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雪
一只麻雀不停地跺著方步,漫不經心地樣子惹惱了一只鴿子,鴿子咕咕地喊叫著,憤怒地朝麻雀挪近。鴿子的挪步多少帶著一點示威的味道。那些陽光下的麥粒散發(fā)著誘惑的光芒,盡管那是些秕麥,可在漫長的冬天里,對于鳥兒來說卻有著具大的吸引力。麻雀嘰嘰地招呼著同伴,根本無視鴿子的威脅,像士兵一樣威武莊嚴地邁著自己的步子。
好多年沒有看到這些麻雀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飛來了!耳根又不清凈了!
陳二爺帶著濃重的鼻音自言自語著,他的腔調里既有和宋三說話的意思,又有對自個兒嘲笑的味道。
蹲在墻根下的宋三明白那是陳二爺有和他閑聊的意思,但是宋三頭也不抬一下,繼續(xù)抽那根抽了一半的煙。陳二爺在離宋三一米遠的墻角抖抖索索地蹲下了。他斜著肩膀從腰上解下煙袋,努力了好幾次才裝了一鍋旱煙,劃了好幾根火柴才把旱煙點燃,吧嗒著嘴猛吸幾下。吹掉煙鍋子里的煙渣,一邊咳嗽一邊又滿滿地裝了一鍋煙葉,只是沒有點著,擎在手里。陳二爺的腦子里滿是進城的影子,進城是他的孫子。
宋三瞥了一眼陳二爺,看他把裝了旱煙的煙桿擎在手心也不點火,這才打算跟陳二爺搭腔。
前些年啊,麻雀都跑到城里享福去了,可沒有想到成了城里人的下酒菜,可那些心比天高的雀兒后悔晚了,想回到我們這窮地方卻來不了,城里人不讓啊!他們吃膩了那些我們眼里稀罕的東西,就想著法子吃城里沒有的。你沒聽說嗎?前些日子一些城里人還吃嬰兒宴呢!
什么?陳二爺的耳朵突然不聾了,疑惑的眼神里滿是吃驚。他朝宋三蹲的墻根處挪了一尺。
嬰兒宴啊,就是小月了的娃娃。說什么吃那東西才有營養(yǎng),造孽啊!
陳二爺聽到宋三說嬰兒宴,突然感覺胸口堵的厲害,一口氣卡在嗓子里上不來下不去。
屁話。小月的娃娃有啥營養(yǎng)?陳二爺渾濁的眼里滿是憤怒,長長地嘆一口氣,一揮手將那些麻雀和鴿子趕走。
城里人因為不吃麻雀了,所以麻雀又跑來了。城里人就是狡猾,吃膩了常見的東西,居然打著保護動物的旗號,假惺惺地裝起好人來了。
二爺你說,我們的孫子將來上大學去了城里,也會學著城里人的樣子嗎?宋三的這些話使陳二爺一下子蔫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便捋了捋山羊胡,撇撇嘴,聲音不大但很有氣度地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
唉!一輩人管不了一輩人的事,我們怎么知道那些龜孫子會不會忘本?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現在什么也不指望了,只指望閻王爺早些收了我。
陳二爺的話使宋三吃驚不小,他沒有想到陳二爺居然會說出那樣大的氣話。
麻雀和鴿子在他們的談話中又飛到了他們面前,搖搖擺擺地走兩步跳一下,根本不害怕眼前兩個人,它們似乎聽懂了陳二爺和宋三之間的談話似的,一雙雙眼睛犀利地望一眼它們眼里的人類,轉而又向那些秕麥進攻。
宋三也發(fā)出感慨,也說指望不上孫子們,只想圖個清靜,只要他們能考上大學多識幾個字就算我們祖上積德了,我死后到了陰間也有臉面對祖宗了。
陳二爺鼻子里哼了一聲,沒有出聲。
祖宗?祖上?你的祖上在哪里?
