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視湖南的永興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我曾經在那里工作過將近兩年時間。三十多年前,我去了那里掛職作副縣長。省里要從省直機關抽調一批年輕干部到基層掛職鍛煉,征求意見時,我表示希望能去郴州地區(qū)。郴州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十七歲就離開了,時過十五年,我希望能重返故鄉(xiāng)??匆豢?、體驗一下那里的人是怎樣生活的。
我們被派到郴州地區(qū)的一共四人。一個桂陽,一個桂東,一個資興,我去了永興。永興和我的家鄉(xiāng)嘉禾同屬郴州地區(qū)。
我們在地委小會議室同地委領導見了個面,開了個小會。會議一散,永興縣政府辦的干事小李和小車司機就已經在門口等著了。第一次坐專車,心里有點興奮,有點不安。車子一進入永興地界,心里就隱隱地緊張起來。馬路平直,汽車飛馳,車窗外的視野十分開闊。稻田都犁過耙平了,蓄好了水,像一面面大小不等的鏡子,反映著天光云色。路旁的村莊都很大,一色的青磚黑瓦,端肅靜好。一條大水牛在土路上甩著尾巴悠然行走,后面的小牛犢一蹦一蹦地跟著,時而遠,時而近。遠處的山影晰然,一片片的松樹、杉樹皆高大挺拔,還有漫山遍野的油茶樹,濃濃密密,滾滾滔滔……一切都是家鄉(xiāng)的情景。
安頓下來,不久縣里就召開了縣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生新一屆的縣政府領導班子。代表們對我應該并不了解,只知道是省里派來的,是作家,簡歷也很簡潔,當過知青,做過工人,讀過大學。但他們給予了我充分的信任,滿票當選。唱票完結,我們新當選的八位正、副縣長依次走上主席臺,面對代表們站成一排。我聽到臺下的掌聲猛然響起來,恍如做夢。
副縣長們很快作了分工,讓我協助侯副縣長分管文化、教育、民政和計劃生育。侯副縣長也算是老相識了。早年他在安仁縣委做宣傳部長時,曾托人邀請我和另外兩位青年作家去縣里作過一次文學講座,彼此印象不錯。到任第二天的頭一餐中飯,就是他手托兩個飯盆,帶我到食堂,自掏飯票給我打的飯。侯副縣長很熱情,陪我到分管的幾個單位都走了走,又通知全縣二十六個鄉(xiāng)鎮(zhèn)分管計劃生育工作的副鄉(xiāng)長來縣里開了個座談會。座談會開了三天,發(fā)言非常踴躍,生動,激烈,話里話外牢騷都很盛。我真切地知道了抓這項工作必須要有非常的膽魄和非常的手段。以我的稚嫩和仁厚,絕對是做不好的,那時候副縣長已經得到通知,將要調往湘潭的一所大學擔任宣傳部長,只等我把情況熟悉后,就要接手過來。我想我是勝任不了這攤工作的。我那時頭腦簡單,冒冒失失地馬上找了縣委書記,坦率談了我的想法。我不知道這是違反組織紀律的。沒想到書記居然表示了理解,當即給縣長打電話,建議調整分工,讓我分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和政法。
縣委書記姓李,是湖南師范學院一九六八年的畢業(yè)生。這是位很嚴肅、很有魄力、很有決斷的書生型縣委書記。身材頎長,面容清癯,雙目有神,鼻準很高。他是改革開放以后提拔起來的干部,一步一步走上來,每個臺階干的都是正職??h委辦主任、縣長、縣委書記。他見面時告訴我,他有一位大學同學跟我同名,也叫肖建國,兩人同學,同寢室,關系很好。他還告訴我,讀大學他也愛好文學,很想當個作家,可是碰上了“文化大革命”,理想破滅了。大學畢業(yè)分到鄉(xiāng)下教書,當班主任,一待十幾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大學畢業(yè)時他其實是可以進機關的,可是他那時候和一位中學女同學好上了,對象家的成分不好,是地主出身。組織上讓他選擇。他沒有多話,毅然下鄉(xiāng)報了到,并馬上同對象結了婚。那時我對李書記已經有了很深的了解,以他的心性,我覺得他是能做得出來的。從此我對他益發(fā)敬重,成為很好的朋友。他常常在我們都沒外出的時候,打了飯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給我倒上一杯他老婆專為他泡的藥酒,把盞對酌,慢慢細聊。
