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濡尾
上期回顧:
朱尾深深覺得,這靖國公府跟她八字不合,才沒來幾天,又有兩個人在她眼前死去,她還被冤枉上了刑。不過陌少裝瘋賣傻救了她,還來親自給她上藥,似乎對她也很不錯。
唔,朱尾的小心思有點小雀躍。
“你不怕我殺了你么?”
深衣費力地咽下滿嘴干巴巴的饅頭渣,抗議道:“好了啦,你再繼續(xù)問,我沒法吃東西了。”
陌少果然不問了,挑起盤子里一棵綠油油的碧玉小白菜,一片一片地連葉帶梗吃得十分認(rèn)真。
那小白菜不過她巴掌大,顏色很新鮮,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深衣眼饞,忙將一整棵叼進(jìn)嘴里。
呸!
深衣她立刻扭曲著臉全吐了出來。
油鹽醬醋蔥姜蒜樣樣沒有,只用水煮了一下,這和吃一棵草有什么區(qū)別!
他是在作弄她嗎?故意吃得這么津津有味?
“陌少……你覺不覺得……很淡?”
“不?!?/p>
“……真的沒有忘記放鹽?”
“放鹽做什么?”
“……”
深衣突然覺得,他沒有反問:“鹽是什么?”,她已經(jīng)應(yīng)該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命運(yùn)了。
“沒有丫鬟的時候,你就吃這些?”
“有也一樣。”
“……”
敢情如今世風(fēng)日下,廚道不昌。中原女人的廚藝,竟然衰落成了這個德性。
深衣安撫地伸出腫腫的熊掌,用掌心拍了拍陌少的肩,滿意地見到他抗拒而又無處可逃的神色,豪氣干云地道:“放心吧,以后有我在,一定把你養(yǎng)得白胖白胖的!”
全天下,還沒有第二個人有你這樣的福氣哩。
知不知道你老爹為了求姑奶奶我做菜,下過老大的血本哩。
爹爹都看出來了,不滿地嚷道:
“莫飛飛!你這么多年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也就忍了。還想要老子的尾巴丫頭做媳婦兒,伺候你下半輩子好吃好喝?夢去吧你!”
于是,堂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靖國公莫七伯,就搖著大尾巴去跟爹爹獻(xiàn)媚了。
陌少冷漠地道:“不用?!?/p>
深衣瞪眼問:“為什么?我做的菜好吃得讓你想把手指都吞掉!”
陌少臉色倏然一變,右臂縮了下。
深衣雖然一向不大擅長察言觀色,這時也覺出了陌少不對勁。
似是厭惡、惡心,還有……痛苦?
可這話有什么不對么嗎?
他甚至連雞蛋也不吃了,收拾了就要走。深衣攔住他,問:“你干嗎去?”
“我下午要睡覺,不要來吵我?!?/p>
“……”
這人的臉變得比翻書還快。深衣滿腔熱情,卻碰了一鼻子灰,忽然覺得自己很沒趣。
他將出房門,深衣大聲問道:“那我下午做什么?”
手不方便,出不了苑子。沒有書,沒有人,沒有戲臺子……這不是要悶死她么嗎?
真是一刻鐘也待不下去。
陌少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沒事做?”
深衣點頭。
他的語氣變得很冷:
“你踢壞了我的草。一棵棵地扶起來。死了的,撒下種子,補(bǔ)上。有雜草,除去?!?/p>
緊接著,他將兩包草籽扔到她懷里。,一包艾草,一包青蒿。
深衣驀地怒了。
:“你玩兒我呢!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野草,在琉球喂豬豬都不吃!你倒貼銀子給我我還嫌它們難聞呢!”
這些艾蒿在中原、琉球、扶桑隨處可見,生命力極其頑強(qiáng),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他居然責(zé)怪她踩壞了這些不值錢的破草!
