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身體、語言和鏡像中國

這本書，你最好夜讀。萬物俱靜，心神合一之時，你所有的感官肉身都被調(diào)動起來，追逐著自書中緩緩逸出的香，感受它精妙復(fù)雜的美與奧義。真的，你能聞到香味，能聞到清少納言“枯了的葵葉；雛祭的器具；綢絹碎片”，能聞到李賀的“裊裊沉水煙”、張華《博物志》中“香氣聞長安四面數(shù)十里中，經(jīng)日乃歇”的西域奇香和讓宋徽宗神魂顛倒的“龍涎香”，那從久遠歷史中散發(fā)出來的香縈繞著你，讓你心醉神迷，神思萬里。還有那些人，“那位‘異國名香滿袖薰的少年武士”到哪兒去了？那失落的利瑪竇怎樣走在通往皇宮的路上？那在黑暗中消失的“李子神父”到底從何而來？為什么是“窮波斯”不是“富波斯”？那是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身體和生活嗎？

但是，且慢，這不是一部感官之書，它讓你著迷，但不會讓你沉迷。你當然會被書中怪誕神秘之器物、之知識所吸引（其實，怪誕神秘緣自我們的遺忘和對生活表象的過分執(zhí)著），它們的來路太過奇特，好像你從來不曾觸及，你更被吸引并為之著迷的是它們被編織的方式，在語言的往返纏繞和對那一縷香、一朵玫瑰、一本奏章的執(zhí)著追尋之中，生活和歷史的另外鏡像被呈現(xiàn)出來。

《青鳥故事集》是一本書中之書，是一次關(guān)于知識的再建構(gòu)，《博物志》《太平廣記》《開元天寶遺事》《太平御覽》《中國基督徒史》《中國之歐洲》《舊中國雜記》……時間倒流，那被遺忘了的長安，已經(jīng)坍塌的街道、房屋，已成塵埃的裙裾、瓦罐和床鋪再次恢復(fù)，世界重又細致入微、栩栩如生，馬戛爾尼又回到那艘大船上，利瑪竇帶著他的鐘表正趕往皇宮，小斯當東正在向“李子神父”學(xué)習(xí)漢語……所有的知識元素、普通器物都被包容進去，一瓶香水、某首詩詞、一句諺語、某個瘦削的背影都是作者要品味的對象，也是《青鳥故事集》的主角。以它們?yōu)槠瘘c，時間再次開始。但是，這些又不是傳統(tǒng)意義的知識，就像艾柯的《玫瑰的名字》，卡爾維諾的《宇宙奇趣》，以“物”起始，卻不止于物，而是對“物”之來源，物所包含的人類心性、歷史和象征進行考察。所以，“窮波斯”不只是“窮波斯”，而是攜帶著遠方信息的旅人，“玫瑰”與“薔薇”的混淆也不是簡單的錯認，而是一次漫長的跨文化旅行。

李敬澤把知識解放出來，變?yōu)榛畹募y理，重新編織我們的生活。看似閑話野史，邊角廢料，卻恰恰勾勒出歷史形成的另類邏輯。你可以說它是知識考古（如果不做勘察，難以從那么多隱秘混亂、夸張戲謔的歷史碎片中有所發(fā)現(xiàn)），幾乎無一句無來處，奏章、雜書、公文、詩句，都嚴密可靠，但是，敘事和邏輯所依靠的卻是作者巨大的想象力，作者在用一種新的方式重新理解世界。即使帝王將相，也不涉及權(quán)力野心或陰謀，他觸摸的是即使作為常人也可以忽略的“多余物”，用另外一個詞，叫“審美”。這些知識、事物與生存、貧富無關(guān)，但卻是人存在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讓我們看到這些“多余物”的重要性，看到它的魅力和迷人之處。在物質(zhì)世界的內(nèi)部，牢牢附著著精神的需求，就像宋徽宗的龍涎香，利瑪竇的鐘。他們的行為也許是個人行為，卻也微妙地參與歷史的行進之中。

