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市定史學中的民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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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本近代民族主義史學

“民族主義”①民族主義本身具有多層面的內(nèi)涵和歷史變動的印記，宮崎市定的民族主義與宮崎市定史學中的民族主義也并非是一個概念，本文中所述宮崎市定方法論中的民族主義，主要指向?qū)m崎市定史學所展現(xiàn)的民族主義觀念和立場。而這一觀念與立場不僅包含其戰(zhàn)前和戰(zhàn)后的民族主義情感、國民主義觀念乃至國家主義立場甚至與“大東亞共榮圈”等合謀的對亞洲其他地區(qū)和國家的殖民主義，抑或帝國主義立場與觀念。從某種意義上說，宮崎市定的史學研究正是在學術道德之客觀與民族情感之立場相互糾結的道路上得以展開，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學者的學術人生。宮崎市定史學的民族主義立場，從全球比較史學史的視角上看，構成西方乃至世界范圍內(nèi)的近代史學的主要潮流也即是民族主義史學，而其背后也即是民族主義之立場。是近代史學的先天性格，亦是西方近代史學的主要潮流，與歐洲資本主義擴張密切相關，是與“科學主義”并起的“西方近代性”的主要指向之一。如果從近代化的起源和發(fā)展來看，“民族主義”和“科學主義”“資本主義”幾乎是孿生的同胞兄弟。

圖1 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和科學主義關系示意圖

如圖1所示，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和科學主義之間的關聯(lián)及互動，處于圖形核心的是至今也難以描述的“西方的近代”。

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等人的觀點，近代國家的概念其實是“國族”或者說“想象的共同體”構建的過程，德國和意大利等國家的產(chǎn)生，便是基于文化運動的結果。歷史或者說民族主義立場的歷史學在每個國家民族意識的形成過程中都發(fā)揮了關鍵作用，而且在當今全球化時代或稱之為多元文化并存與沖突的時代，依然處于舉足輕重的位置。②格奧爾格·伊格爾斯（Georg G.Iggers）、王晴佳著，楊豫譯：《全球史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04頁。畢竟，“在民族記憶的建構中，歷史的學術研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①同上。

王晴佳教授在《論民族主義史學的興起與缺失(上)—從全球比較史學的角度考察》②王晴佳：《論民族主義史學的興起與缺失(上)—從全球比較史學的角度考察》，《河北學刊》2004年第4期，第128—133頁。一文中詳細描述了近代以來的民族主義和科學主義在西方興起整個過程后，又以被后來者接受為“如實直書”的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史學為例，說明西方近代的科學主義史學雖然推崇科學研究的客觀性、經(jīng)驗性，但又帶有明顯的實用目的，其宗旨往往是為了服務于民族國家的構建。因此，民族主義與科學主義史學，旨趣暗合，不可分離。

利奧波德·馮·蘭克認為歷史并非如德國同胞黑格爾（G.W.F.Hegel，1770—1831）所描繪的那樣，有著必然的固有軌跡，但他也主張不同地區(qū)和國家之間也存在著共同的道路，如在人類的歷史邁進近代的途中，“民族國家”的出現(xiàn)及其歷史作用就是典型的一例。正是站在這樣認知的立場上，蘭克有意識地將自己的歷史研究和著述都以服務自己民族國家的興起為志向。所以，后來者多關注蘭克的史料考證方法和歷史研究中科學客觀性的一面，卻少有考慮到其史學的觀念和目的，即民族立場、宗教意識以及政治動機的部分。

對于蘭克史學接受的現(xiàn)狀，若放在其思想史脈絡中抑或近代史學的發(fā)展過程來看，是較容易理解的一件事情。如蘭克十分關注民族國家歷史的研究，就與當時歐洲的政治氛圍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17世紀以降直到20世紀前半期，歐洲范圍內(nèi)民族國家的形成與斗爭是一條清晰可辨的主線。在蘭克史學之前，歐洲曾經(jīng)興起的 “古學運動”(antiquarian movement)，就以科學的形式和面貌出現(xiàn)（以科學發(fā)現(xiàn)為理想，搜集各種材料，從文獻到地下古物，以求重建過去），但在本質(zhì)上都與其關注本民族意識的興起脫不了干系。蘭克培養(yǎng)的弟子中，很多都是帶有強烈民族主義和政治色彩的“普魯士學派”成員。③事實上，在德國19世紀，有很多歷史學家參與了政治活動，或為國會議員，或參與法律制定。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參與政治的歷史學家雖大多為民族主義者而非自由主義者，但“普魯士學派”的重要成員，卻在統(tǒng)一問題上表現(xiàn)出一致性，即反對自由主義。參見《論民族主義史學的興起與缺失（上）—從全球比較史學的角度考察》，《河北學刊》第128—133頁。