陌少緊繃著臉,面色白得發(fā)慘。,扭頭扶著門外的繩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漠漠陽光灑進(jìn)房里,像是冷的。
深衣發(fā)泄了一通,卻覺得不快樂。
把他氣走了,她反而隱隱覺得內(nèi)疚。,但是自尊心又容不得她去向陌少道歉。
“是你先對我不好的,要道歉也是你先道?!鄙钜潞藓薜刈匝宰哉Z,對著那個雞蛋犯愁。怎么剝呀!
她總算是體會到手有多重要了……也不知道陌少那右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午,陌少的房中悄無聲息,房門緊閉,果真是睡了。
廚房中他用過的盤、筷都已經(jīng)洗得干干凈凈,放在碗柜中。連著她用的,餐具總共只有三套,看來這苑中,從來就沒有超出過三個人。
廚房極其簡陋。臺子、柜子都造得不高,應(yīng)該是照顧陌少不能站立。鍋、盆、桶之類也偏小。,畢竟大了,他一只手也拿不了。灶中用灰保存著火種,煨藥的瓦罐大大小小有一堆,整齊地碼在墻邊。
深衣尋了半日,果然沒有找到任何調(diào)味料。僅有的食材,不過是一些白米、白面、雞蛋、蔬果之類。沒有蔥、姜、蒜之類的輔料,更沒有肉食。
這種感覺,就像是進(jìn)了寺廟的香積廚,一絲的葷腥也沒有。
深衣無聊地又去其他地方轉(zhuǎn)悠。外圍所有房間的陳設(shè)都和和陌少房中一模一樣,只是床上沒有被褥。若是記錯了方位,肯定會進(jìn)錯門的。
內(nèi)層的藥房她進(jìn)去過。另外有幾間緊鎖著門,鎖、門、窗子都十分牢固,深衣嘗試了許久也找不到進(jìn)去的法子。除了拿匕首硬撬,估計也沒什么別的途徑。另外幾間空的,今天早上被陌少燒了。
內(nèi)層之中的,又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池。池水清澈,卻深不見底。深衣忽的地發(fā)現(xiàn),整個一剎海,包括這個苑中池,除了水,便不見任何東西。
大戶人家明明都愛造園的,園中水域,往往都會種植荷花,堆疊湖石,亭臺水榭,好不風(fēng)雅。這靖國公府卻真是奇怪,占著這么大個一剎海,卻只用來關(guān)一個斷了腿的大少爺。
深衣坐在水池邊的大青石上,脫了鞋子,百無聊賴地在水中抖了抖腳。
忽然,她覺得腳上像有多腳的蟲子在爬。
,毛骨悚然。endprint
,抬起腳來,卻又什么都沒有。
深衣驚了下,又大膽地探腳進(jìn)水,果然還是有東西!
細(xì)細(xì)感受了下,她恍然大悟——
這里養(yǎng)了一池的七葉琴精!
七葉琴精如此稀有,這可是滿滿一池子的無價之寶啊!
能長這么多的七葉琴精,可見這兒水質(zhì)極好。池中水看起來是活的,應(yīng)該與一剎海相通。也就是說,這偌大的一片一剎海,都是可以直接喝的水……
深衣兀自出神地想著,沒有注意到有人接近,。
一雙玄色描金官靴踏在了她身旁的小徑上。
,她才愣愣地抬頭看去,驚喜地脫口道:“張公子?”
