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散記二則

［回族］馬建福

葬 禮

早晨阿里丁來電話，說今天有個葬禮，問我們是否有時間過去參加。經(jīng)與陳老師商量，決定一起去。從大學(xué)到灣仔清真寺需要近一個小時，所以我們就提前動身了。從大學(xué)站坐火車，到紅磡，再轉(zhuǎn)101路公交車，穿過海底隧道，到麗景酒店下車，然后穿過一停車場就到了。按照計劃，我們先與阿里丁見面，一起去跑馬地墳場參加葬禮儀式。

說來也巧，到五樓剛出電梯，阿里丁正在樓梯口與人交談。我們便走上前去，彼此介紹之后，在餐廳靠窗戶的桌旁坐下，陳老師、阿里丁倆人如見故交似的交談起來。因為都有彼此熟悉的人，兩人談到興奮處互相握手，擊掌，甚是快樂。阿里丁雖然已是耄耋之年，但還是眼睛明亮，頭腦清醒，過去的事情還是記憶清晰，每每談及，如數(shù)家珍。聞?wù)叨嗍求@嘆不已。不僅僅因為他善于言辭，更多還是他非同一般的經(jīng)歷。尤其在他們提到馬來西亞開國元勛時，阿里丁拿出一張他與馬來西亞首位總理的合影，似乎一下子提升了他的社會價值；再后還提到阿里丁在印尼、馬來西亞以及東南亞諸地的活動情況，更是增加了他們的共同話語。因為談話時的共同內(nèi)容較多，時間似乎也隨之流走得快了。語言是個奇妙的東西，經(jīng)歷也是極具魅力的一種記憶。阿里丁把記憶深處學(xué)過的幾句話挖掘出來，使兩個人開懷大笑。阿里丁還隨身帶著幾個影集和一些介紹材料，非常珍貴。當(dāng)然其中也凸現(xiàn)了他工作過程中的任勞任怨，不辭辛苦。雖說是初次見面，要不是灣仔愛群道清真寺的王孟揚(yáng)阿訇來催促，他們一定會毫無陌生地談下去。在前往跑馬地墳場的路上，他們還在交換著他們共同的話題。

王阿訇還是像過去一樣那么熱情，見有朋友來訪，都會毫不遮攔地把自己的想法和客觀情況表達(dá)出來。他與陳老師關(guān)于馬來西亞華人的認(rèn)同問題也作了一些討論，基本上還是沒有脫離認(rèn)同與族群性問題。

從灣仔清真寺走出來，沿著右手的路走上去，穿過一個小十字路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錫克教的廟宇，白色尖頂建筑矗立在高樓大廈與墳場之間。大樓側(cè)面則懸掛著一個大大的女人圖像，不知道是在為什么商品做廣告，總歸看上去還是有些不雅。香港這個地方，如果認(rèn)真地看不同文化的接觸，還真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

王阿訇的步子較快，等我們趕到墳場送葬大廳，他已經(jīng)站在前面開講了。演講完畢，葬禮正式開始。

跑馬地墳場是一個多宗教共享埋葬之地，整座山上豎立著各種各樣的墓冢，受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影響，在墓碑上也留下了厚重的文化之影。穆斯林的墳?zāi)苟嘣谏狡轮?，鱗次櫛比。葬禮的大廳在山腳下，整個大廳呈狹長方形，前廳開著一個小道，數(shù)個臺階延伸到山頂，后面是幾間房子，專門用于守墳人居住和清洗埋體。一般在儀式舉行之前，亡人都會被安放在最前面的房間里。亡人被幾尺白布包裹，清洗過后不能再露面，所以兩頭都用細(xì)繩綁住，放在一個用竹子編織成的長方形架子上，上面再蓋上燙金阿拉伯文的綠色毯子。

大廳門口，幾位亡者的親屬立在門口，莊重肅穆地和前來送葬的人一一握手、致謝。去世的人是位年過八旬的老太太。老太太姓什名誰在這個悲傷場合還是不便詢問。門口站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我走近她詢問亡人的情況，她說，去世的人是她表姑，馬來西亞印度人與香港華人的后裔，一生未婚，與妹妹相依為命，別無其他親屬。她的旁邊輪椅上坐著亡人的妹妹，表情沮喪，淚眼汪汪地看著送葬的人一個個走過。據(jù)說，輪椅婦女年齡稍小幾歲，但是身體不好，姐姐反而比她身板硬朗，一直照顧她。前些天忙于家務(wù)，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病不起，沒拖多久，就走了。姐妹兩個都是一輩子難覓心上人而終生未婚。

