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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風箏的人

    2017-10-08 06:50:52江毅
    世界家苑 2017年10期
    關鍵詞:哈桑風箏

    江毅

    我夢見自己回到樓下的休息室,納瓦茲大夫走進來,我站起來迎接他。他脫掉紙口罩,發(fā)現雙手比我記得的更白,指甲修剪整潔,頭發(fā)細致,而我發(fā)現他原來不是納瓦茲大夫,而是雷蒙德·安德魯,大使館那個撫摸著番茄藤的小個子。安德魯抬起頭,瞇著眼睛。

    在白天,醫(yī)院是一座縱橫交錯的走廊組成的迷宮,熒光燈在人們頭頂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弄得人迷迷糊糊。我弄清楚了它的結構,知道東樓電梯那顆四樓的按鈕不會亮,明白同一層的男廁的門卡住了,你得用肩膀去頂才能把它打開。我了解到醫(yī)院的生活有它的節(jié)奏:每天早晨換班之前匆匆忙忙,白天手忙腳亂,而深夜則寂靜無聲,偶然有一群醫(yī)師和護士跑過,去搶救某個病患。白天我警惕地守在索拉博床前,晚上則在醫(yī)院曲折的走廊游蕩,傾聽我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想著當索拉博蘇醒過來我該跟他說什么。最后我會走回重癥病房,站在他床邊嘶嘶作響的呼吸機,依然無法做任何事情。

    在重癥病房度過三天之后,他們撤去了呼吸管,把他換到一張低矮的病床。他們搬動他的時候我不在。那天晚上我回到旅館,想睡一覺,最終卻在床上徹夜輾轉反側。那天早晨,我強迫自己不去看浴缸。它現在干干凈凈,有人抹去血跡,地板上鋪了新的腳踏墊,墻上也擦過了??墒俏胰滩蛔∽谒潜鶝龅奶沾蛇吘?。我想象索拉博放滿一缸水,看見他脫掉衣服,看見他轉動刮胡刀的手柄,拔出刀頭的雙重安全插銷,退出刀片,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想象他滑進浴缸,躺了一會兒,閉上雙眼。我在尋思他舉起刀片劃落的時候最后在想著什么。

    我走出大堂的時候,旅館經理費亞茲先生在身后跟上?!拔液転槟愀械诫y過,”他說,“可是我要你搬離我的旅館,拜托了。這對我的生意有影響,影響很大?!?/p>

    我告訴他我能理解,退了房。他沒有收取我在醫(yī)院度過的那三個晚上的房錢。在大堂門口等出租車的時候,我想起那天晚上費亞茲先生對我說過的:你們阿富汗人的事情……你們有些魯莽。我曾對他大笑,但現在我懷疑。在把索拉博最擔心的消息告訴他之后,我真的睡著了嗎?

    坐上出租車之后,我問司機知不知道有什么波斯文書店。他說南邊幾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家。我們去醫(yī)院途中在那兒停了一會兒。

    索拉博的新病房有乳白色的墻,墻上有斷裂的灰色裝飾嵌線,還有本來也許是白色的琺瑯地磚。跟他同間病房的還有一個十來歲的旁遮普族男孩,后來我從某個護士那里聽到,他從一輛開動的巴士車頂跌下來,摔斷了腿。他上了石膏的腿抬起,由一些綁著砝碼的夾子夾住。

    索拉博的病床靠近窗口,早晨的陽光從長方形的玻璃窗照射進來,落在病床的后半部上。窗邊站著一個身穿制服的保安,嗑著煮過的西瓜子——醫(yī)院給索拉博安排了24小時的防止自殺看護。納瓦茲大夫跟我說過,這是醫(yī)院的制度。保安看到我,舉帽致意,隨后離開房間。

    索拉博穿著短袖的病服,仰面躺著,毛毯蓋到他胸口,臉轉向窗那邊。我以為他睡了,但當我將一張椅子拉到他床邊時,他眼瞼跳動,跟著睜開。他看看我,移開視線。盡管他們給他輸了很多血,他臉色依然蒼白,而且在他的臂彎有一大塊淤傷。

    “你還好嗎?”我說。

    他沒回答,眼望向窗外,看著醫(yī)院花園里面一個圍著護欄的方形沙地和秋千架。運動場旁邊有個拱形的涼棚,在一排木槿的樹影之下,幾株葡萄藤爬上木格子。幾個孩子拿著鏟斗和小提桶在沙地里面玩耍。那天天空萬里無云,一碧如洗,我看見一架小小的噴氣式飛機,拖著兩道白色的尾巴。我轉向索拉博:“我剛跟納瓦茲大夫聊過,他說你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這是個好消息,對吧?”