來人約莫二十六七年紀(jì),峻眉朗目,一襲天青錦繡圓領(lǐng)官袍襯得身形挺拔如劍,正氣浩然。
深衣沒料到這鳥都懶得來拉泡屎的湖心苑竟會有人來,還是個熟人。她連忙歡歡喜喜地把白瑩瑩的小腳丫子在褲子上蹭干了,趿拉著鞋子迎過去:
“張公子,原來你是個官兒呀!”歪著頭看清楚了那緙絲方補(bǔ)子上繡的白鷺,笑嘻嘻地道:,“還是個六品京官兒哪?!?/p>
這人名叫張子山。
入靖國公府之前,深衣尋四哥不得,轉(zhuǎn)而計劃吃遍京城。
結(jié)果在人多得有如過江之鮼鯽的升平樓,她這個身著異鄉(xiāng)之服、花錢大手大腳的小丫頭就被偷兒盯上了,還不止一個偷兒。
一個摸了她的錢袋,還有一個搶了她裝著船圖的小包袱,分道兒跑了。
深衣大罵中原賊子狡猾狡猾的,沖去抓搶她小包袱的那人。那人竟有些身手,泥鰍一般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深衣正急時,一名玄衣公子在前面將那賊子攔下,同那人交起手來。
見狀,深衣去奪包袱,孰料那賊子死不放手,竟把包袱皮兒給扯斷了。船圖散在地上還被踩了幾腳,氣得她不顧江湖道義,跳上去欲揍那賊子。賊子見勢不妙,落荒而逃。
深衣與那公子同時彎腰拾圖,一起身便撞了頭。
公子忙后退道歉,雙手將船圖奉還給深衣,垂目不多看深衣一眼,十分的彬彬有禮。
深衣揉著頭,暗暗贊嘆,這才是禮儀之邦的禮儀之人哪。
對著這樣一個有禮貌的公子,她斟酌著說話得文縐縐些才不至于嚇跑了人家她,便嘻嘻笑著說道:“我本不是中原女子,公子無須因我拘泥這些虛禮。公子出手相助,我當(dāng)好好答謝公子才是?!?/p>
對著這樣一個有禮貌的公子,她斟酌著說話得文縐縐些才不至于嚇跑了人家。
禮貌公子禮貌地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又拱手道,,“既然完璧歸趙,在下告辭了?!?/p>
深衣心道:哈,還真是四個字四個字說話的。
“我叫朱深衣,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還沒說話,旁邊的小二拿著賬單過來了:
“這位姑娘,一共是二十四兩白銀,煩請姑娘先結(jié)賬再用餐。”
“……”
深衣這才想起來她叫了一桌山水八珍,還沒付賬。
糟糕。
!深衣摸摸全身上下,除了一對珍珠耳環(huán),、一把匕首,、幾張船圖,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我的銀子方才在這里被偷了,我能先押這把匕首給你么嗎?一個月后我一定付賬?!?/p>
這把匕首是爹爹送給她的成年禮,乃南極玄鐵所鑄,價值不菲,別說抵這一頓飯錢,把這升平樓買下來都綽綽有余。
深衣萬分誠懇,小二卻是個不識貨的??粗@把烏沉沉的匕首,不悅地道:“姑娘,我們樓前斗大的字您不識得?概——不——賒——賬。再說了,您這刀上也不鐫字,我大天朝禁武令,不鐫戶籍的利器都是要被沒收的。”
深衣急了:“那我怎么辦?我就是沒錢,你難道要拉我去送官?”
小二一板一眼地道:“照我們升平樓的規(guī)矩,吃霸王飯的,要在我們樓里做工抵賬,一個月二兩銀子。我們東家是有身份的人,你也別想溜了?!?/p>
深衣心道:他奶奶個熊掌雞大腿……那豈不是要做一年的小工?黃花菜都涼了……難怪這小二看她這么不順眼,自已一頓飯吃掉了他一年的工錢。唔,以后要厲行節(jié)儉。
這時,卻聞那禮貌公子道:“這位姑娘的飯錢,記在我賬上罷吧?!?/p>
小二驚訝道:“???”
禮貌公子道:“就這樣罷吧?!?/p>
小二不平地看了一眼深衣,似是不滿意她有這樣的好運(yùn)氣。,才應(yīng)道:“是,張公子?!?/p>
總之,禮貌公子張子山,就這樣無奈地結(jié)識了她朱深衣。
她為了表示深深的謝意,硬是拉著張子山坐下來一起吃了那滿滿一桌子山水八珍——雖然,那都是他出的錢付的賬……
張子山看著深衣,目中迷惑不解。
:“你是……朱姑娘?”
深衣高興地道:“對對!”
“你的臉……”
深衣吐吐舌頭:“我易容啦,其實也沒怎么動不是?你還是能認(rèn)出來的。”
張子山抿唇一笑。,看到她紫腫發(fā)亮的雙手,眉頭又皺了起來:“這手……”
深衣恨道:“被人給拶了!”
