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四花

［回族］馬金蓮

一

被稱作“蛋蛋子”的小面包在盤山路上篩糠。清一色黃土路面，窄窄的，僅容一輛蛋蛋子的四個輪子在上面行駛。其實這樣的山路要是開慢點，穩(wěn)穩(wěn)地走，是不會那么顛簸的。偏偏開車的是有名的二貨，外號叫“馬咣當”，意思就是開車從來不會緩慢勻速行進，不管是新車舊車破車還是書記鎮(zhèn)長的高級小轎車，都會被他顛簸得渾身骨節(jié)松動，咣里咣當亂響。更巧的是坐車人中有老牛，老牛是鎮(zhèn)政府出了名的老騷情。這一對活寶遇在一輛車上，這輛車和一車人都別想安穩(wěn)了。從車輛開出鎮(zhèn)政府大院的鐵門走過一段街道，將鎮(zhèn)街甩在身后開始，車內(nèi)就開始升騰起一股奇異的氣氛。蛋蛋子肚子大，限載量是八個人，我們擠了擠，一共裝下了十一個男女。馬咣當自然是一個人占一個司機座位。老牛在最后面的中間。馬咣當瞅著后視鏡說，老牛你個老 []心里咋樣？老牛呵呵笑，說，美得很，美咂了！其他人不說話，一個勁兒嘿嘿笑。

我擠在中排靠窗戶處。我感覺大家的笑意不太對勁，好像含著一種壞壞的味道，就梗著脖子瞧后面?？匆娎吓５淖笥覂蛇叿謩e緊緊挨著小廖和小劉，這倆人是和我同時考進鎮(zhèn)政府的公務(wù)員，倆人都沒結(jié)婚，但都有男友并且同居。這讓政府院里的老同志們很是驚訝，因為她們是從外邊大城市里來的，所以大家在驚訝的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她們前衛(wèi)的生活作風。只是大家已經(jīng)不再把她們當姑娘看待了，交談的言語和神態(tài)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對待已婚婦女才有的隨意和無所顧忌。

四眼兒把高倍近視鏡往鼻子上推推，展開手里的文件，在顛簸中念著，姚家堡村，組長撒占國，組員周梅、毛小圓、楊萬寶。大岔村，組長于萬成，組員……有人在聽，有人不聽。文件是我參與起草的，我知道自己分在羊皮子村，所以我不聽文件里的內(nèi)容，只聽四眼兒那抑揚頓挫很富感染力的語調(diào)。大家也都被這腔調(diào)吸引，一邊嘻嘻哈哈聽著，一邊七嘴八舌斗嘴。老牛老牛，這下美咂了，分一個組里了，左一個右一個，左右逢源啊，好好發(fā)揮你組長的權(quán)力，給她們潛規(guī)則一回。馬咣當說，同時一扭一搓打著方向盤，隨著他的動作，我們一車人像坐在蹺蹺板上，屁股一起一落抖著。

老牛咧著嘴岔子壞笑，說那有啥美的，只能看看么，不敢摸，不敢摟，只能遠遠看著么，叫人干著急，不解渴啊——

忽然轟一聲，緊接著車子劇烈顫抖，車玻璃嘩啦啦亂響，跟強地震一樣。一車人被顛得七倒八歪，亂成一團。反應(yīng)過來后揉屁股的，抱肚子的，紛紛罵馬咣當作死，沒有這樣剎車的，要大家的命哩。尤其老牛，大手夸張地揉著肥碩的胸脯，色瞇瞇說顛著他的奶了，疼死了。馬咣當哈哈大笑說，咋能怪我，要怪你們怪老牛這老 []啊，五十多歲的人還賊心不死，還一心謀著老牛吃嫩草哩。

大家放開了瘋笑。

小劉和小廖跟著笑。大家說的是土話，尤其老牛和馬咣當，是正宗老陜，說話腔口又硬又利索，有時候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聽不清楚，更不要說城里姑娘小劉小廖，她們倆不明就里，也跟著笑得很開心。

就在這歡快的笑聲中，四眼兒又開始念一個表冊，這是下來摸底之前，我們連夜趕出來的計生摸底套表，條條框框的一大套，拿著這個再去摸底，心里就有數(shù)了。四眼兒是個認真人，一個村一個村往下念。大家都沒心思聽，只是懶洋洋瞅著老牛瞧熱鬧。老牛說你就別念了，哪個村誰家?guī)讉€娃，咱心里一本賬，大不了在去年的基礎(chǔ)上再生一個出來。馬咣當學著老牛的口腔說，奏是奏是，誰家女人的肚子里有娃，是咋弄大的，哪個男人弄大的，咱老牛一本賬，都在肚子里裝著哩。

一車人笑翻了。

四眼兒堅持念，羊皮子村五組，組長牛大鵬，組員……

車子顛簸，四眼兒的聲音在波浪中起伏。

大家嘻嘻哈哈，笑聲此起彼伏。

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干部在一起說話，尤其在這下鄉(xiāng)路上，沒有大領(lǐng)導(dǎo)的場合下，嘴里冒出的話總是含著好幾層意思。你要僅僅從字面意思上理解，就錯得遠了，幾乎每句話的下面都要隱含另外的意思，這意思又大半和兩性以及下半身有關(guān)系，都是些帶著一層腥汪汪油花的葷話。我比較年輕，也是第一次離開辦公室深入地和大家攪和在一起，感覺又新鮮，又羞慚，這句句露骨的葷話真是讓人面紅心跳，聽著不好意思。

車子最后扭了幾圈，村部到了，剛剛建起的新村部矗立在村子最中央的位置。

大家懶洋洋下車，拍打著一路坐車顛簸得發(fā)麻的屁股和大腿，哼哼唧唧下車，有罵馬咣當開車太猛的，有抱怨把自己分到了最偏遠村子的，有圍著新村部的造型評頭論足的。

我也懶洋洋伸了伸腿，鉆出車肚子后先躲在一邊點起一根煙，自從進了政府辦，用我媳婦的話形容，我別的本事沒培養(yǎng)出來，倒是迷上抽煙了，尤其夜里加班趕材料的時候，滿辦公室都是云山霧罩，好像只有煙霧才能提神，只有在熱騰騰的煙霧籠罩下我們才能趕出讓領(lǐng)導(dǎo)滿意的講話稿。

二

大家先不急著挨家入戶，聚在村部喝茶，茶水由會計給我們泡，支書不伺候人，他蹺著腿子坐在椅子上陪老牛諞閑傳?？礃幼又鴮吓５娜似泛蛺酆煤芮宄?，所以他說話的腔調(diào)和鄉(xiāng)干部一模一樣，一面開著葷素摻雜的玩笑，一面笑瞇瞇瞅著老牛看，嘴里的煙徐徐燃著，煙霧順著鼻孔吐出來，又沿著面孔上竄，最后鉆進頭發(fā)叢里，一直向高空散去。

很快村黨員活動室里騰滿了煙霧。

女同事都不進門，站在門口陽光下聊天。

我是第一次下鄉(xiāng)，以前來過幾次，都是陪領(lǐng)導(dǎo)來督查或者觀摩，僅僅是略作停留，走走過場。今天開始搞計劃生育，按開會時候的方針講，工作組要進村入戶，黨委書記和鎮(zhèn)長輪番強調(diào)，一定要把工作作扎實，一戶一戶地深入摸底，只有摸清了底子，下一步才能更好地開展工作。