我是個毫無基層工作經驗的人,一旦進入角色,才知道縣里的工作原來是那樣的繁雜、瑣細、現實和沉重。應該要如何開展工作,我心里沒有一點底。我坦率地同常務副縣長談了我的思想。他勸我完全不必有任何顧慮,說,工作就是要做起來,深入進去,自然會有成效,有經驗。他讓我先看一些資料和文件,把情況熟悉;又帶我跑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看了幾個地方,開了幾個座談會,認識了一些人。我親眼看到了他是怎樣處理事情和解決問題的,學到很多東西。然后我就獨立開展工作了。政府班子的同仁們對我很關照,那時縣政府只有兩部吉普車,照常例是保證縣長和常務副縣長用車,可是他們都跟辦公室打了招呼,讓我優(yōu)先使用。
我很快忙碌起來了。我到縣里工作,家屬都還在長沙,屬于人稱的“半邊戶”,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我在散文《掛職副縣長》中寫到:“我分管的工作,必須要經常往鄉(xiāng)下跑?!菚r候政策放開了,農村里有了活力,到處充滿生機。每個鄉(xiāng)都有建筑隊、有小煤窯,一些養(yǎng)雞專業(yè)戶、冶煉專業(yè)戶、種植專業(yè)戶都起來了,好多地方都有了萬元戶。這些企業(yè)大小不等。大的一兩百號人,小的三五人。企業(yè)多,頭緒多,事情也多,忙不過來?!胰チ舜u廠。太陽底下,農民工挑著十六塊磚坯上爐頂,我也一擔挑起十六塊磚坯,一步一步踩著木跳往上走。到了,放下竹筐,大氣不喘。我去了造紙廠。這是利潤最好的一家企業(yè)。廠長領著我們一行數人,一個車間一個車間看過去,最后到了鍋爐房。鍋爐房里好冷清,只有一個小師傅穿著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正蜷坐在矮凳上打瞌睡。鍋爐上頭的氣壓表,指針已經快跌落到底線了。廠長吼了一聲罵娘的話。小師傅一驚,拄著鐵鏟站起來,茫然不知所措。我過去接過鏟子,挑開爐門,前弓后箭站好,鏟煤,打進爐膛。鐵鏟進到爐子里的剎那,左手略一下壓,再往回一帶,煤粉就像扇面一樣撒開來,撒在爐火上。過一會,再操起鐵棍插進爐膛,左撬撬,右撬撬。爐火一下旺起來。氣壓上去了。在場的人都鼓起掌來。我當過知青,在廠里是二級鍋爐工,這些事情我都會?!胰タ答B(yǎng)豬場。我去得正是時候:殺豬。這里還是土法殺豬。豬場前頭坪里,豎起兩條長凳,長凳之間橫了一根圓竹竿。兩個人抬著豬,一個揪尾巴,捉后腿;一個揪耳朵,扶前腿。突然發(fā)力,“嗨”一聲將豬頭朝下持在竹竿的鐵鉤上。殺豬佬跨步上前,伸手掐住豬尾巴,使刀前先在豬的前腿膝彎處一砍,豬暈了,繼之朝豬的喉嚨上一刀捅進去,再猛地拔出。只見豬血噴濺而出,紅了半邊天。這真讓人大開眼界。我又看了討親的全過程??戳似鹞萆狭骸?戳撕湍鄩驹睢_@讓我對生活有了更實際細致的感受。以后寫小說,在表達上更具實感。……我還去了冶煉廠、電池廠、粉絲廠、農藥廠、氮肥廠、碎石廠、醬油廠、小鎢礦、小煤窯、水電站……一有時間,我就下鄉(xiāng)。常常一天跑好幾個廠子。以前每年也要下幾次鄉(xiāng),看一些企業(yè)。但那時的身份是作家,走馬觀花,看過了也就看過了,合個影,說幾句好話,偶爾也題個字什么的,吃喝一頓,走人?,F在不同了?,F在是副縣長身份了。看了,聽了匯報,還要說,還要解決問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問題總是很多的,其中最普遍、最頭痛的是資金問題。因此我常常帶著他們去找銀行行長,找經委主任,找分管財貿的謝副縣長。因為有我出面,開始他們都客客氣氣,多少給點關照。后來找的次數多了,他們也頂不住了,又不好明說,怕駁了我的面子,只好躲。這常常讓我很無奈,很迷茫……”
