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鵬飛+朱彥
在中國近現(xiàn)代辦學歷史中,清華大學毫無疑問是一所當之無愧的著名學府。一所大學之所以著名,當然離不開大學里的人。大學所培養(yǎng)的人和那些在大學培養(yǎng)人的人,構成了大學里的人的主體,這些人的品格、學問、修養(yǎng)和社會影響力,則幾乎構成了大學聲望的全部。清華老校長梅貽琦先生說過:“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直白地講,清華大學之所以著名,正是因為在她創(chuàng)建以來的一百多年中,聘請了眾多有影響的學術大師,也為社會培養(yǎng)了眾多的知名學者、科學家、工程師。正是這些大師級人物,以及那些在各自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孜孜以求的清華學人的整體表現(xiàn),使得這所大學變得與眾不同、有口皆碑。
說到清華學人,并沒有一個嚴格的定義,恐怕也難以形成絕對的共識。原因有二,一是清華自身的歷史本就復雜,至少應該包括清政府1909年設立的“游美肄業(yè)館”和1911年建立的“清華學堂”、民國元年更名的“清華學?!焙?928年更名的“國立清華大學”、抗戰(zhàn)時期的“長沙臨時大學”和“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清華大學”,嚴格地說,還應該包括臺灣國民黨當局1955年在新竹建立的清華大學,那是由清華老校長梅貽琦先生復建且擔任校長,并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著清華傳統(tǒng)的大學;二是很多學人自身的經(jīng)歷也很復雜,有的先后受教于多所大學,有的則輾轉(zhuǎn)在多所大學執(zhí)教,而且執(zhí)教又有專任和兼任之分。這里不妨給一個相對寬松的界定:凡是在上述任何時期的清華受過教育或執(zhí)教過的學人,統(tǒng)稱之清華學人。當然,需要特別澄清的是,在長沙臨時大學和西南聯(lián)合大學時期,盡管清華和北大、南開聯(lián)合辦學,教師和教學資源重新整合,但是無論是教師的教籍,還是學生的學籍,仍然是有區(qū)別的。以學生的學號為例,清華籍的學生是T字頭,北大是P字頭,南開是N字頭,而聯(lián)大學籍的學生則是A字頭。因此,對于聯(lián)合大學時期,嚴格講只有真正清華籍的教師和學生才可以算清華學人,否則將造成混亂,且易引起爭議。
“手跡”從字面意思來講,是指親手書寫的墨跡。對前輩手跡的代稱,則又有“手澤”“遺墨”“遺澤”等稱謂?!抖Y記·玉藻》云:“父歿而不能讀父之書,手澤存焉爾?!?由于書上留存父親生前翻動的痕跡而不忍觸動,以致不能閱讀,今天看來似乎是種愚孝,但卻令我輩仿佛感受到古人在面對亡父手澤時的那份凝重和真誠。“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情同父子”,前人常常以此來比擬師生之間的關系,面對著肩負傳道使命的先師的手跡,相信每每會觸發(fā)學生奮起自勵之心。諸如蘇子瞻得睹先師歐陽文忠公《與王仲儀書》手跡,不禁念及“余出入文忠公門最久,故見其欲釋位歸田,可謂切矣?!睆陀懈袊@:“君子之欲退,其難如此,可以為欲進者之戒?!保ā栋蠚W陽文忠公書》) 朱子得見劉子翚片紙遺帖,“始得泣受而寶藏之”,而其心中拳拳所念終為“躬行不力,老大無成”,“將無以見先生于地下”(《跋家藏劉病翁遺帖》)。 名人手跡,六朝始重,片紙寸楮,視為瑰寶。至宋,刊刻尺牘之風一時興起。《夢溪筆談》曰:“晉、宋人墨跡,多是吊喪問疾書簡。唐貞觀中,購求前世墨跡甚嚴,非吊喪問疾書跡,皆入內(nèi)府?!?唐人多以響拓法保存六朝翰墨,以傳書法;宋元紹承唐風,刊刻尺牘仍以書法為重。明清以降,風氣一變,刊印尺牘,一方面為示之以寫信模效之徑,以文辭取勝,如《尺牘爭奇》《尺牘谷音》《尺牘清裁》之類;另一方面則記之以文人風雅,以情事為重,如周亮工編訂《賴古堂尺牘新抄》、李漁輯錄《尺牘初微》《尺牘二微》、錢澄之撰寫《田間尺牘》之屬。要言之,無論觀者還是編者,其意都在于喚醒古人。
只是,我們要喚醒的,并非千載以下的先賢圣明,而是百年以來的仁人志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是李鴻章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二十世紀的清華學人,在中國文化面對內(nèi)外沖擊的風口浪尖,在舊制度新政權的翻天覆地的轉(zhuǎn)換中,他們的學術探究、政治作為、教育實踐、交游往來,以及由此而折射出的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都是這百余年來中國學人的杰出代表,也是這百余年來中國學術的重要巡禮,其典型性不言自明。有鑒于此,我們從中遴選了自建校以來且今已作古的一百三十位有著重要學術貢獻或社會影響的清華學人,原則上一人擷取一件手跡作品,或信札、日記,或筆記、文稿,或題跋、對聯(lián)、條幅,甚至是分數(shù)單、課程表,不論先后輕重,以其生年為序,陳其手澤,勒其生平,釋其文字,述其緣由,算是為心目中預設的對象——愿意欣賞、品讀并對此持有興趣的觀眾和讀者,奉獻一份不受時空限制的禮物。
