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侯三死后,癩子老師給他寫了一篇悼詞,有如下兩句:嗚呼,侯三耍了一輩子猴,最終卻因猴而死。村人都說,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完全可以做侯三的墓志銘。
侯三侯三,人如其名,身材短小,削瘦如猴,尖嘴猴腮,一雙靈活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整個一副猴樣。人們說,如果把侯三扔進(jìn)猴群,肯定沒人能夠認(rèn)出他是人;如果讓侯三混在人群中,讓陌生人找出扮成人的猴,侯三肯定在劫難逃??傊?,侯三的存在似乎是為了時不時提醒大家,人類是從猿猴進(jìn)化而來的,猿猴是人類的祖先。
侯三當(dāng)了一輩子耍猴人。從外形上看,侯三一副猴樣,一舉手一投足都猴味十足,這似乎更能贏得猴的好感,便于與猴打成一片。換句話說,因為有了這樣的外形優(yōu)勢,猴常常把侯三當(dāng)自己人,易于溝通交流。從性格上看,侯三也與猴相似,天生喜動不喜靜,動不動就伸頭縮頸,抓耳撓腮,手舞足蹈,嘰嘰喳喳。騸匠劉一明曾說過一句經(jīng)典的話:要想讓侯三靜下來,除非騸掉他。當(dāng)然,沒有人敢騸掉侯三,他就只有像猴那樣,活蹦亂跳,嘻嘻哈哈,翻墻爬樹,盡情展示猴人的風(fēng)采。
侯三是海子的第一個耍猴人,也是海子最后一個耍猴人??梢哉f,侯三一生與猴密不可分,生與猴為伴,死與猴為鄰。
侯三的父親叫侯老栓,是個憨厚老實的農(nóng)民,一輩子只知道土里刨食。就像一棵玉米稈子,只知道開花抽穗結(jié)棒子。為了增加收成,老栓在白巖腳開了塊荒地,春種玉米,秋種麥子。白巖聳立在海子村后面,高峻陡峭,上面幾乎全是裸露的白石。巖石上伸出一些稀稀疏疏的古樹,偶有幾只蒼鷹張開翅膀,在高高的山頂盤旋徘徊,俯瞰著大地。白巖的半山腰,有一洞口,一股白玉般的泉水嘩嘩流出,形成一道瀑布,如一道白練,掛在白巖之上。洞口周圍有許多縱橫交錯的石道,猴們大多居住在那里。白巖下是一大片荒野,長滿了灌木雜草。老栓頂烈日,冒霜雪,披荊斬棘,硬是在荒野里開墾出了一塊土地。白巖上食物匱乏,猴們常成群結(jié)隊來到巖下,尋找吃的。老栓的莊稼地就成了猴的首選目標(biāo),尤其是玉米棒子快成熟的時候,這里常常上演猴子掰包谷的鬧劇。于是,猴子與老栓形成了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經(jīng)常進(jìn)行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
為了防猴糟蹋莊稼,老栓絞盡腦汁,采取了種種手段。起初,老栓嚴(yán)重低估了猴的智商,采取了村人嚇麻雀的方法,在地里立了個稻草人。不得不說,那稻草人編得真好,高高地站在玉米地里,像一個扛著大刀的士兵,威風(fēng)凜凜,如同真人。把玉米地托付給稻草人后,老拴就放心地回家了。幾日后,老栓重回地里,只見包谷稈子?xùn)|倒西歪,包谷棒子幾乎全被掰光。老栓氣得罵爹罵娘,把稻草人踢倒在地,大卸八塊。狗日的猴,連一個玉米棒子也沒留下,一年的辛苦算是白費了。第二年,侯老栓學(xué)聰明了,決定親自出馬,保衛(wèi)玉米。他手持棍子,潛伏在包谷林里,放長線釣大魚。沒想到,老栓精,猴更精。猴群先派出一只大猴到地邊引誘挑逗老栓,沖著他做鬼臉,齜牙咧嘴。老栓氣壞了,狗日的猴,吃了豹子膽,竟然敢找上門來,眼里還有人嗎?老栓怒吼著,揮舞著棍子,氣勢洶洶地朝大猴沖去。猴轉(zhuǎn)身就跑,老栓咆哮著,緊追不放。猴時不時回過頭來,對著老栓扮鬼臉,發(fā)出吱吱吱的怪叫。老栓氣壞了,盯著猴的背影,一路死追下去。就這樣,猴引著老拴,越跑越遠(yuǎn)。老栓汗如雨下,腰酸腿疼,再也跑不動了。他拄著棍子,大口喘著粗氣。老栓停住,猴也停住。它歪過頭,嘻嘻笑著,還拍了拍屁股。老栓怒火中燒,拿出吃奶的力氣,高舉木棍,朝猴猛撲過去。猴笑了一下,尖叫一聲,猛然躥進(jìn)灌木叢中,消失不見了。老栓無奈,只得拄著棍子,氣急敗壞地返回。當(dāng)他回到玉米地時,只見地里一片狼藉,包谷稈子倒的倒,折的折。老栓知道自己中了猴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放悲聲。狗日的猴,滿肚子詭計的猴,竟然把他當(dāng)猴耍了。
無奈之下,老栓只得拿出狠招,在地邊搭了個窩棚,帶著兒子侯三長期駐扎,日夜看守。那些看守莊稼的日子,侯三手持棍子,穿行在密不透風(fēng)的包谷林里。包谷的葉子已經(jīng)老了,又長又硬,如一把把鋒利的寶劍,劃得侯三的臉頰生疼。侯三煩透了,巴望早日結(jié)束這無聊的看守生活。有時候,侯三抬頭看看頭頂高聳的白巖,不禁想到,猴真不容易啊,住在這懸崖峭壁上,吃些什么啊?這樣一想,侯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放松了對猴的戒備,看見猴掰包谷,他也睜只眼閉只眼。有些時候,趁父親不注意,他還會掰幾個玉米棒子,扔到猴經(jīng)過的路口。
侯老栓老實憨厚,但卻心細(xì)如發(fā),地里有多少包谷稈多少玉米棒,他都了如指掌。不多久,他就憤怒地發(fā)現(xiàn),盡管日夜巡邏,玉米棒子還是被猴子偷去不少。俗話說得好,蔫人出豹子。老實人一旦動怒,那絕對是動真格的,猶如不出聲的狗,非要咬住獵物方會松口。幸運的是,他沒發(fā)現(xiàn)侯三當(dāng)了內(nèi)奸,否則定會扭下兒子的腦袋。老栓發(fā)誓要讓猴們付出代價,他咬咬牙,忍痛掏錢買了幾副鐵夾子。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老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鐵夾安裝在事先看好的地段。據(jù)侯老栓說,這些猴子鬼精,是孫悟空的后代,如果白天安裝鐵夾,一定會被它們的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
沒過幾天,猴就嘗到了鐵夾的厲害。猴并不知道老栓已經(jīng)悄悄布下了機(jī)關(guān),挖好了陷阱。它們從白巖上俯瞰窺探,沒有看見老栓鐵塔一樣站在莊稼地邊的身影。事實上,老栓此時正瞇著眼,躺在窩棚里抽旱煙,騰起一陣一陣的煙霧,熏得侯三咳嗽不斷。老栓就是要讓猴喪失警惕,從而大膽進(jìn)入包谷林,好好嘗一嘗鐵夾的滋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猴再精始終是猴,老栓再笨始終是人。猴果然上當(dāng)了,它們呼朋引伴,牽兒帶崽,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徑直闖進(jìn)了包谷林,準(zhǔn)備美餐一頓。忽然間,只聽幾聲慘叫,幾只猴踩在了鐵夾上。猴越掙扎,夾得越緊,發(fā)出凄厲刺耳的哀號聲,讓人毛骨悚然。猴的隊伍頓時一片混亂,看著齜牙咧嘴慘叫的同伴,它們抓耳撓腮,無計可施。這時候,侯老栓拿著棍子,氣勢洶洶地從窩棚里沖出來,高聲罵道,狗日的猴,看你們往哪里跑?
猴終于知道,它們上當(dāng)了。那個像煤炭一樣的黑漢,精心拋下誘餌,把它們像釣魚一樣釣了。面對氣勢洶洶的侯老栓,一只大猴忽然發(fā)出一聲長嘯,亂哄哄的猴群頓時安靜下來,肅然而立。風(fēng)聲過處,草尖絲絲顫抖,天地間陡然變了顏色。大猴站在一塊石頭上,伸長手臂,仰面朝天,又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尖嘯。猴群宛如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聽見了沖鋒陷陣的命令,驟然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喊叫,瘋子似的撲進(jìn)包谷林,亂撕亂咬亂扯亂踏。片刻之間,玉米倒的倒,折的折,橫七豎八,慘不忍睹。那只大猴又尖叫一聲,猴們迅速逃散,片刻無影無蹤,如一陣風(fēng)吹過。侯老栓回過神來,只看見玉米地一片零亂,還有幾只在鐵夾上凄厲尖叫的猴。侯老栓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大放哀聲:老天爺,我的玉米??!