我以為他們一輪子茶喝涼，就該動身了。眼看著一次性紙杯里的茶葉都續(xù)了好幾次水，還是遲遲不見老牛帶頭動身。

難道這次也跟許多活兒一樣，只走個虛套套，也要坐在村部里對著底冊填表？

聽說前面搞人口普查和經(jīng)濟普查，都是這樣對付那些表冊的。如果真是這樣，昨天開那么浩大一個全鎮(zhèn)計劃生育工作動員會，然后雇傭車輛，管吃管喝，這樣興師動眾地開展計劃生育工作，還有書記和鎮(zhèn)長講得那么嚴格認真，難道又是套套？如果真是，看樣子這次是更大的虛套。endprint

果然，會計倒完一壺水，起身又燒上，接著從鐵皮柜子里往出搬冊子，牛皮紙檔案盒搬出厚厚的七本。老牛打個哈欠說，開始編謊嘍，年輕人多勞動，我們老漢家打一圈兒。

支書已經(jīng)拿出一盒紙牌，幾個年老點的圍了一圈，開始折牛拐子。

會計看樣子早就習慣了這種工作方式，他給我們幾個年輕人分配任務(wù)，有人填總?cè)丝诒?，有人填外流人口，有人填育齡婦女，有人填二孩情況，有人負責三孩、四孩等結(jié)扎對象。

村部是去年才蓋起來的全國統(tǒng)一的新式設(shè)計，最顯著的特征是一個高高的尖頂塔，上面裝一口大鐘，下面是一排較矮的坡頂紅瓦房子。其中這間黨員活動室最大，支書他們在那頭打牌，我們在這一頭開始工作。

我盯著會計小聲質(zhì)疑，這樣行嗎？這底冊看著明顯有三五年甚至八年十年的歷史了，上面的數(shù)據(jù)還能準確說明現(xiàn)在的人口情況嗎？我們照著一個老底子，足不出戶地“摸”出來的底子，真實性怎么保證？

都沒在家嘛，你就是真下去摸底，也找不著人，家家鐵將軍把門，下地干活去了——會計微笑著解釋。

支書遠遠聽見了，把嘴里的煙屁股吐在桌子上說，村里啥情況都在我們肚子里，沒有比我們更清楚的人了，你在這兒填，錯一口人我來負責。

就是就是——老牛笑嘻嘻的，王支書肚子里一本賬，絕對錯不了，誰家女人肚子大了，咋變大的，都在他心里裝著呢，他要是不清楚這王皮子村就沒有人清楚了。

我注意到他有意把羊皮子村念成了王皮子村。

呸你個老 []，話說清楚點，牽三掛四的，好像育齡婦女的肚子都是我給搞大的——支書抗議，但是臉上笑嘻嘻的。

四個打牌的人笑成一圈。

我們開始填表。

小廖和小劉配合干活，為了省時省事，小廖念，小劉填，兩個人搭配得不錯。小廖嗓音圓潤好聽，在空蕩蕩的村部里回旋著，伴隨她的，是沙沙沙的書寫聲。

煙四花，小廖念。

小劉停頓了一下，問，哪個煙？

煙花的煙。

還有這個姓??？！

小劉和小廖同時驚呼。

那有啥奇怪的。我贏了。支書喊。

還有好些稀罕姓呢，像臘月的臘啊，喇嘛的喇啊，搖擺的擺啊，拜年的拜啊。老牛說。只要能和外面大城市來的姑娘說上話，老牛總是見縫插針抓住機會。

煙四花。我回味著這個名字。熟悉的感覺在心頭回旋。

呀，這煙四花不是生了兩個女子嗎，純農(nóng)戶，為什么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小廖又喊。

兩個城里長大的姑娘第一次下到最基層，看啥都是新鮮的，動不動發(fā)出大驚小怪的呼喊。

有個兒子。會計說。

小廖翻著登記冊，大聲念，戶主，李萬全，妻子煙四花，婚姻狀況，二婚。長女，李小蘭，次女李小草。明明是純女戶嘛，難道把兒子上別人戶頭了？

煙四花。我默念。

她是改嫁的，男人完了，前房里有個兒子，帶著兒子跟了堂叔兄弟，沒出李家門，所以娃娃還是算她頭上，她一兒兩女，夠胎次了。支書又說。

可現(xiàn)在這表咋填？這底冊上明明沒有嘛。

會計麻利地翻到前幾頁，指頭點著，在這兒！這是她公公婆婆的戶口，娃在這里，她男人完了就把她男人的戶口注銷了。

煙四花——我捂住了心口，心忽然撲通撲通跳蕩，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煙四花，我認識，何止是認識，十多年前，我們是同學，是……關(guān)系很好很好的……同學。

這個姓本來就稀少，她又有個因為太過簡單平凡從而讓人更容易記住的名字。

我撲到小廖跟前劈手奪過冊子，目光顫抖著細看，煙四花，1976年5月12日生，興華鎮(zhèn)羊皮子村五組。

1976年5月生，果然是她，名字一樣，連出生年月都一樣，世上不會有這么巧合的事，難道還會有另一個叫煙四花，也生于1976年5月的女人？

你干啥?。?/p>

小廖被我嚇了一跳，扯著嗓子帶著嗔怪沖我抗議。

我抓著冊子不丟，追問會計，她娘家在哪里？

煙四花的娘家？會計瞪著眼睛，想了想，說，北邊呢，好像是……

我能感覺到心臟簡直要爆裂一樣，在瘋狂地沖撞著胸腔。

你是問李半瓜子的女人？支書忽然抬頭，是白嘴的，這女人有點文化，比較特殊，所以我有印象。

哈，你個老叫驢惦記過人家。那這媳婦子肯定長得不錯吧？咋地，最后睡了沒？感覺咋樣？

老牛一張臉上滿是猥褻的笑，盯著支書問。

沒你個老 []想得容易。支書重重甩出一張牌，是個犟貨。

難道還是貞潔烈女不成？

老牛似乎很感興趣，緊追不放。

我感覺全身忽然都軟了，骨頭酥得被醋浸泡過一樣。我喃喃說：是白嘴的啊——那她咋能嫁了你們羊皮子，興華鎮(zhèn)的羊皮子？

我飛快在記憶里尋找和煙四花有關(guān)的信息，她確實是白嘴人，可是，當年她嫁的那個地方，好像不是叫羊皮子。對，不是羊皮子，這個我可以肯定，因為高二下學期我整整把這個地名惦記了半年時間，我像含著一枚毒藥浸泡過的苦果一樣，含著它，一遍遍折磨自己的心，借此稀釋內(nèi)心的悲傷。

可是，我喃喃念叨，明明是李家窩子。

當年，我知道煙四花嫁過去的地方叫作李家窩子。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這個地名。

你咋知道李家窩子？會計疑惑地看我一眼，對著哩，煙四花婆家就在李家窩子，那是個小莊子的名兒，我們習慣叫羊皮子村五組。

我手軟得厲害，戶口檔案怎么這樣沉重呢，重得我捧不住，吧嗒掉在了桌子上。

小廖撿起來重新開始工作。

我呆呆站著，現(xiàn)在可以確定，這個煙四花，就是我的初戀女友，我們高中一年半的同學，一個個子高高，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的女孩子。

你認識煙四花？小劉看著我問。endprint

哦——我搖頭，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承認。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面開始工作，一面整理驟然凌亂的心緒。