    我遇到的又是沉默。病房那端,旁遮普男孩睡著翻了個身,發(fā)出幾聲呻吟?!拔蚁矚g你這間房,”我說,忍住不去看索拉博纏著繃帶的手腕,“光線明亮,你還能看到外面的景色?!睕]有回應。又是尷尬的幾分鐘過去,絲絲汗水從我額頭和上唇冒出來。他床頭的柜子上擺著一碗沒碰過的豌豆糊,一把沒用過的塑料調羹,我指著它們說:“你應該試著吃些東西,才能恢復元氣。要我喂你吃嗎?”

    他看向我的眼睛,接著望開,臉上木無表情。我看見他的眼神依然黯淡空洞,就像我把他從浴缸里面拉出來時看到的那樣。我把手伸進兩腿之間的紙袋,拿出一本我在那間波斯文書店買來的《沙納瑪》舊書。我將封面轉向索拉博?!拔覀冞€是小孩的時候,我經常讀這些故事給你父親聽。我們爬上我們家后面的山丘,坐在石榴樹下面……”我降低聲音。索拉博再次望著窗外,我擠出笑臉。“你父親最喜歡的是羅斯坦和索拉博的故事,你的名字就是從那兒來的,我知道你知道?!蔽彝nD,覺得自己有點像個白癡,“反正,他在信里說你也最喜歡這個故事。所以我想我會念一些給你聽,你會喜歡嗎?”

    索拉博閉上眼睛,將手臂放在它們上面,有淤傷的那只手臂。

    我翻到在出租車里面折好的那頁。“我們從這里開始,”我說,第一次想到,當哈桑終于能自己閱讀《沙納瑪》,發(fā)現我曾無數次欺騙過他的時候,他的腦子里轉過什么念頭呢?我清清喉嚨,讀了起來?!罢埪犓骼┖土_斯坦戰(zhàn)斗的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催人淚下。”我開始了,“話說某日,羅斯坦自躺椅起身,心里閃過不祥之兆。他憶起他……”我給他念了第一章的大部分,直到年輕的斗士索拉博去找他的媽媽,薩門干王國的公主拓敏妮,要求得知他的父親姓甚名誰。我合上書?!澳阆胛易x下去嗎?接下來有戰(zhàn)斗場面,你記得嗎?索拉博帶領他的軍隊進攻伊朗的白色城堡?要我念下去嗎?”

    他慢慢搖頭。我把書放回紙袋,“那好?!蔽艺f,為他終于有所反應而鼓舞。“也許我們可以明天再繼續(xù)。你感覺怎樣?”

    索拉博張開口,發(fā)出嘶啞的嗓音。納瓦茲大夫跟我說過會有這樣的情況,那是他們把呼吸管插進他的聲帶引發(fā)的。他舔舔嘴唇,又試一次?!皡捑肓??!?/p>

    “我知道,納瓦茲大夫說過會出現這種感覺……”

    他搖著頭。

    “怎么了,索拉博?”

    他一邊縮著身子,一邊再次用粗啞的嗓音,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厭倦了一切事情?!?/p>

    我嘆氣,頹然坐倒在椅子上。一道陽光照在床上,在我們兩人中間,而就在那一瞬間,那張死灰的臉從光線那邊看著我,它像極了哈桑的面孔,不是那個整天跟我玩彈珠直到毛拉唱起晚禱、阿里喊我們回家的哈桑,不是那個太陽沒入西邊的黏土屋頂時我們從山丘上追逐而下的哈桑,而是我有生最后一次見到的那個哈桑,那個我透過自己房間雨水迷蒙的窗戶望著的、在夏日溫暖的傾盆大雨中拖著行李走在阿里背后、將它們塞進爸爸的轎車后備廂的哈桑。

    他慢慢搖著頭。“厭倦了一切事情。”他重復說。

    “我能做什么,索拉博?請告訴我?!?/p>

    “我想要……”他開口,身子又是一縮,把手按在喉嚨上,似乎要清除掉哽住他嗓音的東西。我的眼光再次落在他手腕上緊緊綁著的醫(yī)用繃帶上?!拔蚁胍卦瓉淼纳??!彼⒄f。

    “哦,索拉博?!?/p>

    “我想要爸爸和親愛的媽媽,我想要莎莎,我想要跟拉辛汗老爺在花園玩,我想要回到我們的房子生活?!彼们氨凵w住雙眼,“我想要回原來的生活?!?/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該看哪里,所以我望著自己雙手。你原來的生活,我想,也是我原來的生活。我在同一個院子玩耍。我住在同一座房子??墒悄切┎菀呀浰懒?,我們家房子的車道上停著陌生人的吉普車,油污滴滿柏油地面。我們原來的生活不見了,索拉博,原來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正在死去?,F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只剩下你和我。

    “我沒辦法給你?!蔽艺f。

    “我希望你沒有……”

    “請別那么說?!?/p>

    “……希望你沒有……我希望你讓我留在水里?!?/p>

    “別再那么說了,索拉博?!蔽艺f,身子前傾,“我無法忍受再聽見你那么說。”我碰他的肩膀,他縮身抽開。我放下手,凄涼地想起我在對他食言之前的最后幾天,他終于能夠自在地接受我的觸碰?!八骼覜]辦法把你原來的生活給你,我希望真主給我這樣的力量。但我可以帶你走。當時我走向浴室,就是要告訴你這個。你有前往美國跟我和我的妻子生活在一起的簽證了。真的。我保證。”