宋三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陳二爺的笑臉了。宋三也是念舊情的人,他知道要不是陳二爺替他說了好話,他現在在村里的地位可不是今天這樣的。
陳家村是靠公路的一個小村,村里的狀況比較好,沒有像其他村里那樣揭不開鍋的人,只是女人們的肚子像中了魔咒一般,一生一個女娃,一生一個女娃,計劃生育工作抓緊以后,大家一門心思想生男娃的計劃也被打亂了,尤其是那些生了女娃的人家,為了將來有人養(yǎng)老,也為了延續(xù)香火,于是讓外鄉(xiāng)甚至外省的男子上門入贅,陳家村成了鄉(xiāng)里出了名的招婿村。
還好陳家村的上門女婿都比較有本事,他們入贅的人家一點也不比本村后生差,房屋修的一樣闊氣,生的孩子也一樣機靈,當然,上門女婿的責任和擔子要比本村后生重些。
宋三剛做上門女婿的最初兩三年時間,由于本訥,不善于和村里人打交道,所以在大家眼里是一個沒有多大能耐的人,因此村里有什么紅白喜事,宋三總是被分配干挑水的活。
挑水是個苦力活,想想看,一個人要好幾天為有事情的人家供應水,那是多么繁重的任務啊,何況泉眼離村子還有兩里路。宋三要走多少個來回才能使有事情的人家水缸滿滿的,沒有人算過。正是因為宋三挑水的認真勁,幾次紅白喜事下來,一般不說什么的陳二爺看不過去了,他建議多安排幾個人挑水,別讓老實人吃虧??墒谴遄永锏暮笊膫€會像宋三那樣沒有聲響的干活呢?
陳二爺的一席話也讓全村人覺得宋三是個不錯的上門女婿,入了贅就是本村的一員,死了也會埋在本村的土地上。由于陳二爺的一席話,使宋三不再一個人給村里有紅白喜事的人家挑水了,他要么是接待道喜、奔喪的親戚,要么是提茶倒水,要么是陪那些客人喝酒。總之,比起先前朱三的地位有了很大提高。
陳二爺的孫子進城分配在縣城中學上班,陳二爺的兒子也就是進城的爹命苦,進城上班幾年后一個春天的后晌,他去包谷地里間苗時一頭栽倒在地里再也沒有站起來。當時宋三發(fā)現后喊來了人才把進城爹拉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可進城爹在醫(yī)院躺了幾小時就沒了。
也是宋三第一個給進城打電話讓他趕緊回家的。
宋三后來多次說,他從地里拉起進城爹時,進城爹的手心里還攥著一朵花,一朵已經揉蔫的藍色花朵。不知道進城爹為什么要攥一朵花,還是藍色的花,他下輩子想做女人嗎?
村里人也想不明白,進城爹怎么就得腦溢血死了呢?年輕人不在乎,可是年長點的就心里發(fā)堵,畢竟進城爹正當壯年。那些掉光了牙的老太太們一有機會湊到一起就羨慕進城爹,說沒有受什么病痛折磨就死了,是老天爺給的好呢。
一開始陳二爺聽到那些碎嘴女人們的話就氣不打一處來,后來他想想也就不怎么生氣了。每次聽到那樣的話也會附和著說一句,那是命,也是他老漢的命。
兒子沒了,孫子又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回家,陳二爺心里總是冷冷的。有時他躺在冷冰冰的床上,埋怨老天爺不明不白地把后人帶走了。有后人最起碼脊梁骨硬梆一些,可他現在像被抽了筋骨的人,軟軟的,沒有一點當初送進城去念書的挺拔。endprint
兒子死了,陳二爺的心是怎樣的痛,沒人從他的臉上看出,只有宋三看到了陳二爺的絕望和無奈,在和他的交談里,陳二爺像個孩子似的哭泣。
還好陳二爺還有個很老實的大孫子,由于太老實,所以到現在還是光棍一個,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
有時陳二爺被誰家叫去吃飯,飯后喝上二兩包谷酒了,他就開始念叨,念叨逝去的兒子,念叨娶不到媳婦的大孫子,念叨到最后,帶著哭腔念叨的就是進城。在陳二爺的念叨里大家對進城越來越生氣,對陳二爺越來越可憐,所以誰家只要有吃點喝點的事都會把陳二爺請去。
其實進城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考上師專,會成為公家人,拿工資吃飯的人。
就在畢業(yè)分配的那年,進城開始討厭起陳二爺,并想方設法阻止陳二爺到學校去看他。他不再是陳二爺胳膊底下那個探頭探腦的孩子,也不再是整天爺爺、爺爺喊個不停的孫子,當然也不是陳二爺眼里嘴里驕傲的進城。
起初陳二爺會喜滋滋地跑去縣城,絮絮叨叨地和進城說這說那,說村里的人和事,說進城大哥相親的事,也說進城的終身大事。但是進城總是不滿意陳二爺吧嗒吧嗒唾沫星子飛濺的樣子,陳二爺的話沒說上幾句就被進城打斷,要么岔開話題,要么索性不讓他說,一副嫌棄的樣子。
以前進城會拉著陳二爺逛東逛西,給他講城里人的生活,還給陳二爺買這買那,使陳二爺高興得連睡覺也笑個不停??珊髞磉M城的變化太大了,陳二爺怎么想也想不通,進城到底怎么了?