一
當然,這些手跡只是前賢生活的“雪泥鴻爪”,對于個體漫長而又豐富的生命來說,它們所揭示的,僅僅只是其整個人生軌跡中的只鱗片羽。不過,就是這些只言片語,其所承載的藝術價值、史料價值和文化價值,已足夠令我們心動不已。還是先從那幅陳寅恪挽王國維先生的著名對聯(lián)說起,上聯(lián)是“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下聯(lián)是“五千卷牙籖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边@幅寶藏于清華大學檔案館的珍貴墨跡,大概與清華學堂附近的“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一樣聲名遠播,它們牽連出的是一個開創(chuàng)了中國近代國學研究傳統(tǒng)的輝煌如神話的清華國學研究院。 在我們的展覽名單中,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趙元任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吳宓是國學研究院籌備主任,也是國學研究院實際的主持工作者;李濟是專任講師,朱希祖為兼任講師,陸維釗為助教,梁思永為名譽助教。至研究院結束,先后任教的還有馬衡、林志鈞任講師,趙萬里、浦江清任助教,劉盼遂、徐中舒、高亨、姚名達、何士驥、謝國楨、陸侃如、吳金鼎、王力、馮國瑞、衛(wèi)聚賢、姜亮夫等都是國學研究院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楊振聲、劉文典、俞平伯、黃節(jié)、顧頡剛、馮友蘭等是國學院結束后從外校延攬的文史大家。聞一多、潘光旦等則是清華自己培養(yǎng)、赴美國留學后、又回母校任教的知名學者。
清華國學院學者的學術視野和研究成果,在近代國學研究實踐中,絕對無愧于世界第一流的中國研究。他們之所以能夠領銜近百年來的國學研究,取得一系列令人矚目的成績,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國學院所秉持的路線“始終是與世界的中國研究、漢學研究、東方學研究聯(lián)結在一起,站在世界學術的前沿” 。這從國學院四大導師教授的科目可以看出:王國維教授經(jīng)學、小學、上古史、金石學、中國文學,梁啟超教授諸子、中國佛學史、宋元明學術史、清代學術史、中國文學、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中國史、史學研究法、儒家哲學、東西交通史,趙元任教授現(xiàn)代方言學、中國音韻學、普通語言學、中國樂譜樂調(diào)、中國現(xiàn)代方言,陳寅恪教授年歷學、古代碑志與外族有關系者之研究、摩尼教經(jīng)典回紇譯本之研究、佛教經(jīng)典各種文字譯本之比較研究、蒙古、滿洲書籍及碑志與歷史有關系者之研究,李濟教授中國人種考。 據(jù)說梁啟超先生的課在當時是最受歡迎的,牟潤孫這樣描述道:“當時梁名氣很高,許多學生都爭先恐后圍繞著他。梁很會講書,才氣縱橫,講書時感情奔放,十分動人?!?雖然對于梁的學問,胡適等人也有所保留甚至批評, 但在國學研究院籌辦之初,當曹云祥校長向胡適咨詢磋商研究院導師時,胡適力薦梁任公、王靜安、章太炎三位大師,梁任公位居其首,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梁的號召力和影響力,不得不對此有所倚重。這跟梁任公馳騁于政學兩界的社會角色不無關系,我們此處展示的便是他在赴任清華國學院導師前夕在法學界活動時的一封信件。這是任公寫給萬木草堂同門兼同鄉(xiāng)孔昭焱的一封私信,孔在民國后歷任北京大總統(tǒng)府秘書、廣西財政廳廳長、廣東全省酒稅處總辦、京兆財政廳廳長、司法部次長等職。梁啟超信中所涉事務皆與司法有關,據(jù)其“復書乞寄北戴河”等語,可知時在1926年他在北戴河養(yǎng)病期間,隨后不久即被確定為北洋政府時期專門的司法人才養(yǎng)成機構——司法儲才館的負責人, 他讓曾任北洋政府司法部部長的林志鈞以學長兼教務長的身份代替自己全權理事,在1927年又聘任林志鈞到清華國學院執(zhí)教。梁氏曾留下三百多萬字的法學著作,在十多年的政治活動中,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推動中國法制的現(xiàn)代化上,在南長街五十四號梁氏重要檔案中曾藏有梁氏數(shù)通信札皆與司法儲才館相關,正好可以與此相印證。而陳寅恪在國學院任教時,“剛從國外回來,名氣不高,學生根本不知道他學貫中西,也不去注意他。陳在清華大學講書……專講個人研究心得,繁復的考據(jù)、細密的分析,也使人昏昏欲睡,興味索然。所以真正能接受他的學問的人,寥寥可數(shù)?!?陳寅恪“在清華研究院講授和指導的科目,均為地道的歐洲漢學”, 他在課堂上講述《金剛經(jīng)》,會引用十幾種語言比較分析中文本翻譯的正誤,他所教授的蒙古史料、唐代西北石刻等科目,對于研治中古時期的民族關系確為治學要津,而多種語言的訓練,英、法、德、俄、日、希臘諸國文字自不必說,業(yè)已消逝的文字如拉丁文、梵文、巴利文、滿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波斯文等,皆是其學術工具。