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嘉恩和明式家具收藏

張星云

伍嘉恩的身份一直在藏家和行家之間變換。30多年間，她既以自己的“嘉木堂”成為全球最大明式家具私人藏家的主要供貨商，也是近些年世界各國博物館明式家具展覽和相關(guān)目錄書籍的主要推手。而今她作為藏家，將自己100多件明式家具的完整收藏首次全部展出。

“侶明室”和“嘉木堂”

我問伍嘉恩，2011年比利時“侶明室”明式家具收藏被拍賣時，她是什么心情。她扇了扇手中的木折扇，低下頭陷入了回憶。

“將積累的收藏拿去賣，將整體收藏分散，怎么說呢，人家賣東西，我沒有特別覺得這件事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畢竟每個人的收藏，每個人私人財產(chǎn)的分配，都是由自己決定的。但是，學習明式家具，不僅需要通過書錄，更需要對實物進行上手考察，如果沒有一套完整的實物收藏留下來，對明式家具研究的傳承是很難的。”

伍嘉恩在她所著的《明式家具經(jīng)眼錄》中，對2011年5月21日這場拍賣是這樣描寫的：“筆者出席展覽開幕式，心情激動又復(fù)雜。激動的原因是‘侶明室藏品，幾乎悉數(shù)來自‘嘉木堂，上次他們公開亮相，已是五年前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永壽宮的‘永恒的明式家具展覽。與他們重逢就如親人、故人相遇，那種感覺，扣人心弦。復(fù)雜是因為這經(jīng)過20多年努力才集成的高級別明式家具收藏，即將被投入市場，在北京上拍。就譬如多年一起生活的一家人即將各走各路，各散東西。”

那天晚上，各地藏家聚集在中國嘉德的拍賣現(xiàn)場，北京國際飯店會議中心南廳連兩側(cè)走廊和座椅后方都擠滿了人。當晚，“侶明室”的70件套家具全部以高于估價數(shù)倍成交，總成交價高達2.47億元人民幣。文章末尾，伍嘉恩只寥寥寫下一句：“一夜之間，比利時‘侶明室收藏的明式家具各散東西，被新一代關(guān)注明式家具的人接收?！?/p>

伍嘉恩傾注了大量心血的“侶明室”，曾是她作為明式家具商這30年的見證。

王世襄（左）與伍嘉恩在2006年故宮舉辦的“侶明室”展覽上

1985年，隨著王世襄《明式家具珍賞》的出版，中國掀起明式家具熱潮。明式家具自內(nèi)地不斷涌現(xiàn)于收藏市場，香港在彼時成為重要的文物集散地?！岸嗄曜非竺魇郊揖撸瑥膩砦唇?jīng)歷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能購買那么多材美工良的黃花梨珍品，真是眼花繚亂。興奮之余，意會到新的收藏時代已經(jīng)來臨。”對明式家具的喜愛，使伍嘉恩想將所見到的精品明式家具全部買下來。為了滿足自己的收藏欲，伍嘉恩從單純的明式家具藏家轉(zhuǎn)變?yōu)樾屑遥?987年在香港創(chuàng)辦了經(jīng)營明式家具的古董行，王世襄為其命名“嘉木堂”。

1990年，比利時籍企業(yè)管理顧問專家菲利普·德巴蓋經(jīng)過香港時無意走進剛剛成立三年的“嘉木堂”，并自此決定開始收集明式家具。此后德巴蓋至少每季都會去一趟“嘉木堂”，還會在世界各地的展覽上挑選明式家具納入收藏，而伍嘉恩成了他的收藏顧問。他的藏品日益增加，逐漸成為一套趨于完整的系列，德巴蓋決定新建一幢住所，與這些明式家具生活在一起，“侶明室”藏品系列之名由此而來。

同一時期，香港的葉承耀醫(yī)生也找到伍嘉恩，他的“攻玉山房”在日后與“侶明室”一起，成為收藏界最大的兩組明式家具私人藏品系列。

“所有經(jīng)過我手的家具，我都把它們視作我的家具。”伍嘉恩對我解釋，成為明式家具商的她后來秉持這種“過手即擁有”的精神，為每件家具找到一個好歸宿。

伍嘉恩并不滿足于此，她開始從買賣層面上升到家具研究，為藏品著書立說并舉辦展覽。1999年她在倫敦當代藝術(shù)中心策劃葉承耀醫(yī)生藏明式家具展。2003年，巴黎吉美國立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重建后以“侶明室”藏品作為開館特展，2006年，伍嘉恩與吉美博物館館長共同策劃，在故宮博物院永壽宮舉辦“侶明室”個人藏品展。

