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公民精神”上了一課的新歌劇

司馬勤

如果你使用谷歌檢索“公民精神（civic pride）”這個詞語，要讓屏幕滾動不少篇幅后才找到與紐約市相關(guān)的信息。屏幕首先列出一大堆在線字典搜查結(jié)果，然后顯示不同富有“公民精神”的城市，排行第一卻是密蘇里州圣路易斯市。我知道這樣的檢索樣本一點都不科學，但是，這個事實證明了我的觀點。

請不要誤會，我并沒有打算離開紐約。我剛從舊金山回來，看到那里的市民以自己城市的獨特文化項目引以為傲，心中難免涌出一絲的嫉妒。在很多人的眼里，紐約市是美國歌劇界的首都，但是，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在新歌劇作品如何獲取公眾關(guān)注和影響力方面，紐約卻遠比不上我曾經(jīng)提過的舊金山、休斯敦、達拉斯、明尼阿波利斯等城市，甚至是圣路易斯。

過去幾周里，你隨意留意一家舊金山的報攤，必定會看到有關(guān)歌劇《紅樓夢》（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背后故事的報道。這部歌劇里任何可以討論的話題，都有深入的探討，就連葉錦添為這部歌劇服裝的設(shè)計都登上了報紙時裝版的頭條。

對于舊金山歌劇院來說，這股“紅樓熱”也造就了一些尷尬的局面?！都t樓夢》的票房賣了個滿堂紅，固然令人喜出望外；可是《安德烈·謝尼?！罚ˋndrea Chdnier）——包括劇院新演出季的開幕當晚——卻無緣搭上“座無虛席”這個成語。我們來仔細對比一下造成這樣局面的原因：導演大衛(wèi)·麥克維克（David McVicar）執(zhí)導的這版《安德烈·謝尼?！芬呀?jīng)在倫敦皇家歌劇院與北京國家歌劇院亮過相，倫敦演出的錄像甚至都已經(jīng)出版了。就算是在最佳的條件下——比如說，喬納斯·考夫曼（Jonas Kaufmann）在倫敦曾擔綱劇名主角——這部歌劇依然稱不上是部一流的作品。

《紅樓夢》可能也稱不上是“一流”，但與《安德烈·謝尼?！废啾茸畲蟮膮^(qū)別是：直至歌劇《紅樓夢》世界首演當晚，甚至是演員首次亮相前，大家只能憑空想象，暗自揣測一番。首演之前，大家對這部歌劇唯一確定的是，制作方公布的主創(chuàng)名單中大部分人都是華裔，而討論的話題圍繞在從各地引進的演員都是“新人”上，連主創(chuàng)團隊的每一位藝術(shù)家（作曲家盛宗亮、編劇黃哲倫、導演賴聲川、舞美葉錦添）都是首次與舊金山歌劇院合作。這部源于中國最知名古典小說的作品，被美國最中國化的城市搬上歌劇舞臺——單從這個層面來說，《紅樓夢》的新聞價值和期待值，《安德烈·謝尼?！氛娴臒o法企及。

上一個可以相提并論的個案，應(yīng)該要追溯至2008年的歌劇《接骨師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恰巧也在舊金山。這部作品由長居舊金山的譚恩美（Amy Tan）根據(jù)自己的同名暢銷小說親自操刀改編劇本，惠士釗（Stewart Wallace的中文名字）作曲——惠士釗也曾因為舊金山歌劇院而聲名遠揚，他早前譜寫的《哈維·米爾克》（Harvey Milk）作品原型，是舊金山著名的民選官員，也是同性戀權(quán)益運動的代表性人物。

有人會說，為當?shù)赜^眾量身定制歌劇作品，當然是好事啦，誰會有異議？可信不信由你，這種做法曾遭到一波又一波的批評?！督庸菐熤飞涎莺笠荒?，紐約市立歌劇院于2009-2010演出季的首部制作，便是重排雨果·維斯高（Hugo Weisgall）1993年的歌劇《埃絲特》（Esther）。這部作品的人物源自圣經(jīng)舊約，目標觀眾當然是居住在紐約的猶太裔，正如當年《接骨師之女》的目標觀眾是舊金山的華裔?！栋＝z特》的上演好評如潮，但同時又引起不少怨言，甚至有部分猶太裔觀眾都提出不滿，指責市立歌劇院有刻意逢迎之嫌。

對不起，雖然有些離題，且讓我再多說兩句——《接骨師之女》世界首演之后，到現(xiàn)在還沒有第二次機會與觀眾見面；而《埃絲特》的首演與重排，都是由紐約市立歌劇院一手包辦。讓我在這里列出其他的案例以示對比。休斯敦大歌劇院呈獻的兩部歌劇——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于1996年重排維吉爾·湯姆森（Virgil Thomson）與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ertrude Stein）合作的《三幕劇中四圣人》（Four Saints in ThreeActs），以及馬克·阿達莫（Mark Adamo）吸取多次工作坊經(jīng)驗而創(chuàng)作的首部歌劇《小婦人》（Little Women），于2000年首次搬上舞臺。

我之前在休斯敦看過《三幕劇中四圣人》，幾個月之后又在林肯中心藝術(shù)節(jié)觀賞了同版制作。我的同行之中，有不少人也同樣看過兩遍。樂評人們在休斯敦看過這個制作，異口同聲地贊嘆導演威爾遜高明的舞臺理念——1976年，他還曾與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從《三幕劇中四圣人》中取經(jīng)，創(chuàng)作了前瞻性的《沙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延續(xù)了他一貫的非線性簡約主義——但到了幾個月后的紐約，觀眾們卻抱怨演出既疲乏又缺少生氣。