對亡人的情況稍有了解之后，我們走進(jìn)大廳。大廳前面王阿訇正在宣講，旁邊的長凳上坐著幾位年邁的老人，這些人都是我在清真寺常常見到的那幾位。后面則是幾位女性，可能生前都有來往，聽說有姐妹過世，她們也就放下各種家務(wù)前來送行。據(jù)一位女性講，這位亡人生前與她有近四十年的交情。

王阿訇講完之后，宣布?xì)浂Y開始。幾位身著藍(lán)色長衫，頭戴白色圓頂帽子，留著胡須，約莫四十多歲的巴基斯坦人，一人負(fù)責(zé)一個角，把亡人抬出來，放在王阿訇前面。亡者沒有婚姻，也就沒有太多的家人，所以這次葬禮基本上都是社區(qū)里的一些人自愿前來送葬。今天來了差不多五十多人，男性一字排開，肩并肩站了三排，女性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并排站在一起。當(dāng)然還有非穆斯林朋友立在門口觀望。王阿訇大聲宣讀了葬禮禮拜的方法和內(nèi)容，然后帶著在場的人一起完成了殯禮，一場葬禮儀式算是完成了一半。眾人再次走上前去，握住亡人妹妹的手說幾句安慰的話。老人這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旁邊有幾個姐妹負(fù)責(zé)派發(fā)禮品，禮品是一個鮮橙加一塊糖。后來聽阿里丁說這些都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鼗蛘唏R來人的風(fēng)俗。

今天來送葬的人多數(shù)是在港的馬來西亞人，可能是這位逝者是馬來西亞后裔的緣故。英國殖民期間，有很多馬來西亞人來港服務(wù)，后來留下來成為香港馬來人。他們彼此仍然用馬來語交流，當(dāng)然也會講流利的廣東話，英語交流也沒有問題。

香港的墳地，如果用個比喻的話，應(yīng)該是“僧多粥少”。跑馬地就這么大一塊地，人死亡了都往這兒送，而地皮并沒有隨之延伸。當(dāng)然，過去埋葬在這里的人也不會因為時日一久而被刨出來扔掉，盡管有些墳?zāi)沟哪冠６疾灰娏?，墓碑也只留下簡簡單單的一塊石樁，上面留下的字跡也是年久失修而難以辨認(rèn)，甚至可以推測，下面的尸骨也可能蕩然無存，但是畢竟那是屬于人家的一塊地。現(xiàn)在物價飛漲，跑馬地一塊睡土之地也跟著市場的變化要花十萬元港幣才能購得。曾有人詼諧地說，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人有時候死都死不起了，十萬港幣也不是隨便就能拿出手的。

老太太一輩子孤苦伶仃，沒有尋找伴侶，也就沒有留下子嗣，自己的幾點積蓄可能還得留下為妹妹的后半生打點，所以，亡人還是被送往穆斯林更大一點的墳場柴灣。柴灣的墳地價格是一個人三萬塊。據(jù)說這次埋亡者的這塊地，是數(shù)年前買的，僅僅花了五百元港幣。殯禮結(jié)束，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葬禮專職人員把亡人送上送葬車。以前都會有人專門雇車過來，帶上前來送葬的人一起去墳地，作最后送別。這次這道程序省略了，我們原先去墳地看看下葬儀式的打算沒有完成。endprint

走出送葬大廳，轉(zhuǎn)身再看，剛剛還擁擠的大廳頓時空了，留下亡人的妹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上，若有所思地擦拭著尚未流干的眼淚。我突然感覺內(nèi)心悶悶的，不知道在姐姐走了之后，無數(shù)個孤獨(dú)的夜她又該如何去面對呢？人，都要走這條路。誠如老師所言，在這條路還沒有到盡頭時，好好活著，活著真好。

美餐北京牛肉館

一個人的心情有時候需要自我調(diào)節(jié)，有時候則受外在影響而變化，有時候則是自我與外在雙重作用的結(jié)果。那天就是不一樣，遇到了有禮有節(jié)的小巴司機(jī)，一站送到北京牛肉館門口，再沒有蜿蜒曲折地找路，連請客的人都還沒有到，我就先行到達(dá)，還真有點尷尬呢。不過到了門口，看到“北京清真牛肉館”那幾個綠色大字，有種久違的親切感。