張子山的目光落到深衣足下,深衣這才想起來自己不過是白色里衣胡亂套了件外衫,下擺上盡是黃黃綠綠的草汁和泥土,頓時臉上發(fā)燒。
還有頭發(fā),頭發(fā)也還沒梳呢……
她畢竟是個姑娘啊,在陌生男子面前如此邋遢,真是丟死人了。真想跳進(jìn)這池子里躲起來……
“張通判,這個朱深衣就是陌少的通房丫頭。眼下這湖心苑中就她和陌少兩個人?!本竾墓芗疑鬯臓敽驮缟限偎种傅母l(wèi)首領(lǐng)仇平匆匆行來,“今天早上徐嬤嬤和奴兒遇害時,就是她在船上。隨后用了刑,這丫頭但說不知。張通判隨便審罷吧?!?/p>
張子山點點頭,向深衣道:“本官是胤天府通判張子山,司獄訟刑名,奉命前來調(diào)查一剎海命案。請姑娘配合?!?/p>
原來他是胤天府的官員。
胤天府是京師衙門,天下首府。以他這樣年紀(jì),又非豪門出身,能在其中做到六品通判,已是十分難得。endprint
他以京官的身份同她說話,禮貌而疏離,又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嚴(yán)厲。
深衣身正不怕影子斜,理直氣壯地道:“我沒殺人。”
仇平哼道:“奴兒和徐嬤嬤去湖心苑之前都好好的,怎會猝死?我看你臉上有戒尺痕跡,怕是你挨了徐嬤嬤的打,懷恨在心吧!奴兒看到,一并遭了你的毒手?!?/p>
深衣怒道:“我要殺她,一定做得干干凈凈,哪里還會傻站在船上讓你們捉了!”
“好跋扈的丫頭!”邵四爺氣得抖指,“就憑這句話,今天早上就該鞭死你!你這小賤人,才來了一天,就爬上了陌少的床,別以為討好了陌少,就拿到了護(hù)身符!”
深衣驚得瞪圓了眼睛:“誰爬上他的床了!你這老頭子怎么紅口白牙地瞎編!”
眼看著兩人就要打起來,張子山道:“好了,本官帶來的仵作正在重新驗尸,待會兒自有論斷。本官想去見一見陌少。”
深衣躊躇道:“陌少在睡覺?!?/p>
邵四爺幾乎是同時道:“陌少一般會從未時睡到酉時,睡三個時辰。”
仇平亦補(bǔ)充道:“不錯,這陌少脾氣壞得很,之前一個丫鬟在他睡時驚擾了他,被他活生生折磨成了傻子,到現(xiàn)在還在我們府中養(yǎng)著,人倒是好了,只是再也不記得以前的事情?!?/p>
深衣心里一沉,原來下午睡覺是他的習(xí)慣——想來在這苑中長日漫漫,除了睡,也沒什么事情好打發(fā)時間。
卻不知他一個沒有縛雞之力的殘疾人,用什么手段竟能把人折磨得癡癡傻傻的?
張子山凝了臉色:“我天朝律法公正嚴(yán)明,貴府濫用私刑,折磨下人,都為國法所不容。若非本官今日前來調(diào)查一十三件殺人斷手之案,也不會知道貴府有兩人死于非命。以后有這種事情,都當(dāng)報官才是?!?/p>
邵四爺倨然道:“張通判,我府怎么處置下人,向來不是胤天府管得著的。這一剎海,本來就是為京軍直轄,若非昨日發(fā)現(xiàn)的那具尸體據(jù)說與連環(huán)命案有關(guān),今日也不會讓大人進(jìn)這一剎海,更別說上這湖心苑了?!?/p>
深衣這時才真正感受到靖國公府這所謂京城第一大府的勢力之大。
天朝以軍功封爵,有爵位必然有軍隊。有軍隊,便是天下首府胤天衙門,也約束不得,只受天子號令。一個無品無階的管家,也敢和京官分庭抗禮。
張子山不過六品通判,要與靖國公府相抗,恰如蚍蜉撼樹。然而他明知靖國公府權(quán)大勢大,仍堅持律法,確屬難得。
深衣對他愈發(fā)生出敬佩來。
張子山道:“本官既是來此,一切與此命案可能相關(guān)之人都須查訪。”
仇平嘲諷道:“張通判太多慮了。一個殘廢了六七年的人,無非也就對下人耍耍威風(fēng),起居都不能自理,還殺人?笑話!”
