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仕明
隨著互聯(lián)網絡的高速發(fā)展,人們已經習慣了每天從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各類電子屏幕中獲取海量的信息,但是個體對于世界的經驗卻沒能在異度空間的交織中呈現出復雜和多樣,反而愈加單一和雷同。正如王澍所言:在今天,變得不同是最大的難題,我們正在用前所未有的速度變得相似。在捍衛(wèi)主體的多樣性方面,我們或許可以再次反思繪畫的價值。觀念或意義的種子就藏在畫面之中,一旦將其植入觀者的意識土壤之中,在不同的經驗方式與期待視野的作用下,這些種子將在每一個主體那里開出形色各異的花朵。觀看不只是一種生理性的視覺過程,模式化、標準化的經驗概括,而是一種對存在本身的感知與體悟,是主體和世界的深度交流方式。
作為一種對世界的個性觀察與獨特言說,藝術家通過其創(chuàng)作,在整體性的一致音調之中,發(fā)出差異化的聲音,構成了世界或敘述世界方式的另一面。個體經驗得以走向大眾視野,在當代由文化工業(yè)所主導構建的娛樂矩陣中,試圖尋找一條有關主體回歸的道路。
在何唯娜的畫中,除了那些富于圖像學意義的形象之外,帶有強烈的傳統(tǒng)意味的水墨形式也成為其標志性的語言方式。水墨的偶發(fā)性效果,在圖畫中得到了或隱或現的表達。對于藝術家而言,材料本身不僅是實現意圖、構建形象的途徑,更是一種直接的表達方式。水墨的意義不僅是闡明藝術家在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位置,同時也具有了對現代文化工業(yè)反思的維度。偶發(fā)性、書寫性的水墨線條帶有前工業(yè)時代的特殊氣味,那就是“不可預測”與“不可復制”。如果將何唯娜對偶發(fā)性的這種推崇,放到當代藝術在商業(yè)浪潮和體制壓力中被不斷符號化的背景里來審視,這種偶發(fā)性就顯示出一種反抗的力量——偶然性代表著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特定時空狀態(tài)——個體生命的獨特感受與表達。何唯娜對她所描繪的對象,沒有精確的“設計”,或是預設的“意圖”,而是體現出一種“此時此刻”的時間性,在時間的自然流淌中,生命經驗得以展現為物理畫面,世界經過一個獨特的、鮮活的存在個體,得以形成獨一無二的圖像,而非一種熟練的、在消費市場中易于識別的“圖形模式”或“視覺符號”。所以何唯娜筆下的各種形象,通過共同的水墨形式語言,在接續(xù)傳統(tǒng)的同時,表達出了個體在當下的經驗過程,用一種非標準、難復制的傳統(tǒng)意味,質疑著以模式化、標準化為特征的現代文化工業(yè)體系。
陳蕾畫中那種光滑平坦的丙烯涂繪方式和何唯娜的偶然性水墨效果大異其趣,但整體畫面的模式化,如同批量復制的人物表情,無情緒的、冰冷的凝視,營造出一種“非人格”的陌生世界。在這看似熟悉的陌生世界中,人的異化生存狀態(tài)得到一種圖像表達。漂浮在畫面空間中的形象顯示出人和大地的分離,一種無根感貫穿在陳蕾的作品之中,充滿一種現代性的焦慮。在她的畫里有著一種藉里柯式的緊張與憂慮,廣袤空闊的世界,人的孤獨被無限放大,詩意的棲居已經成為永恒的懷念,無根的漂浮、面具化的情感才是屬于當下的情境。陳蕾筆下的女子雖然有著精致的妝容,并伴有美麗的蝴蝶、夢幻般的旋轉木馬,但她只能在觀眾缺席的世界中面對虛空。沒有人能再回歸到原初狀態(tài),分離和疏遠不可避免,個體的情緒和情感都只能成為被復制、被展示、被消費的淺表符號,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冥狀態(tài)永不再現。所以,陳蕾畫中那些看似重復的人物,不是對標準的歌頌,而是對重復的聲討,她用一種現代的語言方式去反擊現代的復制性、標準性、模式化的存在狀態(tài)本身。