侯老栓痛苦鉆心,侯三卻高興極了,終于可以結(jié)束無聊的看守生活了。更重要的是,還捉到了幾只猴,這給他的生活增加了樂趣。侯三把猴帶回家,向土醫(yī)張華佗討了些草藥,搗碎后敷在猴子的創(chuàng)處。過了幾天,猴的傷口就愈合結(jié)疤了,變得精神抖擻,時不時發(fā)出嘰嘰哇哇的叫聲。侯三采來水果,搬來一些玉米棒子,請猴進(jìn)餐。說來也怪,猴對侯三有種天然的親近,每次看見他,就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兄弟,一窩蜂圍住他,嘰嘰喳喳,打鬧嬉戲。
侯老栓因為玉米的事情,一直對猴耿耿于懷。他用陰沉的目光盯著猴,陰沉沉地說,這些狗日的猴,養(yǎng)著費時費力費物,聽人說猴腦子能治病,不如把它們賣了,或許能得幾個銀子。猴們似乎感受到了侯老栓眼中的殺氣,驚慌不已,紛紛往侯三身邊靠。侯三大聲對父親說,不行,誰也不能動我的猴。頓了頓,又對父親說,爹,你放心,猴損壞你的玉米,我會讓猴還給你的。但你要答應(yīng)我,絕對不要動它們。
侯老栓感到好笑,猴還我的玉米?笑話!難不成猴會種玉米了?但侯三并不覺得好笑,侯三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讓猴耍猴戲掙錢,掙了錢就可以買玉米還父親了。
那時候,常有耍猴人擔(dān)一副扁擔(dān),挑兩個箱子,扛一長十字竹竿,帶著幾只猴子,游蕩到海子村來。
耍猴人每到一個村寨,就會挑選一塊平整的地方,圈定耍猴的地盤。地盤劃定后,耍猴人高舉小鑼,迎著天空,一邊敲擊一邊用外地口音喊道:看猴戲了,看猴戲了,精彩的猴戲,看了不后悔,不看悔終生。聽見鑼聲,人們爭先恐后往外跑,紛紛聚到耍猴人的身邊,圍成了一圈。耍猴人手敲鑼,口唱俚歌(可惜記不住了),像神氣的將軍,指揮猴子耍戲。最常見的猴戲有:翻筋斗、擔(dān)水、走索、爬高竿、跳火圈等。表演完畢,一只猴子會手端盤子,走到觀眾面前索要賞錢。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在猴的面前丟掉人的面子,或多或少會意思下。一圈下來,盤子里積了不少的零票。有時候,猴見錢少了,就不愿演戲,猴主人乘機(jī)演說,聲情并茂,打動人心,催人淚下。人們再次拋下票子,猴子又演起戲來。錢越多,猴演得越賣命,越精彩。
侯三從小??春飸?,對那一套已經(jīng)爛熟于心,不但不覺得難,反而認(rèn)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他模仿那些耍猴人,自編自創(chuàng)自導(dǎo),對猴們進(jìn)行訓(xùn)練。別看侯三吊兒郎當(dāng),實則是個死心眼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不做則已,做就要做最好。訓(xùn)練中,他充分發(fā)揮了天才頭腦,大膽創(chuàng)新,遠(yuǎn)遠(yuǎn)走到了其他耍猴人的前面。據(jù)海子的老村長王順昌說,侯三馴猴,至少有三項前無古人,也許還會后無來者。
一是給猴子取藝名。侯三認(rèn)為,猴是有靈性的,應(yīng)該像人一樣,有屬于自己的名字。侯三有五只猴,他根據(jù)它們的特點,分別取了藝名:第一只猴毛發(fā)濃黑,高大強(qiáng)壯,叫“大黑”;第二只猴個頭矮,但卻肥胖,一副笑相,滑稽搞笑,叫“二胖”;第三只猴身材苗條,四肢勻稱,頭腦聰明,善于思考,鬼點子多,侯三親切地稱它“三三”;第四只猴做事認(rèn)真,動作規(guī)范,但多愁善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叫“小四”或“思思”;第五只猴小巧玲瓏,活潑多動,喜歡動不動就爬到侯三膝蓋上,雙臂抱住侯三的腦袋撒嬌,侯三叫它“小蜜”。說也奇怪,猴們很快記住了自己的名字。侯三叫它們的名字時,它們會發(fā)出嗚哇嗚哇的叫聲,不停地朝他扮鬼臉,似乎是對侯三的回答。
二是讓猴模仿人類的各種表情。通過苦心鉆研,嚴(yán)格訓(xùn)練,侯三居然讓猴表現(xiàn)出了人類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侯三不僅熟練掌握了那些耍猴人的招數(shù),比如翻筋斗、擔(dān)水、走索、爬高竿、跳火圈等,還無師自通地創(chuàng)作出“猴劇”。侯三有副好嗓子,聲如洪鐘,而且能說會道。那些平凡瑣事到了他嘴里,也會變得娓娓動聽,神奇迷人。侯三聲情并茂地講述著故事,猴們能根據(jù)他的講述,實時做出相應(yīng)的表情,或哭或笑或悲或怒或喜或哀,讓人驚嘆。有人說,狗日的侯三,簡直弄出了一群猴精,整出了一群孫悟空。
三是讓猴掌握各種人類常用的工具。地球人都知道,猿猴是人類的祖先,但要讓猴掌握人類使用的工具,那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侯三這猴日的,不知用了什么獨門秘訣,居然讓猴學(xué)會了拿鐮刀,鋤頭,學(xué)會了挑擔(dān)子,使用砍刀。最絕的是,他居然讓猴學(xué)會了用筷子吃飯,用小刀削蘋果等絕活。猴子進(jìn)餐時,有捧著碗吃飯的,有拿著刀削水果的,有握著湯勺喝湯的,那場景讓人瞠目結(jié)舌。
短短一年,侯三馴猴大功告成。侯三模仿那些耍猴人,買了鑼鼓,制了一身行頭,帶上猴群,開始走上了耍猴的道路。海子人有一句話,瞌睡來遇上枕頭。侯三剛把猴子訓(xùn)練完畢,正趕上村長王順昌的父親王大爺過八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王大爺已經(jīng)八十歲了,更是稀中之稀。王順昌的意思,不僅要給王大爺祝壽,而且要大辦特辦,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侯三這小子,不愧是猴人,活脫脫一個人精,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商機(jī)。
侯三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王大爺是個猴迷。記憶中,王大爺會講許多與猴有關(guān)的故事,如《花果山》《鬧龍宮》《高老莊》《二郎神鎖齊天大圣》《盤絲洞》《混元盒》《金刀陣》《借扇》等。王大爺說得天花亂墜,手舞足蹈,侯三聽得神魂顛倒,滿腦子是蹦來跳去的猴。那時候,侯三最想擁有一根可大可小可長可短的金箍棒,上打菩薩,下打妖怪,要多威風(fēng)有多威風(fēng)。王大爺捏著他的小雞雞說,小子,這不是你的金箍棒嗎?除此之外,王大爺還說過各種各樣的猴子,如炕頭上的“護(hù)娃猴”,碼頭上的“護(hù)航猴”,拴馬樁上的“避瘟猴”,賀壽之神“抱桃猴”,祈求功名的“馬上猴”等。王大爺曾對侯三說,小子,別小看猴,百猴有百樣,百猴有百神,人不如猴的情況多了。
侯三找到王順昌,提出要免費編排一場猴戲,為老壽星王大爺祝壽,以表自己的心意。王順昌看著尖嘴猴腮的侯三,不由哈哈大笑,小子,你到底打哪門子主意?老子哪會稀罕你那幾只破猴?不過,你這猴頭猴腦的樣子,倒真是猴子轉(zhuǎn)世,猴人一個。村長此話一出,迅速在村里流傳,侯三由此有了一個綽號,猴人。意思是半人半猴,猴的外形,人的靈魂。
出師不利,遭到了村長的拒絕,但侯三并不死心。侯三抓抓腦,撓撓腮,一個歪點子就出來了。他悄悄爬上王家門前的大椿樹,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盯著大門,等待著一個和王大爺單獨見面的機(jī)會。不一會兒,侯三看見王順昌扛著鋤頭出了家門,從大樹下走過,向西而去。侯三吐了口唾沫,刺溜一聲,從大樹上滑下來,緊接著一個筋斗,翻進(jìn)王家大院。不得不說,侯三狗日的運氣實在太好,王大爺正叼著烏木煙桿,躺在長椅上撲哧撲哧過煙癮,騰起一陣陣白色煙霧。王大爺見一個黑色的身影翻進(jìn)來,不由叫道,哪來的猴子?侯三趕緊跳到王大爺?shù)拿媲埃Φ?,大爺,我是侯三啊?