陳二爺慢慢地不去縣城了,也不怎么提進城了,大家都覺得奇怪,尤其是宋三。也只有宋三才能耐著性子和陳二爺說東扯西,直到進城對陳二爺徹底翻臉后。一次酒后,陳二爺把他的苦都倒在宋三家的堂屋里,那個令陳二爺難堪又痛心的話題終于使陳二爺自己擊垮了自己。
陳二爺在宋三家拍著胸膛說他不管進城的任何事。
就那樣過了七八年,其實陳二爺也是死要面子的,他最怕別人在他面前提起進城。小時候進城是他的驕傲,是他最得意的孫子。進城學習好,人又聰明伶俐,眉眼長得俊秀,一點也不像他們山旮旯里的孩子。不僅干凈,說話還很有禮貌,跟村里的娃娃們一點都不一樣。陳二爺別提有多高興了,給孫子取名是另有原因的,可到后來陳二爺索性把希望寄托在“進城”兩字上,一心盼著進城長大后進城去上班,只要進了城,他就有臉面在村里講話做事了,他就是死也會死的很排場。
進城也沒有讓陳二爺失望,那些年對師專學生還是分配的,他在家里沒有呆多少日子就被分到了縣中學。中學老師也是很不錯的,陳二爺真的在村里出盡了風頭,見人就夸他,逢人就托人給他說媒,似乎誰嫁給進城做媳婦就是誰的造化。
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漸漸地進城變了,要么對家里的事不聞不問,要么一開口就讓陳二爺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進城對他母親還算不錯,有什么事都是給她說,發(fā)的工資也會給她一些,至于陳二爺,偶爾給上10塊20塊的。這樣一來,家里的事就是進城母親做主了,陳二爺的掌柜身份被取代了。陳二爺腰際掛的那串象征權利的鑰匙,大家發(fā)覺不見了。倒不是被進城母親要去了,而是陳二爺主動放到八仙桌上的。陳二爺把鑰匙放在八仙桌上后,鑰匙也就被進城母親不聲不響地收起了,當然也收起了鑰匙所管轄的一切。
陳二爺是在進城做了中學老師后開始當起牧羊人的,從此不再對家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發(fā)話。
之后的日子,陳二爺怎么也笑不起來,他那似乎用鐮刀雕刻過一般的額頭,帶著歲月的滄桑,使他渾濁的目光看去更加游離,他的心是冷的。那幾只既是他的指望又是他哄心的羊,他已經賣了兩只,是托宋三賣的,價錢還算不錯。他給自己買了一條褲子,稱了兩斤冰糖,還買了兩斤茶葉,順便買了幾塊錢的糖果。盡管家里有茶葉和冰糖,他開口要進城母親也會給他的,可是陳二爺偏偏不那樣。有時飯萊做得硬點,他只是看看,不吃。他的牙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他咬不動干硬的食物了。
秋天到了,陳二爺的心也和秋天的樹葉一樣枯黃干癟。有時坐在地埂邊,總是想象自己會怎么死,怎樣離開陽世。每當這時宋三會陪著陳二爺曬一會太陽聊一會天,催陳二爺回家吃晌午飯。望著陳二爺慢騰騰地向家里走去,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宋三心里可憐起陳二爺來。陳二爺除了脾氣怪點外,對村人還是不錯的,尤其對像宋三這樣的上門女婿,陳二爺始終是客氣的,即使與自己后人有點過節(jié)時,陳二爺也總是先呵斥自己后人,然后才對宋三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宋三不管錯的是不是自己,每遇到發(fā)生口角或不愉快的事,宋三總是先認錯,不和村里人爭,這些都是陳二爺教給他這個上門女婿的。
人總是要吃虧的,吃虧就是吃福。宋三堅信吃虧是福的說法,他倒插門到肖家村的近30年里,一直是以吃虧就是福的準則過日子的。他的這個準則也使他的家庭生活過得很不錯,他也成為村里好幾個上門女婿學習的榜樣,說是學習的榜樣,其實就只有兩點,一是學會低頭做人,二是遇事懂得謙讓。正因如此,宋三在村里口碑不錯,大家有什么難事也愿意跟他商量,找他出謀劃策。
