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厚
(四川大學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吳宓為什么認定“沈從文”是“他的敵人”?(下)
王錦厚
(四川大學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學衡》、《大公報·文學副刊》遭“破毀”后,一時間,吳宓痛不欲生,既傷心恩師白璧德的學說無法傳播,“論究學術(shù),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理想將成泡影,又擔心親友和自己的詩文無處刊載。天無絕人之路,幸虧中華書局伸出了援手,建議他編一部自己的詩集。他在刊印自序中寫道:
癸酉歲暮,予以年屆四十,師友凋零,嘆逝傷今,忽生異感。念“人生短而藝術(shù)長”,即待至百年,造詣亦何足稱。況今時危國破,世亂人忙。諸多小事,微足稱心適意者。此時不作,或即永無作成之時。故將詩稿重行編訂,付托中華書局印行。今茲了此瑣屑,余生得暇,另圖正業(yè)。蓋·視·此·事·為·不·足·輕·重·,而·坦·然·徑·行·,異·乎·昔·之·審·慎·謙·卑·。(吳宓:《吳宓詩集·刊印自序》1935年5月中華書局)
詩集,經(jīng)過一年的艱苦努力編成。1935年5月中華書局正式推出。這是一部異乎尋常的詩集,不但按時間順序搜集了吳宓的全部詩作,友人的唱和,且在卷末“附錄”中收錄了他的《余生隨筆》《英文詩話》《空軒詩話》,以及在《學衡》、《大公報·文學副刊》上的部分重要論文。作者所謂其詩極庸劣,無價值,但為個人數(shù)十年生活創(chuàng)作之記錄,親身經(jīng)歷及思想感情變遷均呈現(xiàn)于詩中……使之成為吳宓前半生的傳記,后半生的規(guī)劃,誠如他的《自題詩集》所說:
心跡平生付逝波,更從波上覓紋螺。
云煙境過皆同幻,文錦織成便不磨。
好夢難圓留碎影,慰情無計剩勞歌。
蠶絲蛛網(wǎng)將身隱,脫手一編任詆訶。
知人省己情無外,人幻求真道有根。
哀樂中年陶寫盡,人天百事象征存。
崑岡烈火原燎急,滄海橫流世態(tài)繁。
續(xù)集如成須變體,香山未到近梅村。
這是他對自己詩集的概括,也是對自己四十年生涯的小結(jié)。從中,讀者自然可以清晰地聽到痛憤、反思、抗爭……的聲音:
自此,吳宓除教《文學與人生》等課外,則很少發(fā)表詩文。
沈從文們奪去《大公報·文學副刊》的主權(quán),為其“振興京派”構(gòu)筑了一個新的重要陣地。日后并沒放松對吳宓的打壓。吳宓1937年的日記中有這樣兩則記載: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12:00文學院長馮友蘭來。言外國語文系易主任事,以宓欲潛心著作,故未征求及宓,求宓諒解。又言,擬將來聘錢鐘書為外國語文系主任云云。宓竊思王退陳升,對宓個人尚無大害。惟錢之來,則不啻為胡適派、即新月新文學派,在清華,占取外國語文系。結(jié)果,宓必遭排斥。此則可痛可憂之甚者。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12:00放午餐,文學院長馮友蘭君,送來教育部長公函,擬舉薦宓至德國Frankfourt-am-Main之中國學院任教授。月薪僅四百馬克,不給旅費。按此職即昔年丁文淵君所任,原屬微末,而校中當局乃欲推薦宓前往。此直設計驅(qū)逐宓離清華而已。蛛絲馬跡,參合此證,則此次系主任易人之事,必有一種較大之陰謀與策劃在后,宓一身孤立于此,且不見容,誠可驚可悲矣!……
8-10陳寅恪來,其所見與宓同,亦認為胡適新月派之計謀。而德國講學,實促宓離清華之方術(shù),謂當慎靜以觀其變云。(《吳宓日記》vi157-158頁)
