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井憲次與《傀儡謠》：動漫里的能劇式哀情

王丹陽

1989年5月，日本漫畫家士郎正宗在講談社青年漫畫刊物《young magazine》周刊上連載起一部注定不凡的作品《攻殼機動隊》。

光從直搬過來的日語漢字來說，這部作品的名字足矣讓人費解，但它的英文譯名“Ghost in the Shell”就好理解得多，寓意是破殼而出的靈魂。1995年，動畫導(dǎo)演押井守把它搬上銀幕，成就了它的一代傳奇之地位。今年，派拉蒙公司的美版《攻殼機動隊》出爐，由斯嘉麗·約翰遜扮演的草薙素子恍然把人拉回20年前，那個只有靈魂是真實的義體人。

1.川井憲次近年來時常為中國電影配樂，作品有著濃重的民族樂特點

《攻殼機動隊》的背后，除了押井守，還有一個名字就是作曲家川井憲次。電影的成功讓兩人在80年代起就形成的御用關(guān)系更加牢固，就如同宮崎駿和久石讓一樣，押井守和川井憲次是另一對用漫畫界的話來說“神一樣的組合”。

現(xiàn)代都市的泛神主義

從東京市區(qū)一路向南，經(jīng)過一些略顯平蕪的風(fēng)景，來到另一片鋼筋水泥的叢林，品川區(qū)的新城建設(shè)方興未艾。聽說品川在20年前只是擠擠挨挨的小街町，可現(xiàn)在在大崎站下車，人正身處一個巨大的太空城般的建筑內(nèi)，各種空中走廊與商務(wù)樓連接，就如機器人的身上插滿天線，人在冰冷的機器的硬殼內(nèi)已經(jīng)找不到南北。我和川井憲次約了一個短暫的采訪，那天我很慶幸我早于預(yù)計時間一個小時出發(fā)，果然在那座太空城的肚膛內(nèi)重復(fù)上下了好幾回，在東京的陌生人，顯然是無法一時間摸透這個城市密密麻麻的機關(guān)的，一不好就卷入無形的閘門，身不由己地滑到另一個“次元”里。

就因為1995年那部電影里的《傀儡謠》，我萌生了想見到這位作曲家真身的念頭。在論壇上，有動漫宅把他奉為大神級的人物，確實，一曲《傀儡謠》讓人念念不忘20年，必得有神異之功。從他助理那里，我知道他每天要在錄音房里工作12個小時，他的時間是刻度化的，旅日30年的華人揚琴演奏家郭敏是川井憲次的老朋友，10年前他們一起合作《墨攻》的配樂就認識了?！罢宜錁返碾娪岸家抨犃?，他最近在歐美挺紅的?！?/p>

品川的天際線上佇立著無數(shù)簇新的大樓，東京的“高度”也是從如今的東京站開始慢慢向周邊畫圈的。村上春樹有一個短篇與品川有關(guān)，名為《品川猴》。小說里，一個住在品川的人妻突然總是忘了自己的名字，家中一個中學(xué)時代的掛脖子的姓名牌也丟失了，后來區(qū)土木公司的一個科長在地下水道里找出個會說話的猴子，該猴以偷人名牌為樂，總偷那些讓它心蕩神迷的女人的名牌……這個故事被收錄在《東京奇譚錄》里，這本故事集總讓人感到即使在東京這樣的都市，日本人的神靈觀還是那么淋漓充實，在高樓的縫隙間也是無處不能搭道場。

2.押井守拍攝的動畫版《攻殼機動隊》劇照（2004）

當(dāng)“傀儡”兩個字在中文的含義里已經(jīng)脫離了古義，在日語里它還是保留著木偶戲的意思?！翱堋比栽谌毡救思w無意識的文化心理中若隱若現(xiàn)，可能和能劇依然在上演有關(guān)。所以，《傀儡謠》的誕生本來就源于傳統(tǒng)文化之根，動漫讓傳統(tǒng)元素歷久彌新地凝結(jié)在主流文化里。也許，神靈觀在現(xiàn)代人的腦里揮之不去，才會有像《攻殼機動隊》和《傀儡謠》這樣的未來主義本位，卻又充滿泛神哀泣的動畫片。我在拜訪川井前，先是去了品川神社，瞻仰這個他從小玩耍的地方。

