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路區(qū)分出夜晚和白天

李存剛，七零后，骨外科主治醫(yī)師。長期致力于醫(yī)院題材的系列散文寫作，主要著有散文集《喊疼》、《從醫(yī)記》、《身體里的魔鬼》和《徙水流經(jīng)》等?，F(xiàn)居四川天全。

醫(yī)院家屬樓和辦公樓之間是一片狹長的隔離帶，一片由杉樹主宰的林子。隔離帶之前是一片荒地，長滿了蓬勃的雜草，家屬樓和辦公樓相繼建成之后，荒地里便栽下了杉樹，每到冬天或者醫(yī)院的后勤工人鎬除之后，滿眼枯槁的草色之上，規(guī)律地點綴著點點惹眼的綠，像一張色彩斑斕的巨型地毯，像一張草草繪制的闊大水墨；杉樹漸漸長高，那些肆無忌憚的雜草便被迫收斂起了良好的長勢，無可奈何地將大片的隔離帶讓位給了杉樹；密密麻麻的杉樹一年四季擎著綠油油的針尖樣葉片，擁擠著不斷向高處伸展，沒幾年光景，便長成一片茂密的林子，被濃蔭遮蔽的杉樹干上綴滿了經(jīng)年的枯枝敗葉，風起的時候，雨簾般無聲地墜落下來，即便沒有風，踩著厚厚的落葉穿林而過，頭頂和衣服上也都會綴滿金黃的針尖樣葉片。

杉樹林靠近醫(yī)院辦公樓的邊角地帶稀稀疏疏地長了些楠竹，想來應該是在醫(yī)院建成、荒地成為隔離帶之前長在那里了，也不知是誰、在什么時間栽下的。春夏時節(jié)，林子里冒出一根根毛茸茸的筍尖，在杉樹林濃密的樹陰下悠然地挺立著，往往是剛剛表現(xiàn)出良好的長勢，便被人在不被注意的時刻連根拔走了，醫(yī)院管理者不得不在醫(yī)院辦公樓和家屬樓進入隔離帶的地方，分別張貼了醒目的告示：“嚴禁盜采竹筍，違者罰款?！痹儆行鹿S冒出來的時候，便再沒見被人拔除過，那些新生的竹筍于是一天天無聲地往高處躥升，順利長到筍殼脫落，繼而長出淡綠的竹葉。但事與愿違，在茂密的杉樹林的遮掩下，那些勇敢地闖入林間的竹子紛紛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弱者身份，躲在高大林立的杉樹間，成了杉樹的陪襯，矮小的更加矮小，少數(shù)在后來的某個時刻突然躥高，卻無不腰身纖細而瘦弱，如果沒有杉樹依托，或者來一陣狂風，隨時都可能倒掉的樣子。

隔離帶的中間部分是一條逼仄的水泥路，從家屬樓到醫(yī)院辦公樓方向，走到盡頭左拐，沿墻腳不幾步就到了我工作的病區(qū)后門，靠右一側，則是醫(yī)院辦公樓的垃圾道口。水泥路起初是專為運送垃圾的環(huán)衛(wèi)車修筑的。垃圾車每天不到六點就載著環(huán)衛(wèi)工人來了，環(huán)衛(wèi)工人提著鐵鍬跳下車，一鏟一鏟地將垃圾鏟到車廂里，醫(yī)院辦公樓里總是住滿了病人，垃圾道口的垃圾似乎總也鏟不完。垃圾車是輛微型小貨車，車廂敞開的時候還可以看見環(huán)衛(wèi)工人的頭頂，車廂一旦關上，環(huán)衛(wèi)工人便成了隱身人，只聽得見車身后不斷發(fā)生的鐵鏟聲，看得見揚起的鐵鏟和劃著弧線飛向車里的垃圾，卻看不見環(huán)衛(wèi)工人的身影。即便如此，依然讓人禁不住擔心，在環(huán)衛(wèi)工人一下一下、不斷重復地鏟著的時候，會不會突然扭傷了臂膀或者腰身。鏟垃圾的一直是同一位環(huán)衛(wèi)工人，約莫五十歲上下，時間長些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擔心其實是多余的，一天一天，春夏秋冬，從沒見他缺席過。環(huán)衛(wèi)工人不停地鏟著，鐵鏟觸碰水泥地面發(fā)出清脆而尖利的聲響，穿過清晨靜謐的林子，一聲聲，清晰地傳到家屬樓里。

