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涵
夏夜的日本庭院,光和影透過樹木的縫隙射在寂靜的地面上。偶爾一陣風,
吹得廊檐下風鈴響起很輕的聲響。正是這一剎那的銅鈴聲,反而襯托出夏日晚間,一種最極致的安靜來。這就是松尾芭蕉風格的「有聲比無聲更靜寂」 。
“靜”,是日本文化中一種并不難體會到的感覺。無論是川端康成《陣雨中的車站》無聲細膩的女子心理描寫,還是《雪國》開頭那種純白無跡,甚或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那種幾乎能讓人想象到貓爪無聲在街道上行走的狀態(tài),再波及日式設計中素白低調的審美取向抑或日本單色電影中無聲的隱忍,這個國家由表及里呈現出一股子靜氣。
日本電影《雨夜物語》劇照
美學家大西禮克認為,在幽玄中,與微暗的意味相伴隨的,是寂靜的意味。在這種意味中有相應的審美感情,如鴨長明所說,面對著無聲、無色的秋天夕暮,會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泫然淚下之惑。這種“寂靜的意味”,總使我一下子想起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東京物語》。這部影片用一種白描的手法,平實記錄了父母對子女濃烈、不求回報的愛以及子女對父母的涼薄和自私。面對這一沉重的主題,小津安二郎卻用一種“靜”的方式處理。他在這里體現的“靜”,是一種靜謐的隱忍,“靜隱”。而在影片大段的“靜隱”鋪排之下,是潮水般的暗涌。這或許是日本文化中“靜”所蘊含的巨大力量:在表面的靜之下,是一種更多層的積攢、更深層的爆發(fā)。
日本女性電影大師溝口健二的作品《雨月物語》中,“靜”是通過男主角十郎和妻子的對比中體現。陶瓷匠源十郎的妻子宮木持家穩(wěn)重、善良隱忍,可他卻被女鬼迷戀、廝混日久。之后,鬼迷心竅的十郎回到家中,發(fā)現宮木在如豆的油燈下縫補,沉靜的畫面緩緩拉升,像是靈魂隱隱的傾訴。這時,宮木的“靜”在十郎“動”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凄婉動人,但同時,又有一種悲涼的告別意味。果然,第二天醒來,十郎才發(fā)現宮木早已離世。昨夜的溫和安靜,不過是宮木的靈魂在做最后的告別。
日劇《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パンとスープとネコ日和),全面呈現出一個女人“靜”色調的故事。女主角亞紀子(小林聰美飾)是一個出版社編輯,某一日,她突然接到母親去世的噩耗,而她自己也遭遇了婚姻的失敗。與其他電視劇刻畫失婚女人哭天搶地的悲號不同,《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用一種平靜的方式處理。亞紀子沒有懦弱,反而是迎面接受了生活中的挫折。她辭去出版社的職務,將母親留下來的“食堂”(日本民間小飯館)按自己風格裝修成全木的清新風,并做起了自己熱愛并擅長的食物——三明治和湯。
這一部平淡精美的日劇,其中的“靜”,不僅表現在故事的情節(jié)——幾乎沒什么驚濤駭浪的跌宕起伏,“靜”還體現在其間隱忍、堅強、不浮躁的價值觀。劇中有一集,女主角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他在一座廟里當和尚。得知消息后她并沒有前去相認,而是一有空,就去弟弟寺廟里的廊檐下坐一會兒,一只貓跑過來,伏在她的膝蓋上。