由此,可見一斑。在打壓吳宓的同時,更是以《大公報·文學副刊》為“陣地”,向左翼發(fā)起猛烈“挑戰(zhàn)”。1933年10月23日,沈從文發(fā)表了《文學者的態(tài)度》,打響了“振興京派”的第一槍。1934年1月10日,又在《大公報·文藝》上刊發(fā)了他的《論“海派”》,招惹起文壇“京派”與“海派”之爭……把魯迅也拖入了其中,先后寫了《京派與海派》《南人與北人》等文……1936年10月2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239期沈從文發(fā)表了更具“挑戰(zhàn)”的《作家間需要一種新的運動》,指責作者“記著”“時代”,“忘了文藝”,致使作品“千篇一律”,每一部作品“都差不多”,號召開展一個“反差不多運動”:“針對本身的弱點,好好各自反省一番,振作自己,改造自己,去庸俗,去虛偽,去人云亦云,去矯揉造作”,更重要的是去“差不多”,寫出一些面目各異的作品。其弟子蕭乾對文章加了如下按語:
本文發(fā)表在文壇上正飄揚著大小各色旗幟的今日,我們覺得它昧于時下障列風氣,爽直道來,頗有些孤單老實。惟其如此,于讀者它也許更有些真切的意義。這是對中國新文藝前途發(fā)了愁的人的一個呼吁。它代表一片焦灼,一股悲哀,一個糢糊然而真誠的建議。我們期待它掀起反應。
編者的“期待”沒有落空。它在“文壇”“掀起”了反應,而且是強烈的“反應”:蕭云寫了《反差不多運動的根數(shù)值》、樊薔寫了《老實話》、彭紹義寫了《文壇上的公式主義》、田廬寫了《題材:現(xiàn)實的反映》,一致不贊同沈從文的“反差不多”……沈從文又寫了《一封信》,十分傲慢地說:“我那篇《差不多》的文章”引起人們的“十分不平”和“極可笑的謾罵”,是因為“我這句話不是打中了他的臉膛就是觸著了他的背脊”。因此,“招惹”了更多人的反對。唐弢、孫伏園、茅盾等文壇老將也迅速地寫了回應文章,唐弢寫的《提起時代》,孫伏園寫的《作品的“差不多”論》、茅盾寫的《關(guān)于“差不多”》《新文學前途有危機么》,一致指出沈從文在國難當頭之際,竟然指責抗戰(zhàn)作品千篇一律,要作家起來“反對”,實在是錯誤的看待“時代”……妄圖將文壇引入“京派”的軌道。對此沈從文們的批判不能不感到壓力。他完全知道單是《大公報·文藝》,幾乎不能取勝,必須還要有更多的文藝陣地才能達到他們“振興京派”的目的,于是,和胡適對策。胡適給我們留下了記載:
1937年1月22日
楊今甫、朱孟實、沈從文來談辦文學月報及文學叢書事。(《胡適日記》香港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28頁)
這里,雖然沒有寫出商談的詳細內(nèi)容,但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1)決定辦一個類似《小說月報》的大型文藝刊物,即日后出版的《文學雜志》;(2)研討了如何反擊左翼的批評以及吳宓等人的動向……吳宓雖然單槍匹馬,但他也有自己的支持者、擁護者。胡適日記中寫了這樣一件事:
1937年2月19日
看陳銓的《中德文學研究》,此書甚劣,吳宓的得意學生竟如此不中用!此書有云:《西游記》(小說)的作者邱長椿——一二○八——一二八八,他還不知道《西游記》小說不是邱長椿的《西游記》!他記長椿生卒(一一四八——一二七七)都遲六十年,不知根據(jù)何種妄書!他又說《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生于一六二二年,(實則生于一六四○年),山東磁洲人。真不知何以荒誕如此?。ā逗m日記》香港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38頁)
經(jīng)過胡適、楊今甫、朱孟實、沈從文等人詳細研究后,便緊密鑼鼓的行動起來……。胡適日記中寫道:
1937年3月4日
《文學雜志》聚餐,有兩桌。(《胡適日記》香港中華書局1985年版)
