒起來，就完全不受控制。我打了她，還不止一下，至今我仍記得她臉頰上浮腫的瘀紅印，滿是淚水的眼眶，凌亂的頭發(fā)，我最最忘記不了的是她望著我那絕望的眼神?？晌揖尤粴獾秒x開家門，開車兜風(fēng)，還去找金發(fā)秘書發(fā)泄性欲──那時的我是多么愚蠢，多么不可救藥，簡直是禽獸不如！

后來我們相見無言，在家人前裝作相敬如賓。但兩個月后她提出離婚，我自知理虧，而且心里也愛著年輕性感的秘書，就答應(yīng)跟她簽紙離婚，并且不向任何人透露離婚因由，分出一半身家作為耽誤她半生的賠償……”

他閉上的眼睛流下眼淚。

“你知道這些都不是真實發(fā)生的，”藍說 ，“事實上是──”

“對我而言，這些都是真實的，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記憶。我記得當(dāng)時所有的感覺，記得打她后手掌的酸麻，記得跟她吵架時她眼冒紅絲，記得在客廳見到她彼此如同陌路人，記得房間的濕悶，記得地氈的沉重……所有的痛楚如尖刺，至今仍舊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那該死的黑客！

為了減刑，竟然將生前所犯的案件統(tǒng)統(tǒng)透露出來，包括黑入我的存儲器。起初我無法相信，也拒絕接受，可后來法庭傳召我上庭作供。我去到法庭，終于見到被告席上的黑客──發(fā)生什么事！為什么他消失了？藍云山，為什么我椅子上一片透明，只有一只手扣橫吊在那邊？為什么？”

“因為你把他刪除了?！彼{說。

“他是誰？你是不是已經(jīng)告訴過我很多遍？”他說，“不錯，我曾知道他是誰，又決絕地把他刪除，為什么現(xiàn)在的我又那么渴望想知道他是誰？”

“該死的！我已經(jīng)受夠了！”藍的脖子粗起來，“你已經(jīng)把他刪除了快三十次，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被你刪除──”

“你不是我的心理醫(yī)生？”

“你的心理醫(yī)生調(diào)校不了你，才把這混帳事推給我！如果不是困在牢房里，誰愿意干這種無意義的差事！”

“我不相信，我沒有問題。”莊說，“少騙我，有問題的是你們?！?/p>

“你給我聽著，你這自我防御的娘娘腔！牢房那些土痞至少還認得我，至少會鄙視我，怎么都比來這里給人當(dāng)作是空氣要強，減不減刑老子他媽不鳥了！”藍隨即打開大腦的存儲器，意識進入記憶后說，”我告訴你娘娘腔，你的妻子很早就秘密聘請我們研發(fā)植入存儲器的裝置和程序，一年前開始有突破性進展，我們找了只白老鼠幫它安裝存儲器，大量注入恐怖、爆炸、血腥、騷亂的記憶。鏡頭記錄下它很快雙眼紅腫，在鐵籠里胡亂奔竄，到處噬咬，不久就四肢顫抖，動作不協(xié)調(diào)，自我追逐甚至自殘，最后七竅流血而死。后來我們再試驗其他動物，由豬狗到猴子，植入的記憶從籠統(tǒng)印象到如人類存儲器般細致準(zhǔn)確。最后那次實驗，我只用了一次植入，就讓一只見面不夠兩小時的猩猩把我當(dāng)作是她的父親。

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裝置，我畢生最自豪的作品，我將她命名為摩耳甫斯。

那天深夜，我?guī)Я擞嬎銠C和摩耳甫斯從地道來到這兒，你妻子在入口守候。她穿著白襯衫和秋褲，神情緊張，但雙眼因為興奮而發(fā)亮，臉上還掛著詭異的微笑。她提早叫史提云斯休息，并關(guān)了機確保它不會發(fā)覺，然后帶我去到你們的臥室。你的房間沒有燈光，只有窗外的月光斜照進來，窗戶對著田野的上空，除了星和月外沒有人能窺望進來。那夜無云，月光足夠的明亮，照亮床上的你如同尸體般倒臥著，嘴角還流出口水。荷莉給你喂了足夠的安眠藥。我們將你翻轉(zhuǎn)變作仰臥，然后透過計算機和摩耳甫斯駭入你的存儲器。過程中荷莉替你擦干凈口臉，撫摸著你的臉龐和頭發(fā)，凝視著你久久不動，仿佛是在告別過去的生命。到成功接駁后，我把你和妻子發(fā)生矛盾和沖突的記憶植入你的大腦存儲器。記憶搬運的過程中，窗外沒有忽然的雷鳴，摩耳甫斯和你的腦門間也無閃爍的電路，周圍的一切都如黑夜般沉默不動，你的身體安祥無恙，你的世界卻已經(jīng)山崩地裂。