所以，初看《青鳥故事集》，感覺它非常傳統(tǒng)，古雅、玄妙、文人化，承繼了中國文學(xué)“文”的傳統(tǒng)，遠有搜神志怪、筆記體小說來對應(yīng)，也頗具唐宋傳奇之神韻，又很有現(xiàn)代文學(xué)時期隨筆式散文的意味，譬如梁遇春的《春醪集》和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的》，縱橫捭闔，旁征博引，意趣橫生。細細品味，又都不盡相同。它的旨意不只在表達文學(xué)趣味和人生的某種況味，考古不只是為了考古，博物不只是打撈風物，它指向更寬闊的面向。

李敬澤有更大的野心。他要重新起高樓，創(chuàng)空間，注氣息，他要把游離于歷史之外的、已經(jīng)遺失于時間黑洞之中的書、物和人再次拉回，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世界。敘事和修辭不只是技巧，它就是世界本身，是審美，也是意義。語言的氣息、時空的轉(zhuǎn)換、物的選擇都包含著作者對世界與美的認知和理解。所以，他不僅要尋找彌散在長安的香氣，要沿著這縷香氣，或者說“碎片化的知識”，去追溯它的根本來源，還要建構(gòu)一個新的意義世界。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期的抒情詩人》中，本雅明不只是在論波德萊爾的詩的意象，同時，他也給我們建造了一個波希米亞式的、充滿著游手好閑者的巴黎世界，他重新復(fù)活了19世紀上半葉巴黎的文化和文學(xué)形式，工業(yè)和資本形式，他對當時文人的生活、創(chuàng)作方式及與社會的關(guān)系進行了精微考察，并且讓彼此關(guān)聯(lián)起來，成為一個有機體。本雅明曾經(jīng)說過，他最大的夢想是“寫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書”，這樣的引文其實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他所有的文章中，那種碎片化的、隨時而至的資料和史實結(jié)構(gòu)成一種敘事，并形成一種文體。這種隨時中斷式的、無限關(guān)聯(lián)的、時空共在的敘事，在卡爾維諾那里，被稱之為“百科全書式敘事”，“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個圖書館、一份器物清單、一系列的風格；一切都可以不斷地混合起來，并且以一切可能的方式記錄下來?！笨柧S諾稱這是一種“積極的懷疑主義”，“像是一種賭博與冒險，不倦地努力，要在討論、各種方法、各個層次的意義之間建立起關(guān)系來。知識作為一種繁復(fù)的現(xiàn)象是一條把所謂的現(xiàn)代主義和被定名為后現(xiàn)代的主要作品連貫起來的一條線索?！逼鋵?，不只是現(xiàn)代主義或后現(xiàn)代主義，我們把視野擴張一點，這一“積極的懷疑主義”也應(yīng)包含古典作品和現(xiàn)實生活。

知識不再只是僵硬的知識，公文不再只是固化的公文，它們都被編織入一個新的鏈條之中，這一鏈條既形成新的故事、意義，也形成一種文體、敘事。本雅明致力于完成一個巨大的野心，讓知識建構(gòu)生活，并賦予世界以新的形象。在這一過程中，好像完成了洗滌，又好像得到某種“靈光”的注視，“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xiàn)”，當知識以某種奇妙的敘事、邏輯和語言連接在一起時，它就像一位魔術(shù)師，一次化合作用，產(chǎn)生出一個新的事物和新的意義。這正是小說的基本要義。

我們看到，李敬澤的寫作也同樣具有這樣一種“百科全書式敘事”的特點。無論是早年的《河邊的生活》《小春秋》，還是近年來在《十月》雜志的專欄“公飲記”、《當代》雜志的歷史專欄“講談”，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散文（姑且稱之為“散文”吧）很少有通常的敘述文體，幾乎都是融知識、考古、博物和現(xiàn)實于一體?！逗舆叺纳睢分袣v史考古隨處可見，如河邊石子處處閃光，這些閃光不是因為作者在發(fā)歷史幽思，而是他對每一處山河、古跡、廟宇確有相關(guān)的考古和博物知識，這些考古學(xué)、博物學(xué)的知識直接參與到語言和修辭之中，形成一種亦史亦文、典雅瀟灑的風格?！缎〈呵铩吩趯Α洞呵铩贰蹲髠鳌返戎袊糯浣庾x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黑色幽默和現(xiàn)代思想的成分，那些歷史事件和人物仍在古老大地上奔突，他們的形象、面貌和精神從來沒有離我們?nèi)绱私^。2016年在《十月》雜志上的專欄“會飲記”進一步發(fā)揮并擴張了這樣的風格?！毒碌姆巍贰蹲返鹊龋闷婷?，每一篇都像一幅華麗而充滿無數(shù)細節(jié)的畫卷，有《清明上河圖》的栩栩如生，如昨在今，也如今在昨。歷史和現(xiàn)在，過去與當下，霧霾和五國城的風，西安機場的那碗面和齊國的水，它們之間不再有距離，都活生生地在你面前。在這里，歷史人物和當代人物，歷史生活和當代生活，就活在同一時空里。宋徽宗那一瞥之間的惶恐和感受著的冰冷，也包含著蕭紅面對的大雪，梁鴻李敬澤在人群前表演的脆弱，維特根斯坦的“真”與“假”的悖論，也包含著馮唐譯詩的尷尬和孤傲。endprint