“侶明室”20年的積淀，在2011年戛然而止。德巴蓋夫婦因為離婚面臨分割財產(chǎn)，不得不將“侶明室”整個系列的所有藏品盡皆出售。伍嘉恩半開玩笑地對我說，行業(yè)內(nèi)將拆散藏家藏品的因素總結(jié)為“3D”，即三個英文單詞的開頭字母，“欠債”（debt）、“死亡”（death）和“離婚”（divorce）?！帮@然侶明室就是趕上了divorce?！?h3>個人收藏“木趣居”

如何處置自己畢生的完整收藏，其實是每一位藏家都要面臨的問題。

被稱為“中國家具之父”的王世襄先生同樣考慮過這個問題。王世襄于2009年去世，他在生前除了將一批明式家具收藏捐贈給上海博物館之外，還曾在2003年通過中國嘉德做了一個拍賣專場，將自己收藏的明式家具全部釋出。“那時王先生有過一個頗長的掙扎過程，最后他認為，在生前有組織地看它們上路，比他不在后亂分散更好。”伍嘉恩回憶道。

如今，伍嘉恩說她也到了考慮這一問題的時候了。也正因此，她才將自己收藏的整套明式家具公之于世。

伍嘉恩個人收藏的創(chuàng)立，同樣源于對他人系列收藏被拆散的“恐懼”。

1995年，加州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決定改變館藏方向，放棄明式家具而改為收藏法國藝術(shù)品。此時該博物館原有的五六十件明式家具館藏，面臨著被拆散銷售的命運。王世襄知道后，對伍嘉恩說，“這套家具能留著一起就好了?！蔽榧味髀犨M去了，于是決定組織一套具有代表性的完整明式家具收藏。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王世襄，后者為這套未來的家具收藏賜名“木趣居”。從此，依靠已有的“嘉木堂”家具買賣網(wǎng)絡(luò)，伍嘉恩開始為自己的非賣品系列“木趣居”搜羅最好的明式家具。她甚至將已經(jīng)通過“嘉木堂”出手的家具為“木趣居”買回，失散的成對、成堂椅子、凳子，也盡力購回。

經(jīng)過30年嚴格標準的秘密收集，如今“木趣居”的100多件套涵蓋幾乎所有明式家具種類，包括稀有的香幾、結(jié)構(gòu)特殊的孤品方桌，以及人們所說的僅存兩件之一的黃花梨制拔步床，據(jù)伍嘉恩說，當中不少從未曝光。endprint

這套頂級明式家具收藏9月底將在香港蘇富比秋拍展覽中首次整套亮相。很多藏家得知這一消息后，都以為出手收購明式家具的好時機來了。但其實他們理解錯了，“木趣居”的整套藏品并不出售，伍嘉恩與蘇富比籌備這次展覽的初衷，是想讓更多人能夠看到這套家具。

“最近這10年，很多規(guī)模比較大的明式家具收藏都在市場上分散了，沒有什么比較有體系的代表了，所以我覺得這個工作一定是我的了。我特別想在我還有能力，還有魄力的時候去把‘木趣居展示出來，其實連我自己都從沒機會看到這100多件套收藏集體亮相。”伍嘉恩說。

著書立說

似乎收藏總有被拆散的命運，因此為當下的系列藏品編寫圖錄，也成了每位藏家的功課，即便以后有朝一日藏品四散，還可以用一本圖錄證明這些家具曾經(jīng)在一起過。

伍嘉恩曾分別為“侶明室”和“攻玉山房”編寫過圖錄，也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和故宮出版社出版過《Chinese Classical Furniture》（中國古典家具）及《明式家具二十年經(jīng)眼錄》，而本次與“木趣居”展覽同步面世的，是伍嘉恩編寫的《木趣居——家具中的嘉具》，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伍嘉恩說：“這30多年我經(jīng)手過眼的明式家具無數(shù)，他們教育了我，我吸收了常人不知的知識。以往編撰圖錄，為了傳達這些知識，會提點每件套的特征，為何與眾不同，道其獨特風格。以上種類的文字，在撰寫這本圖錄時盡量略去，主要陳述家具的結(jié)構(gòu)。這回我少說話，是因為希望以家具本身的線條、形狀、顏色傳達它們的本質(zhì)與精神，讓家具自己說話?！?/p>

為明式家具著書立說做研究，是從王世襄先生開始的。1985年王世襄撰寫的《明式家具珍賞》，融會了幾十年的收藏經(jīng)驗，通過對古籍的整理、實例考察以收集工匠口語里邊的術(shù)語和方言，科學地整理了一套公丈名詞語言，解讀明式家具最核心的榫卯結(jié)構(gòu)，由此明式家具才得以進入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而在此之前只有外觀審美。