因為摩耳甫斯是第一代存儲器黑客，要輸入橫跨二十年的記憶頗為費時，荷莉看到計算機上逐步增加百分比的加載欄，興奮得全身發(fā)抖，她從后面抱住了我，把手伸進我的褲襠。我也是有某種惡趣味的人，很快就亢奮了，我和她就在你的床腳做愛──”

“我不信！少騙我！你亂講！”莊秋的叫喊聲從記憶外傳來，仿如出自床上那具木訥的軀體，無助而悲奈。很快又傳來摔碎器皿的聲音，藍瞇開眼睛，臥房的墻壁隨即撕開一道光縫，他看到外面莊秋掩臉弓坐，應(yīng)該不會傷害自己，于是閉合縫壁回看身下壓著癲笑呻吟的荷莉。

“荷莉命令我植入你和她二十年來的各種矛盾和沖突──小至你們對音樂、藝術(shù)欣賞的不同意見，生活事宜上的小口角，大至你跟女秘書出雙入對、開房做愛，當(dāng)然還包括你跟荷莉爭吵以致出手打她。你手掌上的麻痛粒感，用力后繃緊的身體，喘著氣的呼吸，還有荷莉臉上的手形紅印和瘀腫，失去光澤的眼神還有淚水，全都是由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不是栩栩如生就象是真實的記憶？雖然我們不能植入感情，但當(dāng)你記起曾出手打過妻子，你不明所以，更不能原諒自己，內(nèi)心的愧疚、自厭和悲傷就自然產(chǎn)生出來。

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會因植入的記憶而快樂、而悲傷，但你最愚昧的是知道了事實真相，仍不愿意相信。即使法庭裁決，荷莉因非法植入記憶而判監(jiān)，你仍不肯刪除被植入的記憶，守著你那不真實的過去，活得像個失去意志的罪人，給虛擬記憶玩弄情感，給虛妄的情感操控生命。你們這種存儲器公司的人自以為了解記憶，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在記憶面前自己是何等渺小，何等無能為力，無可奈何?！?/p>

莊秋張開掩臉的雙手，雙眼通紅地望著藍說：“你來這兒是要說服我刪除被植入的記憶，讓公司的客戶對存儲器回復(fù)信心？”

“那是你兒子和股東的目的，我只是不想再困在監(jiān)獄。”藍說，“但我發(fā)現(xiàn)這不值得?！?/p>

“我怎么知道那些記憶是被植入的？”

“我知道。”藍說，“你的記憶拷貝成功植入后就被荷莉永久刪除了，但那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記得每一個記憶，我可以告訴你，然后你再逐一刪除?！?/p>

“我怎么信得過你？即使聽你的，把植入的記憶逐一刪除后，剩下的記憶還可靠嗎？我怎么能相信留下來的記憶是真實的？怎知道它們沒有被其他人植入過，或修改過？”

“你不能。但你有另一個選擇──”

“刪除你?！?/p>

“不錯，就像你從未質(zhì)疑過記憶?！彼{說，“就像你以前二十多次的選擇，刪除我，刪除曾被他人植入過記憶的記憶，就算其他人告訴你被植入，你也只會半信半疑。就算妻子在監(jiān)獄里，也癡情不變。”

“我連自己的記憶都不能相信，怎么能相信別人的？”

“你可以不相信所有的真實，也可以相信所有的虛假。人活著不是被別人欺騙，就是在自我欺騙。”藍說，“問題是哪一個對現(xiàn)實有利，你面對的問題是客戶失去信心，公司股價大跌，你只需選擇一個對現(xiàn)在有利的記憶去相信，從而扭轉(zhuǎn)敗局。真與假，誰在乎呢？反正人生就是個虛偽的笑話?！?/p>

“我相信有客觀的真實。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我喜歡黑膠唱片，我喜歡有瑕疵的飲品，我喜歡更有人性的事物?！鼻f說，“不過我聽你的話，我選擇對我最有利的做法，就是請你滾出我的家?！?/p>

“好的。這是我最后一次來。也許以后沒有機會再見，但我想告訴你，我們曾經(jīng)是朋友?！彼{站起來，伸出手說，“雖然我不再來，但也希望你能改變主意，過上更快樂的生活?！?/p>