其他的事情就不用多講了,總之,王大爺聽說侯三要給他獻(xiàn)上一場猴戲,皺巴巴的老臉笑成了盛開的花。王順昌想反對也無用了,老爺子都同意了,他屁也不敢放一個,只得同意侯三隆重登場了。
王大爺祝壽那天,侯三帶著他的猴子,表演了翻筋斗、擔(dān)水、走索、爬高竿、跳火圈等節(jié)目,引起了人們一陣陣的驚嘆聲。最后,侯三一聲令下,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小蜜排列成隊,隨著侯三的口令打起了猴拳,騰挪閃躍,一氣呵成,精彩紛呈。表演結(jié)束之際,眾猴拜倒在王大爺面前,隨著侯三的一個手勢,三三的手里忽然捧出了一顆碩大的紅色壽桃。霎時,觀眾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呼喊,王大爺高聲叫道,賞,重賞!
侯三在王家的表演,不僅得到了觀眾們一致贊賞,還吸引了一個漂亮姑娘的目光。這個漂亮姑娘是誰呢?說出來嚇人一跳,那就是王順昌的女兒——咪咪。咪咪看了侯三的猴戲,在人群中又是跳又是喊,就像今天那些粉絲見了自己的偶像一樣。確切點講,咪咪并不是為侯三喝彩,是為那些猴子喝彩。猴戲結(jié)束后,咪咪不顧一切地跑到猴群中,握握大黑的手,摸摸二胖的頭,親親三三的臉,拉拉小四的耳朵,抱抱小蜜的腰??上М?dāng)時沒有相機(jī),要不就可以看見咪咪和猴們的合影了,遺憾,真是遺憾啊。
就這樣,侯三一夜成名,成了冉冉升起的猴星。那段時間,村人都在議論侯三精彩的猴戲,談?wù)撝肴税牒锏暮钊?。侯三顧不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評價,他帶著猴,踏上了耍猴之旅。剛開始,侯三只敢在附近的幾個村子或集市演戲,沒承想?yún)s很受歡迎,形勢一片大好。一個月不到,侯三就用賺到的錢買了幾百斤糧食,還給了父親。侯三說,猴子們欠你的糧食已經(jīng)還了,以后千萬別打猴子們的主意了。侯老栓看著黃澄澄的包谷粒,雙眼放光,連連說道,怎么會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老爹懂得這個理。
初試牛刀,一炮走紅,侯三的心忽然就變大了。他不再滿足于在熟悉的地方小打小鬧了,他要帶著他的猴子們,像那些真正的耍猴人一樣,到處流浪,四海為家,邊走邊演。就這樣,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侯三帶著猴子,踏上了漫長的耍猴之旅。
侯三成了真正的耍猴人,帶著他的猴子,到處飄蕩,走到哪就演到哪。
一般情況,耍猴人幾乎都帶有一個伙計,一則幫助打理各種事務(wù),二則有個照應(yīng)。侯三卻沒有伙計,一是沒人愿意跟他浪跡江湖,二是他不愿意別人分上一杯羹。侯三說,猴就是我最好的伙計,弟兄,有它們就足夠了。
侯三帶著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及小蜜,挑著擔(dān)子,背著包袱,從村莊啟程,走向遙遠(yuǎn)的不可知的世界。侯三走在猴群前面,像一只趾高氣昂的猴王。猴們像人一樣,有的挑擔(dān)子,有的提包裹,有的背包袱,跟在侯三后面。猴隊走到哪里,都會引來許多人圍觀。侯三也不覺得難堪,他揮舞著手臂,朝著人群喊道,侯家猴戲,天下第一,歡迎各位鄉(xiāng)親觀看。
侯三愛惜猴,盡量讓猴吃好喝好。每到一個地方,侯三并不急于擺攤演戲,而是先找一個館子,讓猴吃飽喝足。酒足飯飽之后,尋找一塊平整的地方,劃定范圍,準(zhǔn)備演戲。侯三忙碌的時候,猴并不閑著,它們有的拉繩子,有的擺箱子,有的穿戲服,各就各位,各行其是。侯三的猴戲還沒開場,往往就匯聚了一大圈圍觀的人,人們指著人模人樣的猴議論紛紛,不時發(fā)出快活的笑聲。
耍猴的道路并不安逸,風(fēng)吹,雨淋,日曬,起早,摸黑,爬山,涉水,忍饑,挨餓,這些都是家常便飯。據(jù)說有一次,侯三帶著猴群走進(jìn)了一片原始森林,此時也是黃昏時分,落日西下,烏啼聲聲。林里蚊蟲甚多,像一架架戰(zhàn)斗機(jī),轟響著奮不顧身地沖向他們,猴子被叮得尖叫不止。茂盛潮濕的草叢里不時躥出各種小動物,有幾次,他們甚至從幾條蟒蛇的背上跨過去。那些蟒蛇就枯樹枝一樣伏在地上,聽見動靜才慢吞吞爬動起來,讓人感覺到背脊發(fā)涼發(fā)冷。天色逐漸灰暗,侯三帶著猴群在叢林里瞎轉(zhuǎn),就像走進(jìn)了一個迷宮,找不到出口。抬起頭,透過樹枝的縫隙,只能看見巴掌大的灰暗烏黑的天空。侯三知道,這個晚上不可能走出森林了。他摸了摸空空的干糧袋,一股寒意襲上心頭:怎么辦?猴們又饑又渴,該如何是好?
天色越來越暗,飛鳥紛紛投林,一種叫夜呱子的鳥鬼聲鬼氣地叫著。侯三伸頭縮頸,抓耳撓腮,無計可施。三三忽然嗅了嗅鼻子,把猿臂高高伸出,指向頭頂?shù)臉渖?,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叫喊。順著三三手指的方向,侯三抬頭一看,不由驚喜萬分,沉沉暮色中,那棵高樹上掛著紅燈籠一樣的果子,熠熠生輝。三三放下?lián)?,跑到樹下,抓住樹干,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樹梢?/p>
三三摘下果子,一個個往下扔。猴群歡呼著,伸出敏捷的猿臂,接住那些已經(jīng)熟透的散發(fā)著香氣的果子,大快朵頤。當(dāng)三三從樹上下來時,侯三張開懷抱,三三直接撲到侯三的懷里。暮色四合,侯三和猴們躲進(jìn)一個石洞,一邊吃著水果,一邊等待著遙遠(yuǎn)的黎明。半夜時分,叢林里傳來了狼的號叫,有點點綠色的磷火在不遠(yuǎn)處閃爍,不知是鬼是獸。侯三和猴一直不敢合眼,他們拿著扁擔(dān),提著刀子,警惕地守衛(wèi)著洞口。后半夜,幾只狼游蕩到洞口前面,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侯三和猴緊緊握著手里的扁擔(dān),眼睛圓瞪,與狼對視,一刻不敢放松。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太陽從天邊升起,狼群才悻悻而去。
侯三說,如果沒有猴兄猴弟,他肯定撐不過那個漫長的夜晚。
侯三還說,事實上,四腳的野獸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兩腳的野獸。
侯三帶著猴群到處流浪,四海為家,難免遇上異鄉(xiāng)人的欺負(fù),羞辱,甚至拳頭相向。侯三往往選擇忍辱負(fù)重,吃啞巴虧。侯三一向認(rèn)為,只要別人不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吃點小虧無所謂;錢財乃身外之物,丟了再掙。最可怕的是,遇上那些冷血歹徒,不僅要錢,而且還要命。
據(jù)說有一次,侯三與另一伙耍猴人同時進(jìn)入了一個村莊。侯三的演出大獲成功,另一伙耍猴人慘遭冷落,顆粒無收。那伙耍猴人恨上了侯三,認(rèn)為侯三不懂行規(guī),搶了他們的飯碗。侯三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演完戲,他帶著猴群,迎著夕陽,準(zhǔn)備趕赴下一個村莊。當(dāng)他們走到村外的毛路上時,突然從草叢里跳出兩個手持匕首的黑衣人。那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用尖刀頂著侯三的胸口,命令侯三舉起手來。小個子的黑衣人在侯三身上一陣亂搜,把他兜里的錢全部洗劫一空。侯三乖乖地站著,不敢作任何反抗,他想,大不了就花錢保命。
侯三的算盤打錯了,小個子收了錢,對著大個子猙獰一笑,大哥,這小子留著是個禍害,專和我們唱對臺戲,干脆一刀捅了他。
大個子目露兇光,對小個子吼道,狗日的,多嘴,老子還要你教?