我還寫到:“我分管的另一項工作是政法。這項工作實際是由縣委肖副書記管著。我協助他?!じ睍浐臀乙惠?。他曾經是我父親的領導,我們兩家打過鄰居。小時候我是叫過他‘肖叔叔的?,F在在異鄉(xiāng)我又跟他共事,這真是一種緣分。肖副書記是從最基層一步一步干上來的。每個層面上,他都待了很長時間。他給人的感覺是,沉穩(wěn)老到,作風干練,經驗豐富,不茍言笑,再大的事情到了他這里,都能從容不迫,舉重若輕。……分管政法,我的主要精力在平息械斗上。我們那里地處湘南,民風強悍,剛勇好勝。自古以來,為爭墳山,爭廟宇,爭田土,爭路,爭水,爭礦,糾紛不斷,結下夙愿。不少的地方,村與村,姓與姓,心存仇怨,經常發(fā)生械斗。那里礦產很多,煤礦(有的地方扒開田泥就是黑糊糊的煤炭),銅礦,鎢礦,錫礦,砒砂礦,都有。礦產帶來財富,也帶來無窮的糾紛和麻煩。有很多時間,我就是帶著公安局長、治安股長、鄉(xiāng)長、鄉(xiāng)干部和大批公安干警奔忙在礦區(qū)里……”
在縣里工作,經常會面臨新的狀況,完全意想不到。一天中午,我剛從鄉(xiāng)下回到辦公室,值班的小李跑來告訴我,湘陰鄉(xiāng)的馬家煤礦出大事故了。塌方。有四個工人被漏頂壓在了空窿口里頭。是頭天晚上五六點鐘出的事,第二天上午下一班工人去接班才發(fā)現。事故的消息報到縣政府,出差在外的縣長指示小李,讓在家的副縣長立即趕赴出事地點。其時的政府辦公樓只有我一個副縣長。我二話沒說,轉身下樓,跳上汽車,讓司機掉頭往湘陰鄉(xiāng)趕。坐在車上,我才想到,我還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的事故,人命關天,我該怎么辦呢?我是束手無策,腦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開車的羅司機是個老司機,一直在縣政府開車,經多見廣,車出縣城,他就對我說:“肖縣長,你不要急。我以前也跟別的領導去處理過這種事情。出了這樣大的事故,湘陰鄉(xiāng)附近的國營煤礦肯定要派礦領導和搶救隊去搶救的。他們是內行,有經驗,你只要抓住他們,會有辦法的?!币环捵屛倚睦镉辛说?。車到馬家煤礦,鄉(xiāng)長村長等一干人接住我,果然附近高亭煤司煤礦的謝副礦長帶著救護隊已經到了,還有其他三支救護隊也趕了過來。我們幾個簡單商量幾句,我就宣布成立搶救指揮部,由我擔任指揮長,謝副礦長和鄉(xiāng)長任副指揮長。謝副礦長指揮四支搶救隊下煤窿掘進救人,鄉(xiāng)長負責后勤供應和維持秩序。羅司機一直跟隨在我旁邊,見各項工作都安排妥帖了,就挨過來,小聲說:“我以前跟縣里領導下來處理這種事故,都是安排一下,就回去了的,這里的事情讓他們去處理?!彼次也欢?,就又說:“這種事情,里頭的人救出來了就好,救不出來,你脫身都難得脫?!蔽医K于明白他的好意。但是我沒有走。我覺得我不能走。鄉(xiāng)長讓人搬來幾條長凳,陪我在窿口前面坐了下來。一切安排妥帖,確實我們也是沒有多少事了,挖掘的工作,處理有謝副礦長指揮,我們只需隨時問問進度。到第二天下午兩點四十分,被埋在地下四十多個小時的四個礦工都救了出來。被救出來的人停放在礦部的簡易磚房里,打了針,灌了藥。我進去挨個看了一遍。四個人都活得好好的,臉有淤腫,但眼神靈活,氣息調勻。這真是個奇跡。后來鄉(xiāng)長告訴我,當地的村民說,這次是有縣太爺在這里鎮(zhèn)守,縣太爺有皇印的,陽氣大盛,閻王老子的討命鬼攏不得邊,才得以遇難呈祥,逢兇化吉。說,村民要燒香敬我哩。鄉(xiāng)長說的讓我很感動,也很慚愧。如果不是羅司機在車上給我一番開導,我還不知道該怎么辦哩。實在是他們首先應該感謝羅司機。