哎，你們是不是胡球鬧著哩？老牛忽然喊起來，人家煙四花好像還不夠胎次，兒子是跟第一個男人生的，后面兩個女子是跟第二個男人生的，后一個男人是幾婚？

頭婚。會計說。

這就對了，對于男人來說，只有兩個女兒，你得讓人家再生一個兒子，不然不等于叫后一房的男人絕后了嘛。

操的閑心。支書手一揚，砸出最后一張牌，心不在焉地說，你個老 []把你的心操好就是，盡操的閑心，李家絕不絕后和你有 的關(guān)系——邊罵，邊慢吞吞從兜里往出掏錢。

不知道他是連輸幾盤心情惡劣呢，還是為啥別的事情不高興了。

老牛連贏，心情不錯，才不管那么多呢，嗓音更高了，指著支書笑，肯定是你們結(jié)扎的人數(shù)湊不夠，準備拿她頂數(shù)！

我坐直了身子說，人家明明只生了兩胎，還是純女，按政策肯定不能算結(jié)扎對象，前面那兒子又不在她現(xiàn)在的戶口上。

我的聲音明顯在顫抖，激動，憤慨，還是什么，反正我很緊張，盡管緊張，這質(zhì)疑的話我還是拋出來了。

但是她帶著兒子改嫁的，兒子一直都跟她一起過活。會計說。

支書把煙屁股從嘴左邊挪到了右邊，聲音含糊地說，你們下了九個結(jié)扎名額，完不成我要親自到書記跟前去解釋，你說書記那張黑臉，一著急六親不認，完不成任務(wù)我不得一腿子坐稀屎上？

支書慢悠悠說著，同時摸著新一輪牌。

那這個煙四花咋歸類？是必須手術(shù)的對象呢，還是采取自愿？小劉問。

手術(shù)。支書忽然放下了牌，站起來到門口吐一口痰，轉(zhuǎn)回身說，這煙四花今年咋都逃不脫，三個娃，有兒有女，別人早都紅了眼咬牙她了，李家窩子連著幾年沒結(jié)扎女人了，再不結(jié)扎幾個，我他媽這破官兒也沒法當了。

他重新坐回去打牌。

他跟誰說話的口氣都很沖，包括我，剛才那句反駁的話，好像直接是對著我來的。

我想站起來大聲跟他爭論，捏著筆的手抖得厲害。腿也有點抖，我沒有魄力站起來。

只能用快速的書寫壓制這種沖動，算了，算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村干部又不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估計他連剛才我的激動都沒有看出來，再說，煙四花已經(jīng)有兒有女了，雖然不是一個男人的娃，但都是李家的后，加起來三胎了，手術(shù)絕育也好，免得再生，農(nóng)村女人一輩子都在忙著生娃，日子越過越苦，根本沒有精力想一想自己本身。

這么一想，我覺得煙四花實在應(yīng)該結(jié)扎的。

屋子里有點沉悶，老牛的吆喝也沒有開始那么熱情高漲了。似乎是為了緩解氣氛，會計忽然感嘆說，嗨，煙四花這女人，心太軟了，頭一個男人歿了，她守了兩年寡，該走人了，走人你就走遠點啊，瞅個好人家走了，她偏偏舍不下娃娃，就沒出李家門，眼瞅著這小叔子是個半瓜子，她還是跟了。女人啊，心腸太軟，終究對自己不好。

沒人接茬，只有洗牌聲刺溜刺溜響著，中性筆在紙上簌簌滑動，我低頭瞅著表格很認真地填寫。會計干咳了幾聲，轉(zhuǎn)身出去上廁所了。

羊皮子七個組，七本人口登記冊很快變成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被填進我們帶來的幾大包白紙打印、裝訂的表格里。這工作如果大家都不要打牌集中精力干，兩天時間就能完成，但是我們做了六天。上午填表，中午去支書家吃飯，吃完飯再慢悠悠踱回村部，下午接著磨洋工。老牛說，慢慢來，不要急，急啥哩，公家的活，慢慢磨，干得多了劃不著——不光老牛拖慢了整個小組的節(jié)奏，其實別人都這樣，一副睡也一天坐也一天的樣子，倒像是跑鄉(xiāng)里閑逛散心來了。

我試著問會計，李家窩子離這里遠不？會計說，遠。五組是羊皮子村最偏遠的一個組，得翻兩架山呢。

我抬頭望著眼前一道高大厚重的黃土山往遠處看，視線被山包阻隔，只能看到一條沙子路沿著山肚子繞了兩圈，最后鉆進兩座山之間消失了。

路的盡頭可能就是五組，李家窩子，那里有煙四花。

我嘆了口氣。

三

對于鄉(xiāng)鎮(zhèn)工作，人們常這樣形容，上頭千根線，下面一條針，也有人說，胡子眉毛一把抓。意思就是鄉(xiāng)鎮(zhèn)工作很復(fù)雜，亂糟糟的，啥都干，啥都管，上面方方面面的工作，最后都要具體到鄉(xiāng)鎮(zhèn)這一層來落實。

自從計劃生育開始以來，我和小廖、小劉幾個辦公室人員就忙得腳不點地，成天團團轉(zhuǎn)。各工作小組每天報來大量數(shù)據(jù)需要整理，上面又開始推廣設(shè)施農(nóng)業(yè)，我剛開始還記掛著煙四花這件事，后來太忙就忘了。半夜起夜后，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不能旁觀，這件事我得幫一把。我們這里的生育觀念還是重男輕女的，再說她的兒子是在前一個男人家生的，后來雖然改嫁的是堂兄弟，可畢竟不是同一個人，她要是做了絕育手術(shù)，對于這個男人來說還是不公平的，而且對于煙四花來說，也不公平，因為她根本沒夠胎次。

等睡醒天亮后，夜里的想法就淡了，覺得這件事真要去做，還是有困難的。那天我看出來了，這事支書說了算，羊皮子村沒主任，暫時由支書一肩挑，所有權(quán)力都在支書手里，會計本來就是擺設(shè)。真要他們放過煙四花，只能我去找支書了。

可這個人，我實在不想和他打交道。他開著小車，而我才剛買了輛摩托。他家里辦著一個淀粉廠，我貸款在城里買房子。聽說他兒子高中畢業(yè)就跟一幫小流氓混，混了幾年后，現(xiàn)在負責照料家中新開的磚瓦廠，和我一樣年輕，卻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老板了。雖然我是鎮(zhèn)干部，干辦公室秘書，和村干部打交道是常事，而且大多數(shù)村干部還得巴結(jié)我們辦公室人員，但羊皮子的支書，不是這樣，他眼里壓根沒有我們這些剛出校門走上工作崗位的窮小子。

忘了吧。我告訴自己。

再說，都快十年沒見了，誰知道這個煙四花是不是我認識的煙四花。

太忙，加上我刻意要從心里把這件事忘掉，果然很快就忘了。我全心全意忙工作，一年后結(jié)束了見習期，轉(zhuǎn)為正式科員。和每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公務(wù)員一樣，我的目標開始明確，就是好好干，得到領(lǐng)導(dǎo)認可，有一天被提拔重用，沿著一條臺階往上奮斗，副科級，科級，甚至更高。endprint

第三個年頭上，我順利混到了辦公室主任的位子，卻面臨一個難以抉擇的關(guān)口。我鞍前馬后伺候了三年將要高升的黨委書記，在一次小范圍的酒桌上明確表示，下一步我將會被提拔，他一動，我跟著動。同時，我妻的一個表叔在縣交通局當局長，他說想從基層借調(diào)一個硬棒點的秘書，妻要我抓住機會趕緊上縣里。