大個子把尖刀抵住侯三的胸膛,鬼火般的眼睛盯著侯三的眼睛,慢吞吞地說,朋友,走好,到那邊別惦記我。
侯三心想,我命休矣。
忽然,只聽“嘭”的一聲,大個子高大的身軀緩緩向后倒去。侯三定睛一看,只見大黑和三三站在后面,手里各拿著一塊石頭,石頭上流淌著殷紅的血滴。原來,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大黑和三三忽然對大個子發(fā)起了襲擊,用石頭同時狠擊他的腦袋,將他擊倒在地。
看見大個子轟然倒地,小個子有點發(fā)愣,醒悟過來后轉(zhuǎn)身就跑。說時遲那時快,二胖,小四,小蜜一哄而上,將小個子按倒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腳,將他打得叫爹喊娘。
后來,侯三向人們說起這件事,不禁嘆道,如果沒有猴,他肯定躲不過那一劫。
侯三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不少零零碎碎的散發(fā)著汗味猴味的票子。村人眼紅之際,又不免調(diào)侃侯三,這侯三,活脫脫是一只猴子呢,連所用的錢都帶著猴味。人有人民幣,鬼有冥幣,侯三的錢就叫猴幣吧。侯三變得越發(fā)消瘦,臉上長滿了汗毛,頭發(fā)又亂又長,簡直成了一只猴子。如果誰在荒郊野外看見他,一定會認(rèn)為這就是一只猴子。
侯老栓仔細(xì)保管著兒子的錢。他把錢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好,放進(jìn)箱子,掛上一把沉甸甸的大鎖。他說,兒子,放心吧,老子就是你的人民銀行,等你的錢存夠了,老子給你修一幢大瓦房。房子修好后,再給你娶個俏媳婦。再過些時候,老子二郎腿一蹺,那一丈二尺長的煙斗就有孫子點煙火了。幾年后,侯老栓果然用兒子掙的錢,買了木料,著手蓋房。不多久,一幢嶄新的大瓦房在海子村橫空出世,傲視著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村人嘖嘖贊嘆,他娘的,好洋氣的瓦房,侯老栓成地主老財了。有一次,王順昌從大樓前經(jīng)過,不禁駐足觀望。老栓恰好探出頭來,一眼看見村長,趕忙招呼。村長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對準(zhǔn)老栓,大概照了一分鐘,罵道,老栓狗日的,養(yǎng)了個掙錢的猴兒,掙了幢大房子,比老子還有福氣。老栓聽了,搓著手,嘿嘿憨笑。
房子修好了,就如栽好了梧桐樹,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鳳凰光顧棲息了。一晃,幾年過去了,梧桐樹上卻空空如也,連麻雀也沒有一只。老栓急得直冒火,嘴巴冒出了一串串水泡。侯三嘴上不說,心中也難免著急。事實上,也有姑娘想嫁侯三,但侯三卻看不上。在侯三眼中,她們都是些歪瓜裂棗。比如老劉家的女兒香香,簡直就是侯三的忠實追隨者,只要遇上侯三,她的眼睛就像著了火。香香個頭矮,體胖,面白,人稱冬瓜,意思是說她滾得比走得快。老栓其實也很喜歡冬瓜的,他對兒子說,冬瓜就冬瓜吧,人家哪點配不上你,你還是黑不溜秋的猴子呢??珊钊弊右粩Q,頭一倔,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侯老栓整天在侯三耳邊念叨,說侯三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現(xiàn)實嗎?話說到這個地步,可見老栓是動氣了。可對父親的話,侯三左耳進(jìn)右耳出,逼得急了,就悶悶地頂一句,我就算是癩蛤蟆,也絕不找一只母蛤蟆。事實上,侯三也有看中的姑娘,比如人稱一枝花的陳媛媛,外號軟面條的田小草,綽號白牡丹的楊花花,但她們卻看不上侯三。在她們眼中,侯三又變成了歪瓜裂棗。
侯三一直娶不上媳婦,侯老栓覺得窩囊,侯三也覺得窩火。沒有鳳凰,梧桐樹有何用?甚至不如一個破狗窩呢。村人一見老栓,就會打著哈哈問,老栓叔,你家侯三什么時候辦喜酒。老栓無語,老臉發(fā)燙,像一只過街老鼠。如果遇上侯三,他們會真誠地握住侯三的手,兄弟,別光顧掙錢啊,該找個媳婦了,莊稼不種誤一春,媳婦不娶誤一生呢。尤其是村長,只要碰上侯老栓,就大大咧咧地調(diào)侃:你家的猴子找到媳婦了嗎?不用說,沒找到吧,猴子只能找猴子嘛。我給你指條路,找個媒人去山上吧,問問那些老母猴,也許能娶回個猴媳婦呢。侯老栓敢怒不敢言,憋了一肚子氣,對著兒子吼道,耍猴耍猴,我如今被人當(dāng)猴耍了,耍猴能耍出媳婦來嗎?你難不成要娶只猴子。侯三脖子一梗,腰桿一挺,大聲吼道,就是耍猴,我也要耍出個媳婦來。
沒有人知道,侯三已經(jīng)暗暗瞄上了咪咪,只是迫于村長的威勢,一直不敢下手。村長王順昌,五大三粗,一臉煞氣,大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別看他長得像只惡鬼,女兒咪咪卻艷若桃李,閉月羞花。咪咪芳齡二十,腰如水蛇,臀如饅頭,要多迷人有多迷人。村人見了咪咪,吃飯的忘記動筷子,走路的停下了腳步,鋤地的扶著鋤頭發(fā)呆。有人評價說,這咪咪,和她爹的差別也太大了,一個是兇神惡煞的閻王,一個是天上月宮里的嫦娥。這樣一個誘人的美女,就像枝頭成熟的桃子,有多少人垂涎欲滴,口水直流三千尺??梢哉f,海子村的男人都有一個不可說的秘密,都想第一個把咪咪拿下。拿下就是睡的意思。想歸想,卻很少有人敢去招惹咪咪。原因很簡單,王順昌兇神一般,誰敢老虎窩里奪虎子?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王順昌已經(jīng)把咪咪許配給花嘎鄉(xiāng)陸鄉(xiāng)長的兒子——陸仕學(xué)。陸仕學(xué)長得很神氣,相貌堂堂,人高馬大,走起路來威風(fēng)凜凜,很有領(lǐng)導(dǎo)派頭。只可惜,這家伙患有癲癇病,發(fā)作時扭成一團(tuán)麻花,很是嚇人。也許正是這個緣故,村人就給起了一個綽號:陸瘋子。用今天的話說,陸瘋子是高富帥,王咪咪是白富美。對于這樣的組合,誰還敢去橫插一杠?讓村人大跌眼鏡的是,有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插了一腳,居然還插成功了。說來沒人相信,這個人就是窮矮絲侯三。
侯三究竟是怎樣把咪咪拿下的?簡單點說,一切都是因猴而起。自從侯三給王大爺演過猴戲后,咪咪就迷上了那些嘻嘻哈哈活蹦亂跳的猴子。只要看見侯三的猴,咪咪總是伸手去摸猴子的頭,和猴們動手動腳,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時間長了,咪咪能夠親切地叫出每一只猴的名字,清楚每一只猴的個性。猴們都很喜歡咪咪,只要見了咪咪,就會把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如眾星捧月。咪咪和猴玩耍的時候,也不忘調(diào)侃侯三,哦,這只猴是猴王吧,多老的猴啊。對咪咪的調(diào)侃,侯三并不惱,心中反而有種甜絲絲的感覺。有時候,咪咪甚至把猴子抱在懷里,用櫻桃小嘴去親猴子。有些小伙子見了,不禁罵道,狗日的猴,待遇比大爺還高,媽的,不如變成猴子算了。
侯三這小子賊精,他見咪咪喜歡猴子,就冥思苦想,設(shè)計了一些小把戲。比如,讓猴子給咪咪送個桃子,摘個李子,抱個西瓜,主動敬禮等,常常把咪咪逗得樂不可支,捧腹大笑。有一次,咪咪在路上碰上侯三和猴子,猴們一改往日嬉皮笑臉的神態(tài),紳士一般走到咪咪面前。侯三吆喝一聲。猴們突然都捧出了一束美麗的鮮花,獻(xiàn)給咪咪。剎那間,咪咪紅云上臉,綻開了一臉璀璨的笑容。
幾年后的一個晚上,咪咪忽然跟著侯三逃離了村莊。那是一個月光朦朧的夜晚,村長家燈火通明,不時飄出陣陣酒香,傳出陣陣劃拳聲。那是村長在接待陸鄉(xiāng)長一行,一伙人喝得不知今夕何夕,鄉(xiāng)長村長更是云里霧里,不知東西南北。第二天,鄉(xiāng)長村長剛剛酒醒,一個霹靂從天上砸下來:咪咪不見了,侯三把咪咪拐走了。
有人說,侯三這狗日的,最擅長潛伏,如果處在戰(zhàn)爭年代,讓他做地下黨工作或當(dāng)間諜最合適。村里那么多的人,居然沒有誰發(fā)現(xiàn)他的不良動機(jī),一大村人都讓他給蒙了,像糊弄一幫瞎子聾子呆子傻子。誰也想不通,咪咪咋就跟著侯三私奔了呢?如花似玉的咪咪,怎么愿意跟著侯三呢?天鵝一樣的咪咪,怎么看中了一只猥瑣的癩蛤???侯三與陸大公子相比,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咪咪咋就不愿意上天而愿意下地了?
