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不再孤獨

薩拉

我們從小學就在學校里接受不同老師的教育，但是到底誰是我們真正的老師？哪一位老師真正改變了我們的人生道路或為我們的人生指明道路并把我們培養(yǎng)成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這些問題是我開始寫這篇文章時就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的。不過，就心中早就有答案，我知道誰是我的老師，我人生中的老師。

一

上課時間到了！老師開門走進了教室，一進來就看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場景，讓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片刻之后，老師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拿起粉筆想了想，隨后在黑板上寫下了“馬漢不再孤獨”幾個字。

馬漢是小學二年級的一個小男孩兒。他只有8歲，但是從6歲半的時候就開始嘗到了生活的苦難。別的小朋友開開心心地背著書包去上課，他們每天都笑容滿面，休息的時候興高采烈地一起玩耍，回家的時候就嘻嘻哈哈地往家里奔跑。他們眼中的世界很美，像一個童話，從不知什么叫社會的殘酷。他們生活中最殘酷的事情可能也就是跟同桌吵吵，跟其他同學鬧鬧，但最后還是會手牽手的，就好像吵鬧的事情都不曾發(fā)生過似的，重新開始一起嬉戲。

但馬漢眼中的世界卻跟他們完全不一樣。他眼前的世界讓他傷心欲絕，他難過地拉著書包孤孤單單地低著頭慢慢地往學校走。那時候學校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他每天一看到學校那破破爛爛的大門口就寧愿遠走高飛，揚長而去，絕不想踏入學校半步。他心里一直希望能夠離學校的環(huán)境遠一點，他每次踏進學校的大院子里就馬上會找個角落靜靜地坐下來等著上課的鈴聲響起。他一邊坐著一邊以他所存在的世界的目光去審視其他孩子們的世界，他雖然開始羨慕他們每一秒的笑容，但對他本人來說，“笑容”這個詞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上課的時候他一般會找一個沒有同桌的位置坐下，因為他知道要是坐在別的同學旁邊，別的同學肯定會羞辱他、取笑他并讓他坐遠一點的。實際上，馬漢的“悲慘世界”就是從那天偶爾聽到有的同學開始悄悄地議論他開始的。有的同學說“要離他遠一點，他有傳染病”，有的笑著說“你看他沒有頭發(fā)，這么早就光頭了”，還有的說“他得了癌癥，馬上會離開這個學?！钡鹊鹊脑?。這些話讓他更容易去反復地想這些個問題：他的世界怎么跟其他人有如此大的差距？這個世界對他怎么這樣不公平？他的世界怎么這么悲慘？

馬漢是在6歲半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這個病導致他全部的頭發(fā)和臉上的毛發(fā)開始萎縮，直至全部掉落。但他住的那座小城市的醫(yī)生都不了解他的病情，也治不了這個病。他貧困的父母無錢讓馬漢轉入大城市的好醫(yī)院，也只好寄希望于所在小城僅有的醫(yī)療條件。隨后，馬漢的學習成績慢慢退步了。雖然他的老師了解到了馬漢的病情，但是沒想到會這么突然就影響到了他的生活和學習狀態(tài)。慢慢地，老師也聽到了別的很多同學開始議論馬漢。

二

在伊朗，男女生雖不同校，但我們都聽說過馬漢他們班的老師的事跡，也都知道這位老師。這位老師四十多歲的樣子，中等身材，身體健壯。老師臉盤圓圓的，稍有皺紋，面孔看起來十分嚴肅。他名為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出生在庫爾德斯坦的一個叫馬里萬郡的城市。當時，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先生是馬里萬郡小學二年級的老師。他每天一臉嚴肅地走進教室，嚴厲的目光從他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閃爍而出。第一次上他的課的話會被他那嚴肅的眼神嚇倒。但是當他一開口滿臉笑容地跟孩子們說一聲“早上好”，他那副嚴肅的臉再也看不出什么嚴肅了，感覺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僅僅一個笑容把整個嚴肅的臉變成了一個體貼溫柔的關心孩子們的模樣。實際上這張嚴肅的臉的背后有著一顆善良的心靈。這顆善良的心靈就變成了馬漢走出困難的翅膀。

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先生已經有23年的教學經驗了，而且在這23年中他積累了不少經驗并了解到了孩子們的不同心理和心情。他從馬漢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了悲傷與痛苦，并開始多多關注馬漢，多想辦法讓馬漢脫離痛苦。但是，孩子們的內心世界沒有我們大人想象的那么簡單，讓馬漢從他的孤單悲慘的小世界勇敢走出來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個事情必定會讓每個人去想老師怎么能改變這個孩子的狀態(tài)，怎么能把這個已淹沒在痛苦中的小孩子救回來。這個對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來說是生活帶來的一份考驗。不是每一位老師都能夠成功地走出生活給他安排的這份考驗。只有在這個情況下我們才能想到老師這個職業(yè)不一般。