每天清晨，一聽到鐵鏟聲，我披衣起床的時刻便到了。于是一骨碌爬起來，洗漱后用罷早餐，下樓后拐進兩棟家屬樓之間的縫隙，路過杉樹林間的水泥路去往醫(yī)院。這時候，停放在垃圾道口旁的垃圾車已經(jīng)裝滿，大多數(shù)時候已經(jīng)開走，剛才用過的鐵鏟靠墻放著，滿頭大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赤裸著臂膀，嘴里叼著煙，揮舞著掃把，將垃圾道口殘留的垃圾一點不剩地掃攏，然后再次拿起鐵鏟鏟進腳邊的鐵制小筐里，垃圾道口周圍因此變得凹凸不平，卻總是干干凈凈的，像勤勉而細心的農(nóng)人剛剛翻新平整后的田地。

我有幾次看到過環(huán)衛(wèi)工人抽煙，那通常是在垃圾車即將或者已經(jīng)開走以后。他像一個終于完成某件艱巨活計的工匠一樣，如釋重負地提起鐵鏟輕輕地放在墻角，雙手漸次拍打著大腿和前胸的衣物，慢慢悠悠地走向杉樹林。杉樹林靠近垃圾道口的地方有一塊巨石，環(huán)衛(wèi)工人從巨石上抓住上衣衣領提起來，從兜里掏出煙，啪一聲點燃，一口接一口生猛地抽吸，像窒息患者吸取突然恢復順暢地吸入的空氣，濃烈的煙霧裊娜著，在環(huán)衛(wèi)工人眼前升騰而起，又繞著他的頭頂，一點點消散在杉樹林濃重的樹陰里。日長夜短的夏日，我路過林間小路去上班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垃圾道口周圍堆積如山的垃圾被清理過后重現(xiàn)出的凹凸不平的地面，清楚地看到環(huán)衛(wèi)工人抽煙，清楚地看到濃密的煙霧如何一點點升騰而起又一點點消散。如果是在冬天，頭頂天光朦朧，在兩邊高大豐茂的杉樹和楠竹的映襯下，林間小路像一條黑暗而幽長的洞穴，我看到的便只有一個越來越近、不斷閃亮的火星，像在漫無盡頭的黑暗隧道里陡然瞥見道口的亮光，像漆黑的夜里在茫茫山道行走時迎面而來的一道手電，光影閃爍著，忽明忽暗之間，因為明白無誤地知道了自己并不是這條路上惟一的行者，心里忽地覺出一股莫名的溫熱。

林間小路盡頭的垃圾道口連同各個樓層與之相連的傾倒口，后來有一天被同時封閉了起來，醫(yī)院辦公樓里制造出的大量垃圾統(tǒng)一改由清潔工裝進垃圾袋子，用三輪手推車運送到杉樹林里。垃圾道封閉之前，靠近辦公樓的杉樹林里筑起了一間小屋，四根金屬柱子分別緊依著路邊的杉樹干矗立，又通過頂端橫放的金屬桿相互連接在一起，頂部蓋上了透明的屋瓦。小屋除了靠里的三面壘砌了齊膝高的水泥矮墻，四壁空無一物，因此若要更確切一些說來，小屋其實算不上真正的小屋，頂多算是一個棚子，因此不管是從家屬樓去往醫(yī)院辦公樓，還是從相反方向走，一抬眼就能看見棚子下面堆積如山的塑料袋。棚子建成沒幾天，棚頂便堆積了厚實的杉樹和楠竹的枯葉，站在路邊仰望，透明的瓦片于是不再透明，光影暗淡的棚子里于是有了一點屋子的意思。

棚子下的塑料袋子絕大部分是黑色的，醫(yī)院里專門用這種顏色的袋子包裝生活垃圾，醫(yī)院里通常使用的還有一種黃色塑料袋，用以包裝源源不斷產(chǎn)生的醫(yī)療垃圾，醫(yī)院清潔工將其分門別類地打成包，黑色的袋子用三輪手推車送到杉樹林里，再由環(huán)衛(wèi)工人裝上車，運送到縣城遠郊的垃圾處理場焚燒，而黃色的袋子則交給醫(yī)院安排的專門人員運送到指定的地點，能焚燒的焚燒，不能和不適合焚燒的便丟進深坑掩埋起來。endprint

