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的獎狀

時下，城里人喜歡泡美麗鄉(xiāng)村、特色小鎮(zhèn)，看不一樣的風(fēng)景，品地道的土菜味道。黃花鎮(zhèn)的麻油飄香一條街也跟著火了，也不是家家都火，賣得最好的要數(shù)高舒舒家。這讓對門同行陳家媳婦不僅心存不爽，而且頗有微詞：“她不就是個賣相的嗎！你看她那騷樣子，天天站在門口，兩個大奶子露出來，專門勾引人去她家買油。”

這話傳到高舒舒耳中，她立馬放話給陳家媳婦：“有本事，你也把那兩個癟奶子甩出來，看有誰會買你的賬?！?/p>

陳家媳婦一時理屈詞窮，跟老公抱怨：“那小騷貨欺人太甚，你這個老不死的，就不能想點(diǎn)法子？”

老陳說：“你那兩奶子癟得像掛落著的面口袋，連我都不想碰，誰還會稀罕？！”

媳婦叫罵道：“你個老不死的，每次看對門那娘們眼神直勾勾的，恨不得用釘子釘上才過癮?！?/p>

老陳被媳婦罵了一輩子，早就習(xí)慣了，也不當(dāng)回事。誰知這一回，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驚叫道：“我有辦法了?！?/p>

媳婦一臉不屑：“看你這個熊樣，能有啥辦法？”

老陳道：“你還記得咱家那張獎狀嗎？”

“當(dāng)然知道，”媳婦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讓咱家倒霉的那張獎狀嗎？”

于是，兩口子的話題便回到抗日烽煙的那個年代。

當(dāng)時，國共兩軍同在黃花鎮(zhèn)地盤上發(fā)展，之間常會有摩擦，而且個個都是暴脾氣，一言不合就開打。本來新四軍駐在鎮(zhèn)上，抗日工作搞得熱火朝天。某日，特不省事的國民黨部隊瞅準(zhǔn)機(jī)會偷襲了“老四”。“老四”人少，但打游擊出身，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唄。邊打邊撤，有個身負(fù)重傷的兵跟不上隊伍，掉隊倒在路邊。老陳的爺爺外號“陳大個子”從門縫里偷看到眼前這一幕。

這新四軍傷兵不知是死是活？憨厚的陳大個子便跑過去看看，發(fā)現(xiàn)他還沒斷氣，便想：“老四”平時和顏悅色，對咱也不錯，不像“老大”橫鼻豎眼的；再說Ⅱ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么一想，老實(shí)巴交的他果真就將傷兵背回了家。到家以后，他很快就開始后怕了：此事要是讓心狠手辣的“老大”知道，全家定會跟著遭殃，必須盡快將傷員送走才行。經(jīng)打聽，“老四”部隊在十多里外的地方駐扎著。于是，趁黎明前黑暗的掩護(hù)，陳大個子和家人拾著傷員上路了，不料很快就遇上了國民黨便衣的盤查。不會說謊的陳大個子只好用錢來說話。對這份“糖衣炮彈”，兩便衣也不含糊，他們的對策是“吮了糖衣把炮彈扔回去”，二一添著五，兩人分了錢，直接把陳大個子給捆了，帶到鎮(zhèn)上去審。

大字不識一個的陳大個子老婆瞬間竟學(xué)會了“花銀子撈人”的套路，并且當(dāng)即付諸行動。經(jīng)高人指點(diǎn)，先把“老四”的傷兵送走，絕不承認(rèn)，這事就妥了。

本來都快支撐不住了，送走了傷員，陳大個子也有了底氣，一夜之間實(shí)現(xiàn)了從平民到英雄的轉(zhuǎn)變，跟劉胡蘭似的，打死也不說。直至新四軍取得黃花鎮(zhèn)保衛(wèi)戰(zhàn)勝利，他才得以回家。

接下來，他又?jǐn)偵洗笫铝?。某天，抗日民主政府縣長找到家里，還帶來了新四軍首長簽署的獎狀。陳家都是老實(shí)人，面對獎狀，他們不敢去接，因為誰知道它究竟是福還是禍呢？