我知道，到了縣城，我的編制還在鄉(xiāng)里，要想在短時間內(nèi)提拔，是不可能的，還需要好好地熬幾年；而鄉(xiāng)鎮(zhèn)，我熬過的三年眼看著就要換來結(jié)果。去還是暫留，我有點搖擺難定。

這時候，有個女人來上訪。當時我沒在，她進辦公室來坐下，百無聊賴，低頭對著我們剛出的文件底稿看。剛來的干事小馬是個農(nóng)村長大的女孩，人要比小廖小劉淳樸，她給婦女倒了一杯水。那婦女端起水，忽然咦了一聲，一杯水全倒在了底稿上，還濕了她的褲子。

小馬趕緊拿毛巾替她擦，她好像不燙，跳起來，在地上跑了幾步說，楊赟，這個人是咱鄉(xiāng)上的干部？快告訴我，他是不是高個子，大眼睛，不愛笑，頭發(fā)有點自來卷——

我回來小馬描述給我聽，我坐在椅子上傻眼了。

我知道她是誰了。

小馬顯得有點同情說，這個女人倒是不纏人，稍微有一點自尊的樣子，不像那些常上訪的老潑婦，進門就罵人，到處亂闖，見啥都拿。她就在這椅子上安安靜靜地坐了會兒，給我把事情說清楚就走了，說家遠，要趕最后一趟班車。

小馬指著的椅子是我日常坐著的辦公椅。

不過，她也奇怪。小馬說完了想走，忽然又說，主任，她是不是認識你？

我抬頭看小馬，目光極力做到平靜。

小馬看到我這樣平靜，眼里滿是疑惑，說，那就是我的感覺錯了，她當時看到你的名字眼神有些奇怪，一口就念出來了，赟字那么難，她沒有念錯。

我這個赟字確實生僻，很多人初次見面，都要為這個名字怎么發(fā)音而猶豫。

而她，自然能順利地念出來，因為當年，她常常喊著這個名字，不知道有千遍還是萬遍。

她念過書，能看文件，她叫煙四花。小馬繼續(xù)匯報。

她啥事？我打斷了小馬。

小馬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個小干事向辦公室主任匯報工作有些拖泥帶水，而且跑題了。

她快速匯報：煙四花說她當時不想結(jié)扎，村里強拉著結(jié)扎了，結(jié)扎的時候答應(yīng)好說結(jié)扎后給她和三個娃都辦低保?？伤@幾年前后問了好多遍，都不見信兒，只給了她兒子一個低保。她不服氣，說憑啥和她一搭結(jié)扎的，都是全家吃低保，還不是都給支書家走了后門。她又沒錢走后門，有冤沒地方伸，所以跑鄉(xiāng)里來問問。

煙四花說她下個逢集日還來。小馬最后說。

我摸出一根煙點上，默默地吸。

三年辦公室工作，別的收獲不明顯，吸煙養(yǎng)成癮了。

熟能生巧，我吐出的煙圈兒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控著，虛虛緲緲繞著我幻化出一個個好看的花形。

她已經(jīng)知道我在這里了，還要來，不只是故人之間見一面敘個舊，角色已經(jīng)有了不一樣的轉(zhuǎn)變。她是一名上訪婦女，鬧著要低保來了，到時候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第一個就得接待她。

煙霧裊裊中，我忽然想，她，如今是什么模樣？老了？丑了？被生活磨礪成啥樣了？

這里水土粗硬，要蹂躪一個弱女子，并不費事，只要交給時間和生活，保證會一天天把人打磨成它們想要的模樣。

晚上我躺床上一口氣吸完一盒煙，咽一口苦澀的口水，我給妻打電話說，你請表叔幫忙吧，我決定去交通局。

四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我已經(jīng)是市級單位的中層工作人員了。在縣交通局干了四年秘書，市里開始遴選公務(wù)員，我報考后順利通過了。市畢竟比縣大，有時候覺得跟市上對比，我們在這座小縣城生活就跟在鄉(xiāng)下一樣，于是我和妻不辭辛苦地賣掉了縣城的房子，全家搬到市上，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這年冬天我們帶兒子住院。我們夫妻倆結(jié)婚遲，要孩子更遲，如今快奔四的人了，才生了兒子。兒子身體隨他媽，胖嘟嘟的，平時還好說，到了冬天流感發(fā)作時節(jié)，稍不注意就會咳嗽，高燒，弄得孩子難受，大人焦灼。習慣性往醫(yī)院跑，去了就是住院輸液，好幾次我要下決心改變這情況，跟妻說總是輸液不好，抗生素用多了會有耐藥性，危害大。妻也承認，可下次孩子又燒起來，咳起來，整天整夜地鬧騰，我們無奈只能又匆忙趕往醫(yī)院。

我們住兒一科五號病房。白天輸液，晚上回家。原則上醫(yī)院不允許住院病人夜里離開病房，但我們堅持要回，護士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晚上還有一次霧化，輸完液我們要眼巴巴等到夜班護士交接工作后才做霧化。剛開始妻守著兒子寸步不離，似乎她一會兒照顧不到，我就虐待了孩子。后來幾天松懈了，也是成天困在醫(yī)院里心慌了，開始趁我看孩子的時候，她溜出去透氣。

這天她去的時候比較長，兒子等不耐煩了，鬧著要媽媽，我打電話，她說馬上馬上不要催。

我們又等了一會兒，半瓶子藥液都輸完了，還沒見她的面。

我再打電話，妻來了，進門來慢吞吞的，還有點不高興，沒有抱兒子，只是盯著他看。我注意到她有點異常，說，你咋了，這半天不回來，是不是碰上哪個同學啊閨蜜啊，又家長里短地扯磨去了，真服了你們女人家。

妻慢慢把兒子接過去，抱得很緊，好像抱不緊就會被人搶走。

你弄疼我啦，臭媽媽。兒子抗議。

妻說，太可憐了，眼里沒見簡直不能相信世上還有這么悲慘的事。

我說，啥呀，你莫名其妙的。

同時細看，我發(fā)現(xiàn)她神色有點呆，好像還沉浸在某件事里難以自拔。

我這才知道，人活在世上啥都不重要，只要寶寶健健康康地長大，沒病沒災(zāi)地成人，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的寶貝兒子很健康，目前啥遺傳病、先天性病都沒有。

我懶得理她，掏出手機看。女人有時候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感慨一些事，莫名其妙發(fā)脾氣，甚至哭鬧，時間長了，我也知道這種情況下男人最好的辦法是不要理睬，她自己傷心感嘆一會，也就過去了。endprint

做完晚上的霧化，要回家了，妻讓我抱著兒子，走出五號病房，她一扭頭進了對面的門。我抱著兒子在門外等她。

妻很快出來了，說，走吧，總算是睡了，睡著了才能安穩(wěn)一會兒啊。

樓道里的燈光落下來，我發(fā)現(xiàn)妻在抹淚。

我說，究竟咋了，還哭天抹淚的。

太可憐了。她抱住我的胳膊，緊緊抓著說，十號病房那個娃，是羊羔瘋，你沒有親眼看到，你不知道有多可憐。父母看著都很老實，尤其那個男人，明顯是個殘疾，家里還窮得很，沒錢去大地方給娃看，發(fā)作得沒辦法了，只能到這小地方來湊合幾天。

