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生命的原鄉(xiāng)

孫才鳳

一場巨大的洪水過后，七月的省城變得更加從容，鎮(zhèn)定。

臨行前，老張?zhí)匾赓I了兩套新衣、一個看上去很不錯的挎包，還把那幾根稀疏的頭發(fā)修整了一番。這樣一來，精瘦的他就顯得矍鑠、硬朗。出發(fā)的時間是老張定的，不能提前，也不能推遲，這是他掐算好了的，里面有玄機(jī)，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以前幾次盤算，都屢試不爽，果然靈驗(yàn)。車到了慈利地界，老張終于松了口氣，這時他覺得逃離了媳婦的控制，心就狂野起來。從褲兜里掏出手機(jī)，不停地給那些未謀面的女文友打電話，就像一只呼朋引伴的鳥。在他的煽動下，向來不愛外出的龔校長，竟也來了。這一點(diǎn)，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兩人究竟暗藏了多少秘密。我大概猜得出老張狂野背后隱藏的“小心思”，他只不過興致盎然，想來一次心靈約會。

但我不同，一路上緊張不安，心情忐忑。畢竟初次參加寫作夏令營，這樣的盛會，似陽春白雪，曲調(diào)高雅。像我，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粗俗，卑微，猶如一顆塵埃。即便濫竽充數(shù)，也是老來文章，難以破繭成蝶。

夕陽西下時，余暉點(diǎn)綴在麓山之巔。報(bào)到的大廳很擁擠，扎堆的人群里多是帥哥靚女，我們四個老頭往那兒一站，就引來異樣的目光。建新胡子拉碴，穿著像個農(nóng)夫；國英穿得也不體面，灰不溜秋的，與校長的身份極不匹配；老張盡管套了件新衣，無奈人生得低矮，基礎(chǔ)太差，一呲牙一咧嘴，就滿臉褶子，倒是錚亮的腦門，油光可鑒，卻也難以獨(dú)撐門面；唯獨(dú)我，還有點(diǎn)身材模樣，可是臉黑，黑得像天上的雷公，像溪水里的螃蟹，洗了大半輩子，一如既往的黑。幾個人像陳奐生進(jìn)了城，暈暈乎乎地，不知所向。來的路上，老張總是躲在我們屁股后頭，坐地鐵也不知道怎樣出入。我恨不得“踹”他幾腳，把他踹回張家界去。出門在外，不曾見過如此畏畏縮縮的人。

其實(shí)，老張是個很好的人。不然就不會說得這么直白，更不會和他同坐一條“賊船”。在我眼里，他是同事、知己，更是良師、益友。如果沒有他，我就找不回當(dāng)初。去年秋天，我被“流放”到老張的單位，情緒低落得很。一天沒事，在空間里寫些感想，老張看見了，驚訝地說：“老孫，你的文章寫得好啊?！睌R筆很久了，我只當(dāng)是玩笑話，他卻一本正經(jīng)，說了很多關(guān)于文學(xué)的事，又拿出自己《行走在云端里的村落》《大地上的語文》給我看。那時，我才知道老張是個高手，以前從未深交，自然互不相知了。從那天起，他就攛掇我參加寫作夏令營。而我，也似乎找到了自我寬慰的方式，時常把寫好的東西拿給老張看，讀給他聽，我們的友誼日漸深厚起來。這些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我與他讀書的經(jīng)歷相似，他曾撿破爛換書看，我也曾用一分硬幣買小人書，結(jié)果被母親狠狠毒打了一頓。這么多年了，當(dāng)時的情形，記憶猶新。

老張?jiān)凇对缆椿ㄐ酢防飳ξ矣星?，名字里的“鳳”乃是鳥中雄鳥，與女人無關(guān)聯(lián)，我活了這么幾十歲，還未遇到哪個女人圍著轉(zhuǎn)的。至于“才”，那是字輩的排列，洞庭湖畔原鄉(xiāng)的宗譜里有記載，與才氣也是毫無瓜葛了。所以，來的路上，我就想看看原鄉(xiāng)，可離它如此的近，它離我卻如此的遠(yuǎn)。關(guān)于原鄉(xiāng)，它不止一次在夢里出現(xiàn)，久遠(yuǎn)而綿長。它在我的心頭縈繞，酸楚，痛苦。終是回不去的原鄉(xiāng)，老張無意戳我的心坎，狐死首丘，他如何得知我眼望原鄉(xiāng)時的心境。不過，我名字倒真不夠大氣，有點(diǎn)小女人的味道。有一年，我在教室里上《分馬》，文里有個老孫頭，相中了玻璃眼，把它當(dāng)作了活寶。有個老師聽我念到這段時，立馬就給我取個綽號“老孫頭”，后來大家就這么叫我，叫了幾十年。叫得多，就親切了，以至于在寫自傳時，我也不忘添上一筆，姑且當(dāng)作笑料。