如果我們繼續(xù)從圖像學出發(fā),那么在陳蕾的畫中,那些蝴蝶、黑貓、團扇、妝鏡,都可以被闡釋出不同的意義,閃現其中的傳統(tǒng)山水風景以及現代城市景觀,也會成為我們理解作品的一個基點?;蛟S我們可以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她們的作品,何唯娜畫中那些張力十足的線條、獨特的色彩,二人畫中極具個人色彩的女性人物形象,以及其描繪方式,都能成為使?jié)撘庾R顯形的線索,把我們從這個秩序明確的現實帶向秘密的、欲望的內在。當然,從性別角度來討論她們的作品也許是最有效的方式,在女性主義的視線中,兩位藝術家的性別身份成為了構建其繪畫意義的關鍵條件,在男性中心主義的壓制下,女性經歷的壓抑、自我身份認同的異化、身體快樂的回歸、異于男性世界的感知能力等,都能從女性主義的解讀角度得以呈現。女性的形象及其生活狀態(tài),成為陳蕾和何唯娜畫面形象的交叉點,她們作品中的女性似乎脫離了男性“物化眼光”的注視,擁有了某種獨立的自在。此外,她們的作品也能把放到物質文化和消費主義的背景中進行考查,女性自身及其情感的消費主義轉換,主體的符號化,以及身處多重時代壓力之下藝術家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存在狀態(tài)等,都可以在這種考查中顯形。
眾說紛紜之中,我們究竟看到了什么?諸多的分析角度和批評理論,是否都只是精英主義敘事模式的自言自語呢?如果說當代繪畫深深根植于理論場域,那么這些理論的意義何在?差異化的批評視角價值何在?
當代藝術的核心追求之一就是反叛大眾文化工業(yè)的標準化與模式化,尤其努力抗拒和反擊由文化工業(yè)體系所引導而形成的大眾普遍的庸俗趣味——就是那種認為繪畫“就應該是這樣”或表現“美好生活”、“絕對價值”的先入成見。這種成見本身就是一種典型的“慣?!薄F代生活的核心。在這種顛覆中,被無處不在的文化工業(yè)造就的娛樂表象所覆蓋的生命本質和生存狀態(tài),才有機會向著觀眾顯現,在一種驚愕、震撼、困惑、感嘆的體驗中,個體的生命本身開始掙脫現代工業(yè)體系帶給人們的模式化的經驗方式、概念化的經驗類型,使我們有機會從一種統(tǒng)一性的同一語言模式中退場,聽到乃至嘗試發(fā)出個別的聲音,感知個體的獨特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個體生命的本真性通過藝術化的方式得以展現。
面對當代藝術,批評的價值之一在于使觀者有一個角度來超越可見的、唯美的、形式的表象,進入到一種有深度的主體體驗之中,促成與現實規(guī)則不同的異質性觀看。通過觀看,藝術得以介入生活和社會,成就一種不同的經驗和語言,成為一種對現實的不同描述。如同陳蕾畫中的女性形象,表情單調冷漠且形態(tài)相似,這種難以讓人愉悅的變異形象,與大眾的經驗或想象中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這是由工業(yè)化時代所造就的“單維人”的一種具體寫照,陳蕾這種看似重復的語言方式,可以被視為一種對單維生活與思想的敞露。endprint