這天雖然下著細(xì)雨，外面還略帶一絲涼風(fēng)，牛肉館門口卻門庭若市。門外的人排成一隊等著里邊有人吃完出來，然后再進(jìn)去落座用餐。牛肉館的門旁也有幾把椅子，供年長者和小孩坐下等候。另外一端，也就是牛肉館門口進(jìn)去時的右手，立著一個牌子，上面放著幾本餐廳的菜單，很多人都會提前看好，然后進(jìn)去立即說出菜名，等待廚師端來各種美味佳肴?？赡芤彩且环N文化表現(xiàn)，當(dāng)然也有廣告宣傳的目的，門口的玻璃窗上貼著幾張彩色畫，走近看看才知道，其中一張說的是該餐廳的歷史來源。這家餐廳自1950年就在此經(jīng)營了，悠悠歲月、時光荏苒，它已有六十多年的光景了。旁邊是幾張拍得相當(dāng)精妙的圖畫，是對該餐廳的拿手菜的詳細(xì)介紹。北京牛肉館，最讓人口水直流的是牛肉餅?！耙豢诰捅钡呐Ｈ怙灒堑煤芏嗳硕寄矫鴣?。再往下看就是香港名人來此餐廳時留下的影像。店主自然懂得營銷，在這個傾慕成功者的社會，自然要拿出一些名人作吸引。對于名人，吃頓飯并拍張相片也不會收廣告費(fèi)。

旁邊幾個巴基斯坦人帶著一家老小，選好菜等著馬上進(jìn)入。他們看到我，微微著點點頭和我寒暄幾句。原來他們也是特別中意這里的菜。旁邊一個媽媽模樣的老太太居然用流利的廣東話說，這里的菜味道鮮美，做工精細(xì)，是比較放心的餐廳。

推門進(jìn)去，整個餐廳人聲鼎沸，幾十張桌子擠得滿滿的。人們一邊吃飯，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各自的話題。身著統(tǒng)一黑色工作裝的服務(wù)人員，流動在不同的桌子周圍，一會兒上水，一會兒沏茶，一會兒端菜，一會兒埋單，忙得不亦樂乎。其實我哪里知道他們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這么多人來吃飯不累才怪，而且門口還有那么一長隊的人等著吃飯。

說起吃飯排隊，在內(nèi)地我是見得比較少。香港人對飲食的講究和執(zhí)著，還真得寫點東西感嘆一番。有時候為了吃一種菜，坐上幾十分鐘的車專門去；有時候為了品嘗一種菜，還真有點“不遠(yuǎn)萬里”的感覺。不過香港也真是飲食的天堂，不怕你吃不到，就怕你想不到。這是香港餐飲業(yè)全球化的最好表達(dá)。記得自己曾經(jīng)在泰國吃過一種黃色米飯配雞腿，再加一個椰子，真是回味無窮。沒有想到的是，到了香港還能再次吃到。當(dāng)然，香港還有聞所未聞的各種菜肴，不管你從世界哪個角落來，到了香港只要你能說出菜肴的名字，就能找到。

在進(jìn)入包間的那一瞬，我看到一張張桌子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食物，手抓羊肉、牛肉粥、羊肉串、蔥爆卷……讓人不由得咽口水。其實牛肉館還真不僅僅只有那個后來我們吃了爆了我一褲子的牛肉餅，還有各種味美的菜肴。

心情好時，時間過得也快。不一會兒請客的人，帶著一家老小上來了。后來賓客先后到來，三個桌子坐滿了，主人把賓客一一作了介紹，其實除了我，大家都彼此認(rèn)識。平日，香港人見面，多講廣東話，但是那天的聚會，則是一幫老北京的歡聚。不注意自然不會去想，來的人都有一個特點，他們要么是祖上從北京來，要么自己從北京來，要么曾經(jīng)在北京住過，要么從北京附近城市來。后來才明白，這些人不僅僅從地域上有認(rèn)同，他們在職業(yè)上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還都是回族。身份認(rèn)同使他們在日?；顒又杏辛艘粋€公共場所，一來二去，便彼此熟悉了。

可能在五十年前，或者更早或者更晚一點，一幫人為了討生活，先后不約而同，遠(yuǎn)離故土北京來香港發(fā)展。他們在某個場所邂逅，便相互認(rèn)識彼此熟悉了。其實這些都是自然的，因為人的意識中，尋找老鄉(xiāng)的習(xí)慣從來都不是裝模作樣的。有些人認(rèn)為人與人的認(rèn)同是根基性情感，有些人認(rèn)為是工具性的理性交往，其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還真是多種多樣。總歸，一幫人扎堆北京牛肉館，還是某種共同認(rèn)同作用的結(jié)果。北京牛肉館，最吸引食客的還是具有北京飲食風(fēng)味和特色的牛肉餅。一桌子十個人，一人一個，拿在手里，輕輕咬開一口，然后才細(xì)嚼慢咽。第一次吃，大大一口，汁子外射，不小心濺一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