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只記花開不記年
■月下嬋娟
世間大抵沒有哪個人會不愛一株桃花,就像大抵沒有哪個人會不愛一場春天一樣。在我的故鄉(xiāng),桃花是安靜的,即便在熱鬧咋呼的童年,它也依然故我,柔靜地站在籬前或者院落,不言不語地開著。
許多年后有位叫陳少紅的導(dǎo)演拍了《新紅樓夢》,彼時寶玉和黛玉在假山石頭上讀《西廂記》,落紅成陣,桃花如雨。樹下花一般的妹妹伸手將那些阻礙視線的花瓣拂落。一轉(zhuǎn)念,我想起我那童年舊事里的王家哥哥,他隔空點我鼻子的手,在依依晚風(fēng)中捉住了幾瓣桃花,又捉住了幾許的天真無邪和青梅竹馬。
那時尚小,對時間沒有太過明確的認知,覺得過完了年,吃過祖母的菜薹炒臘肉之后就要開學(xué)了。每天吃過早飯,書包里放一個熱乎乎的咸鴨蛋,跑過相鄰的好幾戶人家,然后在王家的大門前停下,就站在王家的桃樹下,等那個眉眼清亮、輪廓好看又俊朗的哥哥出門。
王家哥哥高我一級,我方念“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時,他大概已經(jīng)會皺著眉頭嫌棄我拿蠟筆描的《小貓種魚》太過幼稚了。
王家哥哥接過我的書包,背在背上,然后牽起我的手跑下臺階。那是早春,桃花未醒,我與王家哥哥手牽手去上學(xué),一路上分吃一枚咸鴨蛋,蛋青很咸,蛋黃流油,我分給王家哥哥時,他只伸出舌頭在我手掌心舔一舔。
途經(jīng)的池塘里,青蛙日夜咕呱,柳條如碧玉垂在水面,柔柔擺動時,像標點符號又像樂譜的小蝌蚪仿佛受到了驚嚇,它們驚慌失措地散開,待發(fā)現(xiàn)是風(fēng)的玩笑后,又溫柔地搖著小尾巴聚攏回來。王家哥哥趴在岸邊的青草叢里,伸長手臂為我捧起幾只,養(yǎng)在一個玻璃瓶里。那些無所事事的春日,我可以托著下巴,在桌子前看蝌蚪慢慢長出四肢,最后不再可愛,如一枚胖逗號般沒了尾巴。
我日日都去桃樹下等他,看青色桃枝上的芽苞,如米粒般膨脹成一顆顆緋色的蠶豆,最后是粉紅的骨朵,在枝頭呼之欲出。而不知在什么時候,它們又齊齊約好似的盛開了,一樹明凈柔媚的粉,與東邊金色的晨曦一起,驚艷了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目光。
鄉(xiāng)村的桃花是不稀罕的,房前屋后、池塘水邊,隨處都可以遇到。而愛花如我,也知道桃花是不能攀折的。每一朵桃花后都有盼望的眼睛,呵護著自家的那些粉粉、紅紅、白白,期待在不久的將來,青枝上結(jié)出香甜的桃子??赏跫腋绺绮还?,他左看右看,挑最好的一枝,“啪”地折斷,讓我拿回去養(yǎng)在清水的瓶子里,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那是我對桃花最初的審美,后來亦未曾因為桃花的瓣瓣凋零而退散。
那時放學(xué)了同他一起做作業(yè),王家哥哥搬一條長板凳,我們在桃花樹下寫語文和數(shù)學(xué)。我討厭糾纏不清的阿拉伯數(shù)字,更厭惡數(shù)學(xué)試題中的雞兔同籠,苦惱的我咬著鉛筆數(shù)手指,算雞有幾只腳。漫天的霞光里,桃花無聲無息地墜落,堆積在作業(yè)本上,薄薄的,安靜、溫柔的幾瓣香。
村頭的池塘邊也有歪脖子的桃樹,大半的枝丫傾斜至水面,我們也曾在那里放過紙船。年少的孩子無從感知光陰流逝、花無百日紅的殘酷哲理,只將那些殘余的桃花瓣裝滿紙船,然后看它們隨流水潺湲,一路奔至遠方或者沉于有小魚出沒的池底。
我對于數(shù)學(xué)的悵然很快便被王家哥哥捉魚的興致打散,要知道,那時候水里的魚是極多的,同村莊里的桃花一樣多。聰明的王家哥哥回去找一個罐頭瓶子,在抽屜里翻出祖母的細麻繩,麻繩在瓶口繞一圈后系緊,瓶里放一些飯團,將布置好的瓶子放下水,然后我們凝神屏息,共同蹲守在桃花樹下的青草叢中。
昏昏欲睡的長日午后,我們傾聽著彼此清晰的心跳聲,等待一尾小魚能游入瓶中。王家哥哥總是比我心細而沉穩(wěn),他叮囑我切不可輕舉妄動。我在他輕輕的一聲“噓”中感覺到事關(guān)重大,便將那麻繩在掌中握到透濕也不敢隨便扯動一下。