她哽咽難言，敘述中斷了。

回到車里，我一邊發(fā)動車，一邊說，是不是你親戚，還是以前的同學？娃很嚴重嗎？要不我們明天去看一下。

妻用衛(wèi)生紙擤著鼻子說，啥都不是，認不得，看樣子是鄉(xiāng)里上來的，一家子都穿得很土。

原來為這個。我輕吁一口氣。車子駛離了醫(yī)院。醫(yī)院是上演悲歡和生死的地方，出了這一道門，外面依然是熱氣騰騰的人間生活。

目光掃過街道兩邊鱗次櫛比的商鋪和夜晚競相閃爍的霓虹，我說，老婆，我知道你善良，看不得人間的悲慘，但是你要知道，這種情況很普遍，老天造化了人，也給了人各種各樣的考驗，包括貧窮和病痛，所以——

又開始講大道理。妻不耐煩地攔截。

我忽然想發(fā)一大篇感慨的心情頓時沒了，默默地開車，說實話，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時間長了，我感覺自己都快變成個沒骨頭的人了，領(lǐng)導(dǎo)說往西，我不敢往東，我只是領(lǐng)導(dǎo)意志的傳聲筒，在單位保持著矜持，幾乎沒有敞開胸懷說話的時間，只有面對妻兒的時候，我才是放松的，不用設(shè)防的。所以，我喜歡對老婆發(fā)表長篇大論，時間一長，老婆也受不了了。

夜里妻把兒子哄入睡后，我頭挨上枕頭也睡死了過去，半夜里迷迷糊糊起夜，爬起來發(fā)現(xiàn)燈亮著，妻坐在身邊發(fā)呆。

她看我一眼說，你不敢相信，世上真有這么殘忍的病，那娃真的很造孽，像瘋了一樣啃著吃自己的手和胳膊，逮住哪里啃哪里。實在沒辦法，他媽用繩子把他手拴著，一天到黑拴著，可是他還是有辦法，靠住啥就往上蹭，磨斷繩子接著啃手，啃得那手臂啊，傷摞著傷——

妻顯得憂傷極了。

我把她攬進懷里說，老婆，我查了手機，羊羔瘋也就是癲癇，這種病好像確實麻煩，得去大醫(yī)院看，得花大錢，既然這娃家里困難，沒錢去遠處看，偏偏又是這種麻纏病，只能說是命，還能咋啊。

妻的身子像一縷無依無靠的風，憂傷地顫抖著。

第二天我將妻和兒子送到醫(yī)院門口，就掉頭趕往單位上班了。

下午有接待，等飯局結(jié)束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我去醫(yī)院接他們娘倆。喝了酒，被夜風一吹，我上樓梯時腳步發(fā)軟，眼前也一陣一陣模糊。

妻把霧化器按在兒子口鼻上，邊哄著他，邊轉(zhuǎn)頭看著我說，我給了點錢，給那個娃娃。

我知道是那患癲癇的孩子。我說，好啊，那挺好。

小點聲。妻提醒。

我才注意到病房里好幾個家屬在看我，大概他們也看出我的醉態(tài)了。

今晚我們由領(lǐng)導(dǎo)帶著，輪番給上頭的領(lǐng)導(dǎo)敬酒，還要給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代酒，真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啊。在官場上，我這種角色，就像大肚子的分酒器，只管裝酒，倒酒，沒有多說半句話的余地。言多必失，何況是酒后，所以我謹遵官場秘而不宣的規(guī)則，只管往肚子里灌酒，除了說謝謝，謝謝領(lǐng)導(dǎo)，多余的廢話半句都沒有。

我早就憋得慌了，好不容易到了妻面前，可以敞開說話了，遺憾又在醫(yī)院里。

我悶頭出神。

第二天，酒醒了，送兒子去醫(yī)院。

我給了五十。妻說，少了點。不過，咱們也不容易嘛，還背著貸款呢。

我說你應(yīng)該多給點，我們現(xiàn)在工資也不低了。

同時我在心里想，五十塊錢，在昨夜那樣的飯桌上，只能點一個最普通的涼菜，涼拌黃瓜或者酸辣土豆絲。

五十塊錢，對于一個癲癇患者來說，能有什么用。

兒子輸液開始后，很聽話地睡著了。

妻拉一把我，低聲說，我們?nèi)γ?，看看那娃，看了你就知道有多可憐。

我們讓鄰床幫忙照看兒子，我們?nèi)トゾ蛠怼?/p>

十號病房里有些暗，細看，是對面的窗戶被一棟高高的大樓給遮住了光線，這大樓是開發(fā)商剛蓋起來的商業(yè)大廈，可是，樓間距怎么能這么小呢。我有點生氣。

就在靠近窗戶的床位上，蜷縮著一個孩子。

床尾一個男人在發(fā)呆，看到我妻，他忽然笑了，站起來笑。

我給他點點頭，心里疑惑這笑容怎么這么親，齜開的嘴里露出一窩牙，白生生的，顯得十分突出。我常年浸淫于煙酒，牙齒早就被熏黃染黑了。

只是，一個人咋能這么笑呢。

他媽呢？妻問，看樣子已經(jīng)熟悉了。

男人搓著手說，出去了，他要吃糖葫蘆，給買去了。這娃，慣完了，不聽話么。

他說話語速很快，說得跌跌撞撞的，好像一個走路不穩(wěn)的人，在絆著跟頭趕路。

我看出來了，這男人不但是個農(nóng)民，還是個不怎么正常的人，他大腦肯定有點問題。

妻伸手，要把孩子扳過來。孩子神經(jīng)質(zhì)般反抗，劇烈地抽搐著，瘦瘦的身子緊緊蜷縮成一團。我這才看清楚原來他醒著，卻不愿意睜眼，也不愿意抬頭，他像怕冷一樣一再緊縮，好像稍微松開一點點就會被凍僵。

看樣子是八九歲的樣子，一個男孩，很瘦弱，頭發(fā)亂成一團。

妻俯身拉起一只胳膊，從耷拉的袖筒里硬扥，扥出一只手。

我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心臟。這幾年喝酒吃肉，我明顯胖了，查出來有三高，有時候感覺心臟也不好。

妻把那只手提起來，隨著手提起來的，還有孩子的頭，他咬著自己的小胳膊，始終咬著，不松口。

妻一把抓起枕邊的一根繩子，把繩疙瘩塞到嘴里，他一口逮住了繩子，將繩子上的疙瘩狠狠地咬著，一口氣咬斷才罷休的樣子，竟然咬出了咯吱吱的聲響。endprint

妻把換出來的手給我看。

我退后一步，扶住了床沿。我覺得自己有點矯情，又踏上前一步，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像妻一樣抓著這個手細看。又黑又瘦的一只胳膊，胳膊盡頭是五個分開的手指，像一個常年在土里扒拉食物的雞爪。

這都是咬爛的，他咬住就不放，啃得咯叭叭響呢。

妻擼了下袖子，叫我看。我已經(jīng)看到了，這只小手傷痕累累，舊傷還沒好，新傷又摞上去，從手到胳膊肘以內(nèi)，沒有一寸皮肉是完好的。

為啥要吃自己的手？我問男人。他不疼嗎？難道不疼嗎？

男人齜牙笑，笑得沒心沒肺。

要不給個木棍筷子啥的叫咬著，不是把手騰出來了嗎？

我趕緊幫著想辦法。

那就把牙子崩光了，男人快快地說，一咬一嘴血。

我有點懊喪，是啊，如果這辦法可行，難道孩子的家人會想不到？看這情形，只能說早就想盡了辦法，卻有著行不通的困難。

只能綁著，綁著他又胡折騰，你看看，越折騰繩子越緊，你看看，這里就是勒出來的，他媽說有一回差點把胳膊勒斷。

妻指著胳膊上一道深紫的印痕說。

病成這樣了，你們?yōu)樯恫豢茨?？我盯著男人問?/p>

我忽然有點憤怒，憤怒難以控制，正在源源不絕地往外涌。

應(yīng)該發(fā)病早期就看啊，帶他去大地方看，你們做父母的難道就眼看著娃病成這樣？

我盯著這個男人，我知道此刻的自己面目不再和善，而是咄咄逼人，就像我們領(lǐng)導(dǎo)生氣時候訓(xùn)斥我們的樣子。從這男人的穿戴和舉止，我在他面前已經(jīng)獲得了相當?shù)臋?quán)威感，我知道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老農(nóng)民，是個山里的老實棒，就算被我訓(xùn)斥一頓，也絕不會反抗的。