《日本風雅》這本書中,說古典文藝美學范疇的“寂”是飄落中的葉子,它有三個層面的意義:“寂”之聲、“寂”之色、“寂”之心。那么,《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無論是在聲(量少的臺詞和不高的聲調)、色(清淡的顏色和簡約構圖)、心(女主波瀾不驚的心態(tài)),都完整印證了“寂”的意味。這也代表了日劇一種獨特的風格。同樣風格的,還有《深夜食堂》《海鷗食堂》《四重奏》《鴨川食堂》《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地方嗎》……
“寂”的三個層面的意義,“寂之聲”很好理解,即聽覺上的寂靜、安靜。那么,“寂之色”是什么意思呢?據王向遠在《日本風雅》中論述,寂色與“陳舊的顏色”在視覺上相近,但它并不是一種否定意義上的視覺評價,“寂色”是一種完全意義上的肯定評價,它是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陳舊之色”。水墨色、煙熏色、復古色,都可稱之為寂色。《伊豆的舞女》開頭,作為青年學生的“我”在陣雨中向天城山上艱難地前行,望著“深邃幽谷的秋色”,便很顯然是寂色的體現。隨后,當他望著“群山的形象分不出遠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見得混濁了,變成黃色,發(fā)出很響的聲音”。這些寂色又襯托出他當時沒有結識舞女前的煩悶。日本設計師岡尾美代子所著的《沒有動力的時候,一個人發(fā)呆也好》,用拍照和隨筆的方式,展示了諸多日本日常生活中的寂色。她對于“毛毛”的迷戀,買的“紅茶色大尺寸毛毯”“紫羅蘭色的套頭毛衣”“淺灰色毛拖鞋”,從質感本身展現出自身具有獨特品位的“寂”;展示的桃子醬、核桃醬、蔓越莓醬,讓人看到了她吃食上的“寂”。而“下雨天想喝咖啡”,則是一種“寂心”了。
日劇《愛吃拉面的小泉同學》劇照
“寂心”是一種抽象的精神姿態(tài),是深層的心理學上的含義。松尾芭蕉在《嵯峨日記》中說:“沒有比離群索居更有趣的事情了。”村上春樹的偶像約翰·歐文寫了一本《獨居的一年》。這些均表現出“寂心”美學。這種“寂”的生活,并非是要做一個苦行僧,而是為了更好地感知生命中的美與快樂。王向遠總結,“寂”是要淡乎寡味,在無味中體味有味。村上春樹在《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敘述了一種深山溫泉的禪意和夢境,其實是一種很典型的“寂”的意味,正因為極度放空,生命的真相才格外分明?!?0后”女作家青山七惠的《村崎太太的巴黎》,記述了一個寫字樓里普通但又奇異的清潔女工的故事。一個總穿奶油色工作服的村崎太太,染著一頭紫色的頭發(fā)。她長相非常平庸,但總喜歡說自己年輕時美麗;她做著低微的工作,卻總跟旅行社工作的“我”,說自己有朝一日要去巴黎。最終,村崎太太在幾個男子的追逐下突然消失在那座大樓,從此以后再沒出現。而當“我”重新坐在樓頂上她一貫喜歡打坐的地方,發(fā)現遠處那個黑色的小電視塔,果然有點像埃菲爾鐵塔。文章似乎在暗示,村崎太太對于巴黎的渴望,并非為了虛榮和面子,而是真誠的。小說中那種日本寫字樓寂靜清冷的色調,人與人之間的冷淡和疏離,以及最終結局的隱晦深刻,凸顯出“寂”意味非常濃烈的美學。
就像《日本風雅》中闡釋的,“寂”本身是一種超然的審美境界,能夠超越它原本具有的寂寞無聊的消極心態(tài),把“寂寥”化為一種審美。擺脫世事紛擾、物質、人情與名利等社會束縛,達到一種超然自我的狀態(tài),從而獲得一種靈魂上的灑脫和自由。江香國織的《寂寞東京塔》,敘述了一個中年女性和朋友的兒子相戀的故事。小說從男孩的視角敘述這一不倫戀,可是不知為什么,讀起來并不讓人厭惡和惡心。這和小說沉靜冷冽的文筆以及慢節(jié)奏的“狀況式”寫法,分不開干系。書中有諸多寂色調的天氣、環(huán)境的描述:“狹小昏暗的店鋪”“啤酒冰得很好”“黃瓜和海蜇的甜味”“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來”……無意中營造了作品“高冷”的氛圍,這一切使得肉欲被放在了一個高置的、精美的地位,少了一絲鄙俗,多了一絲氣質的甜美。