桃花蔭里,村莊溫暖而安靜,遠處有小花貓追著一對蝴蝶打轉(zhuǎn),蝴蝶畢竟嫌棄它的愚笨,看它蠢不可及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zhuǎn)圈后,便放棄了這個玩伴。遙遠的地方有犬吠聲傳來,麥田里有野雞“咕咕咕”的叫聲,我惦記著小魚,一點睡意卻浮上來。
確乎不是很久,然而再醒來時日頭已經(jīng)西斜,楊大爺家的牛正從田畈上過,“哞哞哞”的叫聲驚醒了我。我翻身坐起來時才知道睡過去的不只自己,王家哥哥的外衣上有一片口水印子,那是我的杰作。讓我們睡意頓消的,是提起來的瓶子中真的有貪吃又笨的小魚。我與王家哥哥便不再關(guān)心裝滿了桃花的紙船最終飄去了哪里,我們捧著自己的小魚,在清涼的露水里走回炊煙裊裊的家。
小孩子是不覺得光陰倥傯的,像我故鄉(xiāng)的桃樹,它們只記花開不記年。桃花開過幾季,池塘里的小魚長成了大鯉魚,蝌蚪們年年都傻乎乎地問柳條去哪里找它們的媽媽,歪脖子桃樹老了,粗大的樹干上流出了亮晶晶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我與王家哥哥要面對一場分離,像我漸長的年歲里漸漸癡迷的書卷里寫的故事一樣,王家哥哥的爸媽要帶著他搬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我的心情不只是難過,比難過更復(fù)雜的情感漲滿我的心,而叫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為了遠行的鄰居而哭泣,似乎是一件說不通又羞恥的事。我在那棵桃花樹下,惶恐地感知我的生命里正在失去一些什么。盡管當日的我不知,后來的我卻再也不能擁有。
后來我亦搬家,住在有著古典柴扉木門的院落,門前一株桃樹,從村子里走過來要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路,花木扶疏,簡直曲徑通幽。年年春來,便是從這桃花枝頭知曉。如云如霞的花安靜、溫柔,像舊時的村莊一樣明媚、溫暖。
閑暇的時候,我搬一把舊藤椅,在花下讀書?!对娊?jīng)》里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女子,以花喻人的古人是個天才,但猶記得眉眼清澈的王家哥哥跟我說:“你像一枝桃花。”
我亦讀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記》:“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那是我童年的村莊,是村莊里這兒一棵、那兒一棵靜靜生長著的溫良的桃花樹。白天鳥鳴啁啾,夜里清輝脈脈,抑或星光閃爍枝頭。王家哥哥含笑折一枝,囑我用清水養(yǎng)在案頭。
“桃花塢裹桃花庵,桃花庵裹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桃花當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唐伯虎是風(fēng)流不羈的才子,也將這一株桃花愛得深切。我翻過去書頁,將在膝頭睡得呼嚕呼嚕的花貓抱起來,看它拱起脊背伸長長一個懶腰,然后跑過去與柴垛里嘰嘰喳喳的麻雀們斗智斗勇。
頭頂有桃花砰然墜下,如許多年前的一個春日,我和一個少年在樹下寫字,他轉(zhuǎn)過頭來,有俊朗的面孔,溫柔的眉目。
桃花流水窅然去,那是我再不復(fù)返的少年。
編·手記
那些唱過的童謠,在日光下緩緩地響起,在風(fēng)里飄散成無限的夏日回憶。我還記得那時樂此不疲玩樂整天的悠閑,還記得那時兩小無猜、嬉戲打鬧的親昵。有個知己與自己朝夕相處,一起長大,不知不覺成為彼此生命中天經(jīng)地義的一部分,無須盟誓,不必磨合。就算沒有成為怦然心動的初戀,也再沒有久別重逢的緣分,但那段熠熠生輝的童年時光,就如夜幕中耀眼的天狼星,依然足以溫暖無數(shù)人的夢。(By涼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