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阿里的傳說

［回族］敏錦伊

在開羅市阿巴賽亞區(qū)的一條小馬路旁，有一家阿里金店。這店鋪一點也不起眼，落滿灰塵的招牌和櫥窗，通過大大空空的玻璃櫥窗也看不太清店鋪內(nèi)部的陳設(shè)。因為里面沒有開燈的緣故，你只有把臉貼在櫥窗上使勁地往里看，才能看見店里面玻璃柜里擺設(shè)的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的金、銀器的小東西，比如一些首飾和鑰匙扣之類的。如果你什么都不了解地從那里走過，肯定都不知道那是一家經(jīng)營什么的店鋪，碰到膽子小一點的人，估計就算有伙計出來招呼客人進去買東西，都不會有人肯進去的。這一點，我敢保證。這就是我要說的那家金店。這樣一家破舊的店面，你可不要小瞧它，因為它在開羅留學(xué)生之中以地標(biāo)般的地位存在著。相約見面而又不認識路的人們，總會問道：“喂，你知道阿里金店嗎？對，我住的地方離那里不遠，那我們就在那見面好了?！?/p>

這樣的話肯定是時常被提起的，住在那一片的中國人，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阿里金店，而遠一點的人呢，也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阿里金店的所有店員，就只有阿里一人。他是個普通的埃及老頭，身材在年輕的時候也絕對不算高大，老了又多少有些佝僂，體態(tài)偏瘦，就越發(fā)顯得矮小起來。他偏黑的皮膚和臉上的皺紋，讓我猜測他大概六十多歲快七十的樣子吧。阿里戴著眼鏡，大多時候表情嚴肅，有時候又微微地笑起來，這種情況并不是很多。他總是穿一件灰色的或者深色的長款西裝，在自己店鋪前面的小空地轉(zhuǎn)悠，或者就坐在門口曬太陽。其他的，也沒有什么特別了。

我和房東阿里的緣分，并不是從我最初到埃及的時候就開始的，即使起初租住的地方都離阿里金店并不遠，卻還是連路過金店的機會都沒有。第一次知道他，還是跟著一個學(xué)姐去別人家做客的時候，大家閑聊時說起的。因為學(xué)姐的老鄉(xiāng)搬了新家，所以喊朋友們過來認門，寒暄熱鬧之后，便談起了搬家的原因。這也是我頭一次聽說了關(guān)于房東阿里的事。

“那個房東真是能氣死人，直接是趕我們出去，還扣下了我們新買的冰箱?！?/p>

“為什么他要扣你們的冰箱？”

“因為原來就在房間里的冰箱根本就不能用，所以我自己買了一個，結(jié)果房東非要說那個舊的是我們弄壞的，新的就是要賠償給他才對?！?/p>

“那你們的合同呢，沒有合同嗎？”又有人接著問道。

“還說呢，我剛拿出來就被那老頭一把搶過去撕掉了?！?/p>

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的，至于阿里老頭為什么要趕他們出去，最后也沒有說清楚。好像有其他中國人愿意出高價來租他的房子，房東老頭能得到更多的租金，自然是高興，于是就翻了臉面趕他們出去。

我時常能自己腦補出這樣慘烈的場景，想象阿里老頭是怎樣以埃及人特有的說話方式叫嚷著，接著撕毀了合同，又以怎樣強硬的態(tài)度將那些中國留學(xué)生趕出房子。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了阿里老頭的名號和事跡，于是對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對被阿里老頭趕出來的同學(xué)們深表同情（出門在外，還有什么能比棲身之地毫無準備地被剝奪，卷著鋪蓋上街更累心的事情呢）。再后來，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從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朋友那里，聽到了更多關(guān)于阿里的事。講述的人和場合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每次關(guān)于阿里的話題卻總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看到中國人搬家的時候，他守在門口檢查人家的行李，看看有沒有搬走自己房子里原本就有的家具。聽說他還從一個中國人那里扣下了幾個廚房用具，比如湯匙之類的東西，但那明明就是人家自己的東西。又說合同到期要搬走，阿里老頭一分錢押金也沒有退給人家。就這樣，阿里老頭因為他的那些租出去了的房子，攢下了越來越多的事跡和故事，徹徹底底落下了一個惡房東的名聲。

