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方芒
凌晨五點多,是父親的來電將我從睡夢中叫醒,我的心一咯噔,但困倦的大腦仍未復蘇,只聽得父親聲音低沉地說:“你外婆住院了,你們回來一趟吧?!甭牭竭@句話,睡意終于徹底消失,我什么也沒敢多問,支吾著“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妻子小心地問:“嚴重嗎?”我不太耐煩地說:“不嚴重會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尷尬的沉默中,是我的自責和害怕,妻子這近似安慰的一問,讓我自解了沒有從父親那里得到的答案。
這一天是公元2016年元旦,被電話吵醒的新年。
答案果真是不樂觀,昏迷中的外婆只能靠著一瓶接一瓶的藥水和營養(yǎng)液維持呼吸,中風纏上了她,沒有誰知道她什么時候能夠醒來,也沒有誰敢說她還會醒來!總之,就這樣熬著吧,讓藥水和營養(yǎng)液與她做伴,等到她不需要這些的時候,我們再來面對她的蘇醒或離去。能做的只是為她換尿片,翻轉(zhuǎn)和擦洗身子,觀察她的任何細微變化,像陪著聽完搖籃曲后熟睡的嬰兒一般,等啊等啊,盼望著突然聽到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一天,兩天,三天……一周過去了,當我們懷疑她不會再醒來的時候,她左手指頭微微一動,提醒我們不要絕望。然后,她又用半睜開的左眼作出更大的暗示,那疲憊不堪的左眼仿佛僵化了一般,一動也不動,卻突然睜開了一半。時間為她作出更多讓步,終于,她的手和腳都動開了,臉上有了呆滯的表情,嘴巴不時地撇一下。她做得最多的動作是用左手拽被子,拉高一點,或者推開一些。她的右手和右腳卻始終不曾動過,當然,時間也不再一味地讓步了,醫(yī)生告知我們,因為左腦腦梗,她的右邊身子極有可能癱瘓了。
癱瘓意味著吃喝拉撒都要靠人。當外婆漸漸有了知覺,她幾乎絕望了,即便是父母子女,羞體都是禁忌,更何況不僅僅是羞體的暴露,還有大小便的尷尬。當她的女兒們?yōu)樗龘Q尿片和擦洗身子時,她用虛弱的氣力抗拒著,她那能夠活動的左手和左腳在竭力地壓著被子不讓動,并發(fā)出無力的、沙啞的哀號,那是簡單的沒有變奏的“啊……啊……”聲,我能感覺到她的無助,她在幾乎沒有知覺的半昏迷之中,拼命維護她的自尊。女兒們含著眼淚勸慰:“媽,你是生病了,我們是你的孩子?!币槐橛忠槐椋撊醯耐馄沤K于放松了手腳,但我能看到她臉上絕望的神情,那欲哭無淚的痛楚。
外婆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漸漸地,我們接受了她不能說話的現(xiàn)實。我曾經(jīng)寫過:
外婆不識字,連阿拉伯數(shù)字都認不出,大概只有‘1勉強會寫,但她能撥通幾個至親——比如我母親、舅舅們的電話,她愣是記下了那一串串號碼在電話機上的位置順序,要知道,她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她本不該費這個心力的,老人最怕的興許就是被忘記,如果可能,外婆會記住所有親人在電話機上的位置順序。
兩年前寫完這篇《鏡中人》,一位朋友看完后,建議我專門只寫外婆,不要摻雜其他的人和事,我回復他:以后我會專門寫。僅僅是兩年的時間,那句“以后我會專門寫”的話竟一語成讖。當我說出這句話時,并沒有意識到什么才是“專門寫”的時機,我大概忘了,所謂的懷念,是再也回不去的意思。
