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實
帶著尋找康巴的想法走進川西,我也獲得了重新發(fā)現(xiàn)川西的視角。
從成都出發(fā)向西,沿都汶高速過映秀,翻越巴朗山,過四姑娘山,沿小金河谷行至丹巴,康巴的風景開始慢慢展開。
首先是延綿的、層層疊疊的山和無盡的山路。山還是宜人的,沒有凌厲起來,時而伴行著大渡河的水聲。山上的冷杉、云杉林間,有了冰川和礫石的痕跡,也有了河谷和深峽。在四姑娘山的牛心山,猛然有一種墜入橫斷山區(qū)地質(zhì)時間的感覺:斷層山的一邊山脈相對上升,一邊相對下降,上盤是距今約2億年的三疊紀末的地層,下盤是距今1億多年的地層,礫巖和云母花崗巖之間,可以看到斷層線。時間開始變得悠長。湖開始按藏語叫“措”,枯木老樹立于海拔3000多米的湖中,雪峰倒映,綠蔭環(huán)繞,有種進入靜謐幽冥之地的感覺。18世紀末,地理學家詹姆斯·赫頓在他的《地球的理論》里說:“高山和海岸線表面上的永久性,實際上來自于人類的短暫壽命的錯覺。如果能得永生,我們不僅能親眼看到文明的衰敗,還能目擊地球表面的徹底重組。我們將會眼看著高山由于腐蝕而磨損老化,然后變成平原。我們會看到新的大陸板塊在海底形成?!边@本書最后說:“我們既沒有找到地球起源的痕跡,也沒有找到終結(jié)的可能性?!币苍S正是這種不可言說的對地質(zhì)時間的升華體驗,讓旅游者產(chǎn)生了對山的愛戀。
晨靄中的丹巴縣頂果山寺
山間的草地上開始有徜徉的牦牛和閑逛的藏香豬,然后是散布在河谷中的藏寨和碉樓。沿著梭坡碉群行駛,用泥土和片石塊建造的四角、五角、六角、八角的高方柱狀體,三五個一組立于山頭,蔚為壯觀。千百年的風雨剝蝕,也不知道它們是否已棄用,遠望就像個古戰(zhàn)場的遺跡。更常見的則是嘉絨藏族的民居,紅白相間的漂亮小樓沿山坡而建,都是泥巴和木材所建,全部榫卯結(jié)構(gòu),不僅冬暖夏涼,而且還可以抗7級地震。窗臺上常常擺放著嬌嫩的鮮花,讓人心生愛憐;民居常常還帶有一片小菜園和果園,蘋果樹上已結(jié)滿了果子。
農(nóng)耕的景象在丹巴開始漸變,菜園子漸漸消失。在小金縣,我們還能買到20元一大箱足有10來斤重的小金蘋果,都是村民背到家門口來賣的。到了雅拉雪山附近,賣的都是牦牛肉干和牦牛酸奶了,民居的小菜園子漸變成土墻圍合的偌大的牛棚馬棚柵欄。這一帶生活的曾經(jīng)過著游牧生活的藏族,叫康巴藏族。翻雅拉雪山的時候,初有一種進入高原的體驗。五色經(jīng)幡一下子把所有空間和視野都點綴得熱鬧起來,隨處可見,山壁上經(jīng)常寫著巨大的藏文經(jīng)文,連湍急的小河中被沖刷的石頭上都寫滿了經(jīng)文。寺廟和白塔也就多了起來,塔公草原上的木雅尊勝塔,塔公寺里穿著藏紅色僧服、討論經(jīng)文的僧侶,都在接納著你進入雪域。這里儼然是一個高原淺處游客紛至沓來的地方。塔公寺外面的小廣場上,瑜伽行宮酒店、時髦的B&B(帶早餐的住宿)和英文招牌的咖啡廳,活像一個旅游小鎮(zhèn)的一角。
新都橋的風景還沒到最美的時候,郁郁蔥蔥的柏楊林也正醞釀著層林盡染的秋葉。這里也已成一個攝影愛好者和自駕游旅客鐘愛的落腳點,通往甘孜州北部道孚、爐霍的道路和通往南部新龍的道路在此處分界。一條剛修出來的鎮(zhèn)上小路旁滿是賓館,打出各種歡迎某自駕俱樂部下榻的橫幅。要走出鎮(zhèn)外,站到地勢略高的山坡上去,才能看到它田園牧歌的景象:舒緩的青黛的山巒,河谷的藏寨,蜿蜒的小河,裊裊炊煙,沒有光的時候像一幅水墨山水畫,攝影師則更愛捕捉光線從樹枝丫和金黃葉片間投下的光影。
甘孜縣城外,一位寧瑪派修行者在山坡處誦經(jīng)
從新都橋繼續(xù)出發(fā),山路開始變得曲折,彎也變得越來越陡,有些地方幾乎是一個連一個30度左右的銳角,從遠處看就像一段折疊尺。下了一場雨,山路潤濕,山中霧氣蒸騰起來,九曲十八彎的路段像一條逶迤在云山霧罩里的巨蟒。318國道的尋常景觀也開始從窗外掠過:川藏汽兵連的車隊,騎自行車和摩托車的車隊,還有零星的徒步者。穿越海拔4000多米、長5682米的高爾寺隧道和長2238米的剪子彎山隧道,過雅江,沿雅礱江畔行走。再翻過卡子拉山口,毛埡大草原好像是對這一程路途顛簸的獎賞。漫無邊際的草地,群山間開闊的河谷,神山環(huán)抱中緩坡起伏的草甸,穿越草地間的無量河,壯麗的益母貢嘎雪山,草地上光影變幻出很多奇觀,讓人的心胸豁然開闊。繼續(xù)前行,抵達理塘,在這里告別了向西進藏的國道318公路,往南進入了省道217公路,向稻城亞丁進發(fā)。
地質(zhì)時間又開始顯露它的面貌。沿途經(jīng)過的海子山自然保護區(qū),是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留下的古冰帽遺跡。冰蝕后的大石塊和大小海子星羅棋布,湖里還有游魚,可以吃到高山鱈魚。在桑堆鄉(xiāng)的紅草濕地,高原的特有植物水蓼把整個濕地染成了一片紅色,濕地旁的草坡上搖曳著格?;?,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生命力。遠處依舊是神山白塔、秋楊草壩,曾經(jīng)的貴族土司聚居區(qū)已經(jīng)消失,不留痕跡。暖陽正好,一戶藏民在屋檐下曬著太陽,爸爸抱起孩子轉(zhuǎn)了一個圈。這個時候,我聽到一位和藏族小姑娘合影的游客對小姑娘說:“為什么你收前面那個叔叔5元,卻要收阿姨10元呢?”我轉(zhuǎn)去,穿著藏裝的小女孩大概五六歲,臉上黑黑的,頭發(fā)有一點凌亂,手里攥著一些零鈔,此刻正低下頭沉默著,正是很多攝影師鏡頭里常出現(xiàn)的藏族孩子的模樣。先前我以一個游客的身份穿行在這與當?shù)厝嘶ゲ话l(fā)生干擾的境域里的幻覺,在這一刻驚醒了??蛋偷暮⒆?,第一次以一個不那么理所當然被作為“凝視”對象的形象,從攝影鏡頭里闖入我的意識里。我觀看這里風景的方式,和她如此不同,而我從未了解過她眼里的風景。endprint