神社在御殿山山坡相連的一處臺地上，走上53個臺階，是一片林子，不大的神廟本殿就在林木掩映里，側(cè)邊有個映著松竹障子的戲臺，一切因無人問津而清幽。本殿邊上有個小神龕，從十來個密挨著的玲瓏的鳥居穿過就來到跟前，那過程就像童年時玩過家家游戲，簡陋卻充滿儀式感，就這么一小片淺短的橙紅，把神界與俗界分割開來。神龕里供著司掌五谷生產(chǎn)的“阿那稻荷神”，稻荷神在神譜里是名列前茅的大神。

每年6月5日到7日，品川神社會舉行例大祭，又稱北之天王祭的祭奠活動，各種小吃、游藝、玩具都會出攤，熱鬧得像廟會。最吸引川井的要數(shù)6月7日的抬神轎，動作會根據(jù)笛子與太鼓的節(jié)奏來變換，很多年后，這種音樂，日本人在神樂里稱“音頭”的東西就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

不衰的《傀儡謠》

神社外的東海道線本線已經(jīng)走過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個年代，1889年東京到神戶段開通運行，是連接當(dāng)時的江戶（東京）和京都的主要路線，而品川是從日本橋出發(fā)后53站的第一個站，成為重要商埠，是旅客來東京后第一個食宿地，沿線仍然保留很多小寺廟和神社，是個香火繁盛、神靈信仰堅固的街區(qū)。川井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如今，他的工作室在離家10分鐘的地方，一棟小巷子里的三層樓別墅，大鐵門嚴(yán)實地關(guān)著，讓人難以想象里面是個玩電子樂的地方。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從幾十年如一日的黃色染成了銀色，脖子上掛著根銀飾，看起來絲毫不覺年屆六十，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生活是從早到晚地在錄音房里度過的，在日本，這樣的電子樂制作人叫“棚蟲”。他從錄音房里走出來，一時間回不過神，講話又輕又慢，說起上一次來中國，是今年6月作為《繡春刀2》的配樂出現(xiàn)在宣傳會上，他上臺打起一個閑置著的大鼓。大鼓是他除了吉他和電子琴外最拿手的。宣傳以外，他不愛出國旅行，自認是個討厭麻煩的人，平日里連電影都不看，除了需要配樂的樣片。

《繡春刀》的導(dǎo)演路陽聽著他的動畫音樂長大，所以請他來配樂。但川井坦言，在日本，御宅族有時并不那么介意一個動畫片的配樂，所以在本國他更像個職業(yè)人。川井生于1957年，大學(xué)上的是東海大學(xué)工學(xué)部原子力工學(xué)科，但他說自己并不愛讀書，經(jīng)常逃課，逃到無路可逃了，就選擇退學(xué)在家里玩吉他。之后自己組建了樂隊，經(jīng)常為些廣告和電子游戲配樂，還拿了個獎，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走上職業(yè)化配樂道路了。他表示自己并不是學(xué)院派出身，至于很多中國動漫宅在論壇里說他后來轉(zhuǎn)向?qū)θ毡景顦返难芯?，他坦承并沒有，他根本不懂民族樂。

“若吾起舞時，麗人亦沉醉;若吾起舞時，皓月亦鳴響;神降合婚夜，破曉虎鶇啼?！贝ň还矠椤豆C動隊》創(chuàng)作了三首《傀儡謠》，最早的一首創(chuàng)作于1995年的電影版，音頭為太鼓和鈴間或一奏，突然引入一段叫“鬼音”的女聲合唱，以鶴唳般凄厲的聲線攝人心魂，尾調(diào)拖得很長，是動畫電影里從未有過的神樂風(fēng)格。相傳鬼音源自中國唐代，是一種如泣如訴的唱腔，是由女子清音模仿幽靈哀嘆的古老樂曲，在日本屬于祭祀范疇?！把壕刂付ㄒ谝魳分杏锰暮外彛矣X得光這兩個元素形不成旋律，太單調(diào)了，所以想如果能唱出來（就好了？）。”他說。

當(dāng)今日本三大動漫導(dǎo)演之一押井守（中）

“鬼音”在民謠里出現(xiàn)過，但一般是獨唱，可是川井弄來了十幾個民謠歌手唱起了合唱，套上一種引領(lǐng)作用的“音頭”（おんど）就開始唱了。音頭在不同的地域有分別，東京音頭、東北音頭、秋田音頭、秩父音頭……川井說他沒有特地學(xué)過，只是聽到一個起調(diào)，后來的旋律就在心里自然而然地流出來。這三首謠曲的詞，是他整天泡在圖書館里參考《萬葉集》寫出來的。