日記沒寫出與會者的姓名,想來編委們是一定會參加的。“兩桌”,已不少了。對于這個大型雜志的興辦、目的、意義,朱光潛作過多次詳細回憶。說他回國的時候:
當時正逢“京派”和“海派”對壘。京派大半是文藝界舊知識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聯(lián)。我由胡適約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人物,京派在“新月”時期最盛,自從詩人徐志摩死于飛機失事之后,就日漸衰落。胡適和楊振聲等人想使京派再振作一下,就組織一個八人編委員,籌辦一種《文學雜志》。編委會之中有楊振聲、沈從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林徽音等和我。他們看到我初出茅廬,不大為人所注目或容易成為靶子,就推我當主編。由胡適和王云五接洽,把新誕生的《文學雜志》交商務印書館出版。在第一期我寫一篇發(fā)刊詞,大意說在誕生中的中國新文化要走的路宜于廣闊些,豐富多彩些,不宜過早地窄狹化到只準走一條路。這是我的文藝獨立自由的老調(diào)?!段膶W雜志》盡管是京派刊物,發(fā)表的稿件并不限于京派,有不同程度左派色彩的作家們?nèi)缰熳郧?、聞一多、馮至、李廣田、何其芳、卞之琳等人,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雜志》上。雜志一出世,就成為最暢銷的一種文藝刊物。(朱光潛:《作者自傳》,《朱光潛全集》(1)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8月版)
他這里所說的“有不同程度左派色彩的作家”,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是后來的情況。幾十年后,他又一次作過這樣的回憶。他說:
在解放前十幾年中,我和從文過從頗密,有一段時間我們同住一個宿舍,朝夕生活在一起。他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我編商務印書館的《文學雜志》,把北京的一些文人糾集在一起,占據(jù)了這兩個文藝陣地,因而博得了所謂“京派文人”的稱呼。(朱光潛:《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格》,《朱光潛全集》(10)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8月1版)
朱光潛的回憶,清楚地告知了我們:《大公報·文藝》副刊和《文學雜志》的來龍去脈,胡適、沈從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1937年5月1日,“振興京派”為宗旨的《文學雜志》正式亮相,朱光潛不但撰寫《我對本刊的意見》,宣布了“自由生發(fā),自由發(fā)展”的八字方針。(后來收入《朱光潛全集》時改為《理想的文藝刊物》第3卷)分析了“為文藝而文藝”和“文以載道”兩種文藝觀點的“不健全”,要反對沈從文的人記住“前車之覆,后車之鑒”?!拔覀儾环磷屧S多不同的學派思想同時在醞釀、騷動、生展,甚至于沖突斗爭。我們用不著喊‘鏟除’或是‘打倒’,沒有根的學說不打終會自倒;有根的學說,你就喊‘打倒’也是徒然。我們也用不著空談什么‘聯(lián)合戰(zhàn)線’,沖突斗爭是思想生發(fā)所必須的刺激劑。不過你如果愛自由,就得尊重旁人的自由。在沖突斗爭中,我們還應維持‘公平交易’與‘君子風度’。造謠,謾罵,斷章摘句做罪案,狂叫亂嚷不讓旁人說話,以及用低下手腕或憑暴力箝制旁人思想言論的自由——這些都不是‘公平交易’,對于旁人是損害,對于你自己也有傷‘君子風度’。我們應養(yǎng)成對于這些惡劣伎倆的羞惡?!边@是“京派作家”理論宣言,也是行動方針,不但反映了沈從文的思想觀點,且有補充完善,且發(fā)出了號召、鼓動人們“招惹是非”。創(chuàng)刊號安排了胡適和沈從文的作品,且加以特別推薦,稱:
胡適之先生對于本刊之發(fā)起幫了許多忙,這一期創(chuàng)刊號又得他的一件可寶貴的“賀禮”?!对铝恋母琛穼τ凇秶L試集》的讀者像是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
沈從文先生在《貴生》里仍在開發(fā)那個層出不窮的寶藏——湖南邊境的人情風俗。他描寫一個人或一個情境,看來很細微而實在很簡要;他不用修辭而文筆卻很雋永;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很真實的而同時也是很理想的。貴生是愛情方面“階級斗爭”的犧牲者。金鳳的收場不難想象到。鄉(xiāng)下小伙子和毛丫頭逼死一個兩個,只是點滴落到厄運的大海,像莎翁所說的:The rest is silence.沈從文先生的作品常留下這么一點悲劇意識。(朱光潛:《編輯后記》《文學雜志》(1935年5月創(chuàng)刊號)
對于沈從文向左翼發(fā)起挑戰(zhàn)的關(guān)于“反差不多”的言論,朱光潛推崇備至,并不遺余力給予支持,還擺出一副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宣稱要在這“易惹是非的時代”惹是非,敢想敢說敢為,“抱著很大的決心”來實現(xiàn)繁榮新文藝的理想:即“振興京派”的理想。1938年8月1日出版的《文學雜志》第四期再次發(fā)表了沈從文的《再談差不多》,專門回擊茅盾的批評。朱光潛在其編后記中竟然這樣寫道:
一篇針對現(xiàn)實問題的論文所含有的力量大小,往往可以在它所引起的反響上見出。這一年來我們的文壇上許多劇烈辯論都由炯之先生去年在《大公報》所發(fā)表的《談差不多》一文惹起來的。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實是最不高興他那番話的人大半是“作者”而不是讀者,在這件簡單的事實之前,作家的合理的反應應該是自省而不是空口謾罵?!对僬劜畈欢唷繁取墩劜畈欢唷匪聘嗬?,更切中時弊,也許要引起作者們打更大的噴嚏。站在讀者的地位,我們希望他們打過噴嚏之后,會得到一種康健的效果,會明白“事實最雄辯”,他們向炯之先生所能提出的最有力的反證不是空言而是作品。
沈從文、朱光潛就這樣利用《文學雜志》和《大公報·文學副刊》,一唱一和,互相配合,相互支援,既分工,又合作,為“振興京派”效忠盡職的拼命。
面對沈從文、朱光潛的這些所作所為,吳宓當然無可奈何!他只能將自己的不滿(對胡適之輩的看法,對時局的想法)一一寫入日記里:
蓋宓服膺白璧說師甚至,以為白師乃今世之蘇格拉底、孔子、耶穌、釋迦。我得遇白師,受其教誨,既于精神資所感發(fā),復于學術(shù)窺其全真,此乃吾生最幸之遭遇。雖謂宓今略具價值,悉由白師所賜予者可也。嘗誦耶穌訓別門徒之言,謂汝等從吾之教,入世傳道,必受世人之凌踐荼毒,備罹慘痛。但當勇往直前,堅信不渝云云。白師生前,已身受世人之譏侮。宓從白師受學之日,已極為憤悒,而私心自誓,必當以耶穌所望于門徒者,躬行于吾身,以報本師,以殉真道。(《吳宓日記》V1 96-97,1937年 3月 30日)
麟(指賀麟—引者)上課去后,宓臥床約半小時,中心滋痛,念生平受宓恩惠提攜,或所謂志同道合之友生,相率叛我棄我而歸于敵方,尤其稍得胡適之沾溉者,則離絕我惟恐不速不堅。如曹葆華日前在學務處遇我,竟不為禮。其他更難悉數(shù)。若蔣廷黻、李健吾等,皆以攻詆宓為媚悅胡適之方,不亦冤哉。而女友如彥,不知胡適詆伊之刻毒,而竟違宓意以往訪謁胡適。如絢,則嫁與胡適部下之姚君,雖未請宓宴于其家,其必恒與胡適夫婦及毛子水周旋,無疑也。又如薇,其所嫁之椿,與楊振聲等親好,李健吾譏諷宓之材料,未嘗不間接由椿處得之。夫以宓之守正而遭困厄,而友,生、愛人如此離叛,更覺難以為懷,此宓今晨傷感之深,非僅因見彥之希望受挫阻也。(《吳宓日記》同上1937年5月 19日)