進入稻城,高原服務站的人上車來普及高原知識了。稻城亞丁平均海拔4400米,是高原反應的高發(fā)區(qū),與九寨溝相比,依舊是一個相對原生態(tài)的地方,沒有吸氧區(qū),也沒有醫(yī)療救助站和急救車。服務站的人反復提醒,不能劇烈運動,不能感冒,叮囑在空氣稀薄的地方不能睡覺,否則會在睡覺時被動缺氧,導致醒來后缺氧。終于,進入康巴的高原深處了,此時已進入橫斷山脈的沙魯里山系,海拔4500米以上的山峰有30多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0余座。這里離美國人類學家、植物學家約瑟夫·洛克所描述的香格里拉也不遠了,正是他在《國家地理》發(fā)表的文章,引發(fā)了西方世界對這里的想象——洛克已經(jīng)成了一個咒語,所有來香格里拉的人,無論膚淺還是深刻,都會念叨著他的名字,進入這里。
德格女孩呷戎拉姆和男孩白瑪翁扎在經(jīng)幡下跳起藏族傳統(tǒng)鍋莊舞亞青寺外,幾千名從山里修行歸來的僧眾排成整齊的紅色隊伍
在藏語里,稻城亞丁叫“念青貢嘎日松貢布”。這里有他們的三座護法神山:仙乃日神山、夏諾多吉神山和央邁勇神山。我們從扎灌崩坐車到洛絨牛場,那里是看仙乃日雪峰和夏諾多吉雪峰的不錯的觀景位置。但我們更想去看海拔4700米的五色海和牛奶海,它們是鑲嵌在山頂?shù)墓疟ê?。高原登山的體驗印象深刻,心臟總是很不自覺地跳得過快,也容易氣短。那天山中下起雨來,山路變得泥濘濕滑,還在山里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兩跤。但這些都得到了補償:不僅是山頂牛奶海和五色海如色彩濃郁的彩玉鑲嵌在巖石里的美景,也因為站在山頂上,我離那些第四紀古冰川前所未有地近——我無法走入地質(zhì)時間,但幾乎感到自己可以觸摸它。夏諾多吉和仙乃日兩座神山始終在我們的視野里,將我們環(huán)繞,終年積雪的山峰頂,時而云山霧罩,時而嶙峋,時而隱匿,時而幽深。在這樣的壯美里,心中都會升騰起一種悠遠的感覺,也許是對無限時間的敬畏。
當我開始懂得,有幾十億年歷史的地球一直還在進行巨大和持續(xù)不斷的變化時,我就不再以靜止的眼光打量這些高山了。過去,我也曾無數(shù)次在川西的山區(qū)里穿行,雪峰聳立、群林環(huán)繞、深峽激流的風景,我并不陌生。但我開始不再以凝固的山水風景畫的方式審視這些風景,我希望叫出這些巖石的名字,知道它們的壽命,我知道它們不再是沉寂的,相反,它們活著,并且以刺激人甚至威脅人的易變性,在我們的注視下運動著。一路不都是它們活動著的痕跡嗎——曾經(jīng)發(fā)生過地震的映秀;剛發(fā)生過地震的九寨;沿途幾十米就是諸如“泥石流路段”“山體滑坡區(qū)”“塌方路段”“震后邊坡松動”“飛石路段”“飛石、崩塌等地質(zhì)災難多發(fā)地段”等的警示標語。這些警示標語所暗示的混亂秩序,既讓我迷惑,也讓我隱隱恐懼;深奧的時間和陡峭的山崖都會讓人眩暈。置身在這種無法逃遁的大自然的運動中,會自然而然產(chǎn)生一種無常的體驗。當翻越隧道尚未開通的雀兒山前往德格時,山中下起了雪,很快就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這時我才注意到,泥濘路旁的雪線標足有一米多高,那是冬季這座山里積雪的高度。就在這之前,常年行走在這條山路上的當?shù)厝藗?,還在車里聊起昨天甘孜縣附近山路上的一起車禍,撞死了一個紅衣服的女孩;聊起海子山前幾日被撞死的幾匹牦牛,賠償還在調(diào)解中——在山區(qū)里,人們永遠聊的是路,山路,從一個鄉(xiāng)村到另一個縣城的距離,以及這些山路上口口相傳的車禍消息。車快爬升至山頂時,我身后的藏族僧人開始不斷地念經(jīng),那念經(jīng)的呢喃聲伴我們平安翻越。那一刻,我渴望一種信仰,來抵御這種無常。
“旅行就是到一個別人活膩了的地方去走一走吧。我在康定周邊的農(nóng)村長大,一直想去看看大海的椰林沙白,但我從來沒機會去?!睆某啥汲霭l(fā)前往稻城亞丁,大巴車上,藏族導游嘎措阿奔打著趣。大家都笑了。
嘎措阿奔28歲,魁梧英俊,但從外表看不出來他是藏族。他皮膚白皙,衣著與城市的年輕人沒有區(qū)別,穿著墨綠色套頭休閑裝和深色運動鞋,并沒有攝影師鏡頭下具有視覺沖擊力的那種黝黑里透著高原紅的標志性膚色——那種膚色幾乎構(gòu)成了外界對藏族作為一個整體的虛假性想象的一部分。車上的人問嘎措,為什么他沒有那種“高原紅”的臉。他大概已對這個問題習以為常,耐心解釋說,藏族人分了很多支,像他的祖先原是西藏青海的戍邊軍人,后來遷徙到海拔較低的康定農(nóng)耕區(qū),他這種嘉絨藏族的膚色就是比生活在高海拔地區(qū)的藏族要白很多。
稻城亞丁這條線路的旅游季每年到11月基本就結(jié)束了。旅游季結(jié)束之前,嘎措暫居成都,短租一個小公寓,一趟又一趟地跑這條線。這條穿越4000多米海拔的高原和一路翻山越嶺的線路上,游客對導游的依賴很重,有時甚至是生死之交。嘎措一亮相,就有一種要擔負起所有人安全的隆重味道,語氣里飽含權(quán)威感,讓人對這趟旅途不得不鄭重其事。旅游季結(jié)束后,他就要離開成都,回到他康定附近孔玉鄉(xiāng)門壩村的家,幫父母做農(nóng)活,直到來年開春。看起來,這是一個普通不過的農(nóng)村青年初進城的故事,游牧生活的季節(jié)性還沒有完全隱匿。他從小學習的第一語言是藏語,然后是四川話,最后是普通話,是有文化的藏族人。他的求學之路也艱辛,小時候每天8公里山路跋涉往返學校,高中去了瀘定縣,再后來去眉山讀了大專,但始終沒出川。在這條以甘孜藏族自治州為主的路線上,他在三種語言間隨時自如切換,這是他的一技所長。