張子山仍堅持道:“本官可以不驚醒陌少,但必須進(jìn)屋一看。兩位若再行阻攔,本官只能上報貴府妨礙公務(wù)。”
陌少的房門從里面閂上了。但為了方便照料,陌少和深衣兩房之間的門卻未加置門閂。幾人悄無聲息地從深衣的房中穿了過去。
窗簾掩得密實,只從門縫中透過些許的光線。一進(jìn)房間,像是從白天進(jìn)入了夜晚,從春日進(jìn)入了暮秋。
陌少睡得很沉,呼吸輕微。,似是畏冷,被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他側(cè)向里睡著,半張臉湮沒在帳幕的陰影里,只看得見蒼白清瘦的下巴和臉頰,輪廓挺秀。,頭發(fā)在白色枕頭和被子上鋪散開來,如水墨渲染。
桌上、柜上、窗臺、床邊,一切地方都是干干凈凈的,什么東西都沒有。家具木色青黑,愈發(fā)顯得寂滅。
張子山輕輕打開柜子,其中整齊地疊放著陌少的衣物。兩三套白錦衣衫,大約是莫府給他準(zhǔn)備來見人用的。其余大多是深淺不一的青色或藍(lán)色尋常衣服,似乎陌少自己比較鐘愛這兩種顏色。
張子山又去凈房中查看了一番,便無聲地退出了陌少的房間。
“為何不見鞋履?”
經(jīng)張子山這么一問,深衣才想起來確實陌少床前并無鞋子,柜中、凈房中也都沒有。
邵四爺?shù)溃骸澳吧傩⊥冉?jīng)脈被打斷后,兩膝以下綿軟無力,不能承受身體的重量,用拐杖也無法行走。既然雙足不能著地,要鞋履何用?”
聞言,深衣和張子山都愕然得說不出話來。
乘了小船到一剎海外的停尸房,仵作已經(jīng)重新驗完了徐嬤嬤和奴兒的尸體。
二人胸腹都被剖開,五臟外露,狀極駭人。;右手手臂自手而上亦被割開長而深的口子,其中暗褐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稟大人,兩人都是中毒而亡?!?/p>
“何毒?”
“花汞。此毒從黃水仙中提煉,但炮制過程極繁瑣,故而鮮見。無色無味,可由皮膚滲入血管,流入心臟后使之瞬間麻痹,致人死亡?!?/p>
“徐嬤嬤手上的燒傷是怎么回事?”
“屬下查驗過了傷口,有黃磷成分。然而黃磷味重,單獨使用必令人起疑。屬下以為是赤焰蛾粉。赤焰蛾產(chǎn)自西域,幼蟲若哺喂黃磷,成蛾后其翅上鱗粉便能夠見光燃燒?!?/p>
張子山略微忖度,便道:“邵四爺,仇首領(lǐng),此案與朱姑娘無關(guān)。”
仇平剛硬的眉毛豎了起來,哼道:“張通判,說這話要講證據(jù)?!?/p>
張子山道:
“其一,奴兒和徐嬤嬤雙雙中毒,卻只有徐嬤嬤手上被燒傷,說明那被燒掉的物事是先經(jīng)過奴兒再到徐嬤嬤手中。當(dāng)時若是三人在船上,朱姑娘要給徐嬤嬤東西,為何要經(jīng)過奴兒之手?”