在《明式家具鑒賞》出版之前，伍嘉恩便與王世襄先生相識。1983年，王世襄去英國講學途經(jīng)香港，他在燕京大學的同學、香港慈善家及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院北山堂創(chuàng)辦人李榮森設(shè)宴招待他。伍嘉恩當時剛從英國回香港，被叫到了這些長輩的飯局上。伍嘉恩回憶說，她那時已經(jīng)在涉足收藏，手上拿著一件羅甸盒子把玩，引起了王世襄先生的注意。

伍嘉恩說，那個時期她已經(jīng)開始收藏明式家具了。事實上，由于西方對明式家具的收藏和研究比國內(nèi)要早得多。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一些生活在中國的西方學者、商人和外交家就已經(jīng)在購藏明式黃花梨家具。其中，當時的輔仁大學漢代研究教授、德國學者艾克斯（Gustav Ecke）出版了一本介紹明式家具的專著《Chinese Domestic Furniture》（黃花梨家具之美），他在書中描述黃花梨家具，“它完全不帶偽裝，表現(xiàn)出一種純美，和對材料的尊崇。它們被放置于達官貴人的廳堂，營造出簡約和從容不迫的超凡氣度”。這一專著的出版，牽起了第一波明式家具的收藏熱潮。1949年這些外國人離開中國時，把一批明式家具帶返本國，直至70年代，美歐等地從未中斷過對明式家具的收藏和研究。

也正是在70年代在英國讀書期間，伍嘉恩通過倫敦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喜歡上了明式家具。她不僅癡迷于明式家具外形的美觀典雅，還深入研究家具的榫卯結(jié)構(gòu)，為此，她曾在倫敦的古典家具維修廠實習，成為廠里唯一的女生。她后來去加拿大和美國讀書，也在美國加州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和波士頓美術(shù)館系統(tǒng)地研究過明式家具。

1985年，王世襄的《明式家具鑒賞》將要在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時，書店想同期舉辦一個小型展覽為新書造勢，找到伍嘉恩向她借明式家具。那年9月的新書發(fā)售儀式上，香港三聯(lián)書店在維多利亞皇后街香港中環(huán)的三樓小房間里，陳列了10組黃花梨明式家具和幾件案頭木器，其中六組是伍嘉恩從英國、美國各地購買運回香港家中的。由于王世襄也來出席，香港各界的資深古董收藏家都參加了開幕儀式，當時還是收藏后輩的伍嘉恩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瓷器、書畫、玉器等各類中國古董收藏嘉賓中，大部分人竟然從未聽過或見過明式家具，所以僅10組家具的小型展覽就獲得了“大開眼界”的好評。伍嘉恩從此有了知名度，為她從收藏家向職業(yè)行家的轉(zhuǎn)型奠定了基礎(chǔ)。

《明式家具鑒賞》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中文版與第二年出版的英文譯本大受歡迎，明式家具逐漸吸引專家、學者和收藏家的注意力，有心的藏家甚至建造網(wǎng)絡(luò)，以書內(nèi)圖片為樣本在全國搜索明式家具。明式家具熱潮在中國正式開始。

王世襄先生給了伍嘉恩力所能及的扶持，先后將“嘉木堂”和“木趣居”兩個名字贈予伍嘉恩，對后者的影響也遠遠超出了家具層面。剛認識王世襄先生時，伍嘉恩剛從英國回來，與他說話、寫信都用英語。后來有一次王世襄來香港，對伍嘉恩說：“你喜歡中國家具就要學中文，這樣才能比較真切地去感受它，以后你給我寫信就用中文吧。”自此伍嘉恩開始學習普通話，再練習用中文寫信，直至今天如此熟練。

跨中西文化是伍嘉恩的長處。2006年伍嘉恩在故宮博物院策劃“侶明室”展覽的時候，嘗試在展覽中植入了新意，在故宮的四個宮殿里，將德國20世紀早期的極簡風格家具與明式家具擺在了一起，意在展現(xiàn)東西方審美的共鳴與影響。王世襄先生那次也去了，當時他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好。伍嘉恩記得，老先生當時非常高興，因為故宮此前沒做過以明式家具為主題的展覽。

從曾經(jīng)為別人的“攻玉山房”和“侶明室”組織、推廣收藏，到在全世界范圍組織明式家具展，再到如今介紹自己的收藏“木趣居”，這種轉(zhuǎn)變也難免讓眾多關(guān)注者認為伍嘉恩即將隱退江湖。對于這樣的猜測，伍嘉恩回避了問題，只給出了一個模糊的回答：“第一步是把‘木趣居介紹出來，然后再探索有什么機會。建立‘木趣居的本心是組織一套有代表性的明式家具留在一起。堅持多年，初衷未變，我的希望是讓‘木趣居的收藏一直在一起，給后代?！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