閱報,知戰(zhàn)局危迫,大禍將臨。今后或則(一)華北淪亡,身為奴辱?;騽t(二)戰(zhàn)爭破壞,玉石俱焚。……回計一生,寧非辜負。今后或自殺,或為僧,或抗爭,或就義,無·論·若·何·結(jié)·果·,終·留·無·窮·之·悔·恨·。更傷心者,即宓本為踔后奮發(fā),慷慨勤勉之人。自1928年以來,以婚姻戀愛之失敗,生活性欲之不滿足,以·致·身·心·破·毀·,性·行·墮·廢·。故當今國家大變,我亦軟弱無力,不克振奮,不能為文天祥、顧亭林,且亦無力為吳梅村。蓋才·性·志·氣·已·全·漓·滅·矣·!此為我最傷心而不救藥之事。如此卑劣,生世亦何益?思及此,但有自殺。別無其途?!ㄍ?937年7月4日168頁)
日本帝國主義的侵華戰(zhàn)爭打亂了胡適、沈從文、朱光潛“振興京派”的計劃:《文學雜志》出了四期就停刊了(直到1947年,抗戰(zhàn)勝利后兩年,才得以復刊)?!洞蠊珗蟆冯m然沒???jīng)常變動地址:天津→重慶→香港→桂林……人馬也四處分散,胡適出任駐美大使,離開了中國,沈從文、朱光潛……先后到了昆明,四川……“反差不多”論爭不得不告一段落。吳宓也到了昆明,但失去了一切陣地,只能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講授他的外國文學,《文學與人生》……沈從文則不然,《大公報》雖然變換了地址,人馬還是他的,仍能充分利用,況且還有其他報刊,有的直接參予,如《戰(zhàn)國策》《今日評論》,有的則由他推薦的心腹去掌控,如昆明《中央日報》副刊《平明》,就由程應镠去編輯,程回憶道,“由于先生的推薦,三九年至四○年,我負責昆明《中央日報》副刊《平明》的編輯工作,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有不少在這里發(fā)表處女作,汪尊棋大概也是的吧?!保ǔ虘H:《永恒的紀念》《長河不盡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反差不多”運動雖然受到影響,沈從文不在理論上論爭,而是用作品繼續(xù)推進其“反差不多運動”:先后創(chuàng)作了《看虹錄》、《摘星錄》……同時,也不忘記斥責文言,打壓吳宓。
1940年5月5日,西南聯(lián)大舉辦“五四”紀念動員會,吳宓未去參加,其原因也是沈從文的文章。1940年5月4日香港《大公報·文藝》第830期刊發(fā)了沈從文的《“五四”二十年》,又以《“五四”二十一年》刊發(fā)1940年5月5日昆明《中央日報·五四青年節(jié)特刊》。沈不但將國家的一切分歧弊端歸罪于文言文,且極力吹捧胡適,說:
對語體文的價值與意義,作過偉大預言的,是胡適之先生。二十年前他就很大膽的說:“語體文在社會新陳代謝工作上,將有巨大的作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史,語體文必占重要的地位?!边@種意見二十年前說出,當時都以為癡人說夢,到如今,卻早已成為事實了?!暗珖业姆N種分歧、弊端,多是由于‘工具’的‘濫用’與‘誤用’,所以紀念五四,最有意義的事,無過于從‘工具’的檢視入手?!?/p>
吳宓讀后,十分氣憤,日記中寫道:
是日五四運動紀念,放假。上午精神動員會,慶祝五四。宓未往。讀沈從文等文,益增感痛矣。(《吳宓日記》第七冊165頁)
就在這前后,林同濟等人在昆明辦起了“以‘大政治’為母題”:以“權(quán)力意志論”與“歷史形態(tài)學”為思想理論基礎(chǔ);“戰(zhàn)國重演論”與“尚力政治論”的政治社會觀;以反理性主義為特征的“民族文學”,一整套反動理論的《戰(zhàn)國策》,約請沈從文參加,沈從文不但參加了,而且成為主要撰稿人之一。建國后,他極力否認,但他當年在給好友施蟄存的信卻明明白白寫道:“刊物純文學辦不了,曾與林同濟辦一個《戰(zhàn)國策》,已到十五期,希望重建一個觀念?!保ㄉ驈奈模骸稄褪┫U存》《沈從文全集》十八卷390頁)(在《戰(zhàn)國策》的興辦中他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有待進一步研究。)該刊共出版十七期就夭折了。沈從文就在該刊先后發(fā)表文章就有8篇之多,有論文有書信,有作品,可算是發(fā)文最多的作者之一。林同濟也曾拉吳宓寫稿。吳宓在日記中寫道:
夕5-6林同濟來。原允為《戰(zhàn)國策》撰稿,頃見其中沈從文詆毀文言及浙大文,而惡之,遂止。(《吳宓日記》第七冊,159頁)
“沈從文詆毀文言”,指《戰(zhàn)國策》(1940年4月)第2期發(fā)表的沈從文的題為《白話文問題——過去當前和未來檢視》的長文,后收入1941年8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燭虛》,現(xiàn)收入《沈從文全集》十二卷,文字略有改動。文章不但極力“詆毀”文言,而且極力吹捧胡適,說:
五四運動雖是普遍的解放與改造運動,要求的方面多,其中最有關(guān)系一項,卻是工具的改造運動。也就是文學改良運動。這個改良主張當時引起社會注意的是胡適之先生那篇《文學改良芻議》,提出了八個口號,到后又歸納成四項:去爛調(diào)套語、不用典、不模仿古人、言之有物??谔柌⒉恍缕妫Y(jié)論卻很有意思。他以為從歷史進化眼光去看,白話文必然成為文學正宗。文體有新陳代謝,語體文在明日必然占一特別重要位置。他很肯定那么說出這種偉大的預言,這預言在當時可謂十分荒唐,到如今,卻成為文學史一種事實了。
1940年10月,沈從文和吳宓之間發(fā)生了另一件令吳宓十分傷感的事:沈從文受托將吳宓給女友毛彥文的信退還給他,并附“勸戒”信一封。吳宓得信后,五味雜陳,立即去找沈從文,未能相遇?;丶液?,在日記寫道:
下午1-2歸舍,接沈從文轉(zhuǎn)來滬函,蓋彥托言遷居,命熊甥田學曾將宓致彥之No.24函退回(已拆閱)。并授意田作函復沈。托沈轉(zhuǎn)告宓請絕,勿再來信。沈從文亦附一函致宓。勸宓休止,言頗委婉,(田、沈兩函,并存,未錄入日記)。當時宓閱之百感交集,不勝悔痛……
2-3至文林街20宿舍訪沈從文。不遇,留柬。(《吳宓日記》七冊 268-269)
毛彥文為什么要熊希齡的外甥田學曾找沈從文轉(zhuǎn)交吳宓的信呢?因為沈從文是熊希齡的親戚(《沈從文自傳》中有說明,且撰寫過《芷江縣的熊公館》加以歌頌,讀者可參閱。),又與吳宓有接觸,所以才有此請托之事??上У氖巧驈奈奶飳W曾兩函未錄日記,我們看不到原文。此事,吳宓是相當介意的,又找好友交談述說。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
宓甚郁苦。乃于1-4訪雪梅于紅花巷,不遇。訪麟于北門街,同至云南服務社茶樓座談。宓述彥上月由沈從文處退還宓函事。麟謂此乃彥不能忘宓,且用心苦思,乃行此法,以刺戟宓,使宓仍舊想彥愛彥而已。惟其動機多出于Vanity,蓋故意欲沈從文、楊振聲等廣傳“彥不理宓,宓猶愛彥如此”之事。而以宓為犧牲,給宓以苦痛,如玫瑰花之毒刺。故在旁觀者之公評,則彥實劣于宓在愛情中之態(tài)度矣。云云。(《吳宓日記》第7冊1940年12月19日)
1944年,吳宓對沈從文的憤懣可以說達到一個新高潮。日記中寫道:
今晨讀《中央日報》沈從文撰社論,力斥文言而尊白話,甚痛憤。認為亡國滅種罪大禍極。(《吳宓日記》第9冊194頁)
吳宓所謂“《中央日報》沈從文撰社論”不確切,應該是“星期論文”,題目叫《文字與青年教育》(載1944年1月23日)。這篇論文《沈從文全集》未收錄,知道的人實在太少,不妨全文引錄:
近年來,從高考,留學考,大一考,高中畢業(yè)會考,各方面出的國文題目中,以及指定用的文體上,都讓我們好像嗅到一點特別空氣。即古文的重視。但事實上卻又似是而非。因為從學術(shù)立場來看看,是理解古典文字價值和性能的,應當數(shù)國內(nèi)治古文學的專家。這些人的研究報告,即很少還用古文發(fā)表。他們且一定明白會不會寫古文,對于理解古典接受傳統(tǒng)文化實無多大關(guān)系,所以近二十年在國內(nèi)研究中文史貢獻最大的北方幾個大學,就從不強迫學生作古文。至于從政治立場來看看,當前一切新的政治設計文件,似已不大用古文,即有些地方,禁止中學習、看、作白話文作品的布告和其他文件,也就常常是用純粹語體文寫的,也可知古文用不通。原來古文的重視,只限于政府各級會考上,與其余完全不相干。因之給人一個奇異印象,覺得這件事近于不可解。這里,筆者愿談談這三十年語體文與國家重視的青年教育的關(guān)系。
當前四十到五十歲左右的知識分子,談起二十年前對國家比較進步的思想,對個人比較開明的態(tài)度、若“說真話”還可望于這個多數(shù)人,多數(shù)會承認受影響最大的,實在是梁任公先生那種半文半白的文章。只因為這個工具的運用限于任公先生個人,不能引起一個廣泛學習運動,因之辛亥革命成功后,大家就只注意到抽象約法和具體議會,不認識這個工具的重要性,不好好用它,結(jié)果是袁世凱做了皇帝。袁世凱的死雖說是因為實力派都掉過頭來反對他而氣死,但使這些擁兵自衛(wèi)的都督將軍,從默認到否認,從否認到反抗,拒絕了封王封公的爵祿,覺得中國不應當再有皇帝,梁任公的一支筆,重新再用,多少總有點關(guān)系!
五四來了,書呆子的對“國家重造”的幻想,起始在年青人行為上有了發(fā)現(xiàn)。行為雖留下一個生動活潑印象,可并不能持久。接著還是將文字作“工具重造”運動,廣泛試驗和研討,到一年后即得國家認可,國語白話文由部定作國民教育唯一工具。至于這個工具從報章雜志對于一般人(尤其是大中學生)所產(chǎn)生的影響,如何有助于黨的重造,有助于北伐前種種便利,隨即有身經(jīng)其事稍微注意這個過程的人,必然明明白白。北伐成功后不久,隨即有意見上的分裂,試追究因果,即可知實由“思想”分裂而起。涉及思想,就使我們不能不承認實由于文字上的第二回的疏忽,在民九左右,書呆子用文字所表現(xiàn)的社會重造設計,無從好好配合當時政治設計,即發(fā)生分歧。當時無人注意,因之種下惡果,到文字在多數(shù)人情感中、生命中、起了作用后,產(chǎn)生那么一個現(xiàn)象,求補救,已來不及了。
民十八這個問題似乎從痛苦教訓中已有了個較新看法,才來著手經(jīng)營,辦刊物,開書店,提出與政治有關(guān)的文學運動目標,企圖使白話文中的文學部門成為政治之一翼,然而當時許多人理解這個問題實在不夠深刻,直到戰(zhàn)前一年為止,就依然不免近于點綴。這從當時商業(yè)與政治對于這個問題的投資比較也可看出。新出版物的商業(yè)投資,已到一萬萬元時,國家為這個事花的錢,每月就還不到三五萬元。這么辦文學運動,怎么辦?二十年來使用這個工具略有成就的,都可說是從起始即抱定一種宏愿與堅信,充滿試驗勇氣來從事,從商業(yè)與政治兩種勢力挫折困辱中掙扎而出,才有當前情形。這也就是一部分作家覺得在文學運動中,和實際政治不發(fā)生關(guān)系反可使其健康發(fā)展的一個原因。
抗戰(zhàn)七年來,政治對這個問題好像有了個較新看法,很花了些錢,然去這個問題所應當?shù)玫闹匾晞t遠甚。因之有希望的年青作家,始終還得不到工作機會,有成就的作家,也還不曾從立法上的幫助,得到應得生活。試舉個眼前小例:教部指定國內(nèi)大學應采用金岳霖先生著的邏輯作教本,還是戰(zhàn)前的事,這個書到如今三百元一本,有些地方還不甚容易得到,若有人說,前兩年所得的版稅,是法幣九元七角,我們能不能相信?至于國內(nèi)知名文學作家,一般作品三年中尚不曾得到這個數(shù)目的,更比比皆是。在任何報紙上,我們每天都可看到“文化”二字,原來我們就活到這樣一種使人痛苦的文化空氣中!這且不說,就因為情形再不合理,凡能在工作上有以自見的作家,由于工作上的莊嚴感,也會緊緊提住那支筆不放松的!