與此相似，在“西學（力）東漸”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東亞諸國的近代史學，雖然具體發(fā)展各具特色，但在史學所具有的民族意識和立場上卻是近似的。④如中國的新史學倡導者梁啟超先生也曾講過下面的話：“于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今日歐洲民族主義所以發(fā)達，列國所以日進文明，史學之功居其半焉。然則，但患其國之無茲學耳，茍其有之，則國民安有不團結，群治安有不進化者?！眳⒁娏簡⒊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75頁。

源發(fā)于歐洲的近代史學影響下興起的亞洲近代史學也難免沾染了西方近代史學自身的缺陷和不足，其中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和反自由主義傾向，而這又是與各自的國家意志緊密結合、相輔相成的。

具體到日本而言，其近代化國家的產(chǎn)生、變動與民族主義立場的史學之建構密不可分。最具代表性的兩個方向和領域：一是對內(nèi)的日本民族問題（起源與天皇制），二是對外的中國史學（東洋史學）之研究。

日本近代史學不僅受到西方近代史學的科學與理性思想的影響，對西方近代史學中的反自由主義傾向的接受也十分明顯。正如同日本在其他各個方面多以德國為藍本，日本近代的史學更多地傾向于汲取德國的史學精神與學術風格。有的學者早就指出，如同日本的憲法最后以德國為范本一樣，在史學領域，由于德國歷史學派不僅有著與日本舊有的史學近似之處，更是滿足了明治政府的口味，因此被拿來借用，進而欲將之修改為官方的史學指導形態(tài)。⑤中國日本史研究會編：《近代日本的史學與史觀》，見《日本史論文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 1982年，第417—448頁。

二、宮崎史學中的民族主義

民族主義包含諸多層面的內(nèi)容，丸山真男（Maruyama Kanji，1914—1996）認為日本的民族主義既有個人樸素的對鄉(xiāng)土的愛，也有體現(xiàn)為國家意志的文化和道德層面的創(chuàng)建。此文中作為論述對象的宮崎市定史學中的民族主義亦是包含了國民主義、國家主義和民族情感與認可等多個層面的內(nèi)容和指向。但由于本書不專以研討民族主義之構成為目的，恕不展開論之。

為了便于考察和梳理，筆者將宮崎市定史學中的民族主義劃分為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和“二戰(zhàn)”后兩個時期，分階段地來解讀。具體言之，第一個時期，是戰(zhàn)前與日本侵略政策糾結的民族主義（宮崎市定方法論的開始），第二個時期，是戰(zhàn)后日本文化民族主義史學的繼承與發(fā)展。

第一個時期的特點是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直接影響下的文化民族主義立場和觀念，第二個時期的特點則為更多基于學術建構下的民族主義立場和觀念。二者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都基于宮崎市定對于日本民族主義文化的體認，以及對于現(xiàn)實日本和日本民族之存在與發(fā)展的熱愛和關注。

此外，宮崎市定民族主義史學立場關注的核心是對于近代日本的歷史評價問題，該問題又集中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于日本的歷史位置與意義。

之所以分為兩個部分考查其民族主義立場，考慮有三：其一，戰(zhàn)前與戰(zhàn)后的史學研究語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體現(xiàn)在宮崎市定的史學觀念中的變化則是原有依附并對抗關系的法西斯軍國主義在戰(zhàn)后的消退；①所謂依附與對抗，具體而言則指宮崎市定一方面抵抗所謂的“皇權史觀”及對抗東京方面與意識形態(tài)極為靠近的學者，另一方面則在文化民族主義史學立場上與國家侵略和殖民主義合作。其二，變化只是部分，核心的民族主義史學立場卻貫穿一致，兩個時期和階段的處理方式恰恰是為了說明該立場和觀念內(nèi)在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其三，日本的民族主義構成極為復雜，在缺乏內(nèi)外觀察和深度辨析的情況下，籠統(tǒng)以史學的民族主義立場稱之，并以某一時間為界點劃分兩個時期亦有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的意味。