    他從鼻子嘆出氣,閉上眼睛。我要是沒有說出最后三個字就好了。“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做過很多后悔的事情,”我說,“也許最后悔的事情是對你出爾反爾。但那再也不會發(fā)生了,我感到非常非常對不起你。我乞求你的原諒。你能做到嗎?你能原諒我嗎?你能相信我嗎?”我降低聲音,“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等待他回答的時候,我腦里一閃,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個冬日,哈桑和我坐在一株酸櫻桃樹下的雪地上。那天我跟哈桑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取笑他,問他愿不愿意吃泥巴證明對我的忠誠。而如今,我是那個被考驗的人,那個需要證明自己值得尊重的人。我罪有應得。

    索拉博翻過身,背朝我。很久很久,他一語不發(fā)。接著,就在我以為他也許昏昏睡去的時候,他嘶啞地說:“我很累很累?!?/p>

    我坐在他床沿,直到他睡去。我和索拉博之間有些東西不見了。直到和奧馬爾·費薩爾律師碰面之前,一道希望的光芒曾像怯生生的客人那樣走進索拉博的眼睛?,F在那光芒不見了,客人逃跑了,而我懷疑他是否有膽量回來。我尋思要再過多久才能見到索拉博的微笑,再過多久才會信任我,倘若他會的話。

    于是我離開病房,走出去尋找別的旅館,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再次聽到索拉博說話,已經是一年之后的事情。

    結局,索拉博從來沒有接受我的邀請。他也沒有拒絕。當繃帶拆開,脫去病服,他只是又一個無家可歸的哈扎拉孤兒。他能有什么選擇呢?他能去哪兒呢?所以我當他同意了,可是實際上,那更像是無言的屈服;與其說是同意,毋寧說是由于他心灰意懶、懷疑一切而來的任人擺布。他渴望的是他原來的生活,而他得到的是我和美國。從方方面面看來,這并不能說是什么凄慘的命運,可是我不能這么告訴他。倘使惡魔仍在你腦中徘徊縈繞,前程又從何談起呢?

    于是就這樣,一個星期之后,穿過一片溫暖的黑色停機坪,我把哈桑的兒子從阿富汗帶到美國,讓他飛離那業(yè)已過去的凄惻往事,降落在即將到來的未知生活之中。

    某天,興許是1983年或1984年,我在弗里蒙特一間賣錄像帶的商店。我站在西片區(qū)之前,身邊有個家伙拿著便利店的紙杯,邊喝可樂邊指著《七俠蕩寇志》,問我有沒有看過。“看過,看了十三次?!蔽艺f,“查爾斯·勃朗森在里面死了,詹姆斯·科本和羅伯特·華恩也死了?!彼莺荻⒘宋乙谎?,好像我朝他的汽水吐口水一樣?!疤x謝你啦,老兄。”他說,搖頭咕噥著走開了。那時我才明白,在美國,你不能透露電影的結局,要不然你會被譴責,還得為糟蹋了結局的罪行致上萬分歉意。

    在阿富汗,結局才是最重要的。每逢哈桑和我在索拉博電影院看完印度片回家,阿里、拉辛汗、爸爸或者爸爸那些九流三教的朋友——各種遠房親戚在那座房子進進出出——想知道的只有這些:電影里面那個姑娘找到幸福了嗎?電影里面那個家伙勝利地實現了他的夢想嗎?還是失敗了,郁郁而終?

    他們想知道的是結局是不是幸福。

    如果今天有人問起哈桑、索拉博和我的故事結局是否圓滿,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有人能回答嗎?

    畢竟,生活并非印度電影。阿富汗人總喜歡說:生活總會繼續(xù)。他們不關心開始或結束、成功或失敗、危在旦夕或柳暗花明,只顧像游牧部落那樣風塵仆仆地緩慢前進。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那個問題。盡管上個星期天出現了小小的奇跡。

    七個月前,也就是2001年8月某個溫暖的日子,我們回到家里。索拉雅到機場接我們。我從未離開這么長時間,當她雙臂環(huán)住我脖子的時候,我聞到她頭發(fā)上的蘋果香味,意識到我有多么想念她?!澳闳允俏业难艩栠_的朝陽?!蔽业吐曊f。

    “什么?”