消費社會中的資本力量,憑借大眾文化工業(yè)完成了對人的全面操控,當代藝術的反叛性價值同樣孕育其間。大眾文化工業(yè)設定出這個看似“無限豐富”的世界,但所有的、無限的體驗不再是源自個體與世界的真實對話,而是一種預先的、有目的、被控制的“設計”。文化工業(yè)自其誕生之日起,一直試圖用模式化、批量化、虛擬性、可控制的體驗來替代個體所尋求的生命存在感,在激烈的、戲劇化的、刻意安排的各種形式背后,藝術原初所具有的不可言說的靈韻其實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由高度發(fā)達的文化工業(yè)所塑造的一個奇觀世界。在這個依靠震撼感官、刺激欲望而獲得合法性與存在意義的奇觀世界中,僅僅通過形式上的不斷重復與經驗上的高度相似,文化工業(yè)體系造就了一個“被認為可以交流”或是“具有深度感知”的虛擬世界。主體在這種工業(yè)化模式中被徹底分裂并異化,真實的交流能力被遺忘并放棄,分散而孤獨的個體在“以為能相互交流”的替代性滿足中,被資本規(guī)訓成為消費社會中的唯一元素——“生產者/消費者”的合體,用一種重復、機械、模式的節(jié)奏,最終構建出高度標準化的生活樣式。
高度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絡,正成為這種標準化生活的有力支撐。從技術的角度而言,互聯(lián)網突破了時空的限制,使得我們能在有限的時間中與更多的人相互溝通交流;但從生命個體之間的交流程度以及交流方式的豐富性而言,互聯(lián)網在擴展交流寬度的同時,犧牲了交流的深度。那些難以言說的、微妙而細膩的經驗,被簡化成為標準的、單一的、夸張的表情包或是單一的符號,主體之間交流的豐富內容被簡化為標記出一個贊或是踩。我們通過網絡技術無限的接近這個世界的多樣,但同時又無限遠離所有的“在場”——主體正通過無限“出場”的方式而最終遠離任何的“現場”。當文化工業(yè)和日漸更新的傳媒技術緊密結合后,個體體驗世界、表達世界的多樣可能性被進一步壓縮在看似無限的“觀看”之中,獨特豐富的經驗被簡化為視覺的物質性占有。
文化工業(yè)的發(fā)展改變了我們的視覺方式——從“看見”轉變?yōu)椤翱催^”。眼睛瘋狂地搜索一切可視對象,快速地為它們打上“已經看過”的印記,完成視覺對世界的不斷占有,這種占有的意愿無法阻擋更不可能被徹底滿足,因為主體要通過這種占有來證明或深化其存在意義。在這個過程中,心將不堪重負而被迫退場,留下眼的單調、機械地看。模式化的經驗方式帶來的是困倦和疲乏。身處消費時代之中,人們所關心的,不可能再是內在的心靈或是精神的深度,而只能且必須是一種外化的、可衡量的、可比較的數據式的價值。當藝術家用個體的、差異的、非流行的方式來描述這個世界時;又或是描述出一個非共性、不同樣的世界時,為文化工業(yè)所籠罩的這個完美的、模式化、標準化的世界就可能會露出縫隙,一個不同的視角讓我們有機會感知一個不同的世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日常生活及其經驗通過一種藝術化表達,成為了藝術,而不再是日常生活與經驗本身。藝術不必蘊含某種超越的、永恒的宏大敘事,但差異化、個人性、獨特的言語,是構成當代藝術生態(tài)景觀的核心,尤其是將這種差異的聲音放到整個文化工業(yè)的整體語境中時,藝術的意義可以再次被思考。長期被文化工業(yè)、消費主義和虛擬經驗所遮蔽的個體世界,才得以借機顯現,并對我們言說世界本身。
雖然當代藝術的批判性和反思能力正不斷被宏大的整體敘事所壓迫、被無所不能的文化工業(yè)所消解,但真正的藝術只是從大眾的眼中退卻,卻從未曾離開。當我們把疲憊的目光從光怪陸離的電子屏包圍圈中抬起,或許能感知到鮮活的、原初的生命并沒有離我們遠去,依然游蕩在我們身邊??傆幸宦暵暤鸵鞯脑娋?,從文化工業(yè)的宏大矩陣中穿透而出,提醒聽者,世界還有背面,生命原本多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