1.第一個時期，即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宮崎市定史學中的民族主義。

在上文中，我們論及宮崎市定的“世界文明部，師從內(nèi)藤湖南（NaiKonan, 1886—1934）、桑原隲藏(Kuwabara Jituzou, 1871—1931)、羽田亨(Haneda Touru, 1882—1955)、狩野直喜（Kano Naoki, 1868—1947）等人專攻東洋史。1926年畢業(yè)后留校當助理，隨后入京都帝國大學大學院（研究生院）學習，不久應征入伍，轉為預備役，回校繼續(xù)讀書。1927年后，又相繼在京都府立一中、第六高中、第三高中執(zhí)教。1930年，從京都帝國大學大學院退學，同年與小西松枝女士結婚。1931擔任京帝大文學部講師。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后，應召入伍，前往上海。同年4月回國。1933年返回京帝大，擔任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副教授。1929至1934年間，他曾兩次到中國東北和北京作短期考察旅行。1935年，入巴黎東方語學校學習。其間一面學習阿拉伯語，一面旅行“中東” “近東”地區(qū)。1938年經(jīng)美國回國后繼續(xù)在京帝大任教。1940年發(fā)表論文《東洋中的樸素主義民族與文明主義的社會》。1943年出版申請學位的論文《五代宋初的通貨問題》。1944年5月，升任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教授。

以上為宮崎市定在“二戰(zhàn)”前生平的簡單介紹，就此也可看出京都帝國大學在其戰(zhàn)前人生和學術生涯中的核心位置，在其間的學習和生活，成為其人生和學問的轉折，而其有關“世界史的體系的方法論”也在此期間即戰(zhàn)前得以確立。

需要補充的是，依據(jù)史料和宮崎市定自己的敘述，我們知道宮崎市定還以東京帝國大學東洋史學專家身份參與了1939—1944年為期五年的東起源一元論”觀念的生成和出發(fā)點與國家意志的關系，這一關系并非個人在法西斯社會環(huán)境下對于集權和專制的一種妥協(xié)那么簡單，而是更多地源自于宮崎市定本人自身的民族體認，即歷史學家卡爾（E.H.Carr，1892—1982）所說的，歷史學家是歷史的一部分，他在游行隊伍中的位置，決定了他觀察往昔的視角。 那么，我們且看一下宮崎市定本人所在的歷史位置及其對于該位置的自覺。

1922年（大正11年），宮崎市定進入當時最著名的兩大帝國大學之一的京都帝國大學文學方文化學院①東方文化學院，于1929年由日本外務省管轄下東方文化事業(yè)而發(fā)起，分別設立東京和京都兩個研究所，成為當時日本國內(nèi)唯一的東洋學、中國學研究機構，其產(chǎn)生與日本對外擴張密切相關，而其發(fā)端則直接與列強侵略中國而產(chǎn)生的庚子賠償事項相關。參見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及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稿》，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年的相關章節(jié)。與東亞研究所②東亞研究所，是日本內(nèi)閣企畫院為決定國策而建立的一個調(diào)研機構，就其規(guī)模而言，僅次于“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調(diào)查部”(日本遠東經(jīng)濟總參謀部)。該所創(chuàng)建于1938年9月1日，戰(zhàn)后被取締。當時日本內(nèi)閣首相近衛(wèi)文磨出任該研究所總裁，其在東亞研究所的開幕式上說：“東亞發(fā)生的諸種形勢是極為重大的。處理現(xiàn)今之支那問題，規(guī)劃東亞將來之大計，是日本國民的重大使命。處理此種形勢之機關組織，尚不充分。為了依據(jù)科學性的研究確定國策，所以要集合精銳之學者，推動官民之協(xié)力，作為帝國最初的嘗試，創(chuàng)設了東亞研究所。希望名位積極的協(xié)作！”詳見：《日本中國學史》和《日本中國學史稿》相關章節(jié)。的合作項目，③第二次合作項目原本截至1946年為止，但因為日本戰(zhàn)敗而未果，其研究成果《大東亞史概說》也未能出版，戰(zhàn)后宮崎市定在自己參與該項目撰稿的基礎上未見改動地出版了《亞洲史概說》。其集體成果為《異民族統(tǒng)治中國史》，④東亞研究所編：《異民族の支那統(tǒng)治史》，東京：大日本雄弁會講談社，1944年，1945年再版。中譯本：韓潤棠等譯校：《異民族統(tǒng)治中國史》，北京：商務印書館，內(nèi)部刊行，1964年。并參與了文部省主持下具有顯著的“大東亞共榮圈”構建意圖和指向，因戰(zhàn)敗而未能成稿的《大東亞史概說》。