果然，他害怕似的開始后退，眼神閃爍，不敢看我，嘴里囁嚅地念叨著什么。

他這個樣子我更來氣了，我像我們領(lǐng)導(dǎo)在我們這些下屬面前一樣，不自禁地擺出了一種姿勢，我說，咱這小地方，看個頭疼腦熱還可以，這種大病哪能看，好大夫都叫上頭挖走了！你們至少得去西京醫(yī)院看看。

那句好大夫都叫上頭挖走了，其實不是我掌握了什么確切的情況才說的，我是忽然記起我們領(lǐng)導(dǎo)每當對我們寫的材料不滿意時，當著我們的面感嘆，說好筆桿子都叫上頭挖去了。那意思就是留下來的我們這些人都是一群飯桶。領(lǐng)導(dǎo)這樣嘆息時，我們中絕沒有誰臉上會露出一點點的不高興，我們很高興，很謙卑地笑著，對于領(lǐng)導(dǎo)的教誨我們總是表現(xiàn)得十分樂意受教，盡管在心里其實早就無數(shù)遍問候領(lǐng)導(dǎo)的祖輩先人了。

果然，他被我鎮(zhèn)住了。笑容更傻了，齜著牙說，我、我、我……

我懶得理他，伸手在屁股兜里摸索，那里裝著幾張百元紙幣，我已經(jīng)想好了，給三百塊錢，把這錢給這個可憐的娃，希望他能早一天好起來，也希望我兒子能健康平安地長大。

這時候妻在給孩子蓋被子，她顯得很平靜，不久前的傷心沒有再出現(xiàn)，現(xiàn)在她很正常。這讓我不得不驚嘆女人真是不可思議，悲喜之間的情緒轉(zhuǎn)換實在是毫無邏輯可言。

我在猶豫，沒有跟她商量，一下子出三百塊，她會愿意嗎？

我知道，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平時帶著兒子經(jīng)過商城門口醫(yī)院門口那些人群密集的地方，都要給那些要飯的人錢。

但那都是五毛一塊，我一下子掏出三百，她會不會生氣？因為，好像，有一點多。畢竟，我們還背著七萬塊錢的房貸呢。

說實話，我像好多城里男人一樣，漸漸地患上了一種怕老婆的毛病，雖然很多時候家里都是我在做主，但行使權(quán)利前盡量地都要跟她商量一下。

萬一她變了臉，接下來的一周時間我又得頓頓飯后洗碗了。

護士走進病房，點著手里的本子喊，一床的李小亮，欠費了，交費去！

看樣子是例行公事，要到所有欠賬的病房去說一遍。

可是她走到門口，忽然又轉(zhuǎn)身，盯著男人，煙四花呢？你說啥，買糖葫蘆去了？你兩口子真有意思，欠費不交，還有心情吃糖葫蘆？回來你告訴她馬上去交費，再欠明天就停藥！

交，交，她回來我就給她說。男人嘴里囁嚅著，身子卻一個勁兒往后退縮，好像恨不能把自己縮小到別人看不見，直接隱藏起來。

你叫她拿啥交？你媳婦不是說已經(jīng)沒錢了嗎？就剩個回家的路費了，你一個男人家都沒辦法，她一個女人家有啥辦法？鄰床一名老婦人，一直低頭照顧孫子，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說。

男人溜一眼老婦人，做錯事一樣躲閃著，嘴里不知道咕嚕咕嚕什么。

我把手慢慢從兜里抽出來，用指尖把錢的一角戳回去，站起身拉一把妻，我們回去吧。

兒子睡得很香，臉蛋紅撲撲的，呼吸平穩(wěn)，看樣子炎癥控制住了。

我眼睛看著兒子，屁股慢慢在床邊坐下。

妻說，你咋啦，臉色這么不好，都冒汗了。你究竟咋了？

我慢慢捂住心臟說，悶得難受，可能高血壓又犯了。

妻疑惑地看了看說，你回去吧，娃我一個人能照顧，你回去好好緩緩，把降壓藥吃上。

我親一口兒子，捂著左胸慢慢走出妻視線，然后快步小跑，一口氣沖下樓道。坐進車里，我才舒暢地吐出一口氣。好險，剛才要是把錢掏出來給李小亮，會是什么結(jié)果。妻給了五十塊錢，說那個女人千恩萬謝的，還說要買了糖葫蘆也給我們兒子送來。這要是給三百塊錢，她肯定會找到我當面道謝的，到時候，我和她就得見面，見了面，她萬一認出我呢？認出來，后面的事情咋辦？她會是什么反應(yīng)，會不會纏住我哭哭啼啼地訴說艱難？她家日子不是一般艱難，孩子又是這種燒錢的病，到時候她要求我?guī)退捅?，甚至要救濟，我咋辦？而且，也有可能會伸手向我借錢。

這么細一分析，我覺得自己的當機立斷真是太對了，這要是相認了，就算她不主動求我?guī)兔Γy道我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到時候誰知道有什么樣的后患呢。

汽車發(fā)動機突突響著，在催促我出發(fā)，可我的腳軟得厲害，怎么都踩不下油門。難道就這么走？我是不是有點太狠心？我應(yīng)該去見她，大大方方地相認，然后，盡我所能地幫他們一把。endprint

這時候一個女人小跑著經(jīng)過，她在我車前站住，望著我看。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不知不覺把車開到了兒科樓下，醫(yī)院內(nèi)部路面窄，我擋住她進門的路了。她穿一件翠綠的羽絨服，衣服好像不合身，裹在身上像一件袍子，頭上的帽子太大，把腦袋扣住，順帶把三分之一的臉也罩住了，她舉著手，看不清臉，好像在等待我讓路。

我看到她手里舉著兩根糖葫蘆，像一個火炬手舉著神圣的奧運火炬一樣，舉起來和肩膀齊平。她因為剛才跑得猛，現(xiàn)在大口喘著氣。

李小亮應(yīng)該是她跟第一個男人生的，再嫁后她只有兩個女兒，來不及再生一個就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那這個兒子是什么時候病的？得了這個病，又這么嚴重，其實已經(jīng)是個殘廢了，而且癲癇患者的壽命很短，被病魔折磨十幾年也就不行了。到時候她怎么辦，他們的家庭怎么辦，要知道在鄉(xiāng)下依靠種地討生活的人，兒子就是家里的頂梁柱，是拿體力養(yǎng)家糊口的人，這就是為什么鄉(xiāng)里人拼命都要生兒子的最大原因。