只是當時學生程度有限,接受起來頗感吃力,但到后來進入各自專業(yè)的高深境界,方知陳寅恪先生的指引之妙。我們展示的手札中正好有一通信是陳先生的弟子姚薇元寫給時任商務印書館總經(jīng)理王云五的,商議姚著《北朝胡姓考》的出版事宜,而此書的序言正是由陳寅恪先生操刀。姚薇元1931年考入國立清華大學研究院,師從陳寅恪先生攻讀魏晉南北朝史,在中古民族關系史方面用力甚勤,先生所教授東方語言學等自然也大派用場。陳先生在《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序》中在姚書考訂胡姓的基礎上,又進一步提出了胡名的考證對于歷史研究的意義,并在胡名研究的方法上,又舉出不少運用語言學“對音”的例子。endprint
值得一提的是,為避戰(zhàn)亂南遷的學術機構,如云南昆明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四川三臺縣的東北大學、李莊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都的齊魯大學等,清華研究院的人物不僅領銜了這些學術機構的研究工作,還積極與西南當?shù)氐膶W者相互動,我們呈現(xiàn)的學人手跡中有多通信札可以為之佐證。例如國學研究院的畢業(yè)生徐中舒先生,從1930年起便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應中英庚款和四川大學協(xié)聘,任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除短期在武漢大學、華西協(xié)和大學、燕京大學、中央大學兼課外,終身執(zhí)教于此,在先秦史、古文字學、明清史和四川地方史等研究領域做出了杰出貢獻。他在史語所南遷李莊時期,有一函致董作賓先生,其中提供了當時很多學者的活動信息,如語言學家丁聲樹(號梧梓)其時正在四川調(diào)查方言,顧頡剛在成都主持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黃文弼(字仲良)時在西北聯(lián)合大學和四川大學任教,衛(wèi)聚賢供職于昆明的中央銀行研究考古學,邢公畹(原名邢慶蘭)、傅斯年、羅常培、李濟、梁思永等都在位于宜賓李莊古鎮(zhèn)的中央研究院工作。曾作清華兼任教授的錢穆先生當時亦在成都齊魯大學,他有一函致時在成都金陵大學任教的湯定宇(錢氏在清華大學歷史系的學生),欲推薦他至三臺東北大學金毓黼處,參與史語所殷墟發(fā)掘的胡厚宣時亦在齊魯大學。而時任三臺東北大學文學院主任的陸侃如,則寫信給董作賓欲聘董同龢先生(1932年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曾任《新華周報》副刊編輯、中國文學會主席,從王力學音韻學)來此擔任語言學一科。時在齊魯大學主持國學研究所的顧頡剛先生,寫信給西南著名考古學家、文物收藏家、昭通學者張連懋先生(字希魯),除對其大作《滇中金石文字考證》表達傾慕外,還向張連懋先生請教陳履和遺文軼事。陳履和是顧頡剛所編《崔東壁遺書》著者崔述(號東壁)門人,其遺書便由他匯刻而成。顧頡剛自1921年開始標點、整理《崔東璧遺書》,直到1936年才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印行,凡此“十五載”,孜孜不倦地搜集材料,于此可見顧氏治學的堅韌和嚴謹。時在昆明中央銀行供職的衛(wèi)聚賢,也曾有函致張連懋,衛(wèi)聚賢是國學研究院的第二屆畢業(yè)生,作為“山西人才”被收容于孔(祥熙)家人才庫,以高薪安置在中央銀行研究室,于此展開考古、歷史等研究工作。張希魯長期生活貧困,衛(wèi)聚賢得悉后積極為之籌措,給他的信件便是交待舉薦張去中央銀行謀職之事。顧、衛(wèi)二人的信函是南遷的清華學人與當?shù)貙W者積極交往的生動例子。
抗戰(zhàn)時期清華學人在西南地區(qū)開展的國學研究,有一個突出的重心就是圍繞考古材料展開歷史研究,這不能不說是清華國學院開辟的與世界漢學相接軌的學術路徑之余緒。早在1909年,當時還是一個黑發(fā)碧眼、清瘦俊朗的法國青年伯希和(PaulPelliot.1878—1945,法國東方學家),就受到了清廷政要寶熙、劉廷琛、柯劭忞、惲毓鼎以及來自學界的王仁俊、徐坊、董康、蔣黼、吳寅臣等人的宴請,隨后在董康的引薦下,羅振玉、王國維又前往伯希和租住的北京住處拜會。牽動這些學者目光的,乃是“伯希和行篋中的敦煌斬獲,及其斬獲必須延展到的中亞當代考古運動” ,史家因此稱之為“國學與漢學的相遇”。 這次相遇,形成的后果便是大家熟知的由王國維所實踐、陳寅恪提出的“把地下的實物和紙上的遺文互相釋證”“外來的觀念和固有的材料相互參證”“異國的故書和吾國的古籍相互補正”的“三證法”(《王靜安先生遺書序》)。遷往四川李莊古鎮(zhèn)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清華國學研究院出身者顯然占據(jù)主流,下設三組即分別由陳寅恪、趙元任、李濟領銜?!?