    “沒什么。”我親吻她的耳朵。

    隨后,她將身子蹲到跟索拉博一樣高,拉起他的手,笑著對他說:“你好,親愛的索拉博,我是你的索拉雅阿姨,我們大家一直在等你?!?/p>

    我看到她朝索拉博微笑,眼噙淚水的模樣,也看到假如她的子宮沒有背叛主人,她該會是什么樣的母親。

    索拉博雙腳原地挪動,眼睛望向別處。

    索拉雅已經把樓上的書房收拾成索拉博的臥房。她領他進去,他坐在床沿。床單繡著風箏在靛藍的天空中飛翔的圖案。她在衣櫥旁邊的墻上做了刻度尺,標記英尺和英寸,用來測量孩子日益長高的身材。我看到床腳有個裝滿圖書的柳條籃子,一個玩具火車頭,還有一盒水彩筆。

    索拉博穿著純白色襯衣,和我們離開之前我在伊斯蘭堡給他新買的斜紋粗棉褲,襯衣松松垮垮地掛在他胛骨畢現的瘦削肩膀上。除了黑色的眼圈,他的面龐仍是蒼白得沒有其他顏色?,F在他看著我們,神情冷淡,一如看著醫(yī)院那些整齊地擺放在他面前的裝著白米飯的盤子。

    索拉雅問他喜不喜歡他的房間,我注意到她竭力避免去看他的手腕,但眼光總是瞟向那些彎曲的粉紅傷痕。索拉博低下頭,把手藏在大腿之間,什么也沒說。接著他自顧把頭倒在枕上,我和索拉雅站在門口看著他,不消五分鐘,他就呼呼入睡。

    我們回到床上,索拉雅頭靠著我的胸膛睡去。在我們黑暗的房間中,我清醒地躺著,再次失眠。清醒、孤獨地陪伴我自己的心魔。

    那晚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悄悄下床,走到索拉博的房間。我站在他身旁,望下去,看到他枕頭下面有東西突出。我把它撿起來,發(fā)現是拉辛汗的寶麗來照片,那張我們坐在費薩爾清真寺附近那夜我給索拉博的照片,那張哈桑和索拉博并排站著在陽光下瞇著眼睛似乎世界是個美好而有正義的地方的照片。我在想索拉博究竟躺在床上將手里拿著的這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多久。

    我看著那張照片。你爸爸是被拉扯成兩半的男人。拉辛汗在信里這么說。我是有名分的那一半,社會承認的、合法的一半,不知不覺間充當了父親疚恨的化身。我看著哈桑,陽光打在他露出缺了兩個門牙的笑臉上。爸爸的另一半,沒有名分、沒有特權的一半,那繼承了爸爸身上純潔高貴品質的一半,也許,在爸爸內心某處秘密的地方,這是他當成自己的真正兒子的一半。

    我把照片塞回剛才發(fā)現的地方,接著意識到:剛才最后那個念頭居然沒有讓我心痛。我走向索拉博的房門,心下尋思,是否寬恕就這樣萌生?它并非隨著神靈顯身的玄妙而來,而是痛苦在經過一番收拾之后,終于打點完畢,在深夜悄然退去,催生了它。

    隔日,將軍和雅米拉阿姨前來一起用晚膳。雅米拉阿姨頭發(fā)剪短了,也染得比過去更紅了,將一盤她買來當點心的杏仁糕遞給索拉雅。看到索拉博,她喜形于色:“安拉保佑!親愛的索拉雅告訴我們你有多么英俊,但是你真人更加好看,親愛的索拉博?!彼f給他一件藍色的圓翻領毛衣?!拔姨婺憧椓诉@個,”她說,“到下個冬天,奉安拉之名,你穿上它會合身的?!?/p>

    索拉博從她手里接過毛衣。

    “你好,小伙子。”將軍只說了這么一句,雙手拄著拐杖,看著索拉博,似乎在研究某人房子的奇異裝飾。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雅米拉阿姨關于我受傷的問題——我曾讓索拉雅告訴他們我被搶了——不斷向她保證,我沒有受到永久性的傷害,再過一兩個星期就可以拆線了,我又能吃她做的飯了,也向她保證,是的,我會在傷疤上抹大黃汁和白糖,讓它消失得快一些。

    索拉雅和她媽媽收拾桌子的時候,將軍和我在客廳喝葡萄酒。我跟他談起喀布爾和塔利班,他邊聽邊點頭,拐杖放在腿上。當我說起我見到那個賣假腿的家伙時,他嘖嘖有聲。我沒說到伽茲體育館的處決,也沒提及阿塞夫。他問起拉辛汗,說曾在喀布爾見過他幾面,當我告訴他拉辛汗的病況時,他嚴肅地搖搖頭。但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不斷看向睡在沙發(fā)上的索拉博。似乎我們一直在他真正想知道的問題邊緣兜圈。

    兜圈終于結束了。用過晚飯之后,將軍放下他的叉子,問:“那么,親愛的阿米爾,你是不是該告訴我們,你為什么要帶這個男孩回來?”

    “親愛的伊克伯!這是什么問題?”雅米拉阿姨說。

    “你在忙著編織毛衣的時候,親愛的,我不得不應付鄰居對我們家的看法。人們會有疑問。他們會想知道為什么有個哈扎拉男孩住在我女兒家。我怎么跟他們說?”