宋三的三個孩子學習都好,去年大閨女參加高考,成績不錯,考個二本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宋三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要老大復讀。老大是個聽話的孩子,盡管心里不愿意,可還是順從父親去復讀了。
宋三是想要在村子里出人頭地的,他想證明自己比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有本事、有能力、也有實力供孩子上一本院校。
宋三的二閨女高中畢業(yè)后原先在集市上的裁縫店當學徒工,一月回一趟家,日子過的倒也踏實。誰料想突然不見了,家里人以為她在裁縫店,裁縫店老板以為她回了家,店里活忙,才捎話讓她趕緊回店,宋三這才知道閨女已經不在裁縫店有些日子了,家里頓時亂作一團。正當親戚們和村里人四處打聽她的下落時,她居然來電話跟家里要錢,說在南方開了個店,還說走的急沒有跟家里人商量。宋三一下子氣病了,還好是跑出去掙錢了,起碼給他留了點面子??墒撬稳趺聪胄睦镆膊惶崳幌嘈盘煜抡嬗心菢拥暮檬?,說白了其實是不相信自己的丫頭有那本事。于是閨女的電話越多,他心里越煩。endprint
最后一次電話是宋三親自接的,盡管閨女在電話那頭說生意好極了,她只想賺點錢后回家好好孝敬父母。還說電話費貴,讓他們趕緊給她打錢,要不店面就被別人擠占了,掙不到大錢了。
閨女的離家出走,丟人不說也罷,沒有想到閨女三番五次打電話要錢,還說要做什么大生意。宋三的氣窩在心里,所以死活也沒有給閨女打錢。
村里的后生們像著了魔一樣,都爭先恐后地跑到外地去掙錢。不管是開店還是開飯館或是打工,沒過多久都灰溜溜地回來了??此麄兊拇┐鞯挂矔r髦,跟電視里的一模一樣,只是少了離開家時的銳氣。至于掙了多少錢,為什么回家,誰都沒有言語。
宋三一分錢也沒有給閨女寄。
宋三一下子老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宋三和陳二爺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討論的事也越來越多,盡管年齡懸殊,可對事物的見解幾乎如出一轍。對村里的青年男女跑到外地去做生意掙錢一事的看法也基本相同。宋三再也不逼大閨女去復讀考一流的大學了,他想清楚了,讀了大學不一定就會過上好日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要學會一門手藝,只要肯吃苦,日子過得去的。
唉!人這輩子怎么過也是過,富也好窮也罷,不想過還是要過,不可能停留在原地。我以前總想著讓孫子們過上好日子,可想歸想,結果呢?還不是一樣。上了大學能怎樣?工作了又怎樣?城里人、莊稼人都是人,誰不老???再說了最后還是要死,死了一樣不是入土就是火燒。
陳二爺的一席話使宋三感到自己的想法與陳二爺越發(fā)一致了,兩人蹲在墻根下,依舊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鴿子和麻雀依舊在他們眼前找糧食吃。
陳二爺在宋三眼里慢騰騰地挪著步子,但他踽踽的背影里分明有著很多沉重的東西。
麻雀和鴿子似乎因為陳二爺的離去變得有點無聊了,也不爭搶食物了,各自也作出慢騰騰的樣子,它們無視宋三的存在,既不爭搶那些麥粒,也不怕宋三坐在那里,一邊嘰嘰喳喳的,似乎給宋三放點音樂似的,它們不理會宋三把煙盒撕得咔咔響的聲音,更不理會宋三的咳嗽,只是來來回回地跳躍著。
宋三的二閨女一直沒有回家,電話再也沒有打回來。聽村里一個后生說,他二閨女做的是傳銷,怕是一時半會回來不了,也說不定是找了個外地人成家了。宋三的心一下子掉進冰窟窿了。于是宋三整天像霜打的茄子,總在院外的墻根下曬太陽,每天他都會在相同的時間里等來陳二爺,兩人在冬日的陽光下共同取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