在村里,王順昌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是村里的絕對權(quán)威。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靼?,村長是村口那棵最高最大的神樹,其他人是低矮的灌木雜草??涩F(xiàn)在,村長這棵樹卻被侯三剝?nèi)チ似?,心中的惱火可想而知。再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靼?,在鄉(xiāng)里,陸鄉(xiāng)長是最光彩耀眼的太陽,高高盤踞在人們的頭頂,萬人敬仰。沒想到,猴子一樣的侯三忽然躥出,一棍子把太陽打破了。換句話說,侯三這次捅了大簍子,把尿尿到了村長鄉(xiāng)長的臉上。
畢竟是未過門的媳婦,陸鄉(xiāng)長不好也不愿多說什么,他訓(xùn)了村長幾句,就陰著臉回鄉(xiāng)里了。想想也是,憑鄉(xiāng)長公子的條件,還愁沒有媳婦?排著隊的多得很。一個跟其他男人私奔的姑娘,已經(jīng)沒有資格跨進(jìn)陸家的大門了。就讓王順昌自己收拾他家的殘局吧,這事情與陸家已經(jīng)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
王順昌看著陸鄉(xiāng)長無情地轉(zhuǎn)身,留給自己一個肥碩的屁股,就知道他們的親家關(guān)系到此結(jié)束了。那一刻,王順昌明白了一個事實,咪咪不可能再走進(jìn)陸家了,他的心頭肉被狗日的侯三剜走了。
王順昌迅速組織了幾十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后生,踏上了追捕侯三的道路。他甚至動用了鄉(xiāng)里的關(guān)系,請派出所的警員參加了追捕。咪咪是誰?那可是他的千金,是他的明珠,是他的心頭肉。侯三是誰,不過是一只丑陋的猴子,一頭骯臟的公豬,一只賴皮狗,一堆雜碎,一塊臭肉,一堆狗屎,一個鳥人!就是這狗日的,壞了他的好事,誤了咪咪的大事,臭了王家名聲。王順昌動用了一切力量,誓將侯三捉拿歸案,千刀萬剮,生吃活剝,食肉寢皮。
追捕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返回村里,他們帶回的都是壞消息:侯三不知所蹤。
當(dāng)最后一組人馬兩手空空返回村落時,王順昌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侯三已經(jīng)拐走了咪咪,咪咪徹底落入魔爪。想不通啊,咪咪怎么愿意跟著侯三遠(yuǎn)走高飛隱姓埋名呢?天鵝一樣的咪咪,怎么看中了一只猥瑣的癩蛤?。亢钊怯型ㄌ斓谋绢I(lǐng),那么多人緊追不放,怎么連他的味道都沒嗅到?王順昌越想越氣,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猴子,被村人圍觀賞玩。王順昌怒火中燒,喉嚨直冒青煙,決意要讓侯家付出代價。在一個落日黃昏,王順昌黑著臉,帶著一群殺氣騰騰的漢子直奔侯老栓的樓房。老栓正蹲在屋后曬豆子,王順昌大手一伸,把老栓提到空中,吼道,狗日的,把侯三交出來。
老栓在空中撲騰著,像一只青蛙,或一只被宰的鴨子。王順昌把老栓扔到地上,一只腳踩到他的身上,罵道,媽的,交出你的猴子,否則老子滅了你。
老栓就勢躺在地上,不肯起來;王順昌瞪著牛卵一樣的眼睛,怒吼一聲,給我拆。一群壯小伙呼啦一聲,餓狗撲屎般沖了上去。片刻間,老栓家的房子被肢解成瓦片,木頭,板子等,洶涌澎湃地流向村長家。
侯老栓沒有阻攔,他抱著頭,蹲在地上,一鍋一鍋地抽旱煙。忽明忽暗的煙火中,老栓的臉如一塊黑鐵,看不出半點風(fēng)吹草動。事實上,老栓的心中風(fēng)起云涌,驚濤駭浪,他在計算著房子與咪咪的分量。房子是身外之物,拆了就拆了,大不了回到當(dāng)年守猴的窩棚里。咪咪可是村長家的女兒啊,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啊,這個姑娘不是被別人拐走的,是被他侯老栓的兒子——侯三拐走的。這個姑娘將成為他侯老栓的兒子——侯三的媳婦。這個姑娘將會為老侯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這一點,哪個男人能夠做得到,唯有他侯老栓的兒子——侯三做得到。這樣一想,老栓覺得很解氣,你們不是說我兒子娶不到媳婦了嗎,如今呢?
嘿嘿,想想也是,耍猴也要耍出個媳婦來。
侯三重回村莊,已經(jīng)是幾年后的事了。
咪咪緊跟在侯三的身后,人黑了些,但依舊漂亮迷人,多了些少婦的成熟風(fēng)韻。咪咪的身后,跟著兩個蹦蹦跳跳的男孩,大概三四歲了。不用說,那肯定是侯三和咪咪的兒子了。其中一個繼承了咪咪的優(yōu)點,摒棄了侯三的缺點,眉清目秀,很是可愛;另一個卻是侯三的翻版,尖嘴猴腮,像只小猴。倆小孩的后面,跟著幾只嘻嘻哈哈的猴子,有的提箱子,有的挑擔(dān)子,有的背包袱。這行人馬一進(jìn)村,立刻引起了轟動,一群人蜂擁跟隨,村子頓時沸騰起來。
咪咪給侯三生了對雙胞胎,侯三給他們?nèi)×藘蓚€響亮的名字:侯玉龍,侯玉虎。繼承咪咪長相的叫玉龍,繼承侯三長相的叫玉虎。
幾年前,侯三帶著咪咪離開之后,如同人間蒸發(fā),音訊全無。后來,村里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傳聞:有的說侯三把咪咪賣進(jìn)了青樓,當(dāng)了妓女;有的說侯三和咪咪在逃跑的路上,失足跌下了懸崖,雙雙斃命;有的說曾在城市里看見一對乞丐,模樣很像侯三和咪咪。聽著這些流言,侯老栓始終如一塊黑鐵,看不出半點風(fēng)吹草動,心里卻暗暗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他堅信,兒子肯定帶著咪咪到處流浪,陪伴他們的還有幾只猴子,他們走到哪里演到哪里,走到哪里紅到哪里。他近乎固執(zhí)地認(rèn)為,總有一天,兒子會帶著咪咪回來,帶著他的孫子回來。有幾次,他夢見了兒子,兒子對他說,爹,放心,我會回來的。他夢到了咪咪,咪咪笑瞇瞇地喊他“爹”呢。他還夢見了一個胖乎乎的小子,嬉皮笑臉,喊他爺爺。
侯三和咪咪走后,村長搬走了老栓的房子,仍覺不解氣,隔三差五找老栓的麻煩,或罵或吼,或威脅或動粗。老栓始終冷靜如鐵,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就像一團(tuán)軟面,想怎樣捏就怎樣捏。面對這樣的對手,村長覺得自己在唱獨角戲,在村里人的面前演著猴戲,便覺得無勁,自覺丟人。漸漸地,村長改變了策略,視老栓為路人,發(fā)誓老死不相往來??蓵r間長了,一年,兩年,三年……一直沒有咪咪的消息,村長憋不住了,就托人對老栓說,讓他們回來了吧,認(rèn)個錯就行了。
老栓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蹲在屋后抽旱煙。他勾著頭,悶悶不樂,心想,你狗日的想追究也追究不了啊,該做的事早就做了。半晌,他抬起頭,望著天邊那朵悠悠飄動的云,心想:兒子,回來吧,村長放過你們了,老子也想你了。
遺憾的是,老栓也不知道兒子的行蹤,無法叫他們回來啊。
老栓揉了揉眼睛,捎口信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抬頭去看天空的云,那朵云也不知飄到哪里去了。
老栓常常去路口的山頭,瞇著眼望向遠(yuǎn)方。一條泥巴路從遠(yuǎn)方蜿蜒而來,像一條蛇。他希望有一天,忽然看見兒子和咪咪沿著那條蛇走來,帶著他夢里看見的胖小子。有好多次,他甚至覺得他們就要出現(xiàn)了,可等到太陽西沉,夜色籠罩著大地,視野里依然空空如也。有幾次,老栓走上山頭,竟看見山頂上站著一截樹樁,走近一看,原來是村長。村長見了老栓,臉色有點不自然,他扔給老栓一支煙,抬頭看著天說,我在看落日呢,多美的落日啊。于是,倆老頭站在山頭,點上煙,默默地看著落日,看著天邊的云悠悠飄來,又悠悠飄遠(yuǎn)。從那次以后,倆老頭似乎有了默契,常常在山頭不期而遇。遇上了,卻很少說話,各自裹上一袋旱煙,站在山頂看日落,如兩尊雕像。
好多年過去了,事情竟然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侯三出其不意地返回了村莊。那是一個落日西沉的傍晚,老栓和王順昌坐在山頭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天空紅云翻滾,夕陽又紅又大,宛如一顆巨型蛋黃。幾只蒼鷹張開翅膀,漂浮在白巖上頭,如同黑色的樹葉。老栓抽完一袋煙,站起身子,扶著身邊的樹,抬頭望向那條長蛇似的路。忽然,他的心跳了一下。他看見,長蛇的盡頭出現(xiàn)了幾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像是一群人。人群越走越近,這才看清,除了人外,還有幾只跑跑跳跳的猴。老栓呆了,癡了,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樹。王順昌卻背過臉去,丟下老栓,一個人先走了。老栓醒過來后,一下子跪在地上,朝天空喊道,老天爺,你終于顯靈了。