    索拉雅放下她的調羹,轉向她父親,“你可以告訴他們……”

    “沒什么,索拉雅。”我說,拉起她的手,“沒什么,將軍說得沒錯,人們會有疑問。”

    “阿米爾……”她說。

    “沒關系,”我轉向將軍,“你知道嗎,將軍大人,我爸爸睡了他仆人的老婆。她給他生了個兒子,名字叫做哈?!,F在哈桑死掉了,睡在沙發(fā)上那個男孩是哈桑的兒子。他是我的侄兒。要是有人發(fā)問,你可以這樣告訴他們?!?/p>

    他們全都瞪著我。

    “還有,將軍大人,”我說,“以后我在場的時候,請你永遠不要叫他‘哈扎拉男孩。他有名字,他的名字叫索拉博。”

    大家默默吃完那頓飯。

    如果說索拉博很安靜是錯誤的。安靜是祥和,是平靜,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鈕。

    沉默是把那個按鈕關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

    索拉博的沉默既不是來自洞明世事之后的泰然自若,也并非由于他選擇了默默不語來秉持自己的信念和表達抗議,而是對生活曾有過的黑暗忍氣吞聲地照單全收。

    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人跟我們共同生活,而心跟我們一起的時候少得可憐。有時候,在市場或者公園里面,我注意到人們仿佛甚至沒有看到他,似乎他根本并不存在。我曾經從書本抬頭,發(fā)現索拉博業(yè)已走進房間,坐在我對面,而我毫無察覺。他走路的樣子似乎害怕留下腳印,移動的時候似乎不想攪起周圍的空氣。多數時候,他選擇了睡覺。

    索拉雅對索拉博的沉默也難以忍受。在巴基斯坦的國際長途電話線上,我曾聽到索拉雅為索拉博準備的一切,游泳課、足球、保齡球。如今她走過索拉博的房間,投入的一瞥只見到書原封不動地擺在柳條籃里面,測量身高的標尺上沒有刻痕,拼圖依然散開,每一塊都讓人想起生活原本應該是另外一種樣子,讓人想起那個尚未盛放就已經凋謝的夢。但她并不孤單,我對索拉博也曾有過夢想。

    索拉博沉默的時候,世界風起云涌。上個九月的某個星期二早晨,雙子塔大樓轟然倒塌,一夜之間,世界改變了。美國國旗突然出現在每個地方,在車水馬龍中前進的黃色出租車天線上,在行色匆匆地走在擁擠人行道的行人衣襟上,甚至在那些寄身小畫廊和臨街商店雨篷之下的流浪漢的污穢帽子上。有一天我走過艾迪斯面前,她是個無家可歸的女人,每天在薩特街和斯托克頓街的十字路口彈奏手風琴,我見到在她腳下的手風琴盒子上也貼了美國國旗。

    遭到襲擊之后不久,美國轟炸了阿富汗,北方聯盟乘機而進,塔利班像老鼠逃回洞穴那樣四處亡命。突然間,人們在雜貨店排隊等待收銀,談著我童年生活過的那些城市:坎大哈、赫拉特、馬扎里沙里夫。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帶我和哈桑去昆都士。關于那次旅程我已經沒有什么印象了,只記得和爸爸、哈桑坐在一株金合歡樹的陰影下輪流喝陶罐中的西瓜汁,比賽誰能把瓜籽吐得更遠些?,F在丹·拉德、湯姆·布羅考和那些在星巴克喝拿鐵的人都在談論昆都士的戰(zhàn)役,那里是塔利班最后的陣地。那年12月,普什圖人、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和哈扎拉人齊集波恩,在聯合國觀察員的監(jiān)督下,開始了一個也許有朝一日能夠終結他們祖國過去二十余年來的苦難的進程。哈米德·卡爾扎伊的羊皮帽和綠色長袍變得眾所周知。

    索拉博依然夢游般地度過這段日子。

    索拉雅和我開始參與到阿富汗的計劃中去,除了有心為故國略盡綿薄之力外,也是因為需要某些東西——任何東西都好——來填補樓上的沉默,那像黑洞般吞噬一切的沉默。我過去從未如此熱心,但當有個名叫卡比爾的被派往索非亞的前阿富汗大使打電話來,問我是否愿意幫助他進行一項醫(yī)療計劃,我答應了。那個小醫(yī)院位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邊境,有個小小的外科手術組,治療那些被地雷炸傷的阿富汗難民。但由于缺乏資金,它倒閉了。我成為那個計劃的主持人,索拉雅是我的副手。我每天大部分時間在書房里面,給遍布世界各地的人發(fā)電子郵件,申請基金,組織募捐活動,還告訴自己把索拉博帶到這兒是正確的事情。

    那年除夕,我和索拉雅躺在沙發(fā)上,腿上蓋毛毯,看著迪克·克拉克主持的電視節(jié)目。當銀球拋落,彩紙將熒屏變成白色,人們歡呼親吻。在我們家,新年的開始跟上一年的結束一樣,沉默無聲。