三

暴力嚴肅與溫柔體貼是老師的兩個選擇。有的老師選擇嚴肅解決，而有的從未給孩子看過他們一副可怕的臉。教學不是簡單的備課、講課、查作業(yè)，而最重要的是在講課的同時也讓學生變成更好的人，學會怎么做一個好人。并且，學生有時會當老師的老師，老師也是可以從學生身上學到東西的。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完全可以選擇冷眼旁觀，不管馬漢的問題，上課時一絲不茍地注意他的作業(yè)，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退步就毫不留情地生氣甚至訓斥，但他當然也可以很溫柔體貼地找出導致他學習狀態(tài)下降的原因并從根本上去解決。

我心目中的詩人蘇赫拉布·賽佩日關于老師暴力和嚴肅的行為寫過很美的一段詩，這首詩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告訴我什么是真正的老師：

我感到很困惑與悲傷，

我對自己說：

孩子們又懶惰脾氣又壞

他們低估

他們的作業(yè)……

今天我得打一個孩子，得皺眉頭

一點也不許笑

這樣他們就會怕我

他們就會順從我……

我拿了一把尺子，

在空中搖晃

孩子們的視線跟隨著尺子，到任何方向他們都看。

“把你們的作業(yè)放在桌子上，快，別耽誤時間！”

第一個寫得很完美

第二個字寫得很難看

我對他大聲吆喝

第三個開始顫抖endprint

好??！好??！終于找到了！

獵物終于陷入了陷阱

這么快就被抓到了

哈桑的練習本丟了

他看了看這邊的桌子

他看了看那邊的桌子

“孩子你在哪兒？”

是的，老師，我在這兒。

他仍然在不停地顫抖

“你真變成了個懶惰的孩子！”

“我的練習本真的丟了，所有同學都看到了”

“我真的把作業(yè)寫了老師”

我抬起了尺子，我想打他的手掌心。

他掙扎著

當我看著他

他痛苦地呻吟了

他臉頰的一側被打紅了

他嚶嚶啜泣了一會兒就沉默了

他依然在哭

但就像一個冷靜的人，不呻吟，不出聲

突然罕朵拉在我旁邊彎下了腰

在一個靠墻的桌子下

找到了一個練習本……

他說：老師，就是這個

哈桑的練習本

我一看就發(fā)現(xiàn)寫得很完美，寫得很好看

我淹沒在羞辱的心情中

那欺侮壓迫的尺子，好想把我的心點燃了。

他臉上紅色的部分慢慢地出現(xiàn)了青紫斑點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了

哈桑、他的父親和另外一個男的

往我的方向走過來……

我感到很慚愧和憂慮

我等著他開始說話

要么抱怨訴苦

要么可能跟我吵架

我一直在想……

他的父親打個招呼了

他說可以幫我一件事嗎？

給哈桑請個假今天跟我走

我問怎么回事拉赫曼先生？

他說：這個笨蛋孩子

當他從學校走回家時

摔到地上了

這個漫不經心的孩子，

也有可能打架了

就編了個故事了

他眉毛下和眼睛的一角

都已經腫了

我們要把他帶到醫(yī)院去

請您允許老師……

我的目光落在了孩子的眼睛上……

我淹沒在痛苦中

我感到很慚愧的一名老師

但這個小的孩子

就這樣給我了很大的教訓

也沒用書和本子和作業(yè)……

我那么的小

他那么的偉大

都沒跟父親說

我因為生氣對他做了什么

問題都存在于我的身上是因為我一直不知道

我是從那天起才變成了真正的老師

他教了我一堂很美麗的課

那就是憤怒的那一刻

不要在心里做出決策

不要在口頭說出命令

也不要懲罰

或者問自己為什么我要生氣了

要是用溫柔慈愛的心靈

能解決困難

暴力永遠解決不了困難

暴力永遠解決不了困難

暴力永遠解決不了困難

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有可能讀過這首詩，有可能在這23年教學經驗中體會到了暴力解決不了困難。馬漢的老師有一顆善良的心靈，而這個善良的心靈已有兩年一直在想如何解決馬漢的問題。他的眼睛和心靈中都充滿了對馬漢的關心和慈愛。

馬漢的病不但傷害了他虛弱的身體，也奪走了他的頭發(fā)和他淘氣的童年時光。更讓人傷心的是他的精神也受到了傷害，因為他感到了自己“與眾不同”。同學們欺人太甚更讓他感到無可奈何。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聽到了孩子關于馬漢的悄悄話時心如刀割，他在這么長時間的教學經驗下卻怎么也想不出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老師每次感到很焦慮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句話來：“船到橋頭自會直”，然后就稍微安慰自己，但最近他急不可耐地想找出一個擺脫困難的出路。他想跟馬漢聊一聊，但經過了他和馬漢以及其他同學長達兩年的相處，最終也沒能把馬漢“與眾不同”的想法改變。