如今試從社會新出版業(yè)看看,受戰(zhàn)事刺激,投資膨脹已達到百萬萬元以上,而且這個機構(gòu)比一般商品不同,即印刷物出版后還有個繼續(xù)存在性和流通性。另一方面年青人從近二十年社會習慣上,又大部分是用這類出版物取得娛樂和教育。且另外有個心理上情感方面的習慣,一個優(yōu)秀作家在年青讀者間所保有的勢力,總似乎永遠比有實際權(quán)力的人物還大許多。這兩件事正說明語體文中的文學作品,與“國家發(fā)展”“青年問題”如何不可分。過去如此、當前如此、將來還必然如此。善治水者從不過其自然之勞,必因勢導之。如何導之?此其一。大約慣持授人之柄者,必傷手,傷手猶小事,或有甚于此者?此又其一。對象同樣是青年,從宣傳言我們到處都可見語體文在作廣泛運用、甚至于民間過年春聯(lián)也被迫用白話。但從另一方面看,又到處只見古文在起作用,在耗資人的精力。國家對于文字問題實際需要與抽象設計,讓我們看出實有點矛盾,覺得對于這個問題有重新注意的必要。能夠好好從各方面來檢討一番,也許這方面還有些事情可作。若存在的依然聽他存在,這方面的消耗,未免可惜,而且,這方面可能見出的困難,會越來越大。
就這樣“詆毀文言”,(吳宓與沈從文關(guān)于文言的爭論,都帶有極大的片面性,充滿形而上的思想。)
且不忘告知后臺老板,又專門致信遠在美國的胡適,說:
先生離開了外交職務,真正為中美友誼可盡的力,為人類可作的事,也許更多!今年這里“五四”,學校開了個文學會作紀念,有兩千人到場。談及白話文問題時,大家都覺得當前文學運動與政治上官僚合流的趨勢,以及凡事八股趨勢時,已到文學運動末路,更加感到當年三五書呆子勇敢天真的企圖,可敬可貴。算算時間,廿年中死的死去,變的變質(zhì),能守住本來立場的,老將中竟只剩先生一人,還近于半放逐流落國外,真不免使人感慨!所以當時全體一致托金甫先生為向先生轉(zhuǎn)致敬意。(沈從文:《致胡適》,《沈從文全集》18卷)
從以上事實可以看出:吳宓在與沈從文、胡適們的文言與白話所謂工具競爭,實際是爭奪話語權(quán)的斗爭……沈從文、朱光潛在前臺,是演員,胡適是后臺,是導演。吳宓始終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是弱者。雖然是弱者,但他從來沒有氣餒,而是想方設法,另辟蹊徑為“殉道殉情”發(fā)聲,為爭奪話語權(quán)而拼搏。這點是十分可貴的(另文論述)。
2017年7月于川大花園
(責任編輯:陳俐)
注釋:
①2004年,商務印書館推出了吳學昭整理的新版《吳宓詩話》,增加1935年后的詩作及唱和,刪去了原版的“附錄”。
2017-08-30
王錦厚,男,四川大學出版社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