眾所周知，無論是東方文化學院抑或東亞研究所，無論是《異民族統(tǒng)治中國史》抑或《大東亞史概說》，均與日本對外擴張的殖民侵略國策關系緊密。京都帝國大學的中國研究群體在戰(zhàn)前集體合奏的近代中國學的變異，也已經(jīng)為嚴紹璗等諸位前輩先生所論證，那么就宮崎市定而言，其身在其中并參與其中的“歷史位置”，也定然在其史學中有著相應的作用和反映。

下面我們僅就其參與編輯《大東亞史概說》之事項，具體說明其構建“世界史”的方法論的實踐與日本殖民擴張的國策之間的直接關聯(lián)，并基于其自身位置的體認來說明其民族主義立場。

前文“世界史觀的形成及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關聯(lián)”之章節(jié)，已經(jīng)引述此例，借以說明，宮崎市定世界史觀的形成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直接的關聯(lián)。其實，這一事例也包含了足以見證宮崎市定自身民族主義立場的可能。宮崎市定等參與者雖然否定了其政府官員們將日本描述成“天皇史觀”觀念之下的“世界文化的起源、并澤被四方之國”，但在商議后，合作寫出了一部“以西亞為扇軸，文化發(fā)源于西亞，逐漸東延，最后在日本結晶”的《大東亞史概說》，這樣一部讓日本殖民地民眾閱讀、宣揚日本文化作為“終點文化”而最終優(yōu)越于諸國的觀念和世界史觀，從此被宮崎市定付諸實踐，并堅守一生。

以上主要摘引了宮崎市定自己著述中的文字，以便于我們了解宮崎市定史學方法論世界史觀，既有基于基本的史學學術的訓練而抵抗“皇國文化的光芒向西普照那樣的歷史”的想法，亦有民族主義立場與國家意志的結合對于西方列強的對抗意識，也有基于此面向亞洲推行日本“大東亞共榮圈”的協(xié)力意圖。⑤奈須恵子：《戦時下日本における「大東亜史」構想—『大東亜史概説』編纂の試みに著目して》，《東京大學大學院教育學研究科紀要》第35期，1995年12月，第1—9頁。

無疑，這一實踐的出發(fā)點也折射出了宮崎市定史學方法論體系與生俱來又獨具特色的民族主義史學態(tài)度和立場。這一立場的獲得和確立，概而言之，是近代日本朝向以歐美近代化為目標的過程中，民族國家意識培養(yǎng)的結果，是時代所賦予的，具體則可見宮崎市定所接受的人生和社會體驗，尤其可知當時京都帝國大學為中心的文化教養(yǎng)和學科訓練。換言之，可以說其民族主義立場正是宮崎市定天然的民族主義情緒在經(jīng)過以京都帝國大學為中心的文化熏染之后，在學術層面得以確立和具體展現(xiàn)的。此文不以探討宮崎市定的學術思想史的形成與發(fā)展為重點，也不以發(fā)生的具體語境為考察重心，故不再贅述，但宮崎市定在戰(zhàn)前民族主義立場的形成，則確定無疑。這樣基于樸素國民主義的故鄉(xiāng)情緒，經(jīng)過學術的渲染、添加了科學的酵母，會異常固執(zhí)乃至偏執(zhí)，雖然史學家均號稱自己的研究客觀中立并作為職業(yè)操守，但實際的操作卻會誕生出另外一種風景。

此外，在戰(zhàn)前，除了其史學方法論的出發(fā)點上其民族主義立場與國家意志發(fā)生糾結以外，出版于1940年的《東洋樸素的民族與文明主義社會》一書，也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宮崎市定民族主義史學立場和態(tài)度：

