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那一站臺，看你下車

辛克

一

安雅依然記得那個令她倍感難堪的早上。盡管頭上扣著轟隆隆的耳機，可伴著公交的顛簸，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還是把她催眠了。起初安雅的頭只是咚咚地敲著玻璃，醒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頭已經(jīng)微微地偏到了左側(cè)，下巴穩(wěn)穩(wěn)地壓在一個男生的手臂上。安雅唰地直起腰，草草捋了捋沾在下巴上的頭發(fā)便慌亂地在包里摸紙巾。

男生依然用手緊緊地抓著前座，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盡管襯衣的袖口已經(jīng)被口水浸得冰涼。

安雅最終沒能在包里翻出紙巾，倒是下車的時候，男生遞了一包過來。安雅一邊擦著下巴一邊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后來在車上見面的時候，男生會簡單地和安雅擺個手，安雅也只是戴著耳機向他點個頭便坐在窗邊看風景。

男生喜歡穿格子襯衣、淺藍的牛仔褲，穿過葉隙的光斑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即使他低著頭專注地玩手機，樣子也是那么的好看。每次偷偷地望向男生，安雅的心都跳得厲害，感覺自己像個小蟊賊。

沒用多長時間，安雅就記住了男生胸卡上的所有信息，甚至那串長長的手機號碼，她也能倒背如流。

二

安雅給明浩發(fā)的第一條短信是“謝謝你”，很快，她收到了一個問號，然后是一個笑臉。對方?jīng)]有追問她是誰，也沒再問為什么，這一點，倒讓安雅覺得很愜意。

后來安雅又發(fā)了幾條過去，雖是些“今天天氣不錯”之類無關(guān)緊要的話，可明浩總會耐心地回過來。盡管每次的話語都不多，但安雅卻很享受這種交流方式。

是的，像安雅這么自閉的女生，平日里哪說過這么多話呢？沒用多久，兩個人就在手機上熟絡了起來。

而現(xiàn)實生活里，兩個人依舊沒有多少交集，只是每次下車的時候，明浩都會把胳膊撐在門側(cè)做成一個小門讓安雅鉆過去，這樣再怎么人多，安雅也不會受到擁擠。

其實，有好多次，安雅都會惴惴不安地在手機上寫下那句話：“我就是你身后，戴著耳機的女孩?！倍q豫再三，安雅還是不敢把那幾個字發(fā)出去。從小到大，安雅一直都很自卑，她認為老天絕不會讓幸運降臨到她這種女孩的頭上。如果這種小小的幸福能夠持續(xù)得長久一些，安雅寧愿做明浩生活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安雅依舊每天戴著大大的耳麥，把自己與這個喧囂的世界隔絕開來，她那樣安靜地看著古老的長安城四季交替，看著明浩的臉由稚嫩變得俊朗。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明浩的身邊多了個女孩兒，安雅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層波瀾。

三

安雅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是要來的。女生戴著粉紅色的毛線帽，個子要比明浩矮上一頭。說話的時候，她會認真地仰著臉，忽閃忽閃地拍打著長長的睫毛，談到興奮的時候，還會嗒嗒地跺起腳，偶爾，也會伸手拂去從窗外飄到明浩肩上的葉屑。而明浩，亦會不時地正正女孩頭上的帽子，然后微笑著，拍拍她的頭。

那種時候，安雅的心總會感到很糾結(jié)，盡管她知道，對于那個小女生，她甚至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三年來，她給明浩發(fā)了無數(shù)條短信，而現(xiàn)實生活里，他們只不過是未曾說過一句話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那天，公交車上的人突然有些躁動，應該是有人丟了東西吧。安雅看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躥到車門口，看無路可逃，便把一部手機強行塞到明浩的包里。明浩死死地拽著那個人不放，后來兩個人便廝打了起來。那一刻，安雅的心都快跳出胸口了，她看見有锃亮的東西在兩個人的身體中間閃爍著，明浩一把奪過來后，安雅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長長的匕首。不明就里的乘客們紛紛驚慌地下了車，警察到來的耐候，只有安雅還傻傻地坐在那里。錄口供的時候，安雅看得出那個人反咬一口，那部手機依然在明浩的包里，亮著五彩的跑馬燈。

是的，安雅看得出當時明浩眼神里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話，明浩需要安雅為他做個證，安雅要做的，只是簡單地向警方說明一下她所看到的一切。而安雅在那一刻卻顯得異常躊躇，最終，安雅還是搖搖頭，沉默地走開了。

安雅那天像往常一樣匆匆地趕往學校。當時學校周邊正在施工，路口的交通燈已經(jīng)被拆除了。安雅走著走著，突然被什么東西撞翻在地，醒來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整整躺了兩天。

四

安雅沒有再見到過明浩，短信發(fā)過去，亦沒有回應。

從小到大，安雅一直都為自己是個聾啞人而感到自卑。她每天寧可多坐一站路，也不想讓人們看到她在特教學校的站臺下車；她頭上的耳機每天都大聲地放著音樂，也只不過是想掩蓋她聽不見聲音的缺陷。

安雅的世界，—直那么安靜，甚至連簡單地和人打個招呼，都是一種奢求。直到遇見明浩，她才發(fā)現(xiàn)，有人溝通的感覺，是那么好。

安雅其實很想告訴明浩，他需要證人那天，她的心里真的很矛盾，把自己那致命的缺陷赤裸裸地暴露給自己最在乎的男生，她又怎么敢？

明浩發(fā)過來的短信，安雅一條都沒有刪，她愿意把那些秘密，永遠地藏在心底。然而，又有誰能說給安雅聽那些她一生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呢？

是的，沒有人會告訴安雅，那次她安靜地睡在一個男生的手臂上，為了不打擾她，男生已經(jīng)默默地陪她多坐了兩站路。而后來整整三年，男生每天都會多坐兩站，為的只是能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親眼看她平安地走進學校。

也沒有人會告訴安雅，她出事那天，肇事車老遠就在她身后鳴起了喇叭，安雅被人撲出去的時候，那個戴了粉紅帽子的女孩，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哥哥。

選自《金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