史語所“將自然科學方法廣泛地運用于國學研究領域,尤其是以現(xiàn)代考古學方法取代了傳統(tǒng)金石學,由此在殷墟發(fā)掘上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我們展示的學人手札中有一封時在西南聯(lián)大國文系任教的陳夢家先生寫給時在史語所工作的董作賓先生的信函,談及出版《甲骨叢編》及《殷墟文字外編》,并提及唐蘭先生擬在聯(lián)大開設“六國文字研究”課程,正是反映圍繞殷墟考古展開研究和教學的情況。另有一封信函,是時在史語所工作的梁思永寫給傅斯年、李濟先生匯報城子崖遺址第二階段發(fā)掘工作的。城子崖遺址是“龍山文化”的重要發(fā)源地,地處山東龍山鎮(zhèn),屬于新石器晚期的一種文化,最早是由清華國學院學生吳金鼎(字禹銘)于1928年前往山東平陵進行考古調(diào)查時注意到,1930年至1931年間由史語所主持了兩次發(fā)掘工作。1934年,詳細記錄城子崖龍山文化發(fā)掘緣起、經(jīng)過及成果的考古報告《城子崖》一書由史語所出版,這部中國第一部考古報告,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了業(yè)內(nèi)轟動,也由此開啟了國內(nèi)科學考古的序幕。1938年春,史語所與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等機構遷昆明,吳金鼎受李濟之聘,出任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專門委員之職,同年10月,在李濟的具體組織下,由史語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聯(lián)合組織的“蒼洱古跡考察團”成立,吳金鼎任團長,吳的夫人王介忱及剛從英國學成歸國的曾昭燏為團員,我們展示的手札中正好有一封吳金鼎先生向史語所梁思永先生匯報蒼洱考古情況的信函。至1941年1月,考古團在大理一帶發(fā)現(xiàn)了蒼山、馬龍、龍泉、下關西等遺址,成為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科學考古之濫觴。
二
如果說清華國學研究院開創(chuàng)了“清華學派”文史研究的傳統(tǒng),那么由“庚子賠款”選送赴美留學的理工及社會學者,則開辟了二十世紀中國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的教育傳統(tǒng)。在我們列舉的名單中,姜立夫、竺可楨、胡適、趙元任、梅貽琦、金邦正、張子高是1909年至1911年由游美學務處考選的直接留美生,葉企孫、趙忠堯、曾昭掄、侯德榜、湯佩松、金岳霖、湯用彤、李方桂、梁思成、梁思永、黃子卿、張鈺哲、周培源等是1913-1929年留美預備部派出的留學生,陳衡哲是從1914年起考選的第一個留美專科女生,袁翰青則是從1916起派出的留美專科男生,季羨林是1935-1937年間中德交換留學生,錢學森、趙九章、夏鼐、楊振寧是國立清華大學時期(1928-1945)派出的留美公費生,夏翔是1941年派出的留美自費生,等等。
他們這一代遠涉重洋者,在國難當頭之日肩負富國強兵的重任,遠赴歐美等國接受現(xiàn)代教育體制的訓練,獲得碩士、博士學位后,回國執(zhí)教,迅速在各自的學科領域建立起與世界接軌的現(xiàn)代科學教育體系。甲午慘敗所暴露出的傳統(tǒng)士大夫的知識結構在新的歷史環(huán)境中的嚴重局限性,終于逐漸得到改觀,新型的技術性人才開始在社會的各個行業(yè)發(fā)揮重要作用。金邦正送還赴美考察學務余款及單據(jù)的手跡,錢學森在赴美前夕致清華大學校長辦公室的信函,趙忠堯、王竹溪教授針對留美公費生楊振寧研究計劃事宜呈報梅貽琦校長的公函等,是這段留學歷史的直接物證。湯佩松呈梅貽琦校長“草擬農(nóng)學院籌備方案”,湯用彤呈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常務委員會請求批復哲學心理教育系經(jīng)費,錢三強在回國前夕寫給清華大學的“發(fā)展原子能建議”,曾昭掄填寫的國立北京大學“普通化學”課程內(nèi)容進度表,張子高致張青蓮關于開設“半微量定性分析”計劃等,則可視為這種留學生涯之后體現(xiàn)在辦學實踐中的直接嘗試。endprint