在《利瑪竇的鐘聲》中，李敬澤引用了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一句詩，“主啊，人是這么的悲哀，海是這么的藍。”那一刻，所有的人——宋徽宗、蕭紅，包括遠藤周作，《沉默》中的那個傳教士，他們的內(nèi)部精神和面臨的境遇是相通的，被隔絕的歷史和那些遺失于時間深處的人物再次被喚醒，并擁有能量，他們和幾百年、幾千年后的人一起，迎接四面八荒吹來的罡風。每個人都既是瞬間的，同時也具有永恒性。這不單單是高超的想象力，也不單單是對歷史典籍的把玩程度，更重要的是，漢語及相關(guān)的歷史、故事、修辭在此已經(jīng)變成一個充滿靈性的生命體，他在盡力打造那樣一個有著巨大肺活量的文學(xué)空間，它以嶄新的建筑形式給當代文學(xué)增添新的種類和精神方向?！懂敶穼凇爸v談”則以大歷史修辭的形式出現(xiàn)，如果說《小春秋》是在歷史碎片的基礎(chǔ)上對人物及其世界進行素描式的勾勒，那“講談”的面向則更寬闊一些，作者充滿“造物”的野心，開始更嚴謹?shù)嘏朗岷透裎铮M行大歷史的建構(gòu)，他要做的是“大春秋”，在此意義上，你完全可以說《青鳥故事集》是一部小說（不管是隨筆小說、考古小說還是偵探小說等等之類）。極致的想象力，離奇乖張又合情合理的情節(jié)，再加上恍惚迷離的空間敘事，它們構(gòu)成一個華麗幽遠的美學(xué)世界。李敬澤就像一位隱身民間的偵探，像那個穿行于“交叉小徑花園”的間諜，根據(jù)一個模糊曖昧的線索，甚或只是一句“裊裊沉水煙”，就奮不顧身又樂在其中地跳入時空迷宮和浩瀚文獻中，迷失、歧義、發(fā)現(xiàn)、渺茫，只為尋找玫瑰何以被錯認是薔薇，或者，追蹤那個無處可逃的逃亡者，又或，只是追隨耶縷香氣。語言之香，文字之謎，這是一場古老的游戲。我們從語言中尋找、描述并確立自身。

何為青鳥？報信之人。語言是其必要的媒介。它的任務(wù)是要傳達真實。但是，正如柏拉圖著名的“洞穴”理論，人們會把自己的影像當作真實。而語言，則是關(guān)于影像的描述，是影子的影子。它是產(chǎn)生誤解的根本原由。

誤解，其實是誤讀。而誤讀則是世界形成的根本。大至國家外交，譬如最著名的晚清“馬戛爾尼”外交事件，小至對一句話的不同理解，都會因為誤讀產(chǎn)生新的意義，并且改變事件的進程?！讹w鳥的譜系》就是一篇關(guān)于誤讀的敘事。它的故事主干是美國人威廉亨特《舊中國雜記》中所寫的一個案件。印度水手犯案，法官請來英國人老湯姆，老湯姆又請來會說幾句印度話的木匠翻譯阿樹，于是，幾個人進行了一場“驢唇不對馬嘴”的、讓人捧腹的對話，法官在審訊，阿樹在推銷自家的家具，印度水手則一頭霧水，旁邊一群洞若觀火的人在圍觀。這個場景非常具有隱喻性。語言在人群的上空亂飛，沒有達成任何交流。但，這就是交流。正如作者所言，“語言的相遇是兩種互不交融‘現(xiàn)實的碰撞，只有他們能夠?qū)㈦p方引入同一個現(xiàn)實平面?！倍皻v史就這樣在多種多樣的想象和幻覺的沖突中展開”，這也正是16世紀以來中國和西方相遇時的基本狀況。