一包包、一車車黑色和黃色的塑料袋不斷運出醫(yī)院辦公樓，總是讓我想到一個人最終的去處。當必定會來的那一天不幸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這個人將被裹進一張白色的布單，在親人們期期艾艾的悲哭聲里，躺進事先準備好的棺材，或者被送上通往焚燒爐的傳送帶，一點點地，徹底地從親人們眼中、從這個世界消失。不同之處可能就在于包裹這個人的白色，以及親人們目睹被白色包裹的這個人之后理所當然的悲哭。很多事情是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比如垃圾成為垃圾后的焚燒和深埋，比如目睹親人離世后的悲哭，比如此刻面對杉樹林間的垃圾袋時我腦海中冒出的無端想象。

我并不是一個天馬行空的人，我的想象力一向羸弱而貧乏，但看著棚子下如山的黑色塑料袋，我眼前仿佛就看到這種高密度熱塑性樹脂被一車車傾倒在垃圾處理場，然后燃起一堆堆巨大的黃色的火焰。這時候，一定會有噼里啪啦的爆裂聲，讓環(huán)衛(wèi)工人誤以為是突然炸響的鞭炮，被火光映紅的身體于是條件反射似的躲閃騰挪著。這時候還一定會有風，吹著巨大的火苗東倒西歪，四處亂竄，一次次地讓環(huán)衛(wèi)工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我知道縣城遠郊垃圾處理場的大致所在，知道裝滿垃圾的微型車去到那里的大致路線，但從沒親臨過。我更知道小屋里如山的黑色垃圾袋一挨被裝進微型車，那里就將是唯一的去處。我內心里十分堅信，如果將我腦海里出現(xiàn)的場景告訴人們，幾乎不會有人提出異議。即便有人提出異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絲毫不影響這樣的場景一次次在我腦海里重現(xiàn)。

我每天清晨穿過林子去到醫(yī)院辦公樓上班，到了午飯和晚餐時間下了班，又穿過林子回到家屬樓。在我看似簡單而又風平浪靜的生活線條里，杉樹林間的小路既是我的去路也是歸途，我一天天、心安理得地走在林間小路上，我樂于這樣平淡而又平靜地消磨時光。

我注意到，大白天里和模糊的晨光籠罩下的林子是完全不同的。模糊的晨光下，一切都是朦朧的，包括樹影間漸漸明亮起來的晨光，包括環(huán)衛(wèi)工人疲憊而日漸蒼老的面影。到了白天，一切就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包括杉樹日漸粗壯的樹干、林子里地毯樣的落葉、棚子下的黑色塑料袋包裹的垃圾，當然，還包括林子里不時亂竄的耗子和不同季節(jié)里飛抵林子的鳥雀。我對鳥類的認識相當有限，出現(xiàn)在林間的鳥雀種類繁多，我只認得麻雀和紅嘴相思鳥，因為它們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兒時用簸箕制作的簡易捕鳥器里，成為我手里的玩物。而耗子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鄉(xiāng)下老家的谷堆和玉米倉日日夜夜都可見著它們大搖大擺的身影。有一天我讀到一本叫做《過于喧囂的孤獨》的書，在這本書里，捷克老頭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借助打包工漢嘉的雙眼，觀察過布拉格地下互相爭斗的鼠族。由此我想，可能世界上有人出沒的地方就會有老鼠。我也曾多次在位于宿舍樓五樓的家里和一樓的辦公室注視過林子，那感覺和走在林子里更是不同的。在辦公室的時候，站在玻璃窗前，一抬眼便能看見隔離帶邊角地帶的楠竹，看見杉樹日漸粗壯的樹干，而在家屬樓里，眼里只有一整片風起時隨風搖擺的杉樹綠油油的樹梢。由此我知道，無論是在林間，還是在一樓的醫(yī)生辦公室，甚或是在宿舍樓五樓的家里，我目力所及的，都不過是林子的一個部分，或者說是它的一個側面，而它的全部，我任何時候都無法看清。我還若干次站在五樓的家里注視過夜色籠罩下的林子。濃密的杉樹枝葉下面，宿舍樓和對面辦公樓里射出的燈光相互輝映著，讓我恍惚覺得是站住足夠高的高處，俯瞰某處尚不為人知的仙境，耳邊是宿舍樓里斷續(xù)響起的同事和家屬們瑣碎的談話聲，有時候高亢得像是在吵架，有時候輕得像耳語，偶爾還能聽見樓道里同事醉酒之后爬樓梯發(fā)出的搖晃的腳步聲。辦公樓里的聲音通常模糊而輕飄，像隔著遙遠的天際，冷不丁地，就會聽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大白天在病區(qū)的時候，我時常近距離聽到這樣的叫聲，它來自某些個被病痛折磨得不堪忍受的患者，此刻隔著茂密的杉樹林、隔著若有若無的風遠遠地傳來，既動人心魄，又讓人悚然。最讓人驚奇的是農(nóng)歷的七月十三之夜，這天通常被人們叫做中元節(jié)，而我們管它叫月半。每到這天，宿舍樓里的同事總是早早地吃罷晚飯，一挨到夜色降臨，便不約而同地抱著大把的紙錢和香蠟，去到杉樹林間的路旁，點上香蠟，燃起紙錢，夜晚靜謐的林間小路上于是亮起一堆堆的焰火，原本藏身于樹影間的林間小路于是閃爍在眼眸里，恍若通天的街市。我從百度里知道，農(nóng)歷七月十三又被人們稱為鬼節(jié)，據(jù)說是地藏王的生日，現(xiàn)在，我們當它是又一個祭祀先輩的日子。

