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

王藝睿

“大家好，我叫月白，是個演員。”

[燈火葳蕤揉皺你眼眉]

落葉他鄉(xiāng)樹，寒燈獨夜人。

檻菊愁煙，幽蘭泣露；孤燈獨坐，熱淚泉涌。他仰面躺在沙發(fā)上，電視上還在無休止地播放著他初次的自我介紹。醉意朦朧中，他想起微博搜索頁面上滿屏的猜疑；想起白日片場里導(dǎo)演的怒罵；想起觥籌交錯間同行的嘲諷——如刀字字誅心，如劍破空而來。他如相片般定格，像個沒有生氣的木偶。寒風(fēng)從虛掩的門窗中溜進來，悄然掀起了簾子，露出那斑駁的木箱。

似乎已然被人遺忘了。

怎么會不記得呢？那個老人將沉重的木箱交給他時那失望而決然的目光；最后一堂課上那個老人十年如一日挺拔的身板；還有他將自己從黑暗的雪夜抱進光明里時寬厚而粗礪的手掌和溫暖如春風(fēng)的嗓音。

他說：“從此以后，你就叫月白。清風(fēng)朗月的月，潔白無瑕的白。”

怎能忘，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清晰——知覺、末梢，以及有著安全感的江南空氣。都伴隨著故事和故人一起，融進血液，無限循環(huán)。

他終究是負(fù)了他的期望。

歲月棱角。

[風(fēng)雪依稀秋白發(fā)尾]

我叫月白，師傅唯一的徒弟。

我的師傅，是秋家班的班主，而秋家班是這個江南小鎮(zhèn)上唯一的戲班子。我自拜師那一日起，便隨師傅學(xué)唱戲。在外人看來，我天賦異稟，十七八歲便樣樣精通。而師傅卻捋著他花白的胡子，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不夠，還不夠??！”無論我追問師傅多少遍，師傅卻只有這句話。

我眉眼已長開，雋逸的外貌總引得姑娘芳心暗許。鄰家的阿虎對我說：“兄弟，你長那么好看，不做演員真是可惜啊?！蹦鞘俏业谝淮温牭健把輪T”兩個字，忙問阿虎這是什么。阿虎領(lǐng)我去他家看電視，那個下午，那個小小方塊中引人入勝的場景，幾乎奪走了我小鎮(zhèn)生活所有的色彩。就在那時，我對小鎮(zhèn)以外的那個世界，對演員生活有了所謂的向往。

應(yīng)為價高人不部，卻緣香甚蝶難親。

在那個陌生的導(dǎo)演找上我的那一刻，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而師傅也在我熠熠閃光的眸子的注視下點了頭。那天夜晚，他將我的衣物一一打點好，將我所用過的所有配飾都放進了一個木箱里。

“咯噠”一聲，木箱關(guān)閉。竟有一種空落感從我的胸腔內(nèi)噴涌而出?？吹綆煾祻奈从羞^的凌厲眼光時，我知道，我再難回頭。

我走了，和那瑣著我所有往事的箱子一起。獨留下那兩鬢斑白的老人。

有人告訴我：“你叫月白，是個演員。”

[蘭花指捻紅塵似水]

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分明是師傅的唱腔，怎么會署上他的名字？

疑問和悔恨一股腦兒地涌進了他的腦海，不管之后的表現(xiàn)有多精彩，他都已無心再看下去。他急切地，急切地想去看看那個老人。電影結(jié)束，演播室內(nèi)所有人都過來祝賀他，他只能隨口敷衍，盡量維持自己僵硬的笑容。然后，他不顧經(jīng)紀(jì)人反對，趕上當(dāng)日最后一趟火車，回了那個小鎮(zhèn)。那個老人所在的小鎮(zhèn)。那是他的故鄉(xiāng)。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的重逢竟已是生死殊途。他跪倒在石碑前，緘默不言。

他面前的土地里，深埋著他的故人。

他的故人將長久地留在他的故鄉(xiāng)。

從此以后，山河永寂，算不出來日方長。

他只是月白。

[三尺紅臺萬事入歌吹]

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

“你說江南煙籠雨，塞北孤天祭，荒冢新墳誰留意，史官已提筆?？催^故人終場戲，淡抹最適宜，怕是看破落幕曲，君啊，江湖從此離——”

一曲唱畢，他向臺下的鄉(xiāng)親們鞠躬，立馬引起了陣陣掌聲。秋家班的戲，是小鎮(zhèn)人們逢節(jié)假日必看的。就如同很多年前一般。

他卸下濃濃的妝，一身青衣，徘徊于街頭。一抬頭，便撞進了月光里。想唱一嗓子，卻發(fā)現(xiàn)應(yīng)和他的只有穿堂而過的風(fēng)。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他終于明白，那個老人一直念叨著的不夠，不是他的唱段，而是他那顆還不曾在戲劇中醉過死過的心，是他未曾到達的“人無物欲，即是秋空霽海坐有琴書，便成石室丹丘”的境界。

他已領(lǐng)悟，卻換不來老人欣慰的目光，只能在心底兀自嘲諷。

衣角被人牽動，低頭，才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童。小童的目光清澈，一如從前的他。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你長得好像電視里的演員哦！”

他俯下身，平視小童的眼睛，不知是在回答他，還是回答自己。

“我叫月白，是秋家班的班主，不是演員?！?/p>

也不會是演員。

（指導(dǎo)老師：熊秀英）

點評

本文作者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極具文化韻味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月白既是一個從小鎮(zhèn)走出來的演員，又是一個在老人的呵護下成長的戲劇人。然而演員與戲劇人這兩個身份猶如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于是月白的一次次選擇，便將文章一步步推向了高潮。全文情節(jié)跌宕曲折，代入感十足，在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下又穿插了月白的成長與思考，輔之唯美、細(xì)膩的文字，頗顯作者的文采。結(jié)尾處別出心裁，借小童之問再次堅定了月白做一個戲劇人的信念和決心，場景溫馨又耐心尋味，也再次升華了文章主旨，十分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