值得注意的是,在引進西方科學教育體系的過程中,大學教材的譯介和編寫至關重要。起初,理工類科目的教材都是英文,留學歸國的教師在教學時也是講英文,或者半英文半中文,學生感到頗不適應。1930年前后,商務印書館提議有系統(tǒng)地出版大學教材,得到蔡元培先生的重視和支持。 1931年9月,時任商務印書館總經(jīng)理的王云五先生撰文表明有意組織編寫大學教科書:“國內(nèi)大學不能不采用外國文圖書者,自以本國無適當圖書可用,而其弊凡位高等教育者皆能言之。本館見近年日本學術之能獨立,由于廣譯歐美專門著作與鼓勵本國專門著作;竊不自揣,愿為前驅(qū),與國內(nèi)各學術機關各學者合作,從事于高深著作之譯撰,期次第貢獻于國人?!?《大學叢書》遂于1932年開始啟動,在王云五先生的積極推動下,到抗戰(zhàn)前夕,共出版涵蓋文學、歷史、法學、經(jīng)濟、理工、化學、醫(yī)學等各個學科共200余種大學教材,兼收著作與譯作,并聘請了國內(nèi)專家五十五人組成大學叢書委員會。 我們展示的手札中正好有兩通信函是致王云五先生關于《大學叢書》的,一通是劉仙洲致王云五,討論幾部書稿的出版和修訂計劃,其中提到的《機械學》(1921)是機械工程學科最早的一部中等工業(yè)學校教材,《機械原理》(1935)和《經(jīng)驗計畫》(1935)則是商務印書館編寫《大學叢書》中的兩種。另一通是姜立夫先生致王云五關于著作審閱意見的信函,王云五先生請他審閱吳在淵《數(shù)論初步》與德國柯勞什著、李協(xié)譯《簡要實用微積術》兩部書是否可列入《大學叢書》,姜先生在認真閱讀后提供了專業(yè)的意見,并修改了《數(shù)論初步》序言中的文字,可見當時選擇書目時的嚴肅與謹慎。有意思的是,同樣是在致商務印書館編審和經(jīng)理王云五的信件中,陳衡哲的《西洋史》、陳楨的《復興高級中心教科書·生物學》則是民國時期最受歡迎的中學教材,其書言簡意賅、深入淺出,可謂將留學時的專業(yè)訓練轉(zhuǎn)化成科普知識的成果表現(xiàn),在啟迪民智、拓展學生思維方面的功勞自是不可小覷,即便是在出版物如洪水般泛濫的當下,它們?nèi)允遣豢蓮U讀的經(jīng)典。
三
清華學人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不僅僅在于他們在推動國家社會進步做出的專業(yè)方面的杰出貢獻,同時也在于他們的學識淵雅、視野寬廣、修養(yǎng)全面,不以一己之專而摒棄其他。在從傳統(tǒng)語境向現(xiàn)代社會過渡的過程中,酬唱應答時信手拈來的古文詩詞,問詢聯(lián)絡中信筆寫就的書法條幅,把這些知識精英的日常素養(yǎng)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王國維贈朱自清《蓼園詩》條幅、楊振聲呈梅貽琦《疊茶字韻》詩稿、馮國瑞贈劉國鈞《高陽臺·春思》詞、姜亮夫應鄭逸梅之請所做《梅花詩》、郭紹虞致陳翔鶴的七言詩稿、汪鸞翔賀陳慶和學長的七言律詩、謝國楨贈唐弢先生的七言律詩等等,都值得我們反復品讀、一再玩味。
文學作品中,有兩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詩作值得我們投入特別的關注。一件是蕭滌非先生于西南聯(lián)大時期呈給朱自清先生的一組自作詩。蕭先生自1941年9月至1946年4月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任教,其間生活十分困窘,“即今窮愁日倚薄,是或一道療蹉跎”,“好去嬌兒女,休牽弱母心。啼時聲莫大,逗者笑宜深”,“于今無可嘆,所嘆是吾妻。病羽將雛小,柔荑拄戶低”,“妻兮骨立欲如柴,索命癡兒逐逐來”,“國自諸公事,寒歸白屋軀”等等描繪日常生活,無一不是血淚之句。蕭先生是杜甫研究的大家,于老杜之“詩史”手法心領神會,這些具體可感的人物形象,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真是深得老杜精髓??箲?zhàn)大后方物質(zhì)匱乏,通貨膨脹,知識分子普遍貧困,家家嗷嗷待哺,人人節(jié)衣縮食。而這組詩作的珍貴,也在于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聯(lián)大時期的知識分子在國難當頭之際的生存狀態(tài)。其中況味,令人感動,令人心酸,也令人不時莞爾。另一件是俞平伯先生饋贈畢樹棠的手抄本《遙夜閨思引》?!哆b夜閨思引》是俞平伯醞釀于北平淪陷末期、完成于抗戰(zhàn)勝利后的長篇五古,是在其留居北平期間、面臨士林社會內(nèi)部的道義壓力時,向南渡又北歸者陳述自己心曲的婉轉(zhuǎn)表達,歷來便為文學文化研究者所重視。俞氏曾應親友之請,先后抄錄并題跋后分贈給十六位親朋好友,這次展出的贈畢樹棠本是其中的第三個手抄題跋本,畢先生跋語云:“民國三十四年秋,抗戰(zhàn)勝利,故都光復。一日,平伯先生過舍,以《遙夜閨思引》詩稿見示。余愧不知詩,惟見其峰巒起伏,情辭哀艷,中若痛經(jīng)世變,深寄慨思,非等閑幽怨之作也?!?此題跋可謂知者之言?!哆b夜閨思引》用典晦澀,全詩充滿了才子佳人、宮怨閨情式的譬喻,營造出幻夢一般的詩境。有論者謂:“從寫作、發(fā)表、出版的整個過程及其版本格式來看,俞平伯是將《遙夜閨思引》作為一個事件來經(jīng)營?!?他不厭其煩地題跋并在書信中以圈點、箋注的方式,逐段交待詩中暗藏的本事及個人的身世、懷抱,在近親、密友、同事、弟子等小范圍私人圈子里打著燈籠去找“知心客”,活脫脫是一部知識分子的隱秘的精神心靈史。在經(jīng)過新文化洗禮,不少學人已經(jīng)開始使用清澈見底的白話文來進行寫作時,如蕭滌非和俞平伯這樣的優(yōu)秀舊體詩作,是運用古典文言書寫近現(xiàn)代生活與思想的絕佳范示。