這位在80年代玩吉他，后來接觸電子樂的配樂家起先的夢想是做混音師，而不是編曲，他坦承自己“視譜”很慢，并不如科班出身的同行能夠同步讀譜演奏。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古典、爵士、電子搖滾樂等各種西方音樂形式統(tǒng)統(tǒng)扎堆在這個彈丸之國，披頭士非常流行，比如村上春樹曾寫過自己年輕時對西方音樂潮流來者不拒，零花錢統(tǒng)統(tǒng)用來買唱片，一有機會就去聽現(xiàn)場。走過那個時代的日本知識分子有太多西樂的發(fā)燒友，川井則更偏向法國流行樂，憧憬雷蒙德·勒菲弗（Raymond Lefebvre）、弗朗西斯·萊（Francis Lai），還有美國的伯特·巴卡拉克（Burt Bacharach）……

傳統(tǒng)日本邦樂、雅樂、神樂都是潛意識里的文化記憶。郭敏曾經(jīng)在《墨攻》中給川井憲次錄過揚琴的部分，她告訴我，編曲和研究不同，更多時候一個編曲家的成功在于一種先天的直覺和天才?！八梢圆欢顦?，但他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就像邦樂，春祭、秋祭、盆踴時街上隨處是跳和唱的，在這種氛圍中自然就有樂感?！?/p>

“縱使無月照日夜，虎鶇悲啼亦如昔，驀然回首百花殘，宛似心慰杳無蹤，新生之世集諸神?！边@是另一首謠曲的歌詞。歌詞里的虎鶇在平安時代是種合體妖怪，聲極悲愴，被稱為招魂鳥，日文漢字里寫成“鵺”。平安朝的《太平記》記載著這種鳥的模樣：陰歷八月十七日，皓月當(dāng)空的夜晚，突然從山邊飄來一大片的烏云，接著有怪鳥開始不停地啼叫，啼叫時會從口中噴出火焰。閃電也伴隨著出現(xiàn)，那炫目的光貫穿宮殿的竹簾，天皇嚇得不敢睡覺。

根據(jù)13世紀(jì)鐮倉時代的《平家物語》，虎鶇頭似猿，身體像貍，尾巴像蛇，四只腳像老虎……日本人喜歡把對異世界的恐懼具象化，所以在在日本美術(shù)史上，鬼怪橫行于世，且還平易近人。中古時代誕生的妖怪在江戶時期大幅增殖，在江戶街頭昂首闊步。那些妖怪衍生出新的故事并被圖鑒化。有頭是婦人頭、身體是青煙的枕邊人，有當(dāng)作手提燈籠的鬼頭、劈柴燒火的狐貍、隔障窺伺的骷髏……幽靈也被畫在掛軸上，在戲劇世界也很活躍。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以《神奈川浪里》聞名于世，他的《百物語》是鬼怪的百科全書。

鬼道上的末世情懷

很難想象一個玩吉他和電子樂出身的烙有“賽博朋克”（cyberpunk）印記的日本人能到傳統(tǒng)里挖掘一線曙光。川井憲次在2007年的作品音樂會上，壓軸曲就是《傀儡謠》。15個人的身著白色祭祀服、扮作神女的民謠合唱團，站在演歌式的舞臺上，身后就是樂隊，在劇場中儀式感極強地唱著尖厲、凄厲到要震破屋頂?shù)闹{曲。

日本人喜歡聽太鼓、鈴、三味線（三弦琴）等單調(diào)的聲音。日本寺廟里的青銅鐘并沒有和聲，但他們鐘情于這種單獨的清音，聆聽單個樂器本身的音色起伏，似乎能喚起一種傷春悲秋的季節(jié)性感官。樂器演奏間的停頓叫“間”（ま），如能樂中的小鼓、大鼓、太鼓，在交替的差異細微的音響效果中，存在一種“間”的作用;如《傀儡謠》中，鬼音似是踩著篤篤的步伐出現(xiàn)的，于無聲處驚起落下。日本人喜歡將高音和自然旋律做自然的間離，和諧交融反而成了一種幼稚。這里面一種不能用音程關(guān)系來表述的不協(xié)調(diào)的“空間”，就是“間”。

