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老倌八十有余,牙好胃口好,眼睛能看報,兒孫都說怕是要活成老妖精。老倌眼一瞪:胡說,把老婆子伺候到頭我就走了。
這話明擺著要找事,果然事就來了。
這天他拄著拐杖弓著背,正要出門,卻瞅見自己的影子筆挺挺的,抖袖翻袖,叉腿下蹲,身一斜,就勢就臥倒了,好個貴妃醉酒!
他嚇壞了,揉揉眼再看,這下影子又成穆桂英扮相,鏘鏘鏘舞得靠旗飛揚,好個英姿颯爽!
是影子出了問題還是眼睛出了問題?老倌本能地躲,白天躲太陽,晚上躲燈光,最難的是要躲老伴兒狐疑的目光——她一定是覺察到什么了,連緊打緊湊著十三幺,還不忘騰出心來掃他一眼。
這眼神老倌記得,當年他在院子里喂雞的時候,總要咯咯咯趁機練上幾嗓子,有一回剛扭頭,就被她這眼神扎了一下,手上的簸箕掉落在地,驚起的雞滿院子撲騰,亂了陣腳。
別誤會,老倌可不是怕老婆。他老伴兒原是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家人不同意她嫁個戲子,把她鎖在二樓閨房內(nèi)。她烈性子,直接往下跳,拖著斷腿橫豎到他那兒去了。
這腿怕是廢了,你得養(yǎng)我!她說。
他點頭如搗蒜,養(yǎng),當然養(yǎng)。
可是,拿什么養(yǎng)?正鬧天災,誰有閑工夫看戲?戲班子白菜幫子番薯粥地苦苦支撐,原先唱穆桂英的靠旗一脫上山砍柴,唱楊貴妃的酒杯一扔跑去釀酒,角兒都走了,他這個跑龍?zhí)椎木挂换纬闪苏』ǖ?/p>
他興沖沖地包大頭,貼片子,戚眉,剛唱了兩場戲班子就決定散伙了——開場時還算稀稀拉拉有些觀眾,還沒打賞就溜了,種地的種地,繡花的繡花,誰家不是幾張嘴等著呢?
也罷,熬過天災再說。老倌仗著這些年練的功底,一聲開腔背起大筐,邁起臺步進了山。
山里草藥多,世道再不濟藥還是要抓的,靠著它,老倌好歹填飽了兩張嘴,哦不,很快變成三張嘴。
天災一過,又有戲班子重新開張了,他看了一眼嗷嗷待哺的娃,心想,等娃大點兒我再去吧。
眨眼娃就上學堂了,老倌一得意,不覺就蹺起蘭花指,老伴兒一筷子打下來,像個男人行嗎?兒子學著呢。嚇得老倌再也不敢在家練身段,尋思著,還是等娃長成再說吧。
再一眨眼娃就該娶媳婦了,老倌那個喜呀,縫縫洗洗忙開了。晾床單時拎著兩個角一抖,披上身就成了戲服。
可是從床單下伸出的,卻不是青蔥玉手,那疙疙瘩瘩的枯枝,還帶著洗潔精的味兒。他怔住了,半晌,規(guī)規(guī)整整地把床單晾好,走了。
老倌不再練聲,也不再練身段了,一門心思做起藥材生意來。
兒子生了孫子,孫子又生了曾孫。老來倒也安生,喝個茶,逗逗曾孫,偶爾心血來潮還會臨摹幾個名伶圖。孫子見了問,畫美女呀?老倌說,是名角,男的。孫子不屑,不男不女的。你懂個屁!老倌剛要發(fā)作,瞥見老伴兒正在客廳看電視呢,狠狠瞪了孫子一眼作罷。
日子也就這樣了,只等著另外半截身子入土,可偏偏這會兒,影子鬧起來了。
老倌不敢再看戲劇節(jié)目了,電視被固定在了新聞頻道。可影子不理睬,噔噔噔就走了個圓臺。
他不敢再畫名伶了,之前畫的被壓到了箱底??捎白邮殖謭A扇半掩嘴,腰一扭又走起俏步來。
吃不好,睡不香,熬上幾個睜眼夜后,老倌決定投降了。他從床底下的木箱子里取出一個藍布包著的包裹,層層解開,那是他偷偷藏了六十年的頭套,當年戲班子散伙兒時,給他留個念想的。
果然,就是這念想攛掇影子來著。頭套一扔,影子就恢復正常了,一個蒼老的身影在燈光下?lián)u搖欲墜,顫顫巍巍,很快就倒下了。這一倒,他明白自己不會再起來了,對老婆子是萬般的不放心。
你身子寒,水果要記得泡泡熱水再吃。他說。
喘喘氣,他又說,你糖尿病的藥丸在第二個抽屜里,飯前記得吃一顆,別吃多了……
話沒說完,他就瞪大了眼睛?;椟S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扯得七零八落,有踢腿的有扭腰的,有起單腳的有臥魚的,有散發(fā)的有哭相思的,亂糟糟一臺戲,全是男旦。
出殯時,他老伴兒找來戲班,在靈前唱了足足七天七夜。
選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