我們展示的文稿中另有兩部未刊的學術手稿,也值得研究者們予以重視。一部是唐蘭先生在1920年考入無錫國學專修館時寫就的《說文注》。無錫國學專修館于1920年冬創(chuàng)建于惠山之麓,1928年更名無錫國學專門學院,1929年定名為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著名教育學家唐文治任校長。學校開辦之初,即堅持吸納傳統(tǒng)書院教育的菁華,注重敦品礪節(jié),強調(diào)學行合一,雖也有適應現(xiàn)代教育潮流的哲學概論、西洋文學史、文藝批評、教育學等課程,但學生主要的學習內(nèi)容還是在傳統(tǒng)經(jīng)史和原典摹寫上。唐蘭先生的這篇《說文注》,目前尚不確定是否完整,但卻可以清晰地看到先生在初入文字學研究領域時,便已對歷代注家的優(yōu)劣得失了然于胸,不僅如此,當時較新的學術成果如章太炎的《文始》也在稱引之中。另有一部姚華手抄披校本《張子野詞》,亦為詞籍經(jīng)典貢獻新的版本,提供新的閱讀維度。姚華先生是民國初年北京學界與藝術界執(zhí)牛耳者,在清華執(zhí)教的時間雖然短暫,卻培養(yǎng)和影響了包括吳宓在內(nèi)的一批清華學人。其個人在文字學、音韻學、詩詞曲賦以及書畫理論與創(chuàng)作方面的巨大成就,奠定了其在民國藝術史上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姚華先生亦是清末民初著名藏書家,藏書中有宋本宋本《漢雋》《周易注疏》,元刊《曲江集》,明本《張子壽集》及明刻附圖傳奇多種。 其藏書中的文集和詩集,多有其批校,手自抄書亦夥,不啻為文學史和古籍版本研究的新出材料。endprint
四
這里還想談一談清華學人與書法藝術。梁啟超對“二王”和北碑均用力極深,形成了碑帖熔鑄的書法風貌;商承祚的集甲骨文是將新出考古材料運用到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積極實踐;陸維釗晚年書法卓絕,自成一體,熔篆、隸、草于一爐,圓熟而精湛,凝練而流動;唐蘭的鐘鼎、篆書、行書、楷書之作無一不精,最為精到者當屬行楷;俞平伯的小楷風神瀟灑、毓秀奪人,最為書家稱道。他們均可稱是二十世紀當之無愧的書法大家。而另外一些學者,哪怕是理工科學子、教授,雖未專務于書,亦大都寫得一手漂亮好字。
不僅如此,清華學人在對書法藝術性的理解和理論上的闡述,也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和引領性的。一些清華學人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對中國書學和藝術產(chǎn)生了非常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茲略舉數(shù)例,王國維先生早在1907發(fā)表的《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就已對書法做了一個具藝術性的闡述,他指出:“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惨怨P墨見賞于吾人者,實賞其第二形式也,此以低度之美術(如法書等)為尤甚。三代之鐘鼎、秦漢之摹印、漢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書籍等,其美之大部實存于第二形式。吾人愛石刻不如愛真跡,又其于石刻中愛翻刻不如愛原刻,亦以此也。凡吾人所加于雕刻書畫之品評,曰神,曰韻,曰力,曰味,皆就第二形式言之者多,而就第一形式言之者少?!?明確提出書法屬第二形式美的藝術范疇。梁啟超于1926年在“清華教職員書法研究會”講演時提出:“書法是最優(yōu)美最便利的娛樂工具” ,這一觀點道出了那個時代文人學者的文化心態(tài)。書法是科舉必備能力,也是文字語言之工具,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對世界文化也產(chǎn)生過積極的影響,但到了清末漢字的地位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新的書寫工具和觀念的介入,漢字書法傳統(tǒng)文化遇到了新的挑戰(zhàn),以致在其講演時強調(diào):“愛美是人類的天性,美術是人類文化的結晶,所以凡看一國文化的高低,可以由他的美術表現(xiàn)出來,美術世界所公認以為圖畫、雕刻、建筑三種之外,還有一種就是寫字。外國人寫字亦有好壞的區(qū)別,但以寫字作為美術看待,可以說絕對沒有,因為所用工具不同,用毛筆可以講美術,用鋼筆鉛筆只能講便利,中國寫字有特別的工具就成為特別的美術?!绷汗跀⑹龊涂隙〞ǖ耐瑫r更多的是在呼吁:不能忽視書法在各個領域中的作用。如此的理解對于今日書法之地位,愈加具有其獨到的價值。
張蔭麟(1905-1943)是梁啟超的廣東同鄉(xiāng),在清華求學七年,也是一位文史哲兼通的大家。繼王國維、梁啟超之后,張氏對書法理論和美學理論的研究,在現(xiàn)代語境下可稱得上是開創(chuàng)性人物。早在1931年,他發(fā)表了長逾萬言的《中國書藝批評學序言》 一文,明確提出了:
(關于書法)諸問題之解答可以構成美學之一新支,吾人可名之曰“中國書藝之美學”。以此學之原理為基礎,可以建設一“書藝批評學”,其任務在探求書藝上美惡之標準,并闡明此標準之應用,故題曰“中國書藝批評學序言”云。
