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筆記

梅苔兒

莫高窟之窟

是時候請教一本舊經(jīng)書了

我一路向西，進敦煌，入莫高窟

將反彈的琵琶卸下

將飛天的霓裳卸下

將掩面的黃沙卸下

將身上的反骨卸下

絲綢上已爬滿人間的虱子

哪一種法器，能使之光亮如新？

在走廊之西端

每一幅壁畫都是半卷紅塵

農(nóng)事桑麻，婚喪祭祀，狩獵開墾，樂舞歌唱

取木，取水，取火，取土，取經(jīng)

“經(jīng)者金也！”雕塑們開口說話

是真言是梵音是偈語

是一群小小的蜂蝶，為春天制造的回音

是一座原始窯，器皿在滋滋作響

是一粒粒發(fā)光的漢字和符號，從黃河涉水而來

落草于窟洞里的畫卷和經(jīng)卷。集體發(fā)聲

我廢棄自己的語言已久

而我身邊來來往往之過客，亦靜穆

除了傾聽和受戒

在千佛洞。新的入口打開

宕泉河水從戈壁灘蜿蜒而來

它們往低處匯集，如佛。低眉含眼

有小歡喜，小美好，小慈悲，小翅膀

佛啊，請賜我羊皮筏

我將繼續(xù)西渡，取回被貪婪之輩擄走的

那部真經(jīng)

嘉峪關(guān)之關(guān)

為給咽喉的聲息加冕

我亮出所有的道具

金戈，鐵馬，駱駝，絲綢，茶葉

用古樓蘭的風(fēng)，卷起戈壁的沙

礫石沉默，城墻沉默，樓臺沉默

埋在黃沙里的人，也無聲無息

東渡黃河，盛世和風(fēng)暴同時抵達

從關(guān)口取來的、取走的

都復(fù)制在史冊里

唯有英雄的寂寞和熱血，是大漠

之孤煙、之落日，無可復(fù)制

烽煙和炮火熄滅已久

我今日進關(guān)，空懷一顆戰(zhàn)士之心

繞過閣樓，箭樓，角樓，敵樓

繞過兵刃和戰(zhàn)爭，掠奪和廝殺

萬里西行

只為在關(guān)帝像前

將打翻的油燈扶正，添上燈油

關(guān)口安靜，寺廟醒來

我的親人和江山，活在平安的

樸素中

崆峒山之山

“道生萬物”——道生我

上崆峒山，尋找生之始源

風(fēng)如道，拂我面，拂我肉身

水如道，繞腳踝，繞我珮環(huán)

野花如道，遣蜂蝶引路

石如道，告誡身處亂世，當(dāng)沉默

螻蟻如道，惜我為故人

凡此種種，皆是我之替身

凡此種種，皆是自然

凡此種種，道之不變或萬變

黃帝當(dāng)年問道廣成子

我今問道諸物

都是持一顆拙樸、堅忍之心

山如道

每一座山都是仙人的眼

無言而睿智地俯瞰人間

就如此刻的崆峒山

包容來來往往的愚眾

包容箭矢，廢墟，蒼夷，骨殖

還有落日

山吞下落日的光芒

在黑暗來臨之時留下豁口

星輝傾泄，宜凈手沐浴

宜焚香誦讀《道德經(jīng)》

一群羊上山下山

頭頂草環(huán)

敦煌之煌

無疑，這一路減負是成功的

抵達敦煌

我是飛天的仕女

駐足的游牧

石器時代的原始窯

剛面世的明珠

不，我是從古印度遠道而來的經(jīng)卷

在窟洞，邂逅我倒敘的語言，我的佛

我著一襲寬大的絲綢長袍

除了絲綢的溫潤，彈性和柔軟

還有什么能包裹一顆朝圣的心

如此厚重之物，如此遼闊之地

宜輕拿輕放

我的先人

把基因留在壁畫、彩塑、駝鈴和舍利中

循著他們布下的暗記

渡黃河，穿越沙漠和戈壁

我要趕上前面那支駝隊

走回漢唐

走到絲綢的盡頭

從巖畫里活過來的車馬

匍匐在我腳下

黃沙漫天。它竟然一眼識我

馬家窯之窯

不得不承認

舊彩陶，有著密集的語言

此刻，新石器時代的唱讀開始

姓氏的舊址，糧食的舊址，瓷的舊址

唱到最后，壓軸的是

河流和泥土的舊址

從黃河上游出發(fā)

循舊址入舊窯

我像一個營生多年的燒瓷藝人

試圖觀察窯火的變化

火早已熄滅。唯有火種

還活在一方陶土中

等一抹釉色，引發(fā)窯變

等陶瓷打碎自己，集體出逃

等制陶之人，在火中自焚，在土里復(fù)活

一具小小的陶器，盛滿舊時物什

人物舞蹈紋，動物紋，幾何紋

斑駁的手跡還原幾千年的景象

開墾，采摘，繁衍，結(jié)繩，歌頌

自然的勞動和創(chuàng)造

人類的炊煙選擇在土制的器皿里存活

如道學(xué)和神性。忘記生死

只有舊窯，記住了時間和

時間里發(fā)生過的一切

一路西行

我遇到種子，谷物，茶葉，葡萄，美酒

它們安居于粗陶中

在馬家窖

大地提供了最早的泥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