我在永興工作了近兩年,同那里的干部、群眾應該是很“打成了一片”的,我們朝夕相處,我沒有把自己當作“縣太爺”,他們也都把我視作朋友、親人。雖然工作十分繁忙(有時甚至很艱難),但我非常舒暢、自在。那時縣委、政府在一個院子辦公。院子很大,占了一個山包,人們習稱“嶺頭”?!澳氵@是往哪里去?”“去嶺頭上,辦點事。”人們習慣這樣說。我住在嶺頭的宿舍房。下去一段路的半山腰,有一個籃球場,每天傍晚,都有一群中學生在球場上打散球。不下鄉(xiāng)的時候,吃過晚飯,我就換了球鞋,只著背心短褲,小跑下去打球。學生們打球喜歡赤裸上身,我也扒掉背心,跟他們混在一起打半邊場子,打得汗水流,難分彼此。那年國慶節(jié)舉行全縣籃球聯賽,我也代表縣政府隊參加了比賽。開幕式那天,書記、縣長和全體副縣長都坐在主席臺上,成為空前盛況。偶爾地,我也會忙里偷閑,約上業(yè)余作者,到他們的家鄉(xiāng)走一走,住上一晚。一次去的是香梅鄉(xiāng)。下了公共汽車,過一條河,又走了十幾里山路,到了一個叫桂生的人家落腳。桂生很高興,當即殺了雞,又要去河里打魚。我也跟隨一起去了。我們坐在一條舴艋船上,順流而下。桂生一網下去,就打上了一條魚來。那魚有巴掌大小,做個菜是足夠了。誰知桂生把魚抓在手里掂了掂,隨手又扔回河里。我不解,直部:“為什么又放了?”桂生不答。同行的小曹大笑說:“那是條桂魚?!庇终f:“他的名字里有個桂字,不吃桂魚的?!蔽颐靼走^來,也跟著大笑。奇怪的是,此后幾網,再沒打上魚來。桂生不甘心,索性跳下去,提了一條鯉魚上來,中午好好地打了一餐牙祭。
那次我們還順便看了一個村落。說是“村”,卻只有六七戶人家 ,竟是在半山腰的一個大溶洞里。幾戶人家就都住在溶洞里頭,各依巖石的走勢壘上石塊,自成格局。也有窗戶,但都沒有頂。到了生火做飯時,柴煙就從敞開的“屋”頂上冒出去,在溶洞頂上粘附在一起,慢慢彌漫,然后從溶洞中央的一個天眼漏走了。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如此奇特的村落,非常新奇。我們的到來也讓他們十分新鮮,幾乎全村的人都聚到了我們周圍,翻壇倒柜,把過年才會拿出來的花生、瓜子、紅薯干、炸豆腐……擺在我們面前,堆滿一石桌。他們嘰嘰喳喳地爭相用本地話訴說著什么,完全聽不懂。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們殷殷的情意和滿心的歡喜。
第二年年初,地區(qū)組織部到縣里召開全體科局級干部會,給領導投票。那天我沒有到會。會后聽說,我得到的信任票最高。我很不以為然。我不會比書記縣長做的工作都多(差遠了),我也不見得比其他副縣長做得更出色(決無可能)。我知道,這是他們對我的認可。
我是一九八六年八月離開永興的。走之前,縣長和副縣長們每人湊了四塊錢的份子,為我餞行??h長又派車,到長沙把妻子和女兒接去,在縣里住了幾天。書記還專門陪我去了一趟縣城邊上的觀音巖。觀音巖香客很多,香火很旺,煙霧把檁子、柱子都熏成了灰黑色。廟依山勢而建,層層往上。上到四層,我叩拜了觀音菩薩。燒了香,搖了簽,然后,站在樓欄邊,極目望著便江的湯湯流水,以及江水兩邊的村莊和田野,我感覺自己已經深入到了這塊土地上。
餞行的晚餐上,我醉了。大醉。連從不喝酒的陳副縣長和王副縣長也都同我干了三杯。
離開永興后,我又幾次回到過那里。一次是黃克誠公園落成,縣里邀請我回去觀光。一次路過。一次是專程回去舊地重游。每次回去,對永興的鄉(xiāng)情就要加濃一分。那次路過,縣里接到消息,專程派車到湘陰鄉(xiāng)的縣界邊上迎接,給了我很高的禮遇。舊地重游時,去了板梁村。我在一次制止宗族械斗的工作中,曾幾次去到板梁村,那里的民風和建筑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如今的板梁村已經開辟成旅游景點了。既為景點,自然是要買票的,我站在售票窗口前面排隊,匆匆過來的村主任一下把我拉走了。村主任說:“你肖縣長來這里還要買票?你是罵我們哩!”無須買票,還安排專人陪同,最后吃了飯才讓走的。