嘎措自己說,在康定這片漢藏交流密切的區(qū)域,他已經(jīng)高度“漢化”。對他這個判斷,我起先也覺得理所當然。他的生活毫無疑問被納入了現(xiàn)代生活的軌道:他拿著薪水,在城市租著每月800元的房子,夢想有機會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就連欲望也是現(xiàn)代的——他一直想著,如果不能在成都買房,那么也要在康定縣城有一個自己的房子,娶妻生子,一旦回康定,那在山區(qū)里有輛自己的私家車也是必不可少的。我想起俄國作家顧彼得在《被遺忘的王國》里描寫過的一位來自拉薩的藏族青年,那是在1946年,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藏族青年“從加爾各答乘飛機到昆明,從昆明坐私人小汽車到下關。他住在我一個朋友家里,……身著西裝,英語講得很漂亮,名叫尼瑪”??蛇@樣的描述就和眼前的嘎措一樣,都讓我有點悵然若失——作為一位游客,難道我不是帶著些“獵奇”的趣味,抱著想從這位藏族青年身上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的期待,卻因發(fā)現(xiàn)他們和我并無不同而感到惆悵嗎?馬爾康出生的藏族作家阿來曾說,在對藏族人的文字描寫里,“很少有人關注藏人日常的世俗生活場景,而是不約而同地做著一種并不真正存在的神性精神生活的虛無構(gòu)建”??墒?,當眼前這個康定藏族小伙真正以一種日常性的生活化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時,我卻失去了游客習慣于尋找的“凝視”的“靶子”。endprint
然而,嘎措身上的不同還是慢慢在旅途中從那層叫“漢化”,但實際該叫“全球化”的外表下顯露了出來。每當他談及金錢,比如找我們收門票費,或者說服我們?nèi)タ匆粋€鍋莊舞表演,或者允許一個高原服務站的衛(wèi)生人員上車講解高原知識順便提供收費氧氣瓶的時候,他總是格外局促。他不斷解釋,這些費用都是自愿的,他不是行騙,這種費勁兒的不斷解釋讓我感到他竭力想把某種莫須有的罪惡從自己的意識里驅(qū)逐走。這種身處商業(yè)文明的不安和糾結(jié),他后來告訴我,源于他內(nèi)心信仰和現(xiàn)實的沖突。和所有藏族人一樣,他從小學習藏語,也學習拜佛,那一套信仰體系讓他“看到山川和寺廟,內(nèi)心就有敬畏之心,想做一個好人,要謙卑老實??梢蛔叱鰜砉ぷ?,發(fā)現(xiàn)人性本善,但又是自私的,一說到掙錢,人們就以懷疑的目光打量你。也想回到佛教的教義上去,但又無法不向前走,想在縣城或者大城市定居,又不得不追求物質(zhì)”。他的信仰讓他“修今生,度來世”,但現(xiàn)實的生活又要求他為“今生”謀劃。他小時候幸福豐裕的好日子標準,“不缺吃的,家里有幾頭牦牛和幾頭肥豬”,已一去不復返。
嘎措對信仰是虔誠的,也充滿驕傲之情,沿途每過一個寺廟他都進貢。對于他來說,離康定1000多公里的拉薩就像麥加一樣,是他心目中的圣地。他的父母也很虔誠謙和,幾年前,他的外公在一場車禍中去世,駕駛那輛車的親戚當時還沒有拿到駕照,屬于無證駕駛?!鞍謰寷]有責怪他,而是包容了他,那位親戚和我家走動得反而更多了。我當時覺得,爸媽是給我積了多么大的德??!”但現(xiàn)實并未給他一家什么回報。不久,他的父親在去山中砍柴的時候被山上炸熊的炸彈炸傷,“非常慘烈,面目全非”。把父親送去康定的路上,“他一直在流血,滿身血腥味,我一路吐一路流淚”。后來他父親是在華西醫(yī)院被救活的,但雙目失明,還殘缺了一只手,19歲那年,嘎措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并非沒有想過,父母這么善良和寬恕為何沒有換來福報,卻遭受這樣大的打擊。想不明白的時候,他的結(jié)論總是“可能是命吧!汶川地震死去的孩子們又做錯了什么呢”?也就平靜了下來。對于他來說,“沒有比生死更大的問題”。當他的母親生他的時候,“她是跪著生產(chǎn)的,這也是藏族人天葬的姿態(tài)——和母親將人帶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姿態(tài)一樣”。
他有很多徘徊在信仰與現(xiàn)實之間的時刻。汽車沿雅江行駛,出高爾寺山隧道,有一段20世紀50年代建成的老川藏公路的遺址,與現(xiàn)在寬敞的新公路并行。從車窗望去,那條狹窄的路雖然已經(jīng)不再有車輛通過,但依然可以想象當年的險峻。嘎措也感慨萬千。他想起那個時候進稻城亞丁的游客,“路途艱辛,也沒有好的住宿條件,原生態(tài),晚上都是拼通鋪睡,休息不好,在日瓦鎮(zhèn)和亞丁村不少人高反倒下。但那時的人熱情更高,也更樂在其中”。這5年里,這條線的商業(yè)化狀態(tài)也快得讓人驚嘆,318國道已成為一條知名的自駕景觀路線,建設中的雅康高速、川藏鐵路,都讓旅游蓬勃起來,今天的亞丁村已經(jīng)成了酒店林立的地方。在稻城住賓館,賓館老板告訴我,他正考慮撤出他已經(jīng)開了十幾年賓館的稻城,“賓館一下子開得多了,競爭激烈,準備去成都安家”。但在這快速的旅游商業(yè)化過程中,嘎措感到有些茫然?!袄锬芨墒裁??文化水平不高的藏族人能干什么?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數(shù)千年,但沒有什么現(xiàn)代意識來經(jīng)營這些資源。最后開酒店的都是漢族人,在酒店里打工或者做服務的,都是藏族人?!睂λ麃碚f,藏族里如土司后代這樣的貴族,走到哪里都是受歡迎的,但普通藏族人沒有那么超然,“住賓館被拒絕也有過”。