接著指出:
欲論“書藝”之特質(zhì),宜先明何為審美之經(jīng)驗。吾人對于外物(或外物之表象)可有種種不同之態(tài)度。例如見物而思如何利用之以達生活上之某一目的,是謂致用之態(tài)度;見物而分析其現(xiàn)相變異之情形,比較其與他物之同異以求眾物之通則,是謂窮理之態(tài)度;若夫觀物而已,別無所事,一任吾心追隨,凝止,放失于官覺或想象所呈之種種相焉,是謂審美之態(tài)度。
他把書法理解為“即語言符號,亦可為審美之對象,為種種才力之所寄托?!睆摹爸掠谩迸c“窮理”、“態(tài)度”與“經(jīng)驗”來闡述“書藝”與審美的關系,把不同的兩個層面置于“書藝”來理解,尋找能溝通的理論,這是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之論,是為論證“書法美”的存在理論依據(jù),該文不僅從根本上來論證“書藝”為藝術,同時也是在證明書藝是“美學之一新支”。這是張蔭麟先生對書法理論研究的貢獻,可以說,現(xiàn)代書法理論基本概念及研究方法是由張蔭麟所開啟的。
還有一位著名的清華學人林語堂先生,在其名著《吾土吾民》 中,他提出“是以中國書法的地位,很占重要,它是訓練抽象的氣韻與輪廓的基本藝術,吾們還可以說它供給中國人民以基本的審美觀念,而中國人的學得線條美與輪廓美的基本意識,也是從書法而來。故談論中國藝術而不懂書法及其藝術的靈感是不可能的。”鄧以蟄強調(diào)書法之意境美“若言書法,形式與意境不可分。何者?書無形自不能成字,無意則不能成書法?!?/p>
從以上幾位清華學人對書法的闡述來看,可以看到那個時代中國文化思想的轉(zhuǎn)向,也能看出西學在進入中國文化時,清華人如何去應對,等等,不一而足。這是書法現(xiàn)代化的開始,當然,對這一問題的現(xiàn)代銜接,應推清華子弟熊秉明先生——書法系統(tǒng)化研究的出現(xiàn)。他從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之后留學法國,一直在研究書法、雕塑和繪畫。60年代他就出版了《中國書法理論體系》,該書是在哲學、史學的背景下來梳理中國書法,把書法分為喻物派、天然派等六大派來加以闡述,并提出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的觀點,是對書法的價值和意義做了一次系統(tǒng)的分析。
五
不過,最令人感動的還是那些日常瑣事中所呈現(xiàn)的學人情懷。王國維寫給長子王潛明的書信,充盈著父親的責任與慈愛;胡適寫給陶維正小朋友的信札,溢滿了父執(zhí)的溫情與關懷,而其中所透露出的教育理念,更值得今天為人父母者深思;朱自清在貧病之時寄給之彥侄兒添箱之用的錢款;吳恩裕請夫人宋漱青代借五元至十元以解燃眉之急;劉文典為購北大同事轉(zhuǎn)讓新Citroen牌汽車心急火燎地跟商務印書館討價還價自己的著作版權;浦江清寫給發(fā)小好友施蟄存講述回鄉(xiāng)見聞與連日近況的瑣碎嘮叨,等等,讀之令人回味,也窺見那個時代的學者常態(tài)。
這些信札,其實無需做過多的歷史鉤沉,我們只要靜靜地展卷品讀,駐足凝聽,意義自然凸顯。王國維曾經(jīng)談起他所羨慕的宋代金石學:“賞鑒之趣味與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與求新之念,互相錯綜。此種精神于當時之代表人物蘇軾、沈括、黃庭堅、黃伯思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對古金石之興味,亦如其對書畫之興味,一面賞鑒的,一面研究的也?!?在觀堂先生的眼中,宋代學術之所以凌跨百代,乃在于藝術興味的作用。我們?nèi)缛魧⑦@些手札視之為藝術品,以鑒賞趣味與研究趣味相融合的藝術史眼光來予以注視,則“感官的微賾纖末”和“理性的修辭情念” 均將一齊被激起。然而,法國年鑒學派史家布羅代爾為了表達歷史的整體性,將歷史分析分為“事件”“局勢”和“長時段”三個層次,無數(shù)的“事件”匯集成為一種“局勢”,追溯這些手札演繹的故事則構成了整個二十世紀清華學人的獨特歷史。endprint
1914年,在新文化運動尚未掀起之時,梁啟超先生應邀在清華學校做了一次著名的演講,內(nèi)容是一篇正統(tǒng)的文言文《君子》 ,其氣勢浩蕩、文采華美,內(nèi)有文曰:
縱觀四萬萬同胞,得安居樂業(yè),教養(yǎng)其子若弟者幾何人?讀書子弟能得良師益友之薰陶者幾何人?清華學子,薈中西之鴻儒,集四方之俊秀,為師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會,促進我政治,所謂君子人者,非清華學子,行將焉屬?雖然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今日之清華學子,將來即為社會之表率,語默作止,皆為國民所仿效。設或不慎,壞習慣之傳行急如暴雨,則大事僨矣。深愿及此時機,崇德修學,勉為真君子,異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瀾,作中流之底柱,則民國幸甚矣。