對于一位不識字,不能借著筆胡涂亂抹一些想法的老人,失語意味著失聯(lián),她走入了一個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世界,她咿咿呀呀地比畫半天,沒有人能猜到她的心思,她便急躁了,有時甚至會急得大哭,酸澀的是任她如何喪氣,并不能讓我們能夠稍微懂得她一些。
出院后不久,癱瘓的外婆到了她的二兒子家。我一直沒有提起,外婆的中風是在和外公的一次拌嘴后發(fā)生的。老兩口相濡以沫過了一輩子,卻都是愛拌嘴的倔人。那天拌嘴后,外婆賭氣地躺在沙發(fā)上不理外公,外公做好飯叫她。她卻沒有答應,外公也生氣了,沒再喊她。直到表姐回到家里,看到躺在沙發(fā)邊地板上的外婆,叫了幾聲都沒有應答,這才慌了。后來才明白,如果早送幾小時,病情興許是可以控制的。該來的總要來,埋怨誰都無濟于事。外公嘴上沒說,但他的眼里寫滿深深的歉疚和自責,經(jīng)此一遭,他突然變得恍惚起來,是那種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恍惚。
1月底的昆明,遭遇了一場大雪。雪后的早晨,不知地上結(jié)了冰的外公到院子里接洗臉水,一跤滑倒,腰椎粉碎性骨折,住進了解放軍昆明總醫(yī)院。我索性休了一星期的假,去醫(yī)院陪外公。能否手術(shù),是個未知數(shù),八十四歲的外公,等待著對他的判決。當醫(yī)生通知家屬可以如期手術(shù)時,大概算是一份獎賞,這意味著還沒那么糟,不是嗎?等待手術(shù)的日子,無外乎一瓶接一瓶地吊水,和外婆一樣的問題又來了——外公的吃喝拉撒同樣不能自理!外公是外傷,他明白一切,為了避免尷尬,他幾乎是強忍著不大便,瞅著沒人的時候悄悄用小便壺躲在被窩里解決。每次問他要不要方便,他都說不要,直到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要大解,扶我去衛(wèi)生間。”我一下子愣住了,他如何支撐得??!他似乎不愿意接受,努力用手撐著想要起身,最終伴隨著一陣陣劇痛而放棄。當他聽懂了他的大解也和外婆一樣只能在床上解決時,他的眼睛里透出一陣恐懼,他不好意思地說:“這樣多不好,病房里那么多人,影響不好?!北M管顧慮重重,在病痛面前,人真的不堪一擊,倔強的外公帶著恐懼和羞恥在前定面前低頭了。
手術(shù)需要輸血,醫(yī)院并不供應血,用多少血家屬去血站獻多少。得知此事后外公情緒波動很大,他不希望如此拖累他的孩子們,他堅決拒絕手術(shù)。我們只好哄騙他說,可以想辦法買到的,然后躲著他組織家人去獻血。
手術(shù)很成功,但進入ICU觀察的外公非常不配合,無奈之下醫(yī)生讓一位家屬進去安撫。當他的小兒子進去后,他很生氣:“你們不要我了!你們不要我了!”他似乎神志不清,他說:“我的手術(shù)沒做,我睡了一覺就被他們帶到這里來了!”許是全身麻醉作祟,最終不配合的外公提前出了ICU。
回到病房后,外公情緒稍安,但比手術(shù)前更急躁。他的雙腳打了厚厚的石膏板,直直地動彈不得,這還不算,為了保證恢復效果,兩個裝滿水的大雪碧瓶掛在腳上,吊在床尾,加重了他心中的負擔。護士過來時,他總是請求把瓶子拿掉,他說他疼得厲害,自然他沒有如愿。后來,他請求我們把瓶子拿掉,但我們都不敢這么做,于是他的失望寫滿了整張臉。同病房的一位小伙子,二十出頭,耕地時被機器絞去了一條小腿,剛做完截肢,疼痛發(fā)作時發(fā)出哼哼的呻吟,疼痛勁兒一過便樂觀地微笑著。相比之下,外公像個任性的小孩,不太懂得克制,這和他一輩子的擔當不大相稱??粗荒敲磁浜现委?,我們多少都有點微詞,覺得他太不懂事。endprint