侯三回來了,咪咪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幾只猴子和老栓的雙胞胎孫子?;氐郊液螅钊成锨G條,第一時間上了王順昌的門,跪在門口。王順昌看著侯三,看著這個猴一樣的男人,百感交集。正是這小子,拐走了咪咪;正是這小子,成了自己的女婿。有什么辦法呢?王順昌在心頭喟嘆一聲,也許,這一切都是天意啊。王順昌看著侯三,無數(shù)感嘆涌上心頭,他以為自己會暴跳如雷,一大耳光抽到侯三的臉上??墒?,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的火氣早已被誰偷走了,再也燒不起來。他暗暗嘆息,唉,老了,老了。沉默了半天,他終于吼道,起來吧,滾回去,把咪咪和孩子領(lǐng)來。
侯三此次回來,還要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把玉龍玉虎送進(jìn)學(xué)校讀書。常年奔波在外,飄泊不定,孩子的教育成了最大的問題。侯三認(rèn)為必須讓孩子安定下來了,孩子不能再像自己一樣,成為浪跡天涯的耍猴人。那時候,村里人大多不注重教育,不少人家把孩子留在家中,放牛打柴,割草種地,任其自生自滅。在海子村,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子承父業(yè):父親當(dāng)農(nóng)民的,兒子繼續(xù)當(dāng)農(nóng)民;父親當(dāng)木匠的,兒子依然當(dāng)木匠;父親做騸匠的,兒子依然做騸匠。在村里人的眼中,侯三的兒子應(yīng)該只能做耍猴的。有人說,侯三,把你的技藝傳給你兒子,還怕混不了一口飯吃?讀什么鳥書啊,讀書能當(dāng)飯吃嗎?侯三哈哈一笑,朗聲說,老子走遍了大江南北,只懂得了一個道理,如果不讀書,不讀好書,只能被人當(dāng)猴耍。
九月,侯三一手牽著玉龍,一手牽著玉虎,把小哥倆送進(jìn)學(xué)堂,交給了村小的癩子老師。看著這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兩個孩子,癩子老師的眼睛瞪成了燈籠。這也難怪,同樣的父母,卻生出了兩個迥然不同的兒子,那相差也太大了。侯三對著癩子老師鞠了三個躬,緩慢而響亮地說,癩子老師,你盡管放開手腳教育這兩個小子,如果不聽話,你可以罵,可以打,我無條件支持??粗媲斑@個黑猴一樣的小個男人,癩子老師忽然有了無形的壓力。
安排好兒子后,侯三就帶著猴子出了門。這一次,咪咪沒有同去,侯三說,媳婦,你要為我看好家,我去掙錢給兒子讀書。咪咪含著淚,抱了抱侯三,說,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玉龍玉虎舍不得猴子,緊緊拉住猴的手,擦眼抹淚。侯三說,龍兒虎兒,別難過了,你們的猴叔叔要和我去掙錢,你們要好好讀書,聽到?jīng)]有?
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小蜜,一一蹲下身子,抱了抱玉龍,又抱了抱玉虎,叫了幾聲,好像在叮嚀什么,然后挑起擔(dān)子,轉(zhuǎn)身離去。
侯三走在前頭,猴們挑著擔(dān)子,走上了蜿蜒伸向天邊的小路。
玉龍玉虎回到海子后,立刻成了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
一母帶九崽,九崽各不同。這個道理,海子人懂。但是,這哥倆的差別也太大了吧。同樣的父母,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哥倆的差別為何那樣大呢?玉龍劍眉星目,額頭寬闊,天庭飽滿,儀表堂堂。而玉虎呢,幾乎是侯三的翻版,喜動不喜靜,伸頭縮頸,抓耳撓腮,整個一副猴樣。實在讓人搞不明白,出生時不過幾分鐘的先后,兩兄弟咋就天差地別?玉龍長得俊,舉止文雅,行動沉穩(wěn),說話辦事如同大人。觀相的人說,這孩子,肯定是星宿下凡啊,將來必定大富大貴。玉虎呢,整天瘋瘋癲癲,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做事毛手毛腳。觀相的說,玉虎天生猴相,難有大的作為。村小的癩子老師有文化,說了一句形象的話。癩子老師說,玉虎啊,簡直就是玉龍的反義詞。
有人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問咪咪,你兩口子是咋整的?這哥倆可不是一個模子倒的啊。咪咪懶得解釋,有些事,越抹越黑,倒不如聽之任之。就像風(fēng),你想把它困住,它卻到處亂竄;倒不如撤掉所有屏障,任它四處散去,不留蹤影。事實上,她也解釋不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肚子究竟玩了什么把戲,變了什么魔術(shù),把親哥倆弄成了一對反義詞。差別大就大吧,有什么要緊。俊也好,丑也好,都是身上掉下的肉,都是她親親的兒子。
玉龍進(jìn)入學(xué)校后,很快就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天賦,成為班上的佼佼者。課堂上,玉龍始終挺著胸,抬著頭,端坐如鐘,亮晶晶的眼睛盯著老師,時不時露出會意的笑容。癩子老師挺喜歡這孩子,他的眼光總是停留在玉龍的身上,似乎教室里就只有他一個學(xué)生,其他學(xué)生都是背景。凡是老師講過的話,玉龍幾乎都能夠記下來,幾乎都能夠原原本本地復(fù)述。老師提問的時候,幾乎都是他第一個舉手。他聲音響亮,字正腔圓,表述清晰準(zhǔn)確,經(jīng)常贏得同學(xué)們的掌聲。凡是老師安排的作業(yè),他從未漏過一次。打開他的作業(yè)本,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全部是優(yōu)秀,畫滿了紅勾,臥著一對對雙蛋。雙蛋就是滿分,就是一百,就是最好的意思。每次考試,他總是領(lǐng)頭羊,跑到全班的最前面。跑到最前面也就罷了,非要把第二名甩下一大截。癩子老師說,玉龍是蛟龍,是大鵬,是千里馬,是人中之鳳。癩子老師看玉龍的眼光,簡直就是看自家孩子的眼光。哪怕他心情不爽,只要見到玉龍,臉上就自然露出陽光般的微笑。玉龍就是他的開心果,就是讓他返老還童的仙丹。他經(jīng)常摸著玉龍的腦袋,說一些夸獎鼓勵的話。人們都說,這癩子老師,幾乎是把玉龍當(dāng)兒子了。這話傳到癩子老師的耳中,不禁長嘆一聲,說,要是有那樣的兒子,我愿意馬上去死。
癩子老師這話傳出來后,玉龍成了大家眼中的神童。要知道,癩子老師不茍言笑,很少夸人,很難聽到他說這種煽情的話。由此可見,這侯玉龍,定是文曲星下凡,前途不可限量。于是,村里人見了玉龍,都會爭著和他說話,把他當(dāng)神。他們教訓(xùn)孩子的時候,總把玉龍作為榜樣,咬牙切齒地說,你娘的,你咋不是侯玉龍。
癩子老師的話傳到侯三耳中,侯三喜極而泣。玉龍這孩子,真他媽爭氣,侯家的祖墳冒青煙了啊。侯三挑了個日子,剃凈胡子,穿上新衣,帶上幾瓶好酒,幾包好煙,牽著玉龍出了門。這一次,侯三要給玉龍找一個保護(hù)神。他牽著玉龍,穿過樹林,跨過小溪,爬上山坡,走到癩子老師家。癩子老師看著門口衣裝齊整的侯三,不禁有點發(fā)愣。侯三臉上露出了恭敬的神色,忽然彎下腰去,連鞠了三個九十度的躬。癩子老師嚇壞了,趕緊拉著侯三,連說使不得。侯三把酒煙遞給癩子老師,低聲說,老師,我侯三有個不情之請,還請你成全。癩子老師說,你說吧,只要能做的,決不推辭。侯三又要鞠躬,癩子老師趕緊拉住。侯三說,老師,玉龍身體不太好,算命人說,要給他找個屬馬的人當(dāng)干爹。我知道你屬馬,斗膽請老師成全。癩子老師聽了,激動得臉都紅了,大聲對老婆嚷道,把那只大公雞宰了,我要和干親家好好整幾杯。
辦完玉龍的事情,侯三又帶著猴子出發(fā)了,走向更遠(yuǎn)的地方。他們頂著烈日,冒著風(fēng)霜雨雪,走過陡峭的高山,坎坷的小路,洶涌的大河,人跡罕至的峽谷,野狼出沒的荒野,遮天蔽日的森林。無數(shù)次,他們餓著肚子,磨破腳板,體無完膚,但卻沒有萌生半點退意。他們一次次走進(jìn)陌生的鄉(xiāng)村,走上喧鬧沸騰的街市,承受異鄉(xiāng)人的欺辱鄙夷。他們一次次出發(fā),又一次次歸來,把散發(fā)著汗味猴味的紙幣送回咪咪的手中。