進入近世以來，東洋的內(nèi)部尤其是中國與日本的關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沾染了文明主義之病的中國毫無生命力，而日本借助樸素主義則開始主導東亞，并為東亞其他地區(qū)所矚目和期待?！皹闼刂髁x的日本和滿洲一脈相承，即便語言不通，但以心傳心，相互了解。所謂英雄惜好漢。①宮崎市定：《宮崎市定全集2·東洋的近代》，東京：巖波書店，1991年，第125頁。與中原（中國）的文明社會相反，幸而東洋存在著一個樸素主義的社會。這就是日本?！毡救藰闼刂t虛，正邪分明，天真如鏡，無一點瑕疵?！雹谕希?27頁。

在宮崎市定看來，保持樸素主義的日本不僅接受了自古以來西亞和以中國為中心的東洋社會的古代文明，也很好地吸收了近代以來的西歐文明，人類文明的種子最終在日本落土，開出優(yōu)秀而獨特的花朵。③有關日本是“終點的文化”之論述，更多內(nèi)容可參閱宮崎市定：《東洋史上の日本》，東京：新潮社，1953年。若按此邏輯推演下去，日本無疑就是代表了世界當下的先進文明和優(yōu)秀文化，是亞洲的未來，也是樸素的民族之代表，“進入”中國，其實就是幫助中國“解毒”。

因此，本質(zhì)上所謂“終點文化論”，實乃日本宣揚自身民族文化優(yōu)越論的“天皇史觀”的翻版，與近代日本的“分裂與統(tǒng)一性格”相吻合：一方面，面向亞洲內(nèi)部宣揚日本當下文化的先進性（與原本產(chǎn)生于漢字文化圈內(nèi)部文化中心之轉移的“華夷變態(tài)”思路一致），以解放者自居，為侵略尋求歷史和現(xiàn)實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以亞洲代言人的身份，借以東洋的歷史文化對抗西方中心主義（現(xiàn)實層面則體現(xiàn)為對抗列強獲得自身侵略利益）。無論是“天皇史觀”還是“終點文化論”都是沾染了近代西方之病毒的變態(tài)反應，這一病毒的名稱可暫定為“近代的魔咒”，其中最大的咒語即是民族主義國家。宮崎市定也同樣感染了這一病毒，最為明顯的即是其史學中無處不在的褊狹的民族主義立場。

2.第二個時期，即“二戰(zhàn)”之后，宮崎市定史學中的民族主義。

“二戰(zhàn)”后，宮崎市定曾經(jīng)撰文回憶其參與《大東亞史概說》的經(jīng)歷：“在戰(zhàn)敗后的今天，人們總是喜歡把戰(zhàn)爭說成一切一切都是日本不對；但是至少把亞洲歸還給亞洲人這一口號是沒有錯誤的?！雹軐m崎市定著，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翻譯組編譯：《亞洲史概說序言》，見《宮崎市定論文選集》（下），北京：商務印書館，內(nèi)部刊行，1965年，第321頁。

《亞洲史概說》（『アジア史概説』正続編，人文書林）出版于1947—1948年，其內(nèi)容是宮崎市定負責撰寫因戰(zhàn)敗而未能出版的《大東亞史概說》的一部分。一葉知秋，雖然戰(zhàn)后日本史學研究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天皇史觀”等極端民族主義史學已無存在的根基，但宮崎市定這樣基于“史學”的、狹隘的文化民族主義史學卻依然存在，并與戰(zhàn)前保持驚人的一致和統(tǒng)一。

宮崎市定戰(zhàn)后的民族主義史學立場，還體現(xiàn)在對中國文化的解構上。⑤反觀今日所謂“日本文明”已經(jīng)成功被列為與“中華文明”對等的世界幾大文明之一的現(xiàn)存文明圈這一現(xiàn)實，就明白這一現(xiàn)實是與宮崎市定等人在戰(zhàn)后堅持“日本文化”作為“終點文化”的同時，解構“中華文明”之實踐密切相關的。這一解構的本質(zhì)指向，以學術史的視角考察，則來源于東洋史學這一學科自身的確立和設定，此章節(jié)不再過多論述，僅以舉例說明?！秮喼奘费芯俊返诙?《中國文化的本質(zhì)》一文中，宮崎市定在深刻指出中國文化與漢字之間的深刻淵源、漢字與權力關系的同時，也以西方拼音文字和日本假名為參照，指出漢字所謂的“未完成性”：“如果不照舊用夾雜著漢字的文體來寫的話，不會有人來讀它。這是漢字文化所釀成的悲劇?！雹蕖秾m崎市定論文選集》（下），第311頁。另外第312頁有如下文字：我們不得不坦率地承認這樣一個事實—中國文化由于使用漢字，形成了極特殊的發(fā)展，在某種意義上說，是踏入了歧途。