    然而,4天之前,2002年3月某個陰冷的雨天,發(fā)生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我?guī)骼?、雅米拉阿姨和索拉博參加弗里蒙特伊麗莎白湖公園的阿富汗人聚會。上個月,阿富汗終于征召將軍回去履任一個大臣的職位,他兩個星期前飛走——他留下了灰色西裝和懷表。雅米拉阿姨計劃等他安頓好之后,過一兩個月再去和他團聚。她很想念他,也擔心他在那邊的健康狀況。我們執(zhí)意要她搬過來同住一陣子。

    上個星期二是春季的第一天,過去是阿富汗的新年,灣區(qū)的阿富汗人計劃在東灣和半島舉行盛大的慶?;顒?。卡比爾、索拉雅和我還有另外一個慶祝的理由:我們在拉瓦爾品第的小醫(yī)院重新開張了,沒有外科手術組,只是個兒科診所。但我們一致認為這是個好的開始。

    天氣晴朗了好幾天,但星期天早晨,我剛把腳伸出床外的時候,聽到雨水沿窗戶滴落的聲音。阿富汗運氣,我想,暗暗發(fā)笑。索拉雅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已經做完早禱——我不用再求助從清真寺得來的禱告手冊了,禱詞熟極而流,毫不費勁。

    我們是在中午到的,發(fā)現地面插了六根柱子,上面搭了長方形的塑料布,里面有一些人。有人已經開始炸面餅;蒸汽從茶杯和花椰菜面鍋冒出來。一臺磁帶播放機放著艾哈邁德·查希爾聒噪的老歌。我們四個人沖過那片潮濕的草地時,我微微發(fā)笑;索拉雅和我走在前面,雅米拉阿姨在中間,后面是索拉博,他穿著黃色雨衣,兜帽拍打著他的后背。

    “什么事這么好笑?”索拉雅說,將一張折好的報紙舉在頭頂。

    “你可以將阿富汗人帶離帕格曼,但卻無法讓帕格曼離開阿富汗人。”我說。

    我們站在那臨時搭建的棚子下面。索拉雅和雅米拉阿姨朝一個正在炸菠菜面餅的肥胖女人走去。索拉博在雨棚下面站了一會兒,接著走回雨中,雙手插進雨衣的口袋,他的頭發(fā)——現在跟哈桑的頭發(fā)一樣,都是棕色的直發(fā)——貼在頭上。他在一個咖啡色的水坑旁邊停下,看著它。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喊他進來。隨著時間流逝,人們終于仁慈地不再問起我們收養(yǎng)這個——他的行為怪異一目了然——小男孩的問題。而考慮到阿富汗人的提問有時毫不拐彎抹角,這當真是個很大的解脫。人們不再問為什么他不說話,為什么他不和其他小孩玩。而最令人高興的是,他們不再用夸張的同情、他們的慢慢搖頭、他們的咋舌、他們的“噢,這個可憐的小啞巴”來讓我們窒息。新奇的感覺不見了,索拉博就像發(fā)舊的墻紙一樣融進了這個生活環(huán)境。

    我跟一頭銀發(fā)的小個子卡比爾握手。他把我介紹給十來個男人,有個是退休教師,另外一個是工程師,有個原先是建筑師,有個目前在海沃德擺攤賣熱狗的外科醫(yī)師。他們都說在喀布爾就認識爸爸了,而他們談起他的時候都很敬重。他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影響他們的生活。那些男人都說我有這么一個了不起的父親真幸運。

    我們談起卡爾扎伊面對的困難,還有他那也許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談起即將召開的大國民議會,還有國王在流亡二十八年之后即將重返他的家園。我記得1973年查希爾國王被他的表親推翻的那個夜晚,我記得槍炮聲和亮出銀光的天空——阿里摟著我和哈桑,告訴我們別害怕,說他們只是在獵野鴨。

    接著有人說了個納斯魯丁毛拉的笑話,我們都哈哈大笑。“你知道嗎,你爸爸也是個幽默的人?!笨ū葼栒f。

    “他是的,難道不是嗎?”我說,微笑著想起在我們剛來美國之后不久,爸爸開始抱怨美國的蒼蠅。他拿著蒼蠅拍坐在廚房里,看著蒼蠅從這面墻沖到那面墻,在這兒嗡嗡叫,在那兒嗡嗡叫,飛得又快又急?!霸谶@個國家,甚至連蒼蠅都在趕時間?!彼裨拐f。記得當時我哈哈大笑?,F在我想起來,微笑著。

    到三點的時候,雨停了,鉛灰色的天空陰云密布,一陣寒風吹過公園。更多的家庭來到了。阿富汗人彼此問候,擁抱,親吻,交換食物。有人在燒烤爐中點了木炭,很快,我聞到大蒜和烤肉的香味。我聽到音樂,一些我不認識的新歌星的音樂,還有孩子們的咯咯笑。我看見索拉博依舊穿著他的黃色雨衣,斜倚著一個垃圾桶,眼光越過公園,望著那頭空蕩蕩的擊球練習區(qū)。

    過了一會兒,我正在跟那個原來當外科醫(yī)師的人聊天,他說他念八年級的時候跟我爸爸是同學,索拉雅拉拉我的衣袖:“阿米爾,看!”