轉(zhuǎn)院回到老家縣醫(yī)院,家人將外婆也送回醫(yī)院做理療,特意將他們倆安排在一個病房,方便家里人照顧。癱瘓的外婆意識時清醒時糊涂,有時能夠明白別人說什么,有時又沒有什么反應。但有一點是再明白不過的,那就是她對外公的關(guān)切,看到外公不配合治療她就情緒很低落很疲倦,只要外公聽醫(yī)生和子女們的話她就顯得輕松很多。
如果知道這次手術(shù)是外公的最后一次受苦,我便不會苛責他不夠忍耐,我會偷偷為他拿掉掛在腳上的瓶子,會讓他輕輕地收一收腳,稍微彎曲一下緩解繃緊的沉重感……誰又能夠盡知命運的走向,而不在生命中一次次留下遺憾?手術(shù)后不到兩個月,已經(jīng)可以扶著墻慢慢挪到衛(wèi)生間如廁的外公,在出現(xiàn)尿血的現(xiàn)象后,在一個夜晚安詳?shù)刈吡恕?/p>
又是父親在天沒亮打來電話,我根本沒有想到是外公的噩耗,這之前一切都在好轉(zhuǎn)。我看到來電,滿腦子都是外婆,我是多么地舍不得她。父親那頭一開口卻讓我目瞪口呆:“你外公老回家了?!?/p>
葬禮就安排在這天下午,故鄉(xiāng)的祖墳里多年前已經(jīng)掘好了兩座空墳,正是外公和外婆的。如今其中一座迎來了它的主人。遺體從縣城送回故鄉(xiāng),家人將外婆也從縣城的家一并帶回。她極度虛弱,恍惚迷離的神情讓人心碎。我來到停放著外公遺體的屋子,看到他俊美的面容,花白的山羊胡整潔明亮,他的臉色甚至比活著時更加好看,一副鮮活的景象。我想,如此的景象,定是一種好歸落的顯跡。
沒有讓外婆去看最后一眼,害怕她也咽下最后一口氣,只能將她安置在樓上的屋子??赐晖夤z體,上樓去看外婆,她的四個女兒在她身邊陪伴著,眼淚簌簌往下流,沒有人說話。外婆的頭耷拉著,稍微抬起一點又毫無氣力地往下掉。我看到她又倦又腫的雙眼在看我,就這么盯著不動,仿佛沒斷奶的嬰兒盯著逗樂的大人,充滿了好奇。盯得累了,她的頭耷拉得更低,然后,她又努力地抬了抬頭,終于哀號起來,快要垮掉的身體讓她的哀號釋放出陣陣危險的信號。那隱忍不發(fā)的悲痛終于從我的胸腔奔涌而出,迅速占領(lǐng)了鼻腔和眼眶。
沒有人告訴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她肯定明白。她用盡全力哀號,是因為說不出一個字來,她一定有話要說,然而,她只能在哀號過后徹底地沉默起來。沉默是因為傷痛,也是因為病情的加劇,就在送葬的日子,還不得已找來診所醫(yī)生給她打吊針,一開始她的手會亂動,不得已又給她做了固定。來參加葬禮的遠親近鄰漸漸多起來,嘈雜聲不絕于耳,任何的動靜都不能將外婆從恍惚的狀態(tài)中拉回來。很多人來看望她,陪她坐一會兒,她總是抬起頭盯著來人看一會兒,又低下頭吃力地挨著日子。
仿佛看到了外婆的生命之燭即將燃盡,我們都不敢談?wù)撍牟∏椋h在深圳的小姨不敢安排返程,似乎噩耗會隨時降臨。送別外公后,返回縣城家里的外婆漸漸脫離危險,她的飲食正常了,也不再那么恍惚迷離,盡管處處透露出吃力來,但不再讓人惴惴不安。
突變的狀況發(fā)生在三個月后,父母特意將外婆接到我們家,卻不曾想到會讓她進入一種新的狀態(tài)——坐著睡覺。往常到了十點多十一點,就將她抱到床上躺下了,那天晚上,我們詢問了她多次,她都擺擺左手,拒絕了我們。一直熬到凌晨,她仍然沒有要去床上睡覺的意思,雖然她已經(jīng)很累了,她低垂著頭打一陣盹,又醒過來坐一陣,就這樣一直熬著,由三舅在沙發(fā)邊睡著陪護到天亮。
