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詞中夢意象的美學意蘊

⊙陳 靜［揚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9］

李煜詞中夢意象的美學意蘊

⊙陳 靜［揚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9］

李煜是晚唐五代時期著名的詞人，他的一生經(jīng)歷坎坷，造就了他獨特的詞風。本文通過對李煜詞作中的夢意象的內(nèi)涵進行分類分析，指出其中不同的美學意蘊，展示出李煜不同時期詞作的風格特點。

李煜 夢 美學意蘊

李煜，是帝王，也是詞人，后世評論家對其詞作評價都很高。明代胡應麟評其詞為“宋人一代開山祖”；清代陳延焯道：“后主小令，冠絕一時。”近代學者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崩铎狭鱾飨聛淼娜自~中，“夢”出現(xiàn)了十七次，由此可見，夢是李煜傳情表意的一個重要媒介。

夢是中國古代抒情傳統(tǒng)中極為重要的審美意象，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時期的甲骨占夢卜辭。在李煜之前就有大量詩人在其作品中使用夢意象，如唐代李白、李商隱等。到了李煜，深受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喜劇影響，其詞作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多反映男女情愛，輕松愉悅，后期則多表現(xiàn)亡國之痛，絕望哀傷。正是由于這兩種不同的人生體驗，李煜選擇了夢這個意象來表達自己的人生感悟。本文將李煜詞中夢意象的美學意蘊分為四個層面加以分析。

一、男歡女愛、離愁相思的朦朧美

李煜在亡國之前的詞風，受花間派詞風的影響，多寫宮廷生活或男歡女愛，語言不事雕琢，情感細膩婉約，風格綺麗柔靡。詞中多借夢來表現(xiàn)女子內(nèi)心的甜蜜、歡愉，還有一些詞句描寫分離的苦澀和相思之情，情感輕盈、鮮亮，表達含蓄、婉轉(zhuǎn)，體現(xiàn)出一種朦朧美。如《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p>

詞的上片主要描寫男子初入女子香閨，窺見女子睡容的情景。一個住在如同仙境中的女子，必定是如同仙女一樣美麗。“閉”字說明了情郎潛入的動機，開篇兩句點明了環(huán)境和人物的心理活動。接著，視線由庭外轉(zhuǎn)入室內(nèi)，情郎進院后，瞧見女子正在熟睡，烏黑的秀發(fā)，馥郁的繡衣，多么美好恬靜的畫面。另外，從“聞異香”可以看出情郎和女子之間的親密關系以及情郎對女子的濃濃愛意。下片寫到情郎進入屋內(nèi)，驚擾了女子的美夢。起始兩句中，寫“潛來”，寫“驚覺”，精細刻畫，生動活潑。這是情郎和女子調(diào)情的場景，雖是小心翼翼，但由于心中小鹿亂撞，碰響了珠鎖。這里的描寫隱約含蓄，而又生動準確。

再如《清平樂》：“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p>

上片開頭兩句即直抒胸臆，交代了李煜內(nèi)心的情感。與親人分別到現(xiàn)在，春天已經(jīng)過半了，由于內(nèi)心的相思愁苦，眼前的景色更勾起了傷心凄涼之感。后兩句接著寫道，臺階上的落梅凌亂地鋪著，一直站在院中，拂去了衣袖上的花瓣，不久又會落滿。一個“亂”字，既寫明了落梅傷春，觸景傷情之感，更重要的是點出了此時李煜的內(nèi)心亂如麻。下片寫李煜望著天空中的大雁，期望可以收到親人的來信，卻落了一場空，于是只有將思念寄托在夢中，可這距離太過遙遠，怕是在夢中也無法與親人相見啊?！皻w夢”點出了李煜內(nèi)心對親人歸來的熱切期盼之情，雖未直接寫想念之情甚深，卻婉轉(zhuǎn)地表達出自己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全篇李煜見景勾情，在惱人的春色中，借夢來抒發(fā)自己的離愁別恨，直抒胸臆中帶些婉轉(zhuǎn)含蓄，情感真切動人。

二、回憶往事、懷念故國的感傷美

被俘入宋后，李煜對未來感到深深的絕望，江山易主，身陷囹圄。他開始回憶往事，懷念故國，至少夢里的南國繁華依舊，車水馬龍，夢里的自己自由無拘，春風得意。只有在夢里，李煜才能得到安慰，尋得暫時的休憩之所。這時李煜的詞句中浸透著悲傷的淚水，語言自然凝練，意境深沉，凄慘壯闊。