每次回到海子,侯三都會給癩子老師送上幾瓶好酒,幾包好煙。每一次,侯三總會和癩子老師坐上半宿,把酒長談。他們不停地喝著酒,不停地說著玉龍,根本停不下來。有時候,侯三也想談?wù)動窕ⅲ擅看蝿偲饌€頭,又被癩子老師岔開了。癩子老師不愿談,侯三也只好作罷。癩子老師多次強(qiáng)調(diào),玉龍絕不是淺水之魚,應(yīng)該把他送到縣城讀中學(xué),考大學(xué)。侯三想,可玉虎呢?玉虎怎么辦?他和猴子掙的那點錢,根本不可能供哥倆進(jìn)城讀書啊。癩子老師似乎看穿了侯三的顧慮,大著舌頭說,玉虎不是讀書的料,讓他輟學(xué)算了。
玉虎的表現(xiàn)確實不夠好。說他是玉龍的反義詞,真的沒冤枉他。哪怕不是絕對的,至少是相對的。玉虎進(jìn)入學(xué)校后,很快就和頑童混到一塊,成了真正的孩子王。課堂上,他東張西望,抓耳撓腮,就像一只不安分的小猴子。老師訓(xùn)斥他,他卻不長記性,最多三分鐘,又開始搞起小動作。老師講課的時候,他左耳進(jìn),右耳出。提問的時候,他抓頭皮,敲腦袋,支支吾吾,結(jié)結(jié)巴巴。對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他根本不上心,眉毛胡子一把抓,草草了事??梢哉f,他是最讓老師頭疼的學(xué)生。不愛學(xué)習(xí)不說,還不遵守紀(jì)律,遲到,早退,缺曠,打架,樣樣少不了他。下課的時候,他帶著一大群頑童,瘋跑,爬樹,掏鳥蛋,玩泥巴,逮麻雀,欺負(fù)女孩子??傊窕⑹菍W(xué)生中的刺頭,讓老師們恨得咬牙。時間長了,老師們幾乎對他絕望了,任由他混光陰。有的老師說,我要是有這樣的兒子,肯定得發(fā)瘋。
不過,侯三覺得,玉虎并不是一無是處。盡管他很少學(xué)習(xí),時間大多花在捉魚逮麻雀掏鳥蛋之類的事情上,可他的成績并不算差。侯三悄悄打探過,幾乎每次考試,玉虎的成績都位于中上。侯三想,玉虎其實很聰明啊,如果用點功,說不定和玉龍有一拼。好幾次,侯三想和癩子老師說說自己的想法,但剛起頭,就被癩子老師岔開了??磥?,癩子老師不想談玉虎,玉虎是根刺,癩子老師不想碰。后來,侯三乘著酒興,把這想法告訴了村里人。聽的人不以為然,臉上都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有個老頭甚至說了句惡毒的話:玉虎嘛,讀啥子書,跟著你學(xué)學(xué)耍猴算了。
小學(xué)畢業(yè)后,玉虎升入了鄉(xiāng)中學(xué),而玉龍去了縣城最好的中學(xué)——一中。按侯三的意思,手心手背都是肉,得一碗水端平。但是,到哪里去找錢呢?錢是一個天大的問題,橫在侯三的面前,高不可攀。能有什么辦法呢?只有委屈玉虎了。玉龍成績好,前途大,理應(yīng)接受最好的教育。村里人都站在玉龍那邊呢,說玉龍是金鳳凰,應(yīng)該飛出大山去。老師們也說了,玉龍是蛟龍,別在這小池子里埋沒了。
鄉(xiāng)里近,就讓玉虎自己去報名吧。玉虎走的時候,侯三摸著他的頭,低聲說,孩子,對不起了。玉虎笑了,很燦爛的笑容。玉虎說,爹,你別多想,我哥比我有出息,應(yīng)該讓他去城里。對了,你和猴叔叔們常年在外,注意保重身體。說完,背上小小的行囊,踏上了征程。侯三看著他小小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鼻子發(fā)酸,眼淚幾乎流了下來。
縣城遠(yuǎn),侯三抽出時間,親自護(hù)送玉龍進(jìn)城。離開村子的時候,村里人都來相送,站了黑壓壓一片。癩子老師特意趕來,送給玉龍一條幅,上書四個大字:鵬程萬里。
歡聲笑語中,侯三背著行李,帶著玉龍走向了遙遠(yuǎn)的城市。
多年以后,玉虎從師范畢業(yè),分到了村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教師。而玉龍呢,從某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入了縣政府。
兒子們成人了,侯三決定不再耍猴,打算停下奔波的腳步,和猴們一起安享晚年。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二十幾年就過去了。侯三老了,猴們也老了。
這么多年以來,侯三和猴爬過無數(shù)座山,淌過無數(shù)條河流,抵達(dá)過無數(shù)個村落,演出過無數(shù)場猴戲。他們背著行囊,猶如孫悟空師徒,迎來朝陽,送走晚霞,走過風(fēng)霜,嘗過雨雪。
侯三老了,才五十幾歲的人,已經(jīng)過早衰老。個頭更矮了,嘴更尖了,腮更瘦了,眼睛變得渾濁,頭發(fā)已經(jīng)霜白。猴也老了,動作變得遲緩,身上的皮毛大塊大塊地掉落,斑斑駁駁,丑劣不堪。它們再也不能跟著主人的口號或手勢,自由靈活地完成表演了。老去的侯三和老去的猴不再演戲,侯三帶著它們落葉歸根,準(zhǔn)備安享晚年。
侯三和咪咪一起動手,騰出了一間屋子,作為猴的臥室。屋子里,擺放了五張木床,上面鋪著厚厚的被子。屋子中央,還放了一個小火爐。猴們老了,怕冷怕寒,害怕過冬,得把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有人說,老侯,這些猴子的待遇也太好了,你該不是把它們當(dāng)老人吧。侯三長聲嘆息,說,這幾位老伙計,一輩子跟著我,風(fēng)里來雨里去,是該給它們一個安樂窩了。
每天睡覺之前,侯三都要走進(jìn)猴的臥室,和猴們嘮嘮嗑,拉拉家常。時間晚了,他和猴們一一握手,撫摸它們的額頭,絮絮叨叨地說,老伙計,好好睡吧,明天見。每天早晨,侯三就會早早起床,推開門喊道,弟兄們,起床了,別睡懶覺,該做操了,該鍛煉了。于是,幾只老猴伸著懶腰,抓耳撓腮,吱吱地亂叫著,慢騰騰爬起來。侯三虎著臉,不容它們偷懶,把它們趕到院子里,命令他們活動活動筋骨。侯三喊著口號,帶著猴們扭屁股,踢腿,扭腰,搖頭。有的猴子不想出力,侯三就要求它重做。侯三說,你們都老了,如果想多活幾年,就得聽我的,多鍛煉身體。
村里人取笑他,說侯三啊侯三,人家是與狼共舞,你是與猴同舞啊。侯三卻不笑,用手撫摸著猴的脊背,說這幾位老兄是我侯三的恩人啊,沒有它們,玉龍玉虎哪會有今天,我侯三哪會有今天?人們見他如此嚴(yán)肅,也就變得正經(jīng)起來,再不敢亂開侯三的玩笑了。
開飯的時候,猴們圍坐在桌旁,侯三和咪咪忙著端菜端飯。侯三招呼猴們,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小蜜,吃吧,吃吧,別客氣哦。猴們就抓起水果吃起來。有時候,侯三用杯子倒?jié)M酒,給每只猴端一杯,然后舉起杯子說,來來來,幾哥弟整一個吧。猴們就嘻嘻笑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些時候,如果你恰好去侯三家,你還以為是幾只老猴子在此聚會呢。
可是,這樣的時光注定越來越少了,猴們正在迅速變老,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侯三常常憂心忡忡地看著猴,心里充滿了哀傷。他盡力讓它們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可它們還是一天比一天衰老。猴們變得越來越安靜,如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動作遲緩,沉默寡言,喪失了活力,彌漫著死氣。侯三用手撫摸著它們的腦袋,憂傷彌漫心頭:它們就要死了。
第一只死去的猴是大黑。大黑死于一個春天,死于一個春花爛漫的日子。那時候,屋后的梨花已經(jīng)開了,大片大片的,像一場大雪。桃花也開了,緋紅如云,像一朵朵彩霞。那段時間,大黑變得沉默寡言,它喜歡獨自坐在梨樹下,桃樹下,抬頭看如雪的梨花,看如云的桃花,看高高的遙不可及的天空。侯三有種不祥之感,他覺得大黑有點怪,它的大腦似乎在琢磨一些古怪的問題。侯三幾次三番想讓大黑和其他幾只猴子一起玩耍,讓它從那個古怪的世界走出來。為此,侯三特地準(zhǔn)備了水果宴,試圖讓大黑和大家一起嬉戲,尋歡作樂。但大黑似乎已經(jīng)丟了魂,精神日益萎靡,皮毛凌亂不堪,眼睛漸漸黯淡。大黑孤獨地坐在樹下,時不時翕動鼻子,似乎在嗅風(fēng)中隱秘的信息。