在西力東漸，日本全面迅速西化、擺脫列強壓迫并成為亞洲第一個近代化國家的背景下，身為“第一等準白人”①在1978年出版的名為《中國史》的書中，宮崎市定認為近代日本的崛起為提高亞洲人的世界史的地位做出了貢獻，仍然以“第一號準白人”自居。而自豪的宮崎市定視野中的中國文化總是有缺陷和亟須改變的。

宮崎市定在《亞洲史研究》第一卷序言中還講道：

我這樣說，也許會被理解為我是在抵抗當時的政府和軍部，實際上我絕沒有那種打算。戰(zhàn)爭既然開始了，我想日本如果打敗了可就糟了，所以但能增強一份作戰(zhàn)力量，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做。②《宮崎市定論文選集》（下），第315—316頁。

同樣京都帝國大學出身，后來成為日本中國學研究權威之一的吉川幸次郎（Yoshigawa kziro,1904—1980）卻在戰(zhàn)爭期間逃避戰(zhàn)爭，研讀中國文學，宮崎市定在戰(zhàn)爭期間的思想與行為，與此比照，就可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巨大的差異。這也說明從事歷史研究的宮崎市定比從事文學研究的吉川幸次郎等人更具現(xiàn)實精神和政治情懷。另外，作為二者共同的老師狩野直喜等人戰(zhàn)爭期間的辭職讀書行為也可與之比照。

宮崎還在《亞洲史研究》第二卷序言提及他自己在戰(zhàn)爭期間的內(nèi)心活動與想法：“一個問題是，作為社會的一員，應該怎樣來支撐這場現(xiàn)實的戰(zhàn)爭；另一方面的問題是，把這場大事件，應該怎樣編入從過去延續(xù)下來的歷史之中，并應該樹立起什么樣的歷史觀。”③同上，第319頁。從中，我們又一次看到了宮崎市定史學中持有的近代日本國民意識的自覺和堅定而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

另外，宮崎市定在戰(zhàn)后的民族主義史學立場與日本整個史學的發(fā)展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如宮崎市定也曾在1978年出版了《中國史》一書，書中有這樣的文字：

但實際上，第一號準白人的出現(xiàn)，絕不是與其他的東方人毫無關系的。直到最近，人種的平等終在觀念上為世界普遍承認，其實際也正在逐漸地上升；然而，這是由于有了現(xiàn)實的準白人的緣故。如果沒有這種實際，則連人種平等原則的樹立將落空，又若即使原則受到承認，那也不過是完全的空文而已。在凡爾賽和平會議上，日本所提出的人種平等案被遺棄而不顧，并不是那么久遠以前的往事。把這種事情寫在歷史概說書中的，或許別無他人，但是我以一位歷史學家的立場，卻深感那是最要緊的事情而有非寫不可的義務。其故何在？因為若是委由歐洲人來寫歷史，絕不會提到這件事的。④宮崎市定：《中國史》，東京：巖波書店，1978年，第554頁。宮崎市定在1978年日本戰(zhàn)敗三十余年后，仍然以亞洲代言人的身份提及此事，意味深長。既體現(xiàn)了其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兩難，也表現(xiàn)出了其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結。

宮崎市定在1978年，即日本戰(zhàn)敗三十余年后，仍然以亞洲代言人的身份提及此事，意味深長。既體現(xiàn)了其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困境，更表現(xiàn)出了困境背后的民族主義情結。以上言辭，也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政治背景，與戰(zhàn)后日本史學界曾經(jīng)流行的“近代化論”密不可分。這種觀念一方面受到美國帶有政治意圖的誘導，一方面也是基于日本經(jīng)濟再次起飛的現(xiàn)實心態(tài)和民族主義情緒而發(fā)。

