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一處需要修補的風景

劉付孟展

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只勉強地維持著原本的模樣，滿目蕭然。不過，好在新房不偏不倚地遮住老屋，看起來仍然是一派質(zhì)樸的鄉(xiāng)村風景。

老屋布局講究，兩旁的偏房已塌了下來，半截貼著各種小廣告的殘存的屋頂，成了小草的家，呼啦啦長起一大片。中間的堂屋茍延殘喘，角落里綴滿蜘蛛網(wǎng)，一天到晚尤其顯得幽邃，滲進兩三點日光。幾十年前的掛歷、掛鐘被灰塵蒙得失去了光澤，一盞煤油燈閃著來自從前的暖。一切，都沉在歲月里。

回家正值新年，忙著喜慶事，未曾多看兩眼。年輕的離人們也不甚在意，倒等著把它推了，蓋新房。如此看來，也只有父親和五公惦記著。

我與五公談不上熟，三兩句的交談中，我得知他曾在上海工作，到老還鄉(xiāng)。“黃泥巴青石頭堆砌起的土屋，是曾經(jīng)全家人的暖啊?！彼锌?/p>

老房四十多天就蓋起來了。幾個兒子在新房里上躥下跳，用小泥手抹著青白的墻，對著桃木門上的門神指指點點。他搬張椅子沉醉在日光里，脫得剩條背心，慢慢地，搖晃著門口芭蕉葉做的扇。一家人忙上忙下，人影散亂。

“做夢都懷念這種生活啊?！彼L吁。在上海，老房的輪廓總能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老婆孩子，新房新瓦，竹林小溪……不斷地想啊想，那模樣就越真實，在眼前似的。轉(zhuǎn)念一想，人在上海呢。終于經(jīng)不住想，回來了?！拔覜]文化，這就是鄉(xiāng)愁吧？”他笑了。

他自顧自地說，我聽著。我大致對老屋有了個淺淺的印象：這是五公很在意的。

五公年輕時走得最遠，老了最舍不得老屋，天天搬梯子上房頂，揭下破瓦，涂上新漆。他整天對老屋修修補補，維持了老屋的老樣子，卻無力恢復從前的熱鬧了。

把老屋整個翻新，是五公一生未竟的心愿。五公走了，就只剩父親守望著了。每次回家，父親總拉著我的手到老屋里轉(zhuǎn)轉(zhuǎn)，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扉，穿過堆滿干柴的前廊，父親立在天井正中，一言不發(fā)。好一會兒他才指指點點地呢喃：“看邊上的灶臺，原本是在左邊的；這個水缸，我小時候舀水用的；上面那塊板，原本是床的，你爺爺摟著我在上面看月亮，胳膊晃啊晃……”

他沉醉在回憶里，在屋子里東摸摸，西看看，不時長吁。我隨著父親，聽他一點點敘述，極力去想象這里的過去，卻如何都無法如父親般動容。我也始終沒弄懂，一間破屋哪有這么大魅力。

不知哪年，族人們終于召集了人，開始整治土屋。父親對此，該是極不情愿的吧？出乎意料，他關(guān)注每一塊磚每一片瓦，甚至擔心工人的不慎，天天擠在工地里。

總而言之，對于父親的熱情，我仍是不甚在意。只是心里隱約想起了五公。再回去時，我本以為會看到一棟精巧的平房，轉(zhuǎn)過巷角，卻還是那幅熟悉的景象，舊房破瓦，竹林環(huán)繞，未發(fā)現(xiàn)重建的痕跡。父親對我的不為所動感到震驚，急急地領(lǐng)著我，大步搶入屋內(nèi)，指給我看：“房上的大梁，用鋼筋加固過了；墻用青石灰抹了；老灶臺換上了新燭灶了……”

我極力睜大雙眼，想找出些徹底的改變來，可確無多大變化。半晌，我懷著不解問父親：“修了這么一番，不還是老樣子？誰愿意住進來？為什么不蓋新房呢？”

父親未立即作答。他又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才緩緩地開口，像捧出一壇陳年的美酒：“老房子，總是要修修補補的，走得遠，想想屋里的從前，越想越愁。故鄉(xiāng)不能忘，房子修好了，故土也就裝在心上了?！崩衔?，連著游子與故鄉(xiāng)的心。

五公也曾這么說過。我不禁再次揣摩兩位前輩的心境：故土意味著什么？也許就是祖屋里的人和事。門前木，屋邊溪。常修修，多想想，我們才隱約地記起：“我生于此。家還在呢?！绷糇〖亦l(xiāng)，藏著鄉(xiāng)愁罷了。

再退出房子，仍是一副灰頭土臉，其貌不揚，幾經(jīng)修補的老房，就這樣踉踉蹌蹌，斷斷續(xù)續(xù)地接起了幾代離人的思念。

遠方的人啊，多修修你心里的故土，留住需要修補，而從未泯滅的鄉(xiāng)愁。

遠行方知鄉(xiāng)愁濃

離家越遠，鄉(xiāng)味愈濃，無法忘卻的鄉(xiāng)音，曾經(jīng)夢回的老屋，牽扯到故鄉(xiāng)，吾等都做不到喜新厭舊，那是記憶的承載，是歲月的印證。在外游蕩漂泊，總會對家有一個念想，老屋就是這斬不斷的鄉(xiāng)愁的標志。遠遠地望見，便會心安，告訴自己：家，到了。故鄉(xiāng)的老屋不能倒塌，想家的執(zhí)念不可割裂。父輩們對孕育自己的故土有種無法理解的情愫，反觀我輩，從求學到工作、從農(nóng)村到城市，我們奔波的地方太多，來不及去感知每片土地的溫熱與質(zhì)樸，我們太匆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于老家的印象早已模糊，我們標榜著自己是“世界人”，卻獨讀忘了自己還是“故鄉(xiāng)人”。也許遲暮之年，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遺失了什么。

有一種親近感源于泥土，融于血液，根植于內(nèi)心，喚醒在此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