一天中午，我下了班，從位于一樓的醫(yī)生辦公室里出來，走過長長的走廊，要到病區(qū)后門的拐角時便感覺有個人在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我?guī)状闻み^頭去看，走廊上人潮洶涌，大多是我認識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見我不斷扭頭往身后看，他們紛紛詫異地微笑著，開口和我打招呼。我只好收回自己的目光，和往常一樣目不斜視地往回走。很快便步入了杉樹林，在我前面，有幾位同事的背影先后經(jīng)過杉樹林，拐過家屬樓下的拐角，隱沒進了家屬樓的某些樓層里，而在我身后，那個身影緊接著閃現(xiàn)在病區(qū)后門的鐵門后面，我猜想那有可能是比我下班還遲的哪位同事，我在陽光照耀下樹影斑駁的林子里等著他靠近，可我一停下，那個身影便也停下了，接著還彎下腰去，似要撿地上的東西或者是系根本沒脫落的鞋帶。我邁步繼續(xù)向前走，那個身影跟著直起身，小心翼翼地跟了上來。我索性在林子里站定，瞇著眼使勁盯著身后，我想看清那個人的面孔。我有不算太嚴重的近視，卻習慣了只在辦公室的電腦前和在家里讀書看報紙看電視時才戴上眼鏡。那一刻我不免有些恨自己的近視，更恨自己出門不戴眼鏡的壞習慣。模糊的視線里，那個人側了一下身子，瞅著路邊的一棵矮樹，手掌托起樹上的綠葉，似要分辨出葉片上的紋路。至此，我是徹底地明白了，我像諜戰(zhàn)片里常常可見的地下工作者一樣被跟蹤了。問題在于，我不知道為什么被跟蹤。我日日接觸的無非是病人和他們的家屬，以及同在醫(yī)院里工作的同事，而后者已經(jīng)被否定，但從那個人機敏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有一副健康的身體，不是個病人。我想到了諜戰(zhàn)片里為數(shù)不多的成功擺脫跟蹤的人，我想此刻我只能逃離，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離開現(xiàn)場。這么一想，腳下的步子已然邁開，像月光下奔跑的賊，急切地頭也不回地邁過家屬樓下的拐角，然后一口氣沖向了五樓的家里。關上防盜門，又從貓眼里瞄了幾眼，沒發(fā)現(xiàn)門外有什么異常，我這才感覺胸口哄咚哄咚的，像壓著一塊沉重的巨石。endprint

防盜門是在我正鏟著鍋里的菜肴時被敲響的。我停下鐵鏟，敲門聲便停止了，我剛要繼續(xù)鏟動，敲門聲便再次更猛烈地響了起來。我只得關掉燃氣灶，仔細聆聽。這次，敲門聲一直固執(zhí)地響著。我趕緊丟下手里的鍋鏟，快步?jīng)_到防盜門前。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男子站在門外，正午的光亮從四周覆蓋著他的身影，又在我眼前映出一道巨大的陰影，讓我恍惚生出一種置身于陽光斑駁的杉樹林的錯覺。門一推開，青年男子不由得接連后退了幾步，一邊后退著，一邊遲遲疑疑地從懷里抽出藏在衣服里面的右手。我詫異地盯著青年男子，一只手撐著門框，另一只手死死地扣著防盜門扶手，以便隨時能將金屬防盜門關上，我想如果青年男子從懷里抽出的是菜刀，我只有關閉防盜門才能暫時避開其隨時可能閃爍而至的寒光，從而避免自己變成刀下的菜。

青年男子是在抽出手之后跪下去的。他從衣服下抽出的手里，握著的不是我所驚懼的大刀，而是一沓紙，他雙手捧著那沓紙，雙膝開始發(fā)軟，繼而彎曲，最后結結實實地跪在了我的家門口。