他在床上閉上眼睛，淚水就涌了出來。他伸手撫摸床邊妻子的舊衣服，手輕緩地掃過衣服的每一寸，細細觸摸布料、蕾絲、縫線、飾物，每一樣都能觸動肌膚曾留下的模糊記憶，每一寸都滿載稀釋了的往事。他用鼻孔輕微仔細地將衣服的味道吸入肺葉，仿佛仍能嗅到妻子殘余的體香……藍云山離開后，他穿上鞋到屋外的田野散步，踏上泥路，走入?yún)擦?。他聽到溪水流聲和飛蟲鳴叫，看到漸黃的樹葉在樹枝上搖曳和飄落?？萑~滿地，小蟲在葉縫穿梭，原始孩童于林間追逐，他遇到樹蔭下乘涼的原始老人，老人滿臉皺紋，雙目浮白，叫嚷小孩不要走遠。老人跟他分享生活曾經(jīng)的困苦和歡樂，近百歲的人生經(jīng)歷已遺忘了大半，很快將完全失去。老人說得像孩子般快樂。聽畢老人的話后他回家游泳，跳進泳地，手腳劃動，身體劃過天藍的池水，迎面而來的藍浪讓他遺忘天地，如洗滌和凈化了他痛苦的記憶。

下午他回到公司茫然工作。

晚上他回家開了荷莉最愛喝的紅酒，獨自喝了半瓶，沒有打開存儲器，只望著遙遠的星空和眼前的秋野夜色，默然不語地思索整個夜晚，直至深夜。

他回房間打開衣柜，拿出妻子的衣服放在床上，他慢慢側(cè)臥在衣服旁，向它們作最后的告別。他想既然要選擇一個最有利的記憶去相信，他可以刪除所有的壞記憶，只保留與荷莉一起的美好回憶。至少回到存儲器時，他會回味曾有過的快樂。存儲器彈出警告欄，顯示“你確定要永久刪除與妻子有沖突和矛盾的記憶？”

他選擇“是”，然后他沉睡了。醒來時他一陣迷糊，到回復(fù)意識，忽然心臟如錐刺般劇痛，眼睛通紅，淚水溢滿眼眶。他感到一陣無能為力的悲傷，全身的郁悶無從抒發(fā)，胃腹翻騰，欲嘔不成，他大叫“史提云斯！史提云斯！”

“怎么了，先生？你不舒服。”

“我不記得，我不明白，”他說，“荷莉，她為什么離開我？”

“因為荷莉小姐黑入和修改了你的記憶，從而讓你跟她簽紙離婚，獲得先生的一半家產(chǎn)?！?/p>

“我是問為什么，為什么她要這么做！”他說，“我們在一起曾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快樂?！?/p>

“史提云斯記得，先生說過荷莉小姐在監(jiān)獄跟你說，她只是不愛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愛過你?！?/p>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抱頭大叫。

“先生當(dāng)時也是這么告訴史提云斯的。”

你是個卑劣的人。你是個卑鄙無恥、下流賤格的人。你想助世人從痛苦脫離出來，你卻迷失了自我，受到聲色誘惑。你以為你能對抗，能自潔，你是如此的無知。你向上帝和法官認罪，你發(fā)誓不再黑入他人記憶，你重施故技，你死性不改。你為了能成功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傷害他人以獲得自身的利益。你是個卑劣的人，你是世界上的壞分子。你的大腦被病菌感染了，你的本性給毒蟲噬咬了，你是個不折不扣、無可救藥的人，你控制不了腦子里的壞思想，你需要幫助──

藍云山坐在罪犯更新中心的椅子上，頭戴上裝置。裝置解鎖了他的記憶權(quán)限，他的思維如同連接了電路，以光速往宇宙飛行，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遙遠而不知名的星球上，上空浮著一個蓋過半空的天藍色太陽，射出淺藍光芒，照耀著星球上廣袤無邊的藍色原野，土地上所有的生物都是偏藍色的，風(fēng)吹草動，眼前如地球上的海洋在秋天的里野上翻起重重波浪。生物的記憶如一片透明的藍冰，相互連接，沒有絲毫不同，彼此間沒有欺騙，沒有修改，所有生物都認定同一個現(xiàn)實，理解同一個世界，他們的頭頂沒有萬千神明，只有一個絕美如夢幻般透亮的天藍色太陽。

藍醒過來時，眼前站著穿西裝和警服的人，他不知道怎么會在這里。只記得自己三十二歲，擅長計算機和虛擬技術(shù)，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他的母親常常以淚洗臉，告訴他父親是一個多么寡情薄幸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