近代化論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由美國官方學者傳到日本的。⑤1960年8月，福特財團資助的美國學術團體“近代日本研究會議”，邀請日美兩國學者在箱根舉行會議，討論日本近代化問題。與會者都是著名的學者，如赫爾、賴肖爾、約翰遜、羅克拉德、川島武宜、坂田吉雄、丸山真男、古島敏雄、大內(nèi)力、遠山茂樹等。耶魯大學教授、“近代日本研究會議”主席赫爾做了題為《日本近代化—概念構成的諸問題》的主報告。這次會議是近代化論正式引入日本的開始。美國肯尼迪政府的駐日大使埃德溫·賴肖爾（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1910—1990)也曾以學者身份著書立說，發(fā)表談話、講演，系統(tǒng)宣揚近代化論，核心即是日本的近代化既有歷史的依據(jù)和前提，在現(xiàn)實中也是歐洲以外最成功的近代化國家典范。這樣的近代化論無疑是美國政府曾經(jīng)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略之一，不過隨著后來形勢的變化，這樣的近代化理論不攻自破，業(yè)已破產(chǎn)。美國當年兜售的近代化史學理論卻成為日本的一個學術潮流，在曾經(jīng)的日本文化優(yōu)越論盛行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

不過，這樣的新史觀的近代化論一旦出現(xiàn)，就引起了日本學界廣泛的討論。對此，日本史學史專家永原慶二（Nagahara Keji，1922—2004）教授曾說，這一史學觀念的興起，無疑與民族的自負心態(tài)有著直接的關系。①永原慶二曾指出：日本戰(zhàn)后的史學研究無關現(xiàn)實，近代化論則與日本的現(xiàn)狀有關，而這一現(xiàn)狀最大的地方就是隨著日本經(jīng)濟的高速增長，其民族自負的心態(tài)以及消費時代的心理增長。轉引自沈仁安、宋成有：《日本史學新流派析》，《歷史研究》1983年第1期，第127—140頁。

此種基于民族主義立場（有時為國民主義意識的作用，有時則以國家主義面容出現(xiàn)）的情緒和觀念，也不止一次在戰(zhàn)后宮崎市定的著述中出現(xiàn)。如1993年出版《宮崎市定全集》的第18卷《亞洲史》的自跋中寫道：

隨著日本國力的提升，試圖改變由西洋人撰寫世界史的習慣，并克服西方中心主義撰寫東洋人參與世界的歷史，而未完成的《大東亞史概說》以及自己的《亞洲史概說》則在此點上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而在現(xiàn)實層面，“二戰(zhàn)”后，亞洲各國從歐美的殖民地狀態(tài)脫離出來，漸次走向民族獨立和發(fā)展的道路，究其原因，這一大變革的原動力正來源于日本。比之于俄國的十月革命，日本對于亞洲的解放的貢獻，更應該被命名為人類歷史上20世紀最偉大的事業(yè)。這樣偉大事業(yè)的實現(xiàn)者—日本卻未能獲得到正確的歷史評價，所以，作者就在《亞洲史概說》的第三冊，增加了一些章節(jié)，補充說明日本所做出的偉大犧牲。②宮崎市定：《東洋史學七十年自跋集》，東京：巖波書店，1996年，第 300—301頁。

不僅如此，宮崎市定還在戰(zhàn)后的著述中，依然堅持早已失敗的亞洲解放論的殖民理論和思維。他不僅將臺灣說成是一個“國家”，還無視朝鮮半島已經(jīng)分裂為南北兩個國家的現(xiàn)實，并且認為原來對中華文明無比信賴的朝鮮和中國臺灣，由于日本的占領，戰(zhàn)后發(fā)展卻超過了中國大陸，無疑具有歷史諷刺意味等等。③同上，第2—19頁。

由此可知，戰(zhàn)后宮崎市定的民族主義史學立場及觀念，不僅與戰(zhàn)前一脈相承，而且這一立場和觀念得到了更為深入的發(fā)展。

結語

總之，民族主義因素作為宮崎市定史學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貫穿其研究的整個生涯，并影響著宮崎史學其他層面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梢哉f，在自然科學領域的科學沒有國界，但在人文學科領域卻有不同。即便以客觀和真實為其目標的歷史學科，也難以逃避其天然的主體性追問及其宿命。隨著國內(nèi)學界對于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深入展開，海外漢學相關著述中的民族主義表述也必將受到持續(xù)的關注。④有趣的是，除了1963年作為內(nèi)部刊物發(fā)行的《宮崎市定論文選集（上）》（宮崎市定著，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翻譯組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的導言中將之作為與日本帝國主義同流合污的資產(chǎn)階級反動史學批判外，國內(nèi)外對于宮崎市定的史學評介鮮有言及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