如果當年我再努力一點，是不是可以幫上她，讓她不要結(jié)扎。

腦子有些疼，我搖搖頭。

作為辦公室秘書，我只要再多爭取一下，幫到她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我沒幫。

還有，她來要低保，我要是出面跟羊皮子村支書說一下，哪怕是請他吃一頓飯，是不是也能幫上她呢？

但是，我也沒有做。

我像逃避災(zāi)難一樣逃離了興華鎮(zhèn)。

現(xiàn)在，要是叫她認出來我是誰，叫她知道我當年可以幫她卻始終沒有伸手，她會怎么想，怎么做，會不會扯住我的胳膊大罵，哭鬧，罵我忘了當年的情誼。

我兩個手顫抖得不聽使喚，直到把整個身子撲到方向盤上，才算是把車子扭開了。讓開路，我?guī)缀跏堑沧驳亻_著這頭笨重的座駕逃離了醫(yī)院。

夜里我給妻打電話，明天急事，需要出差，你娘倆就住醫(yī)院吧，也在醫(yī)院吃食堂吧，我不接送也不送飯了。

妻賢惠，只要是工作的事，她絕不拖后腿，說，去吧，不用管我們。

夜里酒勁上來了，我迷迷糊糊睡著，睡夢里全是青少年時代的事。一會兒在高中，一會兒又在初中，一眨眼又到了小學。反反復(fù)復(fù)顛三倒四的夢境持續(xù)了一夜，第二天爬起來頭痛欲裂，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說今天又有接待，叫我下午早早訂餐。

晚宴結(jié)束，同事開車送我回家，我踏著淡淡的月光搖搖晃晃下車，風吹過，竟然酩酊大醉。

第三天上午，我從深深的宿醉里一點點醒來。殘酒還留著余勁，整個人感覺腦袋比身子大了不止一圈。

我搖搖晃晃下床，打開書柜，噼里啪啦地翻。

好像一個蓄謀已久的計劃，今天終于踐行起來。

里面除了一些大學用過的課本，就是年年出版的各種版本的公務(wù)員考試書籍，還有就是這些年單位發(fā)的學習資料，有馬列主義、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科學發(fā)展觀等等，不是選本，就是匯編。我對書沒多大興趣，之所以裝模作樣地弄這么一柜子還鎖了起來，是我覺得作為一個城里人，還在政府機關(guān)上班，沒一柜子藏書，那是說不過去的。一柜子書像模像樣地擺在這里，親戚朋友們偶爾來看到了，至少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因為不讀書而膚淺。

我一本一本翻，在最高處，找到了幾本同學錄。我抱著高中同學錄打開找，就在第二頁的一張小合影里，找到了煙四花。對，正是我的高中女同學煙四花。她像那個年代的所有女孩一樣，梳了一對小辮子，粗粗的，短短的，繞著細長的脖子垂下來，一根在前，一根調(diào)皮地藏到了脖子背后。她不是正面照，一張臉剛剛從某處的觀望中被拍照的人喚醒，一扭頭，被定格了一個瞬間。不是刻意擺出來的姿勢和笑容，才顯得分外自然、難得。她顯得很開心，笑容清澈，薄薄的嘴唇裂開，露出一口閃著光的白牙。

我把照片抽出來，舉在眼前看。不論從哪個角度打量，她都是個不錯的女孩。長相結(jié)實，飽滿，僅僅從照片看也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活潑氣場的感染，讓人不由得對著她微笑，變得跟她一樣開心了。

我摸過她的辮子?，F(xiàn)在我對著窗戶看，手指在照片上的小辮子上摸索，陳年舊照，畫面有一點點黯淡。我說，煙四花啊，你好嗎，還記得我嗎？我是楊赟啊。

淚水彌漫了眼眶，我不動，仰面躺著，任由淚水在眼眶里蓄積，我的雙眼成了蓄水池，這些通過淚腺排泄出來的液體，辣辣的，澀澀的，好像帶著腐蝕的力量，我兩眼酸疼，這種疼痛一直鉆到了心底。

這是唯一留下她身影的照片。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只有一年半，正是埋頭苦學的時候。這張照片還是某個周末同學們一起去當?shù)匾粋€免費的自然風景區(qū)郊游時拍下的。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我們當初是怎么認識的，是怎么坐了同桌，又怎么有了好感。我們都很大方，以學習的名義成天待在一起，晚自習也在一起。我們?yōu)橐皇坠旁娫~的釋義爭論，為解開一道難題高興。我的課桌她承包下來給我擦，桌子抽屜也是她幫我整理。我打籃球時她站在女生里喊加油，胳膊上抱著我的外衣。我用自行車送她去車站搭乘回家的班車。

原來我們竟然有過這么多可以回味的時光。我抹一把淚。同學錄是她走后又隔了一年半，高中畢業(yè)時才買的，里面自然沒有她的留言。只有一張賀卡，我粘在最后一頁，旁邊寫著她的名字，我就當作這是她給我寫的畢業(yè)留言。鋼筆字跡開始模糊。她的字纖細，秀氣。上面只是普通同學間常見的元旦賀詞。最后寫著一帆風順。一帆風順四個字豎著寫，擠挨著套在一起，遠看，是一個大大的愛字。

我狠狠抹一把淚，往外跑，我不能再躲，我得見她。

五

我先到一樓住院部繳費窗口，我說交費。

收費人員手一伸，卡拿來。

我遞上銀行卡，她眼皮一撩，住院一卡通呢？

我說，忘了拿，我給兒一科十號病房一床交，叫李小亮。

交五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用力，那是自己在為自己鼓勁。

窗口里一陣噼噼啪啪的鍵盤響，眼皮又一撩，一床已經(jīng)出院了，昨天下午出的。endprint

我不由得瞪大眼，我說，你再給好好看看，哪能出院呢，病重著呢。

出了。你這家屬咋當?shù)?，家里孩子出沒出院你不知道？

好看的雙眼皮瞪我，職業(yè)性地訓(xùn)斥。

我轉(zhuǎn)身就跑，好多好多的病人，扶老攜幼的，歪歪斜斜的，齜牙咧嘴的，紛紛從我身邊擦過，我知道，我正在把好多人的病痛和貧寒甩在身后。我跑得耳畔起風，小風呼呼地刮著，我說，傻女人你急啥啊，娃那么嚴重，咋能出院呢，沒錢也得想辦法啊，我這不是趕來了嘛。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一刻的我有多卑鄙。當聽到窗口說已經(jīng)出院，我知道自己猛然舒了一口氣，心里壓著的那塊石頭被人揭開了。盡管我心里不愿意承認，但這是真的，我已經(jīng)在為自己找辯詞了，不是我不幫她，而是他們自己要離開的，我都把壓箱底的錢帶來了，他們卻已經(jīng)出院走了，不是我昧良心，而是他們不給我補救的機會……

我明知道他們已經(jīng)走了，還是首先跑進了十號病房，我像個父親一樣去看自己的兒子，像個男人一樣去看自己的戀人，我沖進十號病房，我說，今天好點了嗎？

一個小女孩坐在床上玩手機，手機是蘋果，粉色的外殼上鑲滿了亮閃閃的鉆，小女孩肉不乎乎的手背上扎著輸液管子。

沒錢住，回去了。

對面的老婦人倒是還在，她看我一眼，神色木然地說，你們兩口子心善，你媳婦昨兒又給了五十塊錢。煙四花感動得很，臨走抹眼淚呢，我也把女兒給我買的一個汗衫送給她了，我嫌太紅了，我穿上人笑話哩，煙四花穿有點寬，她太瘦了，但她很高興……