一路上,每當看到漫山的五色經(jīng)幡,嘎措就會一次又一次地講起,在還沒有設立學校、警察局和復雜行政機構(gòu)的元朝,宗教作為一種實際的藏區(qū)管理手段,發(fā)揮了多么大的作用。對于他來說,即使有了現(xiàn)代學校,但像色達五明佛學院這樣的佛學院,依然是甘孜州藏區(qū)最重要的教育機構(gòu),“不僅教我們修行,還教我們做人和知識”。我們的車行經(jīng)雅礱江邊雅江縣城不遠的走婚大峽谷,他興高采烈地介紹起大峽谷里的走婚制度。那些走婚的人,往往要步行8至10公里(避免近親結(jié)婚)到遙遠的村莊向意中人求婚。這一帶的康巴藏人的樓房第一層都不住人,用于儲存牛糞,4000多米的海拔,沒有足夠的木柴,全靠牛糞取暖和做飯,內(nèi)墻貼滿了烙餅一樣的牛糞餅子。走婚的藏族青年要爬上這一層五六米高的墻——那都是用羊毛線做的尺子一寸寸丈量、抹得又光又平的墻,爬進二樓意中人的窗戶。為此,小伙子要攜帶“走婚三寶”。嘎措讓我們猜“三寶”是哪三寶,我們反反復復猜不中。“你們想得太復雜了,”嘎措說,“‘三寶就是幾個牦牛肉包子,用來引開守院門的狗;兩把藏刀,用于插進墻上的縫里往上爬;還有一頂藏帽,爬進窗戶就掛在姑娘臥室的墻上三天三夜,宣示‘名花有主。在康巴藏區(qū)這樣的高原地帶,日常生活不需要現(xiàn)代人那樣多復雜的智慧,更需要的是強壯的身體,特別是在積雪都幾尺深的冬天,把牦牛群趕回家,那可是一件絕對的體力活?!?h3>噶陀寺的扎加活佛
在扎加活佛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坐定,我環(huán)視了一下墻上懸掛的幾幅佛像。他的公寓并不大,隱沒在市井間。終于可以問一個疑惑了一路的問題:如何看這些佛像?扎加活佛看著我頭頂上方那幅蓮花生大士的畫像說:“佛像的每個裝飾,每個表情,都有它所表達的意義,所有的這些表達最終都歸結(jié)到心的問題。比如,佛像有憤怒和寂靜的神態(tài)。憤怒是我們內(nèi)心情緒的一種,可以投射在佛的神態(tài)上;內(nèi)心安靜,也可以投射到佛像慈祥的神態(tài)上。佛像的表情都是對內(nèi)心的不同表達?!?/p>
我似懂非懂。“活佛”和“轉(zhuǎn)世”這些詞于我,充滿神秘色彩,是個難以言說的時間和生命過程,屬于“另一個宇宙”的運行規(guī)律。扎加活佛的轉(zhuǎn)世簡歷讀起來,不像人物生平,卻有幾分神話色彩:
首先在圣地佛國印度,法號達爾瑪嘎;其后于雪域師君三尊前,法號瑪班曲;位列一百零八位大伏藏師之中,法號尼拉曲吉;轉(zhuǎn)世衛(wèi)藏地區(qū),法號達瓦直美;于娘波雪鄉(xiāng)示現(xiàn),法號敏郎巴珠;度化嘉榮群生,法號益西寧波;轉(zhuǎn)世于多康地區(qū)時,法號德欽林巴;轉(zhuǎn)世圣地拉薩時,法號香秋次誠嘎偉巴;轉(zhuǎn)世貢波地區(qū)時,法號江巴協(xié)巴雜;其后轉(zhuǎn)世為大自在成就者白干克珠丹增;其后轉(zhuǎn)世為西欽毗盧鄔金丹增;再后來轉(zhuǎn)世為尼達·桑波;今世為扎西郎加仁波切。endprint
這些記述的文字就像藏語和關于藏人誕生的充滿宗教觀的神話一樣,將扎加活佛這樣的人物,也將整個康巴藏區(qū)不知不覺地包裹起來,形成了一層我難以穿越的無形屏障。扎加活佛向我解釋,不要被這些“神秘”嚇到,“我只是個特別普通的人”“因為從小生活在有信仰的地方,成長的過程中也就自然而然想為信仰做一點事”。扎加出生的時候,宗教還沒有開放,“信仰不公開,但私下里信徒可以‘傳承過去老師的修為和戒律。我出生的過程可能聽起來有些不同尋常,其實我只是喜歡和孩子們一起讀書,喜歡和出家人接觸”。1980年開始,宗教重新開放,恢復了寺院?!啊母镏叭チ擞《鹊拇蠡罘鹬泵佬判刍貒螅揖鸵恢痹谒磉?。那時佛學院的學習和居住環(huán)境很差,信雄活佛一直想在一個有歷史背景的地方重建十明佛學院。在他圓寂后,佛學院建設和教育的事務就都交給我來安排,現(xiàn)在可以基本開學了。這是信雄活佛的遺愿?!?/p>
十明佛學院的修建已經(jīng)進行了12年。在偏遠山區(qū)4000多米的海拔上建一個這樣的佛學院和在平原上不同,要花很多時間和心血。金山江邊的白龍溝朵念山間,在與噶陀寺所在的獅山隔著山溝相對視的象山上,眼見著原本空曠的山上一點點生長出一個沿懸崖峭壁向山頂而建的龐大佛學院建筑群的輪廓。中間的佛學院紅墻金頂,周圍一排排以它為中心展開的圓弧,層層疊疊,黃墻紅頂,都是為學佛的修行者修建的起居區(qū)。僅僅是籌款建設,就是一項巨大的工程。這12年間,扎加活佛不斷往返于白玉縣和成都之間,馬不停蹄地奔波。他見到很多人,有錢的出錢,有的出力;他也知道每個人的訴求并不一樣,“有的人了解佛法,有那種慈悲,有的人則是為了求升官發(fā)財。但無論如何,重要的是,首先要把這個地方建起來,聚集和留住高僧,而不是依靠僅僅幾個懂佛法的人”。