“靜”除安靜、寂靜、幽靜,還表現為一種日本人的“不變”。生魚片一定要放在檜木上切片,牛排一定要放在不銹鋼板上切斬,洋風建筑物和家具一定要用闊葉樹木材;傳統(tǒng)和風建筑與家具一定要用針葉樹,冬天時家里一周一定要吃一次鍋物,從泡菜壇子取泡菜時不得用直筷(自己的筷子),一定要用“菜筷”或“公筷”……很多規(guī)矩都是自古以來就這么傳下來的,直至現在的日本社會,一直沿用。
《孤獨的美食家》中有一集——我認為是“孤美”歷史上最有文化內涵的一集:五郎去米鄉(xiāng)新瀉,坐在米鄉(xiāng)的一間小飯?zhí)美铮灾毡咀詈么竺桩a地的米,他內心那種對于傳統(tǒng)的堅守和自豪,是突破表面的飽腹感的更深層的東西。最后一幕,當他站在廣闊的水稻田里吃下一個純粹的沒有任何裝飾的飯團時,是把日本這種“不變”的精神升華了。
提到日本對傳統(tǒng)的堅守,很多人一下就想到京都。人們對于京都的第一印象,似乎都是一座古都。外國人去游覽之前,總也預先想象著它如何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女子穿和服在這座城市里是多么熨帖。日本本國人也有此印象。鷲田清一在《京都人生》中說,日本學生經常組織的修學旅行,也常因為京都是“歷史城市”而作為目的地。但是,他卻認為“把京都作為古都”的這一觀點是錯誤的。
作為一個京都人,他說“像京都居民這么缺乏歷史意識的可謂罕見”。在他眼里,京都的堅守在于“京都人混淆了回憶和夢”。外地人看上去的所謂“歷史感”,其實正是京都人日常生活的現實,“分不清什么是希望、什么是過去的痕跡”。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靜”。正因為大部分地區(qū)的外觀沒有變化,才禁錮了歷史意識的覺醒,使京都人真正“活”在傳統(tǒng)。
京都的“靜”還體現在一種“引人陶醉的無政府性”,這也是京都風雅的核心。哲學專業(yè)出身的鷲田清一,在這本書中不僅介紹了非常具體的京都風貌,也有一些很抽象的哲學概念闡釋。他在第41~42頁論述了一種京都的“社區(qū)意識”,具體解釋了這種核心究竟是什么。“社區(qū)意識”,指各自身體的空間、視線在日常悠然交錯過程中所產生的一種意識。共度冷暖、風雪乃至災害,牽掛著彼此的辛苦,“是人們之間過剩的阻隔”。這么多年來,京都正是靠著這種團結緊湊的“社區(qū)意識”,使得這個古城在很多層面保持了它的傳統(tǒng),在這個高速發(fā)展的社會,更是難得。
相同的堅守還有日本的拉面文化。在日劇《愛吃拉面的小泉同學》,我們得以看見日本人對拉面的敬重和遵從。小泉是班里新來的漂亮轉校生。崇拜美女的同班同學大澤悠發(fā)現小泉同學很是神秘,一放學就急匆匆趕往某個地方。一次,大澤悠在拉面店“金色不如歸”門前全是男性的等位隊伍中,發(fā)現了鶴立雞群的小泉,從此揭開了小泉同學神秘的拉面之旅。在這部電視劇中,小泉對各拉面店歷史、做法、吃法、排隊等待時的習慣,如數家珍,并且在電視劇中,間接呈現了日本拉面愛好者自發(fā)維護拉面文化的集體氛圍。這部劇不僅可以讓人記下很多赴日旅游必去的拉面店,也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日本對拉面?zhèn)鹘y(tǒng)的堅守和保護。
〔參考文獻:《日本風雅》,大西克禮著,王向遠譯,吉林出版集團;《京都人生》,鷲田清一著,田肖霞譯,清華大學出版社;《菊與刀》,本尼迪克特(Benedict R.)著,陸征譯,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