她咂巴著嘴，啰啰唆唆地敘說。

我愣愣地看她，我覺得這老婦人好奇怪啊，她為什么要把這樣瑣碎的事告訴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呢。

我不甘心，又去醫(yī)生辦公室，我說，十號那個一床，叫李小亮的，咋出院了？

主治大夫是個中年男人，卻一臉未老先衰的滄桑，從電腦前抬頭，說早點治療還有治愈的希望，現(xiàn)在——他剎住不說了，因為他好像忽然想起我并不是病人的家屬，他搖了搖頭。

我賠著小心說，請問，這病能徹底根治嗎？看好的話，大概得多少錢？

其實我已經(jīng)用手機查閱了好多關(guān)于癲癇的資料，網(wǎng)絡(luò)上貼滿了或真或假魚龍混雜的說法，看得我一顆心一直往下墜，我好像要在大夫這兒抓住一點什么希望。

我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能徹底根治的病，不管是什么病。你信嗎？他問。滄桑的臉嘲弄般瞅著我，一臉皺紋像難看的花瓣，剎那間綻放。

我張口結(jié)舌。

那年剛來的時候我就勸他們?nèi)ゴ蟮胤娇?，他們不聽，硬是把娃給耽擱成這樣了！

可能見我驚呆的樣子有點可憐，他的口氣軟了，補充一般自語，不過堅持看還是有好處，至少能緩解一下。

就是個無底洞啊。我在心里感嘆，煙四花她攤上這么個兒子，不等于跌進了無底洞嘛，砸多少錢進去才算是個頭呢，一輩子都要跟上熬煎。

進了五號病房，兒子倒是精神飽滿，笑嘻嘻地纏著要我抱。

我一邊逗弄孩子，一邊偷偷看妻。她低下頭沉默的側(cè)影，尤其臉部的輪廓，特別像一個人，像記憶里的煙四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第一次見她就知道這輩子的人生伴侶注定要選擇她。

當年高二下學期開學才一周，煙四花家里來人要領(lǐng)她回去，說家里早就定了親，婆家催著娶人呢，能讓她在高中上一年半，婆家已經(jīng)夠?qū)捜萘恕?/p>

原來煙四花那個學期已經(jīng)不能來了，是她背著父母偷偷跑來的，學費自然交不上，班主任說，慢慢交吧，先跟上上課。

煙四花走的時候沒有哭，倒是笑著，笑著跟我們每一個同學擺手說再見，臨別的嗓音也是脆生生的，大聲說，再見，再見啦。

她走后我在自己的課本上發(fā)現(xiàn)了她留下的字，語文課本的第一頁，她用藍色鋼筆寫著勿忘我，沒有落款。我知道是她，她的筆體我一輩子都能認出來。我看著這娟秀的字跡，一點點回想她這些天的狀態(tài)，才慢慢明白她的心理，怪不得她常常和同學們爽朗地說笑，說著說著就忽然沉默不語了，坐在那里傻傻地發(fā)愣，好像魂不在了，尤其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更明顯。我以為是女孩子長大了，開始有心事了，是我們男孩猜不透的心事，所以我就沒在意。

有個晚自習后，教室里燈滅了，我懶洋洋準備離開，她照舊幫我整理課桌抽屜，她沒有跟以前一樣，一邊開心地麻利地整理，一邊嘮嘮叨叨抱怨我太懶，都叫她慣壞了。我也會樂呵呵笑著，很享受地聽著她抱怨。那晚她什么都沒有說，動作很慢，教室里走得沒人了，班長等不住把鎖子掛在門穗上也走了。

我聞到大家離去后驟然空下來的空氣里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味道。

我知道這感覺來自煙四花，但是我裝作啥事都不明白，我大大咧咧說，嗨，還不走，準備點蠟用功??？

她把最后一本書合上，摸了摸我的鉛筆盒，她肯定是想說什么的，卻沒有說，她說，走吧，再遲宿舍樓道要關(guān)門了。

那夜有月光，模模糊糊的一點，我送她，我們踏著單薄如夢幻的月光，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假期沒見，她好像長高了，肩膀呈現(xiàn)出圓弧狀，那彎曲的輪廓，有點流暢，有點圓潤，也有一點……美，對，是少女特有的美。

我們就那么分開了，我和同學們看著她走，她一直笑著走出學校，可是剛出校門，就哭著蹲在地上了，是她父親和未來的公公一邊拉一個胳膊，拖著走了。

然后，就嫁了，嫁到一個叫李家窩子的地方。

那時候我常常做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飛檐走壁身負神功的江湖大俠，我像喬峰胡斐郭靖楊過一樣厲害，我駕著輕功飛到了一個叫李家窩子的地方，我跟人打架，打啊打啊，所有人不是我對手，最后我勝利了，拉著一個女孩的手往回跑，我們跑啊跑啊，要去一個叫世外桃源的地方隱居，我說你別怕，有我在，你啥都不用怕，隱居在山水之間，我們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我打魚，你補網(wǎng)，我耕種，你織布，我們生兒育女，一輩子平安喜樂。

夜里做夢，白天郁悶，我知道自己不是俠客，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武功。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拼命學習。我郁憤地想，等我考上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有了足夠的本事，我一定去李家窩子找她，帶她離開，我和她一定要重新團聚。

這樣的夢持續(xù)到大學才算中斷。

爸爸，你為什么不高興，有人欺負你了？兒子充溢著奶味的聲音貼著耳朵問。

妻也注意到了，說，你沒休息好，還是最近太忙？咋看著魂不守舍的？

我壓低聲音說，老婆，要不我們?nèi)ムl(xiāng)里看看李小亮吧，那娃的樣子我這幾天都忘不了。我現(xiàn)在覺得吃飯喝酒是一種罪過，你不知道，我們接待一桌子至少上千元，一瓶酒不是一百多就是二三百，煙只上中華，還必須是軟裝，我們真是太造孽了。

我有意回避了煙四花的名字。

妻好看的杏眼眨了眨，她愛涂睫毛液，一對眼瞼上下的睫毛像結(jié)了花穗，有些沉重地拍打著上下眼皮，我知道她愛美的心性由來已久，就算帶兒子住院也不忘把自己打扮得精致一點。

妻想了想說，算了吧，誰知道他們住哪兒呢，有多遠呢，再說，我后面又給了五十塊錢，煙四花很感謝，說我們是好人。我覺得，這就夠了。

我想堅持說服她，李家窩子，這地址我早就刻在了心里，這些年一直忘不了。

為了避開某種嫌疑，我可以這樣跟妻提議，我們可以去醫(yī)生那里查啊，病歷上就寫著家庭住址。

但是，我遲疑著，沒有說。

妻看看我，搖了搖頭說，你呀，我知道你心善，看到可憐人就心里記掛?？赡悴皇钦f過嗎，這世上的可憐人成千上萬，我們只能適當?shù)貛椭稽c，哪有能力做更多呢？我們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啊。

我信服地給妻點頭，我覺得妻的理由很充分，很有說服力，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腦子里模模糊糊想著市區(qū)通往興華鎮(zhèn)的縣級公路，興華鎮(zhèn)通往羊皮子村的鄉(xiāng)級公路。羊皮子村通往李家窩子的又是什么路呢？那彎彎曲曲的沙子路有變化了嗎？我腦子里有些蒼白，有幾年沒下鄉(xiāng)了，我可以用來想象的根據(jù)是那么貧乏，怎么都支撐不起想象的熱情。

我把兒子抱起來，緊緊抱在懷里。

我感覺自己抱著一團空氣，整個懷抱里都空蕩蕩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