君子的自強不息造就文明,士人的厚德載物成就風雅,凝聚在這些手札中的清華學人則以百余年來的所作所為,生動地詮釋了“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一百年校訓。
注釋:
①王云五編,《禮記今注今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第277頁。
②郭預衡主編,《唐宋八大家文集(九)·蘇軾文(下)》,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7年,第847頁。
③(宋)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67頁。
④(宋)沈括著,張富祥譯,《夢溪筆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88頁。
⑤關于清華國學院的名稱,完整而準確的表述是“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
⑥陳來:《近代“國學”的發(fā)生與演變——以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典范意義為視角》,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⑦參見:《清華周刊》第351、408期;《國學論叢》第1卷第1號。
⑧牟潤孫,《清華國學研究院》,《大公報》1977年2月23日。
⑨見: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第85頁。
⑩參見:吳其昌著,《梁啟超傳——中國憲政啟蒙百年第一人》,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1頁。
11 牟潤孫,《清華國學研究院》,《大公報》1977年2月23日。
12 桑兵,《陳寅恪與清華研究院》,見《歷史研究》1998年第4期。
13 祖艷馥、[西]達西婭·維埃荷-羅斯編著:《史與物:中國學者與法國漢學家論學書札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4頁。
14 參見:劉東,《清華國學與域外漢學》,收入:劉東著,《我們的學術生態(tài):被污染與被損害的》,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第195頁。
15 盧毅著:《“整理國故”運動與中國現(xiàn)代學術轉(zhuǎn)型》,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8,第89頁。
16 同前,第239頁。
17 參見陳應年:《商務印書館百年回眸》,刊于《炎黃春秋》1997年第6期,第18頁。
18 王云五著:《商務印書館與新教育年譜》,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73年,第363頁。
19 楊琳、肖東發(fā):《商務印書館<大學叢書>的出版與歷史意義》,見《出版科學》2012年第2期。
20 孫玉蓉編,《俞平伯研究資料》(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第253頁。
21 袁一丹:《俞平伯<遙夜閨思引>表微》,見《漢語言文學研究》2012年第3期。
22 范鳳書著,《中國著名藏書家與藏書樓》,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372頁。
23 《教育世界》,1907年,第144期,第1-7頁。
24 《清華周刊》,1926年,第26卷 第9期,第709-725頁。
25 最初連載于《大公報·文學副刊》1931年4月,第171、172、173、174期,作者署名“素癡”。收錄于:(美)陳潤成,李欣榮編,《張蔭麟全集 中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7-180頁。
26 林語堂,《吾國與吾民》,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3年,第245頁。
27 鄧以蟄,《鄧以蟄全集》,合肥:安徼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67頁。
28 吳為山編,《熊秉明雕塑藝術》,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6頁。
29 原刊1928年《國學論叢》第1卷第3號,收錄于:王國維著,喬繼堂選編,《王國維散》,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8頁。
30 范景中:《<藝術史名著譯叢>總序》。
31 梁啟超:《君子》,刊載于《清華周刊》1914年第20期。收錄于:吳劍平主編,《清華名師談治學育人》,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9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