青年男子是為一個我曾經(jīng)的病人而來的。那是一個車禍導致的小腿骨折病人，青年男子是車禍肇事者。他很早就到了醫(yī)院，看我一直不停地忙這忙那，他說他不好意思打擾我，也很可能是他覺得要和我說的話、要做的事情不方便在辦公室里講。所以一等到我下班，他便跟上了我。青年男子攤開手里的那沓紙，指著出院證明書上的“三”字，那是那個小腿骨折患者出院時我開具的休息時間，他希望這個數(shù)字是“六”，最起碼是“五”或者“四”，他還說到了保險和賠付，這也就是他找到我跟著我來到我家門口后跪下來的直接原因。而他像諜戰(zhàn)片里的特務那樣跟著我，從醫(yī)院到家屬樓，不過是為了確定能找到我。

我不知道青年男子后來是從杉樹林還是走宿舍區(qū)的大門離開的?？雌饋?，他應該是事先就把一切都設定好了的，但他大約不會想到自己會空手而歸，更不會想到從我的家里出來會有兩條路可走。當他懷著滿心的失望離開我的家門口，下到家屬樓下的拐角，眼前突然呈現(xiàn)出兩條不同的道路時，是否有過片刻的猶豫和茫然？

站在防盜門后面，看著青年男子遲遲疑疑地邁開腳步走下樓梯，我想起了日日見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我覺得和盛滿垃圾的車廂后藏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一樣，我也是個隱身人。

我有幾次半夜里被同事的電話從睡夢里叫醒，迅速穿戴整齊之后，飛快地沖下樓梯，穿過杉樹林去醫(yī)院，可走到緊挨著病區(qū)的后門時才發(fā)現(xiàn)，杉樹林通往醫(yī)院的鐵門是鎖著的，我有些不相信這個事實，使勁搖晃著緊閉的鐵門，哐當當一陣激烈的脆響之后，我注意到了門柱上掛著的銹跡斑斑的大鐵鎖，我透過鐵門的縫隙拿起來看，這才確定鐵門是真的鎖著的，趕緊原路返回到家屬樓下，折身通過宿舍區(qū)大門沖去醫(yī)院。醫(yī)院里的緊急事情并不是天天都會有，過了好一些時日，我第二次被半夜叫醒，又一次興沖沖地沖向了杉樹林，等到了緊閉的后門，手扶冰涼的鐵門時才恍然記起。到第三次被半夜叫醒以后，剛走到家屬樓下的拐角，透過兩棟家屬樓之間的縫隙望見杉樹林，我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犯的錯誤，趕緊收住了繼續(xù)向前的腳步。從此以后，每每半夜里接到同事的電話，我沖下家屬樓，直接就奔宿舍區(qū)的大門去到了醫(yī)院。

從縣城北門搬來這里的最初幾年，我上下班走的都是宿舍區(qū)的大門。這和是否循規(guī)蹈矩無關，而是因為那時候宿舍樓和辦公樓之間的隔離帶還是一片荒地，滿地亂石間長滿了蓬勃的荒草，根本無法行走。后來荒地被平整，栽下了杉樹，為了便于垃圾車通行，又在荒地的中間部分修筑了水泥路，眼看著好些同事上下班時都走水泥路，我便也不再堅持走宿舍區(qū)大門了。

從宿舍區(qū)的大門去醫(yī)院的路其實也不遠：下了樓梯，往左，出門便是公路，沿左側走上一段，再左拐，便進入醫(yī)院住院大樓。路是一溜的水泥路，路邊有路燈照著，燈光算不得明亮，但足可以讓我夜晚經(jīng)過時看清雨后路面上亮汪汪的淺水凼。杉樹林間的小路上也時常分布著淺水凼，但兩條路之間的區(qū)別是顯而易見的，前者是一個大大的不規(guī)則“C”形，而后者是這個“C”形的起點和終點之間的直線。

如果這也算是一道選擇題，誰都知道哪個答案是最佳的。

但是，有了前面兩三次的經(jīng)歷，夜間需要再去醫(yī)院時，我就都徑直走向了家屬區(qū)大門口。有意無意間，一條路就這樣把我的夜晚和白天區(qū)分了開來，這不是文學作品里夸張的修飾，而是又一個確實存在的事實。

發(fā)現(xiàn)之前，我每天都面對著這個事實；發(fā)現(xiàn)之后，我仍將每天面對著這個事實，像面對時刻呼吸著的空氣，像這個事實本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