《小婦人》于2003年首次登陸紐約市立歌劇院，觀眾與樂評人的反響都不錯，但是，我察覺到紐約人對該劇還是有點抗拒的端倪?！缎D人》自世界首演后的三年間獲得過空前的成功：共有20家歌劇院搬演了該劇13個不同版本的制作——這個驚人的紀錄，所有包括新的歌劇在內(nèi)的任何新音樂作品都望塵莫及——但是，當世界首演的熾烈火花逐漸褪去，三年后在紐約中規(guī)中矩的演出，充其量只能算是勉強流露出暖暖的光輝。

我發(fā)現(xiàn)，那種疲態(tài)不單在舞臺上，在觀眾的臉上同樣地顯現(xiàn)了出來。要保持探索新作品的激動心情當然不容易，但是我不能肯定的是，紐約觀眾就算真的面對優(yōu)異的新作品，他們會感到興奮嗎？當你的歌劇院每個晚上都上演威爾第與普契尼，你的音樂廳整天回響著貝多芬與馬勒，你的博物館塞滿了莫奈與梵高，遇上藝術(shù)新貴的時候，你會覺得興奮嗎？

回到上世紀80年代末，尼爾森·奧爾德里奇二世（Nelson Aldrich，Jr.）撰寫了一本令人大開眼界、介紹他所身處的上流社會的書，名為《祖?zhèn)髫敭a(chǎn)》（Old Money）。書中的一個論點很有意思：貴族們每當需要什么東西的時候——或許是一張油畫、一張沙發(fā)、一塊地毯——他們首先想到的是看看家里的儲藏室；找不到的話，就去問問其他的家族成員。買個新的？從來沒有想過。endprint

舊金山與休斯敦孕育了這么多新歌劇，絕不是巧合；兩個城市的頭號歌劇院都曾由大衛(wèi)·高克利（David Gockley）擔任領(lǐng)導，這也絕不是巧合。同樣地，導演詹姆斯·羅賓遜（James Robinson）曾在丹佛與圣路易斯的歌劇院中擔任過重要職務(wù)，經(jīng)常策劃聯(lián)合制作，推動不同城市搬演新作品新制作，也贏得了觀眾的支持。

有人說，最擁護本地藝術(shù)項目的城市，也是最擁護自己球隊的城市。我猜，藝術(shù)機構(gòu)除了擁有好的團隊以外，也需要像高克利或羅賓遜這樣的人物充當啦啦隊隊長，群情會更激烈。事實也的確證明了這個觀點：舊金山歌劇院每年舉辦的“大球場看歌劇”（Opera at the Ballpark）活動，在AT&T大球場免費演出，觀眾多達三萬人。多年前，我曾親歷其境，觀看加拿大溫尼伯交響樂團（Winnipeg SymphonyOrchestra）的演出。該樂團的前任總監(jiān)布拉姆維爾·托維（Bramwell Tovey）會在每年冬天舉辦別開生面的新音樂節(jié)，所營造出的氣氛就像一場冰上曲棍球賽一樣。觀眾坐在臺上，使用的板凳就像球場常用的露天看臺一樣。演出期間，指揮更是鼓勵觀眾發(fā)聲，與演員互動。

讓我們回到奧爾德里奇先生在《祖?zhèn)髫敭a(chǎn)》書中的論點。對我來講，這個問題遠遠超越體育競技。紐約如此，波士頓與費城也是如此，它們都是屬于擁有“祖?zhèn)髫敭a(chǎn)”那班“貴族”的重鎮(zhèn)。捐助歌劇院、交響樂團或博物館的人，大多數(shù)是因為他們的父輩一直以來都在這些機構(gòu)扮演善長仁翁的角色；相信倘若祖父輩不是某某慈善機構(gòu)董事局的成員，他們也不會愿意繼承這種責任。

遠離了美國東岸，情況就大不同了。大部分的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包括高科技與生化工程的總部，都設(shè)于舊金山、休斯敦，或是更著名的西雅圖與丹佛，這幾個城市的藝術(shù)產(chǎn)業(yè)都倍受重視。唯一的區(qū)別是，那些城市的商業(yè)領(lǐng)袖，沒有幾個是來自那些歷代都支持藝術(shù)、慷慨捐贈的慈善家族。讓這些慣用新科技、新應(yīng)用程序、經(jīng)常更新軟件的觀眾們，僅僅只能欣賞到貝多芬與威爾第的單一風格，他們肯定覺得郁悶?？偠灾麄兤诖谖枧_上可以欣賞到與自己的創(chuàng)意相媲美的作品。

雖然舊金山歌劇院的《紅樓夢》將于明年3月在香港藝術(shù)節(jié)登臺，但這個制作在短期內(nèi)并不會移師紐約。很多人熱衷于討論這部歌劇：有人覺得劇本刪掉了原著中太多的人物與情節(jié)；還有些人認為第一幕過長——但重要的是，到了現(xiàn)在，人們對這部劇還津津樂道。

或者我應(yīng)該說，起碼有一個人屬于例外。幾天前我參加一個宴會，碰到一位華人朋友，她是當代歌劇的粉絲。當我們討論起《紅樓夢》的時候，她就說了一連串的喪氣話。“就因為主創(chuàng)們是華人，我們就必須擁護那些新作品嗎？”最后她這樣問道。她有此想法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因為她來自紐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