它的存在仿佛是為了讓下個音更生動，室町時代的能劇理論家世阿彌在《風(fēng)姿花傳》中特別論述過“間”，他認為一個演員在臺上動作定格的時候是最傳神的，“動十分心，動七分身”，凝固在咫步里的招式往往讓能量達到飽和。招式間的靜止、鼓與面具里的低吟的空隙，就叫“間”，這種“間”文化也許在“幽玄”“侘寂”里都是必不可少的元素。

這部《攻殼機動隊》電影中，本身就有很多仿真的街道畫面，刻畫環(huán)境之壓抑沉悶、言語之晦澀都與《傀儡謠》一同傳達出一種末世哀戚。即使從今天來看，它所蘊含的哲學(xué)高度也是超前的。2029年，高科技與信息化泛濫，使人可以通過義體的替換讓自己的身體不斷變得強大，可以通過身體上的接口連入網(wǎng)絡(luò)，隨時下載信息，甚至能夠進行全身的義體化，將記憶拷貝至電子腦?！半娮幽X”在提供便利的同時，也將大腦這一控制系統(tǒng)暴露在了網(wǎng)絡(luò)中，催生了新型黑客及犯罪手段。為了應(yīng)對非常規(guī)的突然狀況，政府成立了特殊的秘密部門“公安九課”。女主角草薙素子就是一個全身改造過的義體人。

在這部作品里，公安九課幾乎所有人都是“義體人”，他們的研發(fā)者和所有者就是政府。電腦里的黑客程序“傀儡師”宣布自己是一個真正的ghost（鬼，鬼魂），所需不過一具軀殼，而素子的義體在祭祀般靜謐神秘的唱腔中逐漸成形，抱膝漂浮于水中，并在一次次的成形中質(zhì)疑自己。作品中未來賽博世界的傀儡依然煥發(fā)著日本中古時代的哀世情調(diào)，在任何時代，日本人對于靈魂、精靈、生靈的情結(jié)都綿延不絕，這些ghost永遠有著身不由己的怨念。

能劇里面有“現(xiàn)在能”和“夢幻能”之分，可見來世今生的轉(zhuǎn)換，“夢幻能”的主題有點似中國的《臨川四夢》，都是鬧哄哄一世，最后寂滅成空，所不同的是能劇里亡靈就在臺上自訴身世，這在中國戲劇里是少見的。“夢幻能”的套路一般是一個旅人到達某地，遇到一個主人公亡靈附體的人，這個人開始以第三者口吻講自己的事;到了后段主人公以自己本來面目出現(xiàn)，再訴過去的場景。作為觀劇人，被層層代入后置身于亡靈的視角，生死無界。

押井守的這部《攻殼機動隊》，曾震驚好萊塢世界，西方人發(fā)現(xiàn)它里面的傀儡已超越一種簡單的教諭，不再是以人的全知視角來牽動傀儡的命運，最終給出善惡的教訓(xùn)?！豆C動隊》背離了人本位的視角創(chuàng)作，更像一出精靈道上的揭竿起義，素子作為可把靈魂裝進卸出的義體人，以非人的視角思考著人類的墮落和貪婪，并說著人話，“我的記憶屬個人獨有，我有我自己的命運，我雖感受到限制，卻能在束縛中伸展自我”。這就是這部20年前的作品的立場，導(dǎo)演在批判機械化冰冷的現(xiàn)世和建構(gòu)未來世界的奇幻玄妙時流露出的感時傷懷，就如同古代能劇、傀儡戲穿上一件人工智能時代的外衣。

在日本，押井守的地位與宮崎駿相當(dāng)，都是Japanimation（日本動畫）的代表，卻探討著截然不同的倫理困境，他以哲理的思辨和尖銳的審視形成自己的特點。《泰坦尼克號》導(dǎo)演卡梅隆看了《攻殼機動隊》后專門撰文表達對他的敬意：“押井守電影是先確立世界觀，再設(shè)置人物和角色，這在好萊塢是沒有的，他從內(nèi)部審視科技的發(fā)展，抱有反烏托邦情結(jié)……”電影中的背景設(shè)置是在廣告牌林立的香港九龍，繁華背后是一個高度控制的社會，各種監(jiān)視眼在空中盤旋，污穢的空氣、骯臟的河流和集市，傀儡們躲在堅硬的機械軀殼里橫行于世，思考著自己的未來。讓人想起現(xiàn)在的東京，盂蘭盆節(jié)時滿街的精靈舞——兩者都在同一片文化心理土壤上，一個是拼命往土里扎，一個是往空中發(fā)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