縣長說，這可是新四軍首長簽署的，我只是代發(fā)，你們就不要客氣了。

這哪是客氣啊？陳大個子怕的是國民黨如果回來找他算賬，這事就成罪證了。不過，不接也不行，新四軍首長可是連鬼子見了都怕的角兒，他只好接了。

陳大個子接了獎狀，連續(xù)幾夜睡不好覺，最后只好把獎狀包好悄悄藏在了房梁上。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1946年，新四軍北撤，國民黨回來了。國民黨黃花鎮(zhèn)鎮(zhèn)長果然把陳大個子帶走了，讓他交出“獎狀”來。雖說新四軍給陳大個子頒發(fā)獎狀是全鎮(zhèn)公開的秘密，但公開的秘密也是秘密。有了上次打死也不說最終放回家的經(jīng)歷，這回他鐵定還要當(dāng)劉胡蘭。不幸的是，他的兩顆門牙被打斷了，又花費(fèi)了一大筆銀子才擺平此事。本來還算殷實(shí)的陳家，因為一張獎狀，被掃蕩了兩回，終于從富裕戶變成了赤貧。

化悲痛為力量吧！大不了從頭再來。憑手藝吃飯，靠人品傳家。陳家的麻油坊生意，居然一天好似一天。

眼看到了1949年，新中國即將成立。高舒舒的爺爺“高三皇帝”急著開始出手耕地。而陳大個子則認(rèn)為，這回翻身當(dāng)土地主人的機(jī)會終于來到了。為了抓住機(jī)會，他急吼吼地將所有積蓄都拿出來置了地?？粗乩镒聣殉砷L的莊稼，他樂了，恨不得逢人就說：“這回啊，咱老陳家真的要振興啦！”秋收到了，一大片金燦燦喜人的莊稼，看著心里頭都舒坦。收割忙不過來，陳大個子花錢雇了些人來幫工。

以前，陳家是討飯來到黃花鎮(zhèn)的，多少讓人有點(diǎn)瞧不上。沒想到如今個個對他刮目相看，客客氣氣，尊敬有加。混到這光宗耀祖的份上，陳大個子覺得特有面子，特有光彩。

然而世事難料，沒幾年光景，土改劃分階級成分了。陳大個子因手里有地、有雇工，遂被定為地主，成為階級斗爭的對象。批斗會上，他常常成為挨斗的“男一號”。而“高三皇帝”卻因為沒有寸土，遷到城里當(dāng)了居民，享受起了城市戶口的待遇。

一天，“高三皇帝”回鄉(xiāng)時正好遇上批斗會，不禁心里一震：要不是消息靈、出手快，今天頭戴高帽跪在地上的一定就是本人了。這么一想，他不覺暗自佩服自己的高明，甚至在心里為自己點(diǎn)了100多個贊，一高興，一激動，就多喝了兩盅。誰也沒想到，就這次“高三皇帝”居然喝死在老宅的酒桌上。

老陳夫妻倆回憶起這段塵封往事，唏噓不已。

媳婦說：“這是你家命不好，怪誰？那時你爹從房梁上拿出黃紙包的獎狀，我還以為是什么金銀財寶呢！”

老陳展開獎狀道：“你這就是婦人之見了。要知道，這東西過去不是寶，現(xiàn)在可真是件寶。革命文物是不是？我明天就把它裝框子掛起來，拍照發(fā)朋友圈，肯定火。”

如老陳所料，自打朋友圈發(fā)了這張獎狀，這事便傳開了。各路媒體記者紛沓而來，經(jīng)過妙筆生花的創(chuàng)作，新四軍唯一發(fā)給老百姓的“陳家獎狀”的故事，被傳得越來越遠(yuǎn)，影響也越來越大。

如今，這張掛在陳家油坊里的獎狀，真的成了塊金子招牌。不少游客慕名而來后，總想看看那張獎狀，聽老陳痛訴一番革命家史。拍照發(fā)朋友圈顯擺顯擺后，臨走時，還總愛順便買幾瓶小磨麻油帶走。

生意火了，老陳媳婦也變得神氣了。有一次，她沖著身材勁暴的高舒舒不服氣地嚷道：“你那胸再美，也比不上俺家的舊獎狀喲！要知道，你那是黃色的，打擊對象；咱是紅色的，政府獎勵。你別不服氣?。　?/p>

高舒舒“呸”了她一口，扭身回屋。

老陳勸道：“和諧社會，不帶這樣的?！?/p>

媳婦辯解：“誰讓她以前欺人太甚的，”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不滿地嗔怪道：“唉，我說你個老不死的，還幫她說話？你到底跟誰是一家的？”

鄒雷，一級作家、南京機(jī)關(guān)作家協(xié)會主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