說實(shí)在話，我從來都覺得自己不會有什么出息，很多年前如此，很多年后也是如此。兒時的想法很簡單，考上大學(xué)，有個穩(wěn)當(dāng)?shù)墓ぷ鳎缓笳覀€老婆，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后來參加了工作，能在城里安個家，就很不錯了。全然沒想過什么大富大貴，仕途坦蕩。記得讀大學(xué)時，我在?？沃骶帲蚕矚g詩詞歌賦，喜歡去湘西邊城，作文吟詩。三十四歲，我就當(dāng)上聯(lián)校校長，也許不是當(dāng)官的料，不懂變通，幾經(jīng)折騰，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就連原本內(nèi)心的東西也丟棄了。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過去之后，還留有莫名的疼痛深埋心底。其實(shí)，每個人都有自己難忘的心路歷程。命運(yùn)是公平的，它關(guān)上一道門，卻推開了一扇窗，遇見老張，我又是何等幸運(yùn)啊。

往常聽講座，很枯燥，遠(yuǎn)遠(yuǎn)不及良初博士的諄諄教誨有益。江主編說話風(fēng)趣幽默，一口地道的常德話，逗得學(xué)員們捧腹大笑。他一上臺，大廳的氣氛就活躍起來了。老張很快樂，聽這樣的課，似乎很開心。他望著江主編“嘿嘿”傻笑，一咧嘴，幾顆被煙熏黃了的牙齒露出來，牙齒長得一點(diǎn)規(guī)矩也不講。

世界原本虛妄，需要一些東西來充實(shí)，否則，生命會變得更脆弱，生活會更乏味。老張的艱辛往事，我略知一二。但他很樂觀，豁達(dá)。他早就洞穿了這個世界，放下了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寂寞的文字，抒寫著多姿的人生。我知道，老張文筆老辣，雖算不得爐火純青，對書籍文章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卻有獨(dú)特見解。對于他的文字，我只能仰望，瓦盆與金玉齊鳴，恐怕很難。有時，聽他津津樂道地講述：月光掛上樹梢，西瓜地里的浪漫幽會，狗子校長的那些陳年舊事……我都覺得是一大享受，讓人無比快樂，快樂得忘記一切悲傷，繼而心胸開闊起來，舍得放棄所謂的權(quán)力、名譽(yù)、地位，除了文字，一無所有。

文字是有靈性的，真誠相待，它就能帶來無窮的歡樂。早年，我在鄉(xiāng)村教書，常和一些語文老師交流。其中有個老師喜歡賣弄，把畫龍點(diǎn)睛說成“畫龍點(diǎn)眼”，大家都善意相諫，他卻固執(zhí)己見，以為“點(diǎn)睛”和“點(diǎn)眼”是一碼事，這就是對文字的不恭了。起初，我不大相信，翻閱了學(xué)生的筆記，果真如此。成語是固定好了的，確實(shí)不能亂用、亂改。前者有靈氣，后者很生硬，一字之差，意境大有區(qū)別。這樣的人教語文，豈不是誤人子弟？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而文字表現(xiàn)生活，嚴(yán)謹(jǐn)、細(xì)致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猶如繡花，刺一朵描一朵，不多一筆，也不少一筆，總是恰到妙處，讓人讀來為之動容，為之感懷。這一點(diǎn)，我無法做到，只能寫些拙訥的東西，自娛自樂罷了。

老張愛讀詩，但不寫詩。于詩而言，我懂得不多，似懂非懂。邊城來的三位美女，有兩位寫詩，老張打一開始就動了心思，瞅準(zhǔn)機(jī)會，天還未黑，跑去邀請她們?nèi)ヂ瓷缴⒉?。endprint

邊城的茶峒，是個童話般的古鎮(zhèn)，悠長的小巷，低低的木樓，青青的石板。拉渡的烏篷船在水里蕩漾，翠翠島上，姑娘顧盼生姿，別有一番風(fēng)韻。沈從文筆下的邊城也沒有這般真實(shí)。茶峒古鎮(zhèn)，老張沒去過。我去了兩次。第一次是在三十多年以前，我去參加校園文學(xué)研討會，那是煙花三月，河畔新柳泛枝，微風(fēng)拂過，枝條細(xì)細(xì)擺動。古鎮(zhèn)里，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第二次是在今年七月初，夏天的邊城，夕陽下的黃昏，最靜最美，木樓、翠柳都被山風(fēng)揉碎在迷離閃爍的波光里。所以，茶峒于我而言，是兩幅完全不同的動人景象。當(dāng)劉老師邀我向《邊城文學(xué)》投稿時，老張呆在一旁，低頭不語，若有所思。生活原本就像一首詩，如林中百鳥，各有各的聲音，各有各的顏色，各有各的味道，但都是生命賦予的。