這里與西藏只一山之隔。噶陀寺是康區(qū)所建的第一座佛教寺廟,據(jù)說蓮花生大士曾在這片地方閉關修行25日,為此地賜名噶陀金剛座。在藏傳佛教歷史最久的寧瑪派里,它在六大金剛道場中人所知。世界佛教圣地中的三大金剛座,一個印度金剛座,一個五臺山,另一個就是噶陀寺。扎加活佛告訴我,遙想幾百年前,就在這山間,據(jù)傳曾舉行過佛教2000多年來規(guī)模最為盛大的法會,18萬僧眾聚集于此,沿著懸崖峭壁,袈裟蔽日,漫天皆紅,他們齊聲誦念佛經(jīng),氣勢磅礴。那個時候還沒有公路與汽車,人們都是千辛萬苦長途跋涉而來的,可見噶陀寺曾經(jīng)的影響力。
行進在康巴藏區(qū)自然條件不可謂不艱險的山區(qū)和高原時,那些散布在懸崖峭壁或占據(jù)視野范圍內(nèi)最高海拔的金碧輝煌的寺院曾讓我心生疑惑,也讓我敬畏膜拜。我曾疑惑,為什么那些寺院的建造者,未曾以同樣的創(chuàng)造熱情去建筑城市,卻只是在低矮的村莊土屋旁建起金碧輝煌的寺院?最終漸漸懂得,上百年里,在這樣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里,如果這些威嚴的龐大建筑不曾建立起來,如果那些專職的神職人員不曾有這樣的地方停駐,如果人們的敬畏心曾有過動搖,那么藏文化也不會有這樣的韌性和生命力,也就像這橫斷山區(qū)里很多孤島般的文化和語言一樣,一與外來文化接觸,也就隨意了,無形了,最后消亡了。
過去,佛學院是會自然生長的建筑,以寺廟為中心擴散開來。學佛的人在寺廟周圍自己搭建簡易的住宿以容身,每年有幾個月還需為了生計四處化緣,籌措學費和生活費,生活條件很簡陋。色達的五明佛學院和白玉的亞青寺,就是這樣一大片自發(fā)生長的建筑群,滿山都是修行者搭建的房子。直美信雄活佛發(fā)愿修十明佛學院,就是讓寺院單列出一個類似于綜合性大學的教育機構(gòu),完善設施,給學佛之人一個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在康巴藏區(qū)里,崇山峻嶺間散布的一個又一個的寺廟與佛學院,不僅是宗教意義上的信仰場所,也是學校、圖書館、科研所、博物館與避難所,它們是康巴文化的精神實體。在噶陀寺的佛學院建筑群里,有可容納萬冊書籍的藏經(jīng)閣、戒律殿、因明殿、中觀殿、般若殿、對法殿等教學樓,辦公樓及可供2000名師生居住的僧舍、醫(yī)院、食堂和公共浴室。佛學院第一次按建筑標準統(tǒng)一規(guī)劃、設計和管理,這是一個向現(xiàn)代文明做出探求的明確姿態(tài)。
而在這些建筑形式的內(nèi)里,信雄大士想要重建的,是寧瑪派的藏文化體系和分類教學體系。扎加活佛告訴我,十明佛學院講授的“十明學”指大、小五明。“大五明”就像主修課程,包括工巧明、醫(yī)方明、聲明、因明、內(nèi)明,“小五明”則包括修辭學、辭藻學、韻律學、戲劇學、星象學。其中,內(nèi)明學是與佛教緊密相關的,講授顯宗范圍內(nèi)的戒律、對法、因明、中觀、般若和密續(xù),其他的都是傳授藏民族的文化和知識?!斑@些文化和知識,與世界上所有民族的文化都是相通的。即使是現(xiàn)在,很多人也走到了佛教這里來吸取經(jīng)驗和理論,其中不乏科學家。藏傳佛教里的著名論述也已翻譯成漢文,讓更多人可以學習。”扎加活佛說。
佛學院里有一套學經(jīng)和學位的晉升制度,也是佛教僧加制度的組成部分,像寧瑪派和格魯派都是十三級學制。藏人的學習主要是探討經(jīng)書,以一問一答的形式來學習,是一種開放式的學習方法,把所學得出的個人見解拿出來辯論,看誰正確,這就是“辯經(jīng)”。辯經(jīng)都是用藏語進行的。扎加活佛告訴我,辯經(jīng)的話題有時是這樣的,比如:為什么面前的杯子叫“杯子”,而不叫其他的名字?或者,當一種東西在不同語言里有幾種不同的名字時,大家就開始辯經(jīng),“為什么它在我這兒叫這個名字,而在你那兒叫那個名字”?聽起來,這很像一個維特根斯坦式的深奧話題,而且辯論大部分也是依靠邏輯。學到了某一個階段后,學生就開始在寺廟之間游學,跟別的師傅學習。“一個好學生畢業(yè)的時候,要證明自己學到了東西,就要去四教派的每個大學院里辯經(jīng),才能得到‘格西(‘堪布),也就是學位。”
這些游學的寺廟網(wǎng)絡,構(gòu)成了藏傳佛教各教派的“朝圣之路”。比如,傳統(tǒng)上,四川藏區(qū)的格魯派寺院和西藏三大寺有很深的淵源關系,各寺都以拉薩三大寺為本寺的法脈正宗,僧人必須去三大寺受達“格隆”(比丘)戒后才能成為喇嘛,所以四川藏區(qū)格魯派僧人一般在本寺學完因明部或預科后,就離開本寺去拉薩三大寺繼續(xù)學完其他課程。每個寺廟都有對口學習的“祖寺”endprint
,比如甘孜縣大金寺的僧人學經(jīng)是到色拉大乘寺和扎什倫布寺,爐霍縣壽寧寺的僧人學經(jīng)則在哲蚌寺。四川藏區(qū)格魯派寺廟與三大寺的學經(jīng)課程與班級相同,彼此銜接,在拉薩得到格西學位的格魯派僧人回到四川,宗教地位也會得到提升,往往充當本寺的堪布或翁則,這也吸引了藏區(qū)的僧人前往拉薩學經(jīng)。但這樣的結(jié)果是,四川藏區(qū)格魯派寺院(和西藏關系密切的薩迦派和噶舉派也是,薩迦派去薩迦寺,噶舉派去楚布寺)的學經(jīng)教育大多停留在初級至中級階段,中級以上的學經(jīng)則要去西藏三大寺完成。20世紀60年代,四川藏區(qū)去拉薩寺院學經(jīng)的傳統(tǒng)停止后,學經(jīng)教育也就斷層了。這其中,寧瑪派是一個例外。它晉升學位的寺廟網(wǎng)絡不用去西藏,噶陀佛學院想建立的也是一個完整的學位體系。