我們都以為這是一次特例,沒想到卻成了她的常態(tài),不知道是躺下不適,還是坐著心安,總之她不再躺下了。起初是擺擺手拒絕,等到她的雙腳因為長久坐著血液不通暢而變得又亮又腫,家人試圖強行讓她躺下,以便消腫,她便又叫又抓,聲嘶力竭。橫下心來任由她叫喊,終于消了腫。很快,她的叫喊愈加激烈,擔心她的身體不足以承受如此這般的起伏,便漸漸默認了她的不躺,惡果便是腳腫。
一旦想到不能動彈和言語的外婆同時也不能書寫,一陣崩潰感便朝我襲來。突如其來的腦梗,讓她毫無準備地與她所處的世界隔離開來,一天又一天,累了就耷拉著頭打盹,醒來就繼續(xù)沒有目的地坐下去,吃喝拉撒靠人伺候,煩悶時只能發(fā)出幾聲長嘆,或者哭上一場。
被命運捂住嘴巴的人,只能在掙扎中領(lǐng)悟“罷了”二字的意味。罷了,罷了,她也知道自己不過是自說自話。她就這樣被扔進了巴別塔中。這樣一坐就是一年,只有陽光能夠告訴她時間,還有多久才能挨到天亮,又有多少個日出可以挨下去。于是,沒有了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guī)律,隨時打盹,隨時醒著,時間被拉得長長的,拖沓且乏味。
于是便能理解為何每次去看望她,一見面她總要先哭喊幾聲,也更明白她勉強擠出的笑容背后是無盡的苦痛。坐到她身邊,把手伸給她握著,她便乖乖的;握一陣累了,便把肩膀也伸給她,讓她靠一靠,她毫不掩飾她的滿足,以超出日常的精神狀態(tài)來回應。時間長了,漸漸猜到有限幾樣配合著手勢的咿咿呀呀聲的含義。除了吃喝拉撒這樣的本能選項外,要猜出帶有情感的手勢就只能碰運氣了,搞懂了的幾樣是在一次次猜錯的失敗后命中的。比如,她要讓我喝茶和吃水果時,就直直地看著我,左手朝我面前伸出,手指稍微抓攏一些,一邊比畫一邊發(fā)出“咯咯咯,咯咯咯”的聲音來。一開始沒人明白,便只能用排除法,每多猜錯一次,她的急躁便加劇一些,到后面已經(jīng)帶有哭腔了。終于有人說:“你要讓他喝茶嗎?”她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滿意地發(fā)出拉長的“嗯……嗯……”。
必須得說,這樣的時刻少之又少,她的手勢時常是雜亂無章的,因此,她很少有機會發(fā)出拉長的“嗯……嗯……”。難以實現(xiàn)的交流,讓她一次次焦躁、落淚,等到無可奈何的境地,便認了這只能接受、不能表達的單向情感。
她無數(shù)次的手勢,有多少是在傳達她的情感而別人一無所知。畢竟是用情艱深的人,她記掛每一個和她有交集的人,為每一個出現(xiàn)在她生命中的不幸的人嘆息。她卑微的生命,在被批斗的日子中活過來以后,就不太在意個人得失了,她的喜怒哀樂總是維系在她生命中重要的人身上,如今,孱弱不堪的她發(fā)出的那記掛著每一個人的信號,被堵塞的腦血管無情地駁回,她走失在自己的森林中。
外公歸真一周年的紀念日,一大家人又聚到了三舅家,男人們忙著宰羊煮肉,女人們承攬了大小瑣事,娃娃們在追逐嬉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
除了外婆。她坐在輪椅上,偶爾比畫幾下,她也發(fā)現(xiàn),每個人不管明白與否,都習慣性地對她點頭,于是她便垂下頭打盹。真是呀,恍如隔世。
本來要送走她的老伴,卻是被她送走了,貪活了又一年的她,終于坦然面對了那個她曾經(jīng)最害怕的境地——被忘記。是的,再好的照顧,都抵消不了失語的痛楚,這痛楚只有外婆體味得最真切,一旦僥幸被理解一回,她便如獲至寶般咧嘴笑,露出幾乎掉光了牙齒的牙齦,真真切切地回歸到嬰孩狀態(tài)。
親愛的外婆,你快快長大吧,遲至兩歲,也該學說話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