我和光友素不相識，甚至不知道世上還有彼此的存在。然而，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由于一首詩，我知曉了他，記住了他的名字。平日，喜歡在《湖南教育》上看些文章，那都是頗有名氣的人所寫的文字，至少，在某個領(lǐng)域有一定的知名度。或許，因?yàn)槭潜炯业木壒?，我對光友先生的文章就多看了幾眼。漸漸地，他給我的印象深了起來，想象得出，他與我年紀(jì)相仿，應(yīng)是儒雅之士，斯文中透著點(diǎn)豪邁，微笑里藏著些野性。可以斷定，光友是個復(fù)雜的個體，經(jīng)歷了磨練，所以，變得如此睿智，如此敏感。這一切，能從他的詩里捕捉得到。讀罷《夢中的那片葉子》，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這畫面，清晰得很，似曾相識。是啊，人生如春天雨水洗過的葉芽，似那柳絲掛滿沿岸的思念。是呀，人生就是一塊薄薄的水漂石，是一輪紅紅的月亮。老實(shí)說，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飽含著熱淚讀完了這首詩。這首詩，是寫他自己，似乎又是在寫我。光友先生深知的一切，我不敢妄加揣測，生怕破壞了詩的畫面、詩的美妙?！昂芏嘟锹涠剂粲锌瘴?算是給夜的一個提示/有一種相遇不可能坐下”，我能尋覓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靜靜地感悟別人的世界，已實(shí)屬不易。不管是否感動，這位置，自己走不出，別人也走不進(jìn)。光友亦如此。

人的一生，總是一種缺角的美，猶如那水漂石，“憧憬了多少年的愿景/突然/在一個瞬間放棄”。人生總會有許多空位，而適合自己的永遠(yuǎn)只有一個。光友的詩，找到了它舒適的空位，駐足停留間，一瓣桂花砸中了他的心坎。在很多角落，我只是他詩外月色里，匆匆而過的路人。他從最初的嫩芽，長成南湖一臉的柔光，一頭扎進(jìn)了湖底，最后，升華成了太陽般燦爛的心。我想，光友，絕沒忘了初心。因?yàn)椋嘈?，這世界上的語言，只有詩歌是最綠色的。

讀光友的詩，或是聆聽他的心聲，有一種情緒無法控制。淺淺的文字，淡淡的憂傷，讓人的心掰開，然后慢慢地揉碎，慢慢地又愈合起來。在光友心中，詩是他的情人，于我而言，詩卻像初戀，永遠(yuǎn)掛在心里，忽遠(yuǎn)忽近，忽隱忽現(xiàn)。詩，無疑是生活的真情流露，自然而然，勉強(qiáng)不得。我所作的詩中，最感動自己的是那首《回鄉(xiāng)小住》：“雄山當(dāng)?shù)懒?，桑麻藏田間。老者努力耕，日落不舍停。老嫗拄杖來，乃是兒母親。兒將出門去，母再話叮嚀。一步一聲兒，滿眼淚娑影。”這算不得上好的詩作，或根本就不是詩，但它卻是我的真情流露。那是前幾年的四月，我回到老家陪父母小住了幾天，離別回城時，母親拄拐送到村頭，她一聲一聲喚著我的乳名，久久不愿離去。霎時間，我眼眶濕潤，禁不住淚流滿面。而父親，是個倔強(qiáng)的農(nóng)夫，一輩子都在田間地頭，趕水、耕田、挖地、播種，用他那雙長滿老繭的手，侍弄著那片多情的土地。在被某些人或事感動得流淚，哭得稀里嘩啦的時候，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一定遇到了什么，傷心至極。這首小詩，我看了好多遍，讀了好多次，每一回都情不自禁。老張讀了，竟也哽咽無語。

麓山的夜，色彩斑斕，透著光亮。這柔和的光亮，足以驅(qū)散心頭的陰霾，讓人變得平靜、沉穩(wěn)。原來，這個世界還有許多東西，遠(yuǎn)比那些燈紅酒綠、聲色犬馬更純潔、高貴，更讓人留連。或許，我不再脆弱，也不會因?yàn)樗^過于持久的正直崇高而產(chǎn)生茫然、虛無。當(dāng)筋疲力盡時，我尋找到了生命的亮點(diǎn)。仿佛一切都頓悟了，之前所有的彷徨、不安都在愛晚亭的霜葉里，橘子洲頭蕩漾的水波里，江畔撲面的微風(fēng)里煙消云散。徜徉在麓山的小徑，我的心情格外愉悅。

詩是有生命的，只要心不老，詩就不會老。這恐怕是我對詩最初、最簡單的詮釋。假如用水如鏡、人似花、心若浪來描摹這場心靈盛會，也許一點(diǎn)兒也不過分。待到麓山的詩情更濃，湘江的畫意更深時，我想，我還會回來。因?yàn)椋谶@里，我尋到了生命的味道：一種很苦很甜的詩的味道。

（作者單位：張家界市解放小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