如《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p>

李煜在《子夜歌》中寫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此首詞以“夢”為中心，寫回憶故國的愁恨和人生如夢的感嘆。開篇兩句直寫自己內(nèi)心的愁苦悲痛之情，“獨我”二字體現(xiàn)了李煜內(nèi)心的絕望孤獨，加深沉痛的感情，更顯凄涼苦楚。接著兩句，借故國夢來寫自己對南國往事的回憶，而今昔對比，反差巨大，更增一層感傷美。下片詞人提問“誰與上高樓”，自然無人回答，體現(xiàn)詞人孤獨寂寞之感。而后登高遠眺，遙望南國，發(fā)出人生虛無、幻夢一場的感嘆，凄涼中顯傷痛，迷惘中見無奈。這首詞較之于《浪淘沙令》中婉轉(zhuǎn)傳情的方式，更加直率地表達出故國之思?！按耸姿脊蕠?，不假采飾，純用白描。但句句重大，一往情深。”不過這兩首詞的共同點就是都傳達出了一種思鄉(xiāng)之悲，亡國之痛，哀婉凄涼，深沉悲戚，讀來令人傷心不已。了。時光流逝，春去春又來，而南國卻永遠也回不去了，一切就像是天上和人間之別。讀完整首詞，可以看出李煜從自己的生活出發(fā)，融入個人的情感體驗，把夢寫得哀婉動人，喚起讀者的共鳴，具有高度的藝術(shù)概括力。

三、逃避現(xiàn)世、假想解脫的柔婉美

山河易主，國破家亡，李煜每日都沉浸在悲痛、哀傷之中，于是，他便借夢來逃避現(xiàn)實，假想解脫，企圖獲得暫時的輕松愉快。至少，夢中的南國還是那么奢華靡麗，夢中的自己還是那么高貴自由。逃脫現(xiàn)實桎梏，陶醉于夢中美景，實則是無奈之舉，更添一層悲劇美。詞作語言不事雕琢，情感自然流露，詞風柔婉輕盈。

如《阮郎歸》：“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 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p>

“前段寫一任芳春虛度，無心欣賞、取樂。后段寫幽獨無偶，對景自憐”，上片兩句點明了時間是春日傍晚，“閑”字點出了主人公的生活常態(tài)?！奥浠@珊”說明已是暮春時節(jié)，也寫出了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慵懶無奈。只有醉酒，才能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殘酷，年華老去，容貌不再，感嘆青春易逝，自傷無人知。這首詞被認為是李煜中后期之作，此時李煜正面臨大敵，前途未卜，抑郁迷茫，頹喪無奈，借女子之夢委婉表達自己想要醉夢逃避現(xiàn)實的無奈之感，描寫細膩真實，生動自然，情感稍顯頹廢哀愁，格調(diào)不高，但表達含蓄柔婉，藝術(shù)技巧圓熟。另外，《浪淘沙令》中“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也表現(xiàn)了李煜借夢來逃避現(xiàn)實，假想解脫，貪得一時愉悅的無奈空虛之感。

四、人生如夢、命運難測的真摯美

李煜的一生充滿了戲劇性，本可以逍遙世外，揮灑筆墨，做個率性文人，無奈卻被命運選中，成了亡國之君。由于強烈的反差，身心受到折磨，李煜后期的詞作較之前期情感更加復雜，更加真摯感人。此時夢意象所表達出來的愁苦悲傷已從個體生命的感悟上升到社會人生的觀照，具有高度的藝術(shù)概括力和普遍的社會價值。

如《烏夜啼》：“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p>

詞的開篇是倒敘。昨夜風雨交加，簾幕擺動，燭殘雨漏?！捌鹱边@兩個動作暗示主人公一夜無眠，心情無法平靜。下片由敘事轉(zhuǎn)為沉思，一個“漫”字，表現(xiàn)出了虛妄之感，世事終究難料，無可奈何的情緒躍然紙上?！八銇怼倍郑瑢懗隽死铎险腔叵胱约旱囊簧?，悲喜交加，發(fā)出了人生如夢、命運難測的感嘆。因此只有醉酒才能稍微舒緩心情，可是借酒澆愁愁更愁。李煜人生的一大悲劇就是清醒地認識到現(xiàn)實的嚴酷無情，卻無法改變什么，這種無奈更讓人深感絕望。這首詞，李煜主要抒發(fā)人生的幻滅之感、空虛無奈之情，將自己的痛苦直接表達出來，細節(jié)傳神，情感真摯，意境深遠。另外，《子夜歌》中最后一句“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也是感嘆人生虛無，情感真摯，溢出詞句。

五、結(jié)語

李煜被稱為千古詞帝，其詞作中大量使用“夢”這一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由于李煜的一生充滿了戲劇性，前期生活平靜，地位尊貴，享受榮華富貴，其詞作題材主要為女子情愛和宮廷之樂，語言自然鮮明，詞風溫婉輕盈，多顯朦朧美；后期被俘入宋，主要抒發(fā)亡國之悲和慨嘆人生虛無，語言樸素凝練，題材擴大，情感赤誠動人，詞風沉郁，流露出感傷美、柔婉美和真摯美。

另外，李煜借夢來盡意，對后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如宋代許多詞人皆在作品中寫到夢：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分小耙箒碛膲艉鲞€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李清照《漁家傲·記夢》中“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等。

[1]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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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

[4]葉嘉瑩.南唐二主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03.

[7]唐圭璋.唐宋詞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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