數(shù)千年來,藏民族就像在一個管理嚴密、自成體系的文化小宇宙里自洽地運轉(zhuǎn)著,與漢人的體系彼此平行,橫斷山脈和高原好像是一個天然的地理屏障。半個世紀里,尤其是近10年來,交通和通信的疾速便捷,打破了這種各自自洽的狀態(tài),交流與碰撞都在發(fā)生。那些曾經(jīng)在人們心中取得了毋庸爭辯的勝利的寺廟,在面對一個經(jīng)書中未曾預見的世界時,也有無力與困惑。扎加活佛告訴我,現(xiàn)代社會的物質(zhì)文化和先進的科學都膨脹著人的欲望,佛教所認為的真正智慧(并非科學所認為的智慧)卻并沒有增加,這對修行來說是一種障礙。反思自我,領悟空性,曾經(jīng)是一個漫長的思維和心性訓練過程,現(xiàn)在,這條修行之路也需要對現(xiàn)代文明做出應對和調(diào)試。一位在四川藏區(qū)跑了20多年的資深媒體人告訴我,“末法時代”,物質(zhì)的欲望對一些僧人來說也是難以抵御的,一些活佛在成都住著富有的追隨者贈送的大宅。他私下里告訴我,扎加活佛所住的公寓其實也是一位上海追隨者的房產(chǎn),“但他拒絕接受贈送,只是借居而已。這是他很值得尊敬的地方”。
然而,那些千年之前曾在孤絕的險山和雪域建造出雄偉寺廟的人們,在吸納一種全然陌生的現(xiàn)代文明之后,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呢?滿心期待著。
“那我就給你唱一段吧?!泵鎸σ粋€不懂藏語的聽眾,阿尼大概本想拒絕我請他唱一段格薩爾史詩的請求,但他還是兩腿盤坐,把格薩爾王的經(jīng)文放在一塊紅綢布上,開始吟唱起來。他的經(jīng)文就像一套撲克牌,一段一段經(jīng)文摘抄在小卡片上,放在盒子中。他的吟唱抑揚頓挫,像放牧人在草原上放開嗓子念起經(jīng)來,但那些句尾顫動的裝飾音又表明,他不止是在吟唱,也是在歌唱。他的韻律以反復為主,只在幾句末尾有一些微小的變化?!拔页氖歉袼_爾王出生在德格這一段故事?!背叄蛭医忉尩?。
阿尼已經(jīng)69歲了,依然精神矍鑠,一頭白發(fā)很干凈地扎在腦后。他說四川話,但有時會費力地在腦海中搜尋詞匯。當他講到“格薩爾王曾經(jīng)征戰(zhàn)的地方”時,他想了想,沒有想到“征戰(zhàn)”這個詞,就用更常用的“工作”來代替了。作為德格縣最有名的格薩爾王說唱藝人,阿尼唱了50多年,但他從來沒有用漢話演唱過。對他來說,用藏語說唱就夠了,過去來聽他演唱,一聽就是兩天兩夜的,都是鄉(xiāng)里的藏民,“天天來聽,結(jié)婚、節(jié)慶都要說唱”?,F(xiàn)在他們也都是老人了。
說唱格薩爾史詩的人有一類叫“神授藝人”,大多自稱有過奇異的經(jīng)歷,講述故事的能力來自“神授”。這些藝人大多生活在祖?zhèn)魉嚾思彝セ颉陡袼_爾》廣泛流傳地區(qū),記憶力超群,雖然絕大多數(shù)不識字,但能說唱至少一二十部。從事這個職業(yè),起源于一個夢是一個傳奇性的解釋,阿尼也是。他告訴我,他16歲時在山上放羊時睡著,“夢中來了七個人,騎著白馬,領頭的人說他叫拉都門沁格爾,格薩爾王在天界的名字。他交給我三個任務:保護身體,保護嗓子,把他的故事唱下去”。他那時不認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于是他去寺廟求學,一位僧人教會了他30個藏文字母,他從此開始自學《格薩爾》。從那時起,他說自己就不斷夢見格薩爾王,“他在夢中給我講格薩爾王的故事,醒來我就學格薩爾王的故事,從16歲一直學到69歲。有一次,他在我的夢中說,他的故事‘不分民族、不分教派、不分男女,都可以唱,都可以說”。1979年,他第一次開始公開在鄉(xiāng)里唱格薩爾王的故事。55歲之前,他可以連續(xù)幾天幾夜不斷地唱,“80個大將有80個唱腔,有些大將一個人就有15個唱腔,一共幾百個唱腔,都是各個地方民間的唱法,唱得有一些不同”。他的唱法,是德格民間的唱法?,F(xiàn)在他年齡大了,不能再幾天幾夜地不停唱下去,但他在德格中學有100個學生,每周定期在那兒教學生說唱,已經(jīng)教授了六七年。
阿尼說累了,他告訴我,他要再唱一會兒經(jīng),這是他每天幾小時的必修課。他便自己唱了起來。在他那綿長的吟唱聲中,我想起,康區(qū)最著名的說唱家阿旺嘉措老人在1986年去世時,臨終數(shù)小時也還在孜孜不倦地說唱《格薩爾》。他也是在放羊時失蹤,被發(fā)現(xiàn)時發(fā)瘋似地亂蹦亂跳,念念有詞,然后就開始誦唱《天界占卜九藏》了。從此以后,這個不識字的9歲男孩一部接一部地說起格薩爾史詩,滔滔不絕,臨死都沒有說完。老人生前用7年時間錄制了他會說唱的格薩爾史詩的36部中的25部,合60萬行,600萬字。以詩行論,相當于25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15部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三倍于最長的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這龐然恢宏的史詩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繁復浩漫,據(jù)說,普通讀者會覺得它過于雜亂,顛三倒四,就像走在橫斷山脈的羊腸小道上一樣,看不出它的整體走向。