說阿里老頭傳奇，還不光是他這些很不友善的事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真的是個非常富有的老頭。我們同樓房客聚餐時對他財富的無數(shù)次猜測，有意無意地豐富了我們的課余生活。我們所能窺探到的是，那條街上的兩棟對立于馬路兩側(cè)的十層高的大樓，里面基本都是阿里的房子。除了他自己住的復(fù)式頂樓和其他寥寥可數(shù)的埃及住戶，其他的房間幾乎都租了出去，而其中絕大部分又租給了中國人。如果租客們都同一天同一時間來交房租，那么阿里金店門口肯定是要排起隊來，能排多長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七八個人的短隊。阿里老頭除了這兩棟樓，聽說還有其他房產(chǎn)在這附近。想想光靠收租就能過上富裕的生活，真是多少有些讓人嫉妒啊。

除了這些，我所租住的那棟樓里有一個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被人為地焊接了柵欄，樓梯口弄了一個鐵門，門用大鎖子鎖著。據(jù)說地下室里全是阿里老頭囤好的金器銀器。為了安全，阿里還安置了一條很兇惡的大狼狗在里面守護著他的財貝，頗有童話故事的神秘味道。有一次，我在等電梯的時候聽到了從下面?zhèn)鱽淼娜吐?。因為地下室空曠產(chǎn)生回音的原因，使得那狗叫聲越發(fā)有震懾力和恐怖感，這使得我越發(fā)相信里面真的有許多寶貝了。據(jù)說地下室只有阿里老頭有鑰匙，那狗也只認阿里老頭。地下室里的金器銀器倒是真的沒見到，但阿里的大狼狗有一天出現(xiàn)在了金店門口，蹲在地上不停地吐著舌頭。遠處還放著一個不大的燒煤的爐子，爐子上有個不太成型的破舊鋁鍋?？赡苁且驗殇X鍋不大的原因，那幾大塊牛肉就滿滿地擠在鍋里。一想起埃及沒鞋穿要錢的小孩子，我的心里又是一陣感慨。不光是狗，阿里老頭還在樓頂?shù)目盏厣橡B(yǎng)著鴿子。鴿子的用途沒有人關(guān)心，所以并不知道阿里是興趣所致養(yǎng)的信鴿，還是為了煮來吃的。

我們這些房客從自己所看到的細微之處拼湊著阿里老頭的一切。有一次交房租的時候，他告訴我如果有美金的話可以找他換取埃鎊，我或者我的朋友有需要都可以找他換錢。的確，關(guān)于錢財這方面，阿里確是一個勤奮的老頭了，所以他的金店不需要開燈，他可從不指著這店面生活。只有偶爾有熟人來買東西的時候，他才會拿出鑰匙，打開金店門。他自己待的那間屋子，就像個五金店，破銅爛鐵一大堆。阿里老頭還很小心謹慎，不知道是安全意識太強還是自知“得罪”了不少留學(xué)生，怕被別人報復(fù)，阿里還配有槍。有一位體形和氣質(zhì)略顯彪悍的朋友到金店去找阿里老頭打聽房子的時候，剛進了阿里辦公室片刻，就被阿里老頭用槍指著趕了出去。錢這東西，讓人厭惡也讓人喜愛，同樣讓人敬畏。附近的埃及人跟阿里老頭聊天的時候，那恭敬的樣子極為謙卑，那時候阿里老頭的悠然自信，使得他微微地笑起來，誰都能感受到那輕松得意的神態(tài)。endprint

阿里老頭對別人怎么樣，暫且不論，他對我，確是沒有刁難過的。這也使我常常暗自慶幸和思考，是不是阿里老頭年紀大了懶得過分計較所以才變得和善起來。最初我從一個中國姑娘手里轉(zhuǎn)租了阿里的房子，我們私下結(jié)算交易之后就找到阿里老頭，又重簽了一份新合同（這完全是出于怕押金被克扣的原因），然后接著租下阿里的房子。事情也進行得特別順利，我也從那一刻開始正式成為了阿里老頭的租客。鑒于聽了那么多關(guān)于他的事跡，我也確實是想給他留下好印象的，以免之后被阿里刁難。于是偶爾路過都會跟阿里打個招呼，他有時候也會很主動地跟我打招呼。除此之外，我每次一到月底都會很主動地把房租拿下去交給他老人家，該給的錢一分都不可能省下，何苦讓別人等呢。也可能正因為每次交房租都不要他自己操心，在每次交完房租之后，他還要跟我寒暄幾句，偶爾直接地說道：“阿米娜，你人真不錯。”阿里每天都坐在自家金店門口，依著曬太陽的好處，他自己也承擔(dān)起了看門人的角色。