梨花將盡之際,桃花飄落之時,大黑似乎忽然恢復(fù)了精神,又吃又喝,和其他猴子嬉戲打鬧。侯三高興之余,又有點擔(dān)憂,大黑的表現(xiàn)有點讓人感到奇怪。一個有月的晚上,侯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橫豎睡不著。他的大腦空前活躍,多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大概午夜之時,侯三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侯三想,莫非是小偷嗎?緊接著,門外傳來一聲長長的蒼涼的嘆息。侯三披衣下床,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輕輕拉開門。侯三看見大黑孤獨地站在門外,眼睛直直望著頭頂那輪月亮。大黑見了他,輕輕叫了一聲,拉起侯三的手,徑直走到屋后的梨樹下。白白的月光下,雪白的梨花無聲飄零,如一場花雨。大黑與侯三肩并肩,坐在梨樹下的石凳上。大黑把頭靠在侯三的肩上,無言無語,只對著月亮憂傷地叫了幾聲。那個晚上,侯三看見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圓。他想:大黑像他一樣,老了,睡不著了。
第二天,大黑死了。那個早晨,細(xì)雨霏霏,天色灰暗,似乎是一個不祥的日子。侯三起床后,發(fā)現(xiàn)大黑蜷縮在床上,身體已經(jīng)冰涼僵硬。侯三緊緊抱著大黑枯瘦的軀體,大放哀聲,淚如雨下。二胖、三三、小四、小蜜,團(tuán)團(tuán)圍著大黑,彎腰,鞠躬,干枯的眼睛涌出渾濁的老淚。
侯三找來棉衣棉褲棉鞋,像對待死去的老人那樣,一絲不茍地給大黑穿上。侯三說,大黑啊大黑,你真不夠意思,這么急就走了,那邊冷,多穿點衣服,一定要多保重啊。接下來,又買了一副棺材,小心翼翼地把大黑裝進(jìn)去。侯三手扶棺材說,兄弟啊,到了那邊,如果孤獨了,就托個夢回來啊。
大黑被葬在了屋后的山坡上,那里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白樺林。大黑活著的時候,侯三常帶著猴們?nèi)グ讟辶掷锿嫠?。下葬時,侯三和咪咪帶著剩下的猴子,頭戴白帽,身披孝衣,齊刷刷跪在墳前,焚燒紙錢,人哭,猴也哭。
此后,猴們便一只接一只死去。二胖死于烈日炎炎的夏天,小四死于秋葉飄零的秋天,小蜜死于大雪飛舞的冬天。每一只猴子死去,侯三都按照同樣的方式,給猴戴白帽穿白衣,為之送葬。那一年,每過一個季節(jié),屋后的山坡就堆起一個墳包。四個墳包并排而立,墳前是紙馬花圈,墳上飄著白幡。
埋葬小蜜后,侯三和三三并排站在墳前,寒風(fēng)吹動他們的白衣,簌簌發(fā)抖。侯三拍著三三的肩說,老伙計,只剩下你我了,我們誰也不準(zhǔn)走了,如果要走就一起走啊。三三拍了拍侯三的肩膀,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玉龍在縣政府發(fā)展得很好,盧縣長很看重他,聽說就要被提為政府辦主任了。
盧縣長到各鄉(xiāng)鎮(zhèn)檢查工作,經(jīng)常指名要玉龍陪同。每次到了鄉(xiāng)鎮(zhèn),下面的干部都要為縣長接風(fēng)洗塵,增進(jìn)關(guān)系。酒桌上,干部們輪番向縣長敬酒,縣長常常叫玉龍代喝。玉龍來者不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穩(wěn)穩(wěn)地?fù)踉诳h長的面前。有幾次,縣長親自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夸玉龍懂事,能干。聽那口氣,幾乎已經(jīng)把玉龍當(dāng)半個兒子了。久而久之,人們都知道,侯玉龍是縣長的帶刀侍衛(wèi),大紅人。要放翻縣長,得過侯玉龍那一關(guān)。
玉龍卻很低調(diào),夾緊尾巴做人。他清醒地知道,機(jī)關(guān)上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機(jī)關(guān)機(jī)關(guān),把這兩個字念上三遍,額頭就會冒汗啊。他告誡自己,必須得穩(wěn)住,學(xué)會做啞巴,扮聾子,當(dāng)孫子。為此,他充分發(fā)揚老黃牛精神,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當(dāng)然,玉龍不是傻子,他當(dāng)然不想永遠(yuǎn)當(dāng)牛做馬,任人呼來喝去,想犁就犁。他在等,等一個當(dāng)家做主的機(jī)會。經(jīng)過幾年的磨練,他已經(jīng)摸清了機(jī)關(guān)里的道道,干得好的不如會吹的,會吹的不如會拍的,會拍的不如后臺硬的。表面上,玉龍不哼不哈。暗地里,玉龍卻找各種理由,帶上精心準(zhǔn)備的心意,多次去縣長家拜訪。久而久之,玉龍就成了縣長的心腹。縣長暗示,他會尋找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提拔玉龍為政府辦主任。
盧縣長位高權(quán)重,要風(fēng)有風(fēng),有雨有雨,但卻有一大遺憾,他獨子的大腦有點問題。用海子的話說,大腦有點散?!吧ⅰ笔且粋€含義豐富的詞,想一想,一個人的大腦散了,他還能正常思考正常做事嗎?“散”往往意味著有點傻有點呆有點弱智,要不就是有點瘋有點狂有點與眾不同。盧縣長曾不惜重金帶著兒子到處求醫(yī),但卻無功而返。大家都知道,玉龍更明白,盧縣長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兒子治好,后繼有人,老有所依。如果誰能把他的獨子治好,把他兒子的腦筋像捏泥巴一樣捏成團(tuán),誰就是盧縣長的恩人。如果成了縣長的恩人,提個主任當(dāng)個“長”又有何難?
事實上,自進(jìn)入縣政府以來,侯玉龍一直在暗中多方打聽,訪求名醫(yī),希望能找到一副治療縣長兒子的良藥。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有人引薦了一位專治怪病奇病的老中醫(yī)。在玉龍秘密的安排下,老中醫(yī)為縣長之子做了幾次仔細(xì)的診斷,最后認(rèn)為可以治療。老中醫(yī)說這病并不難,就是需要用猴腦做藥引,這猴腦可不好找啊。
那時候,猴子已經(jīng)成為保護(hù)動物,亂抓亂殺是要蹲大牢的。不過,這難不倒玉龍,他想起了父親那只名叫三三的老猴。在玉龍的秘密安排下,縣長攜獨子悄悄來到了海子村,同行的還有老中醫(yī)。
玉龍心懷忐忑,擔(dān)心父母不同意,就編了個借口,找人提前把父母約了出去。他想,等一切都結(jié)束了,不同意也得同意了。他還想,反正那猴已經(jīng)很老了,活不了多久了,就當(dāng)是讓它為侯家發(fā)揮點余熱吧。
那個血色黃昏,侯三昏昏沉沉地跟著鄰居向村外走去,頭腦里似乎一片蟬鳴,讓他感到莫名的心煩。抬頭望望天,太陽已經(jīng)西沉,天邊的晚霞一片血紅,猶如鮮紅的血流,正在天上流成一條河,讓人莫名心驚。一條狗走在前面,一身黑色,悄無聲息,如幽靈一般,充滿神秘詭異之感。忽然間,侯三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一聲,又一聲,如一把飛刀飛進(jìn)心里。
多年以后,人們還說起那個詭異的黃昏。落日已經(jīng)西沉,天地似乎已被血河侵染。一片朦朧血色之中,只見侯三的身影像利箭一樣飛馳而來,瘦小的身軀如黑色閃電。他的身后,跟著一只幽靈般的黑狗。
侯三跑到屋后,一眼看見了鮮血淋漓的三三。三三被死死地綁在樹上,腦袋已被利刃劈開,鮮血四處噴射;兒子玉龍正拿著勺子,一勺一勺地把猴腦舀出來……
三三瞪著眼,直直地看著侯三,嘴巴大張,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侯三驟然覺得,那尖叫聲涌入耳朵,洶涌澎湃,大腦轟轟一片,似乎有千萬只猴在尖叫,響徹天地。
侯三仰面朝天,大叫一聲,鮮血噴出多高,一頭栽倒在地上。
侯三就這樣倒下了,倒下后就沒再起來。
海子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猴人就這樣死了,從此,村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第二個耍猴人。
玉虎認(rèn)為爹跟猴子打了一輩子交道,應(yīng)該把爹和那些猴葬在一起,但卻遭到了玉龍的極力反對。玉龍說,怎么能把猴跟爹相提并論,怎么能讓爹跟猴平起平坐呢,你這不是侮辱爹嗎,不是侮辱我嗎?
玉龍最終請了個有名的先生,在吳王山上給侯三找了塊風(fēng)水寶地。據(jù)懂行的人說,那是海子的龍脈制高點,侯家將會出貴人,后輩肯定會封王封侯。
第二年清明,玉龍的司機(jī)開著一輛黑色锃亮的轎車,送他回來掃墓。車一停,侯三墳?zāi)股峡疹D時煙火滿天。玉龍順便帶了些煙酒糖果,送給左鄰右舍。隨后,侯玉龍乘著轎車離去,那輛車在飛揚的塵土里漸行漸遠(yuǎn),縮小成一個黑點,最終消失在茫茫群山之間。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