和阿尼交談,我感到了“文化沖擊”的撞擊,這是我之前從未料到的。從稻城經(jīng)理塘到甘孜縣,又從甘孜到德格。這一路,車里人說的都是并不陌生的川西方言,窗外也是不斷變化風景的熟悉山色。我從未想到,自己正進入一種獨特的異域文化里。一方面,我無法真的欣賞阿尼的吟唱,另一方面,當我想向他請教他怎么看待史詩和史實的關系時,阿尼顯然覺得這是一個根本不必思考和討論的問題,雖然他家里堆滿了他搜集的100多本格薩爾研究的書和各個版本的史詩。對他來說,他唱的史詩里,“格薩爾到人間,在人間做了什么,他的父母、部下、大將從哪兒來,他的征戰(zhàn),如何賽馬登位,和他升入天界”,他都很喜歡。他去參加各種格薩爾的研討會,“有些專家說這個人到底存沒存在過,我心中相信他就是出生在德格,主要工作在青?!薄7▏貙W家石泰安(R.A.Stein)曾在一本書中描述,民間的說唱藝人進入神迷瘋狂的狀態(tài),便開始背誦史詩中出現(xiàn)的18個王或莊園的歷史,如果有人懷疑他的神迷狀態(tài),他就會掏出寶劍刺向自己的胸膛,以證明自己是神靈附體。聽起來,這就像是不可思議的魔術和傳說。半個多世紀的格薩爾學術研究已尋求著讓史詩的敘述進入史實的敘述,但那層神秘的光暈仍然包裹著它。endprint
在距德格縣城100多公里遠的麥宿鄉(xiāng)間,我們見到了一些傳承康巴文化的年輕人。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達瓦卓瑪?shù)臅r候,她在宗薩麥宿的鄉(xiāng)舍里和工匠們一起吃飯,端著搪瓷碗兒,坐在油漆桶上,用筷子戳著老干媽瓶子里的辣醬。鄉(xiāng)舍中庭的墻上掛著第三世宗薩欽哲仁波切的頭像,工匠們正在地上做精雕,打磨一批已出爐的金屬佛像。達瓦卓瑪家的青銅造像技藝七代相傳,她的父親正在泥塑作坊里琢磨一個堪布的半身像。那尊泥像是用失蠟法制作銅像的第一道工序。做好泥塑以后,再用石膏包裹模型,在石膏里留下塑像的形狀,填入液蠟,成型,然后再通過失蠟方式灌入金屬。達瓦說,這種工序很多地方都使用,重要的是他們所用的銅的差異、精雕的手藝,更重要的是,佛像的度量——佛的線條比例、形態(tài)和表情,這些是他們獨有的。在她父親的泥塑臺上,擺著一本佛教造像的尺寸書,用藏文寫的,在佛像上標注了很多的線。“佛像的形態(tài)是由線條的尺寸和比例決定的”,達瓦翻譯了其中一句告訴我。
達瓦放下搪瓷碗,帶我們參觀了一圈鄉(xiāng)舍里的作坊。在有些工序,比如灌金屬的階段,他們用了一些新式機械。但佛像的制造依舊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們25個人的作坊,每年只能生產(chǎn)不超過40尊佛像,僅僅是泥塑就需要1到3個月,而從精雕到用細砂、布和皮子各種打磨,也至少要20天。
她對一些技術的細節(jié)并不那么熟悉,當我問她哪個佛像是哪個人物時,她有時也要請教她的工匠。有意思的是,這些精雕著佛像的工人,有時也叫不出來佛像上人物的名字。就像在德格印經(jīng)院,我問版畫師他正在制作的是哪位宗教人物的版畫時,他說:“這么多佛,我哪里記得住?!倍诋嫺连敻磷闻商瓶ǖ膸煾担鋵嵰舱f不出研磨顏料的礦物的名字。達瓦的弟弟應該是手藝的傳承人,但達瓦擔起了經(jīng)營這個作坊的責任。她帶我們到二樓參觀,一排工人正站在長凳上,用調(diào)制的鮮艷的色彩描繪大約十來個空房間的窗欞和梁柱。她打算在這里做一個“手工體驗作坊”,很時髦的概念。不久前,她剛在這里接待了英國圣馬丁學院的一位設計院長和她的學生們。達瓦告訴我,他們所做的佛像,主要是博物館、藝術家和寺廟定制的,美國的博物館也收藏了一些他們的佛像,比如史密森尼博物館(Smithsonian Institution)。我感到,在這樣一個需要從成都坐兩天車到德格,再從德格沿金沙江畔的茶馬古道往白玉方向開100多公里的鄉(xiāng)村里,西方人的熱情和嗅覺首先追溯而來了。就像在離達瓦家不遠的宗薩藏藥醫(yī)院里,雖然藏藥還沒有能夠作為被承認的標準藥品推向市場,但法國香水公司已經(jīng)將從制造藏藥的植物里提取精油的訂單送到了這里——在制膏爐旁,巨大的三口精油提煉爐就像電影《香水》里的場景,500斤藥材才能提煉出100毫升的精油。
后來,我偶然看到一個達瓦卓瑪?shù)难葜v視頻。那是她在美國讀大學時,在畢業(yè)典禮上演講的視頻。她的英語超乎想象的地道,演講從容,時不時對著觀眾席很大方地笑。她說她做了兩天兩夜的車出了自己的鄉(xiāng)村,然后從那里飛了十多個小時來到美國,學習管理,就是為了不再讓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以后再靠放牧生活,而能夠找到新的經(jīng)濟模式;她也很幸運自己不會放牧,所以父母才會允許她到美國來讀書。演講臺上的她,和麥宿作坊里的她,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和她一樣,宗薩藏醫(yī)院家族的女傳人在華西醫(yī)科大學臨床系畢業(yè)后,也回到了麥宿。她看到了歐洲市場的需求,但她決意不做精油,而想建立一個標準化的藏藥研發(fā)、生產(chǎn)和管理體系,無論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和希望,“這是爺爺、父親的志向,我們要傳承下去”。
走出達瓦卓瑪?shù)你~藝作坊時,她家的小牦牛正在院門口散步?!斑@是你家的嗎?”我問?!澳惆阉ё甙??!边_瓦開玩笑說,就像在談論一個城里的小寵物。
川藏線,是指連接四川與西藏的公路,幾乎囊括了藏地所有類型的美景,從湛藍的高原湖泊、豐饒的藏南谷地、蒼翠的原始森林、牛羊與野花遍布的濕地草原、被譽為“東方阿爾卑斯”的然烏地區(qū),到三江匯流處峽谷地帶的險峻、昌都康巴藏地濃郁的宗教氛圍和邦達草原的牧區(qū)風光……在川藏線上,每天都可欣賞到截然不同的美景。因此,川藏線也被稱為“天堂之路”。川藏南線與北線,是人們給這條連接高原極地公路的兩條支線所起的稱號。其中川藏北線為317國道,川藏南線為318國道,南線與北線在昌都與邦達有國道214連接,北線沿317國道在那曲與青藏公路匯合到達拉薩。