我所租住的樓的門口在阿里老頭金店的正對面。阿里有自己嚴格的時間表，每周日都雷打不動地休息，金店也不開門，他自己給自己放假了。也就是某個周日傍晚時候，我的宿舍被人破門而入，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周日那天我正好不在家里，等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門是虛掩著的，還有隔壁一家來埃及做小生意的中國人也被撬了門。我一到家看見這個情況就急忙給阿里老頭打電話，說明了情況。不一會兒，阿里就從他對面的樓上來到了我這兒。那時同樓住了不少好朋友，也都聞訊而來。等阿里看了看現(xiàn)場，問我都丟了什么，我說就丟了一臺筆記本電腦。我問他這件事要怎么辦，如果報警也需要他的協(xié)助，阿里老頭說不要報警了，說警察是不會管的，而且?guī)プ龉P錄什么的可能到第二天早上也未必能弄完，白費工夫。鑒于之前對埃及治安環(huán)境的了解，我最后也聽從了阿里老頭的建議。隔壁做生意的南方人完全是來下苦的，拿著計算器出去擺攤子的人，也由于語言上的障礙，阿里老頭也只是隨便問了問他們，并沒有過多地從他們那里了解什么。最后事情稍微平靜一點之后，阿里老頭和另一個與他同來的男人轉(zhuǎn)身一起離開，走之前他問我：“你需要錢嗎？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p>

“謝謝您了，我不需要，我朋友也可以幫助我。而且我的錢沒有丟?！?/p>

“真的嗎？我還是先拿給你一些吧，等之后你還給我，之后你還給我就是了?！?/p>

阿里老頭說話的同時，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子錢，然后數(shù)了六百，拿給了我。就在他說話的同時，他拿錢的手由外向內(nèi)地畫了一個圈，用手勢又強調(diào)了一次，別忘了下次把錢還給他。我不想拒絕他的好意，最后還是道謝收下了。等到下個月該交房租的時候，連同房租一起，把他的六百埃鎊一起還給了他。阿里拿到錢，很是高興，連我都能看出他滿意的神情，可他還是很客套地說：“你不用急著還給我的，你可以先拿著用。如果你需要的話?！?/p>

我又一次道謝，阿里滿臉堆笑，安慰了我?guī)拙洌嬖V我不要害怕，把門鎖好，就可以放心地睡覺了，什么都不用怕。他說完還是微微地笑著，很是和藹而親切，但當(dāng)我想起之前聽說的種種，想起他之前對待其他人的所作所為，很難將這兩個阿里重疊起來。這讓我想到了以前給我們補課的一個埃及老師，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說他幫助我們并不是出于錢財?shù)哪康模亲詈笏疂q船高的補課費和越來越短的補課時間并沒有印證這句話。我其實并沒有那么需要那六百元錢，要是阿里能對千里迢迢來此的學(xué)子更加謙和一點，是不是會更好？后來房租到期，我就按老樣子搬了家，把房子轉(zhuǎn)給了另一個中國人，從她那里要了押金，跟阿里老頭打了招呼，就搬了出去。

阿里老頭去世的具體日期我不知道，只是2016年8月1日那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了阿里老頭的訃告，內(nèi)容大致為阿里·阿里·艾哈邁德的殯禮在某某清真寺舉行，在晡禮后舉行。

我的內(nèi)心，一時感慨萬千。老房東阿里的財富傳說和老房東阿里，終歸是去了。后來我也轉(zhuǎn)發(fā)了阿里老頭去世的消息，朋友們也在朋友圈一時各種評論，還有已經(jīng)離開了埃及的朋友說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阿里老頭。比起這樣的閑言，阿里老頭的租客們則更關(guān)心下個月的房租交給誰，也擔(dān)心會不會有什么麻煩，估計是阿里的兒子來接著收取房租。聽說阿里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兒，而他的家人，我一個也沒有見過，或是見到也沒有留意吧。隨他去吧，我也只是默默地感慨，我們早已沒有了瓜葛。

后來我路過那里，那空空的一小塊方地和一直拉著卷簾鐵皮門的阿里金店，更加地陳舊和讓人看不透了。這些跡象都化作一根根針，在我猶豫是不是星期天的時候，把我扎醒。阿里老頭，已經(jīng)不在了。阿里的兩棟樓還是靜靜地屹立在路的兩旁，迎著埃及的太陽和月亮。馬路上的人流車流還是一樣多，來來往往，沒有片刻的靜止，關(guān)于老頭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消散了。

不論你在別人的生命里以何種面貌出現(xiàn)，我，還是祝福你的。

再見，我的房東阿里先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