那天下課之后，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心里空蕩蕩的便帶著那絕望的心情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突然間路過了一個書店，他停下來透過商店的櫥窗想看看書。剎那間他在櫥窗上看到了自己的鏡像，并開始很仔細地打量自己。那天他穿著庫爾德的服裝，寬松的褲子和白色的上衣，系上了粗粗的棕色腰帶，再披上了個黑色外套。他再仔細看他那副模糊的臉，發(fā)現(xiàn)了在學校的整日忙碌已經影響到了他生活的節(jié)奏，都沒有閑暇照顧自己的生活，甚至連剪頭發(fā)、整理胡須的時間都沒有了。他蓬頭垢面的樣子讓他想去理發(fā)店修一修頭發(fā)和胡須，但突然間一個想法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了。瞬間那副嚴肅悲傷的臉喜笑顏開，他欣喜得像一個已從困難中被救出來的人似的向家里跑去。他終于找到了解決馬漢問題的辦法。到家以后連打招呼也沒打，他就急急忙忙的進衛(wèi)生間換了衣服。他從衛(wèi)生間的柜子里拿了個推剪，在鏡子里好好兒看了自己一眼。他的目光閃亮，心里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他沒有猶豫，從額頭開始一直剃到后腦勺，一邊剃頭一邊想象明天孩子們看到他沒有頭發(fā)時會有什么表情。是不是這樣馬漢就不會感覺“與眾不同”了，是不是同學們再也不會取笑他了？剃完之后一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全家人就大吃一驚了，都不敢想象他突然間怎么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但他們打破砂鍋問到底也沒有得到答案。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只告訴他們耐心等待，明天自然會知道原因。

四

第二天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喜氣洋洋地踏進學校的院子，他那天開心地覺得世界一瞬間變得特別美好，好像從未悲傷過似的。

“叮鈴鈴”的上課鈴響了，學生們都爭先恐后地跑進了教室，馬漢卻是慢慢地等大家都進來了以后才低著頭走進教室。班級里的同學都吵吵鬧鬧的，教室就像菜市場一樣。當老師打開教室的門時，同學們都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鴉雀無聲地看著老師的臉！同學們都被老師的頭發(fā)驚呆了，他們都不吭聲，只目瞪口呆地一邊看老師，一邊看馬漢。馬漢悲喜交集，又感到驚訝，又因為終于有個人跟他很像而變得高興起來。馬漢和學生們不用問就都知道老師是為了馬漢才這么做的。那天同學們學到了一個在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比數(shù)學、文學之類的課程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仁愛”“同情”和“友善”。 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終于大功告成了，他把那些對馬漢冷漠無情的、不屑一顧的、高傲自大的孩子改變成了有惻隱之心、同情他人、哀矜勿喜的孩子了。馬漢的狀態(tài)在一段時間內改變了不少。誰也沒想到僅僅一個剃頭發(fā)的舉動會對孩子們有這么重要的教育意義。

一個月就這么開心地過去了，寒冷的冬天慢慢地離去，而春天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馬漢的身邊。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的這個舉動使一些媒體開始關注馬漢的情況，庫爾德斯坦省長決定幫助馬漢，把他送到德黑蘭的醫(yī)院做進一步的檢測與治療。最值得贊揚的是他周圍的同學和老師的舉動，讓馬漢把自己的病徹底地忘到了腦后。

“叮鈴鈴”的上課鈴響了，穆罕默德·阿里·穆罕馬迪老師打開了門走進了教室，但是今天的教室跟他在過去的23年中所經歷過的完全不一樣。老師欣慰地感受到了那不可思議的場景，他把手伸出來摸了摸每個同學光禿禿的頭。他們全班都跟馬漢一樣了，他們全班為了再也不讓馬漢感到孤獨，都把頭發(fā)剃了。所以，這個感人肺腑的場景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拿了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馬漢不再孤獨”。

我一來中國之后就開始了中文學習，而我學中文的目的就是將來在伊朗當一名漢語老師。但是，老師這個職業(yè)并非人人能做，因為我一直很糾結該如何當一名真正的老師：嚴厲的？溫柔的？有寬容心的？善解人意的？愛批評學生的？我這么多年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而上面這個故事、這首詩就是我最好的老師，可以引導我去了解做什么樣的老師才好。我的老師不一定是我親自上過課的老師，不一定是在上課時傳授知識的那些老師。我知道，我的老師可能是一本書，可能是一首詩，也有可能是打動我的一位老師的故事?？偠灾逃以鯓幼鋈说摹⒆屛页砷L的，都可以是我的老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