317國道(G317),起點為四川成都,終點為西藏那曲,全長2034公里,途中翻越了無數(shù)山川,穿越了漢、羌、回、滿、蒙、門巴、絡巴、藏族(嘉絨、木雅、康巴、衛(wèi)藏)等50余個民族的居聚區(qū)。
317國道,既是一條重要的交通線路,同時也是一條景色原始壯麗、光影斑駁奇特的大道,被旅游探險者們稱為川藏北線。從蜀中富饒的成都平原出發(fā),伴隨著大小金川翻越橫斷山區(qū)的崇山峻嶺,走過爐霍縣的高原河谷,仰望甘孜縣的卡瓦落日神山,揮別三省通衢瑪尼干戈,涉足川藏路上至高至險的雀兒雪山,拜謁藏文化中心德格印經(jīng)院經(jīng)衛(wèi)藏中心昌都,沿念青唐古拉山北麓穿越荒涼的羌塘高原,到達藏北中心那曲。沿途的景點數(shù)不勝數(shù):甘孜九月金黃的青稞田、黨嶺十月的黃葉漫山、德格的“人間仙境”多瀑溝、扎科的苯波重鎮(zhèn)、規(guī)模宏大的亞青寺、色達五明佛學院的莊嚴、享有“東方的阿爾卑斯”之稱的四姑娘山、“千碉之國”丹巴、墨香濃郁的印經(jīng)圣地德格、“西天瑤池”新路海、川藏第一高和第一險的雀兒山、“小布達拉宮”贊丹寺、紅葉圣地米亞羅……
可惜的是,相較于川藏南線,川藏北線的海拔普遍較高,由于路險和沿途人煙稀少,曾被稱為“地獄之路”,旅者鮮少踏足,沿途滿是被失落的美景。北線的開發(fā)更為滯后,關于它的相關資訊零散、缺失,周邊很多景點也還處于待挖掘的原始狀態(tài),但也正因如此,川藏北線沿途風光才保留了原始而樸素的原味。除去自然風光,它也兼具人文遺跡,途經(jīng)歷史上最偉大的水利工程都江堰、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卡若遺址等地,又串起了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德格印經(jīng)院等寺廟,是一條歷史積淀厚重、宗教文化匯集的大道。endprint
如今,經(jīng)翻修后的國道317,再不是“地獄之路”,論及風光的變幻莫測、宗教與歷史建筑物的密集度,它都遠勝于南線,如景觀范圍向沿途周邊展擴200公里的話,317的景觀價值更是無可比擬。
被冷落多年的國道317,現(xiàn)漸漸在旅游探險者們的探索中攤開畫卷。
318國道,起點為上海人民廣場,終點為西藏聶拉木縣樟木鎮(zhèn)中尼友誼橋,是中國目前最長的國道,全長5476公里。
318國道與北緯30度并行,地球上的北緯30度有許多奇異現(xiàn)象:幾條著名的大河,如美國的密西西比河、中國的長江等,均在北緯30度左右處入海;地球上最高的珠穆朗瑪峰和最深的西太平洋馬里亞納海溝也在北緯30度附近……而北緯30度上景觀最密集的部分便在中國,它在中國的部分長達5000多公里,在這5000多公里的帶狀地帶內(nèi),景觀集中且均衡,處處皆世界級的大景觀。從中國地勢的第三階梯到第一階梯,從地平面到地球的最高點,從太平洋到印度洋,橫跨中國東中西部,丈量過一個個城市、鑲嵌著一顆顆湖泊、翻越過一座座山峰、蹚過一條條江河……這條長5000余公里的318國道,是中國乃至于世界的一條美景高度集中的景觀長廊,攬括了平原、丘陵、盆地、高原景觀,包含了江浙水鄉(xiāng)文化、天府盆地文化、西藏人文景觀,擁有從成都平原到青藏高原的高山峽谷一路的驚、險、絕、美、雄、壯景觀。這樣一條大道,路雖人為,景乃天造,鐘自然之大美,顯人文之深奧,被《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在2006年第10期評為中國的景觀大道。
古有詩云:“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在5000多公里的路程中,要數(shù)從成都平原到青藏高原一段的高山峽谷山路最為驚險崢嶸,也最為精彩壯美。318國道川藏段,也被稱為川藏南線,是公認中國路況最險峻、通行難度最大的公路,它所穿越的青藏高原東部橫斷山脈地區(qū)是世界上地形最復雜和最獨特的高山峽谷地區(qū),短短的2000多公里,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2座,4000米以上的山十幾座,更有聞名于世的怒江72拐,連綿的雪山、湖泊、草原、原始森林、溫泉、河流、原始的村莊……它的沿途風景千變?nèi)f化,多姿多彩,行走其中,可以體驗“隔山不同天,一天有四季”的奇妙感覺。
川藏線南線全長2140公里,主要途經(jīng)城鎮(zhèn):成都→雅安→康定→雅江→巴塘→芒康→左貢→邦達→八宿→波密→林芝→工布江達→墨工卡→拉薩,芒康是西藏境內(nèi)的最后一個城鎮(zhèn),巴塘是川內(nèi)第一個城鎮(zhèn)。
對于喜歡旅行和探險的人來說,這是一條人生必走的道路。
如果選擇自駕出行,行于川藏南線荒涼的公路上時,山下是懸崖彎道,道路凹凸不平,前方視野空曠,內(nèi)心或有寂寥,但既與天地做伴,便也是個中趣味了。
需要注意的是,走川藏線泥石流塌方路段多,應在天氣好時及時通過危險路段,以免被困在路上進退兩難。因此走川藏線要給自己準備充足的時間,一般要15~20天左右,季節(jié)應在5~6月或9~10月,7、8月是西部的雨季。
(整理:陳雅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