    她指著天空。幾只風箏高高飛翔,黃色的、紅色的、綠色的,點綴在灰色的天空上,格外奪目。

    “去看看。”索拉雅說,這次她指著一個在附近擺攤賣風箏的家伙?!澳弥??!蔽艺f,把茶杯遞給索拉雅。我告辭離開,鞋子踩在潮濕的草地上,走到那個風箏攤。我指著一只黃色風箏?!靶履昕鞓??!辟u風箏的人說,接過二十美元,把那個風箏和一個纏著玻璃線的木軸遞給我。我向他道謝,也祝他新年快樂。我試試風箏線,像過去哈桑和我經常做的那樣,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拉開。它被血染紅,賣風箏那人微微發(fā)笑,我報以微笑。

    我把風箏帶到索拉博站著的地方,他仍倚著垃圾桶,雙手抱在胸前,抬頭望著天空。

    “你喜歡風箏嗎?”我舉起風箏橫軸的兩端。他的眼睛從天空落到我身上,看看風箏,又望著我。幾點雨珠從他頭發(fā)上滴下來,流下他的臉龐。

    “有一次我在書上看到,在馬來西亞,人們用風箏來捉魚?!蔽艺f,“我敢打賭你不知道。他們在風箏上綁釣魚線,讓它飛過淺水,這樣它就不會投下陰影,不會嚇走魚兒。在古代中國,那些將領經常在戰(zhàn)場放飛風箏,給他們的人傳訊。這是真的,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把流血的拇指給他看,“這根線也沒問題?!?/p>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索拉雅在帳篷那邊望著我們,她雙手緊張地夾在腋下。跟我不同的是,她已經慢慢放棄了親近他的念頭。那些問而不答的狀況、那空洞的眼神、那沉默,所有這些太讓人痛苦了。她已經轉入“待命狀態(tài)”,等著索拉博亮起綠燈。等待著。

    我舔舔食指,將它豎起來?!拔矣浀媚愀赣H測風向的辦法是用他的拖鞋踢起塵土,看風將它吹到哪兒。他懂得很多這樣的小技巧?!蔽曳诺褪种刚f,“西風,我想。”

    索拉博擦去耳垂上的一點雨珠,雙腳磨地,什么也沒說。我想起索拉雅幾個月前問我,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什么。我告訴她我也不記得了。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爸爸是瓦茲爾·阿克巴·汗區(qū)最棒的追風箏的人?也許還是全喀布爾最棒的?”我一邊說,一邊將卷軸的線頭系在風箏中軸的圓環(huán)上。“鄰居的小孩都很妒忌他。他追風箏的時候從來不用看著天空,大家經常說他追著風箏的影子。但他們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爸爸不是在追什么影子,他只是……知道?!?/p>

    又有幾只風箏飛起來,人們開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手里拿著茶杯,望向天空。

    “好吧。”我聳聳肩,“看來我得一個人把它放起來了?!?/p>

    我左手拿穩(wěn)卷軸,放開大約三英尺的線。黃色的風箏吊在線后搖晃,就在濕草地上面?!白詈蟮臋C會了哦?!蔽艺f??墒撬骼┛粗鴥芍桓吒唢w在樹頂之上的風箏。

    “好吧,那我開始了?!蔽胰鐾扰荛_,運動鞋從水洼中濺起陣陣雨水,手里抓著線連著風箏的那頭,高舉在頭頂。我已經有很久、很多年沒這么做過了,我在懷疑自己會不會出洋相。我邊跑邊讓卷軸在我手里轉開,感到線放開的時候又割傷了我的右手。風箏在我肩膀后面飛起來了,飛翔著,旋轉著,我跑得更快了。卷軸迅速旋轉,風箏線再次在我右掌割開一道傷痕。我站住,轉身,舉頭,微笑。在高高的上方,我的風箏像鐘擺那樣從一邊蕩到另一邊,發(fā)出那久遠的“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那種總是讓我聯想起喀布爾冬天早晨的聲音。我已經有四分之一個世紀沒有放過風箏了,但剎那之間,我又變成十二歲,過去那些感覺統(tǒng)統(tǒng)涌上心頭。

    我感到有人在我旁邊,眼睛朝下看:是索拉博。他雙手深深插在雨衣口袋中,跟在我身后。

    “你想試試嗎?”我問。他一語不發(fā),但我把線遞給他的時候,他的手從口袋伸出來,猶疑不決,接過線。我轉動卷軸把線松開,心跳加速。我們靜靜地并排站著,脖子仰起。

