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究竟是什么讓他們如此輕易地與陌生人呼朋喚友
美籍著名作家胡賽尼近日推出新作《海邊的禱告者》。在接受英國媒體的專訪中,胡賽尼回憶了阿富汗的一個生活細節(jié):作為一個游客,在喀布爾街頭和陌生人的一次談話,最后都可能演變成被主人邀請去家里做客、吃飯。
2008年我曾在中東背包旅行,伊朗、敘利亞、埃及、黎巴嫩,幾乎所有去過的中東國家,都有相似經(jīng)歷:被陌生人攀談、引路、贈予食物、參觀主人的居室、共赴晚餐,甚至留宿。這些事情有時甚至一天能發(fā)生好幾起。
在伊朗中部靠近大不里士山區(qū),我碰到一個游牧部落,被牧民們收留了四五天。我們一起分享烤馕、奶酪、煙膏、獵槍和帳篷。
在敘利亞南部沙漠腹地、古絲綢之路上的一個東正教修道院里,我住了一個星期。這是一個對游客和穆斯林開放的宗教空間,無論你從哪里來,無論你是否有宗教信仰,都可以在這里免費吃住,而你僅僅需要做一些義工,比如在清晨和修士們一起搬運牛奶、做奶酪,或者去遠處山坡上放羊。如果什么也不做,也沒人勉強你。
有一次,在靠近阿富汗和伊朗的卑路支省,我坐在拖拉機后座的拖斗上,被一群村民從城里帶回鄉(xiāng)下的老家借宿,只因為他們擔心我在公園里睡睡袋會挨凍。正如胡賽尼所說,從遇上這群“老鄉(xiāng)”到對方?jīng)Q定帶我回家,整個過程只花了五分鐘時間。
這種待客之道顛覆了人們對中東的固有認識,對西方人來說尤其如此。穿過“戰(zhàn)亂”“動蕩”等陳詞濫調的迷霧,年輕的西方背包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們發(fā)現(xiàn),德黑蘭的年輕人是中東地區(qū)最西化的一群人,貝魯特到處都是派對。
在學校學習阿拉伯語的時候,我曾經(jīng)背誦過一句阿拉伯諺語:中文意思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當時想,這不就是中國人去做客時,主人會說的一句客套話嗎?類似“別見外啊,就當在自己家里啊”之類的。若干年后,當我身臨其境,才真正領會了這句話的含義。
究竟是什么讓他們如此輕易地與陌生人呼朋喚友?
社會學家對此的解釋并不那么動聽。一種比較權威的理論認為,中東地區(qū)氣候干燥、環(huán)境惡劣,而早古時代的人基本上以游牧為主。在這種條件下,拒絕一個陌生人對食物和庇護的請求,等于判對方死刑。而且,對客人慷慨的施舍,也是為了換來將來自己處于對方的位置時,能夠被對方投桃報李。慢慢地,施舍的主人發(fā)現(xiàn)自己去幫助別人,會比袖手旁觀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好處和快樂。《自私的基因》的作者托金斯發(fā)明的模因論,也證明這個好客的基因,是如何在中東大地上一代代扎根繁衍下來。它被寫入宗教律條,成為血液里的一部分。
一位伊朗朋友不止一次告訴我,希望在他有生之年把“好客”作為伊朗人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向聯(lián)合國提出申請。聽起來有點荒誕,但作為導游的他,接觸過各個國家的游客,他們無一例外地把伊朗作為好客國家的首選。
敘利亞難民在海上經(jīng)歷生死漂流的畫面,讓我想起那些伸出手來遞給我熱乎乎烤馕的大馬士革人。而那些死亡和希望并存的搭載難民的船只,就像??略凇动偘d與文明》里提到的運送麻風病人的愚人船,迎接他們的,很可能不是主人寬闊溫暖的臂膀,而是死亡與遣返。走出“我家是你家”,等待他們的是“何處是我家”。
牛津大學學者道恩·查蒂最近提出一個有趣的觀點:西方人在處理難民問題上,往往是根據(jù)法理上的依據(jù)對申請人做難民資格審查。而中東人對待外來人的態(tài)度,取決于一種基于責任的態(tài)度。雖然我們不能把游客式的短期行為和接納難民的長期行為混為一談,但從中東人的“好客”入手,能不能幫我們找到一種更有效的思路和方法?
2008年的那個炎炎夏日,當那個游牧部落收留我的時候,部落的長老覺得那是他的榮耀和責任。這正是中東人以責任為紐帶的一種待客之道。為落難的陌生人提供幫助,是他們發(fā)自內心的呼喚,而非經(jīng)過理性判斷之后作出的裁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