《飛鳥的譜系》從道光皇帝所閱奏本的修辭寫起，從紙上語言進入歷史，從一個案子，說到馬戛爾尼，再回到唐代的元稹，轉(zhuǎn)而到1947年的開羅會議，然后，回到最初隨船來華的“李子神父”，回到誤讀最初產(chǎn)生的時刻。在某一時刻，幾個知識點突然對接，眼神霍然碰撞，火花四濺，遙遠不相干的時空和身體連接起來，產(chǎn)生T.S.艾略特所說的“化合作用”，碎片變?yōu)榱苏w的一部分，并從陳腐化為生機。唐代元稹的詩與馬戛爾尼使團中的那個“李子神父”之間發(fā)生了聯(lián)系，1947年的開羅會議和《舊中國雜記》中的那個案件有了同質(zhì)性，它們都是“返與他心腹”“翻來誘同族”。這不只是翻譯，而是誤讀之后語言象征的濁化。李敬澤用“雜質(zhì)”這個詞來形容語言進入異質(zhì)文化之初的形象，曖昧、糾纏、混淆，還有侵入、威脅和因為彼此面目不清而產(chǎn)生的警惕感。在這里，李敬澤展示了自己的歷史觀：世界并非只是“事件”的世界，也是普通人并由普通人參與創(chuàng)造的世界?！耙俗⒛康娜伺c事不過是水上浮沫”，“鴉片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侵華”起因不只是教科書中告訴我們的那些，可能僅僅是因為那個錯誤百出的、經(jīng)由無數(shù)次“鳥譯”而面目全非的奏章，它才是故事的最大主角。

“科學(xué)思想”得益于以“新”的方式看事物的能力。文學(xué)也同樣。世界看似只有一個，生活看似只有一種，但是，當你用不同眼光去理解并記憶它時，它便有無窮個。在這個意義上，事件的生活只是生活中最微小的一部分，或者，它更容易遮蔽更為復(fù)雜的存在，而那些微小不易覺察的事物卻也常常改變著歷史的面目?；蛘哒f，日常生活更主宰歷史。這是他的歷史觀，也是他的文學(xué)觀。

東方、西方，從來都不是截然對立或分明的存在，它們各自攜帶著關(guān)于遠方的想象，彼此纏繞交織，或者說相互歪曲，就像《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到大觀園中看到的那個“籮柜篩面一般”的西洋鐘。同時，它們也在歪曲和謬誤中產(chǎn)生新的結(jié)果和意義?！安贾x沒有夢到的是，那棵銀樹也是一面有著神奇魔力的雙面鏡子，東方和西方、中國和歐洲，在鏡子的兩邊相互凝望。”“鏡中之相”“水中之月”“夢中之夢”，這既是近代中國在世界中的形象，也是我們理解自身時的狀態(tài)。在很多時候，我們通常是以“他者”之眼理解我們自己?；蛘?，從來就不存在什么本來面目，雖然“皇上的知識體系是堅如磐石的堡壘，異域風物只是堡壘外隨處開放的野花”（《利瑪竇之鐘》），但最終，這個孤絕的自我還是敗在了一個被重重誤讀之后的奏章上。利瑪竇終其一生都沒有走進紫禁城，那些西洋鐘也成為廢物堆積在歷史的角落，即使如此，也并未能阻止“世界”還是轟隆隆地開進紫禁城，并且還將繼續(xù)。

《青鳥故事集》試圖從我們的知識、文化和“物”的蛛絲馬跡中尋找那被遺失的身體，自由飽滿的身體，尋找在漫長旅程中遺失的語言、意義和氣味，尋找陌生人的臉及他們的表情，試圖勾畫出隱藏在“時間上游”的過去，那在黑暗中涌動的無名個人和無名行為，“歷史的面貌、歷史的秘密就在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編定，一切都由此形成?！?/p>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程，但也是一次尋找真實與美的旅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