    孩子在我們身邊相互追逐,不斷有人跌在草地上?,F在有人用口琴吹奏出一曲印度老電影的音樂。一排老人在地面鋪開塑料布,跪在其上做下午禱告??諝馍l(fā)著濕潤的青草味、煙味和烤肉味。我希望時間能靜止不動。

    接著我看到我們有伴了。一只綠色的風箏正在靠近。我沿著線往下看,見到一個孩子站在離我們三十米外。他留著平頭,身上的恤衫用粗黑字體印著“ROCK RULES”。他見到我在看著他,微微發(fā)笑,招招手。我也朝他招手。

    索拉博把線交還我。

    “你確定嗎?”我說,接過它。

    他從我手里拿回卷軸。

    “好的?!蔽艺f,“讓我們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教訓他一下,好吧?”我俯視著他,他眼里那種模糊空洞的神色已經不見了。他的眼光在我們的風箏和那只綠色風箏之間來回轉動,臉色有一點點發(fā)紅,眼睛驟然機警起來。蘇醒了。復活了。我在尋思,我什么時候忘了?不管怎么說,他仍只是一個孩子。

    綠色風箏采取行動了?!拔覀兊鹊龋蔽艺f,“我們會讓它下探了兩次,慢慢朝我們挪過來。“來啊,過來啊?!蔽艺f。

    綠風箏已經更近了,在我們稍高的地方拉升,對我為它布下的陷阱毫不知情。“看,索拉博,我會讓你看看你爸爸最喜歡的招數,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p>

    索拉博挨著我,用鼻子急促地呼吸著。卷軸在他手中滾動,他傷痕累累的手腕上的筋腱很像雷巴布琴的琴弦。我眨眨眼,瞬間,拿著卷軸的是一個兔唇男孩指甲破裂、長滿老繭的手。我聽見某個地方傳來牛的哞哞叫,而我抬頭,公園閃閃發(fā)光,鋪滿的雪多么新鮮,白得多么耀眼,令我目眩神迷。雪花無聲地灑落在白色的枝頭上,現在我聞到了蕪菁拌飯的香味,還有桑葚干、酸橙子、鋸屑和胡桃的氣味。一陣雪花飛舞的寂靜蓋住了所有聲音。然后,遠遠地,有個聲音穿透這片死寂,呼喊我們回家,是那個拖著右腿的男人的聲音。

    綠風箏現在就在我們正上方翱翔?!拔覀儸F在隨時可以把它干掉了?!蔽艺f,眼睛在索拉博和我們的風箏間飛快地轉著。

    綠風箏搖搖晃晃,定住位,接著向下沖?!八嫱炅耍 蔽艺f。

    這么多年之后,我無懈可擊地再次使出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我松開手,猛拉著線,往下避開那只綠風箏。我側過手臂,一陣急遽的抖動之后,我們的風箏逆時針劃出一個半圓。我突然占據了上面的位置。綠色風箏現在驚惶失措,慌亂地向上攀升。但它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使出哈桑的絕技。我猛拉著線,我們的風箏直墜而下。我?guī)缀跄苈犚娢覀兊木€割斷他的線,幾乎能聽見那一聲斷裂。

    然后,就那樣,風箏失去控制,搖搖晃晃地摔下來。

    我們身后的人們歡呼叫好,爆發(fā)出陣陣口哨聲和掌聲。我喘著氣。上一次感到這么激動,是在1975年那個冬日,就在我剛剛割斷最后一只風箏之后,當時我看見爸爸在我們的屋頂上,鼓著掌,容光煥發(fā)。

    我俯視索拉博,他嘴角的一邊微微翹起。

    微笑,斜斜的,幾乎看不見。

    但就在那兒。

    在我們后面,孩子們在飛奔,追風箏的人不斷尖叫,亂成一團,追逐那只在樹頂高高之上飄搖的斷線風箏。我眨眼,微笑不見了。但它在那兒出現過,我看見了。

    “你想要我追那只風箏給你嗎?”

    他的喉結吞咽著上下蠕動。風掠起他的頭發(fā)。我想我看到他點頭。

    “為你,千千萬萬遍?!蔽衣犚娮约赫f。

    然后我轉過身,我追。

    它只是一個微笑,沒有別的了。它沒有讓所有事情恢復正常。它沒有讓任何事情恢復正常。只是一個微笑,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是樹林中的一片葉子,在驚鳥的飛起中晃動著。

    但我會迎接它,張開雙臂。因為每逢春天到來,它總是每次融化一片雪花;而也許我剛剛看到的,正是第一片雪花的融化。

    我追。一個成年人在一群尖叫的孩子中奔跑。但我不在乎。我追,風拂過我的臉龐,我唇上掛著一個像潘杰希爾峽谷那樣大大的微笑。

    注:原著出處:《追風箏的人》 — 〔美〕 卡勒德·胡賽尼 2013

    (作者單位:四川理工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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