此后幾十年,長沙,廣州,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聽到永興口音,就像聽到家鄉(xiāng)口音一樣親切、悅耳,只想能幫上一把。那年剛到廣州,忽然一天樓下傳達室打電話過來,說有老鄉(xiāng)找我。趕緊下去,遠遠就看到一個十分單瘦的年輕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大門邊上。年輕人自稱是永興人,來廣州找工作,事情沒有找到,盤纏卻已用盡,回不去了。普通話里透出的永興口音讓我很快打消疑慮。我拿了五百塊錢放他手里,一直送到大馬路上。又一次,一位編輯跟我報告,手頭有部書稿,屬于可出可不出一類,內容尚可,但檔次不高。作者是湖南永興人,民辦教師,生活十分貧寒,寫作非??炭?,編輯很同情他。我第一次動用了手中小小的權力,要編輯不必猶豫,就把選題直接報上來。出書后又讓編輯給作者開了高稿費,以聊補家用……
就這樣我對遠方那塊土地上的人和事總懷著一種飽滿的熱情。我希望在自己有限的能力內幫到他們一點,喜歡聽到他們帶點糯的方言。
我沒有想到這種情愫會被利用,被褻瀆。
這個人是跟著一位永興的朋友認識我的。那時我剛到永興不久,有天深夜,突然有人敲門。來客是位小年青,頭發(fā)蓬亂,腿腳略微有點不利索。他說,自己是位文學青年,讀過我的作品,很高興我能到縣里掛職當縣太爺。他有很深的自卑情緒,在我的樓下轉悠了大半夜,最后還是冒昧地敲了門。他談了他的一些經歷。他的經歷當然是坎坷的,讓人十分同情。最后一再地希望——能多多關照。自此我們就算認識了,時有交往。后來我回到長沙,不久他也到省城闖蕩。我一介書生,生意上的事情幫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家里騰出一個房間,給他居住。有時家里做了好菜,小女兒就會過去叫他過來打牙祭,待如親人。他為此十分感念。他的生意似乎做得總不太好,半輩子顛沛行走。但他到了廣州,必專門給我電話。有時是他請我吃飯,有時是我請他喝酒。他的那位老鄉(xiāng)兼朋友就是在一次喝酒時帶來認識的。雖只一面之緣,但表現格外熱情,幾天后就給我電話,說是從永興來了兩位老鄉(xiāng)(后來才知道并不是永興老鄉(xiāng)),很想見見老縣長,要請吃飯。我再三婉拒,然終是卻不過他的一番贊譽和有天那么高的盛情,到底去了。我甚至誤以為他們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我萬沒有想到這會是一個以鄉(xiāng)情的名義精心設下的騙局,輕易地就上當了?;腥缱髁艘粋€夢。
夢醒過后,非常難過?!獜膩頉]有如此難過過。我不是心痛損失的那點錢財,是為人心的叵測難過。如今的社會是有點物欲橫流,紛繁惡濁,但親情、鄉(xiāng)情畢竟還是人們心里最柔軟最可信賴的一塊。我們在親情、鄉(xiāng)情面前,往往是放松的、隨意的,信任而大度,不會私存戒備之心。“親不親,故鄉(xiāng)人”,這是全國流行的俗話;永興人喜歡說:“再好再好是外地人,再丑再丑是家鄉(xiāng)人。”但這種鄉(xiāng)情是有底線的。如果鄉(xiāng)情也可以利用起來施行詐騙,那么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能夠信任的呢?
這種行為對心靈的傷害是毀滅性的。
我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相信陌生的故鄉(xiāng)人。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