“其二,鱗粉見光而燃,說明此物起碼有兩層,鱗粉涂在里面。此物在徐嬤嬤手中被打開,那么必然是徐嬤嬤想要見到的東西。如邵四爺所言,朱姑娘是外地人,身無長物,入府奴不過一日,和徐嬤嬤接觸,不過一兩次。敢問朱姑娘有什么東西,會引起徐嬤嬤的興趣?”
“本官認(rèn)為,二位要查明兇手,不如從奴兒這邊查起。這奴兒恐怕不止是個粗使下奴這么簡單?!?/p>
仇平和邵四爺皺眉思索,默然無言。
深衣感激地看了張子山一眼。
邵四爺?shù)溃骸斑@是我府府內(nèi)事,我等自會徹查。若張通判再無其他事情,請回罷吧。”endprint
張子山拱手道:“告辭?!?/p>
那仵作指使著幾個學(xué)徒將徐嬤嬤旁邊一具蓋著白布的尸身挪上擔(dān)架。動作間尸身頭頂?shù)陌撞急幌崎_一角,半片雪白猙獰的臉露了出來。
深衣頭中嗡的一聲,麻麻的寒意沿著脊柱爬上身來。
果真是那鬼臉人。
仇平和邵四爺引路,鬼臉人的尸體被抬出了停尸房。張子山殿后,與深衣擦身而過,天青色衣袂飄然若飛。
深衣道:“誒哎——”
張子山未回頭,深衣卻見他右手背在身后,向下伸出三根指頭。大拇指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深衣頓時會心意。
叮!
漏刻又一滴水落下,抱箭的銅人手指握向了三更時分。
深衣的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fā)亮。,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一絲門縫向陌少房間望去——
陌少仍在床上安穩(wěn)睡著。
酉牌過半,他起來喝了一碗粥,一碗藥。,沒有同她說話。他獨自繞著湖心苑轉(zhuǎn)了半個時辰,然后又進(jìn)屋睡覺。,沉默得像一個幽靈。
他的睡品很好,不像她,翻來翻去,滾來滾去,還喜歡抱娃娃。
據(jù)說她小時候身子不甚好,娘親抱著她睡。
,結(jié)果娘親總是風(fēng)寒。
爹爹心疼娘親,便親自護(hù)著她睡。
,結(jié)果她抱她爹抱得像只章魚一樣。
她爹憋悶了一年,終于忍無可忍,見她終于強(qiáng)壯了些,就把她丟給她三哥,自己同她娘親雙宿雙飛去了。
結(jié)果第一夜,三哥第一夜就被她嚇得打了地鋪。
后來三哥求著莫七伯找繡女給她縫了個毛茸茸的大抱枕,她才算安生了。彼時她正對狼和狗的雜交感興趣,所以那個大抱枕是一只狼崽。
到現(xiàn)在,這狼崽在家中還是她的笑柄。
三哥總學(xué)著狼叫:哎喲喂,還不快點找個男人嫁掉,本狼啥時候才能功成身退呀?
只是,這陌少也忒能睡了。
一天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在睡覺,他以為他在冬眠么嗎?
唉,也許是因為他身體太弱了吧。
深衣推開房門,呼嘯的湖風(fēng)吹得她長發(fā)亂飛。
唔,京城春天的風(fēng)真大。
不對。
這房間在北面,風(fēng)是從南邊吹來。
而京城的初春,一般都還是刮北風(fēng)的,直到后面真正暖和起來,才慢慢轉(zhuǎn)為南風(fēng)。
她自幼在海上長大,對風(fēng)向和洋流了若指掌。
像這種有大湖的地方,白天風(fēng)從水上往陸上吹,夜間會反過來。這是最基本的道理。
湖心苑上感受的是南風(fēng),看來這苑子并非在湖上正中,北面的水域,會更大一些。
那么這湖心苑的位置,到底是根據(jù)什么來選的呢?
或許她是多慮了。
彎月蒙紗,月色凄冷。
水面上霧氣縹緲,玄衣一人,在幽藍(lán)夜色中棹一槳浮水而來。脫了烏紗,一柄短玉簪束發(fā),溫潤親和,不似白日凜帶官威。
深衣高高興興地擺手,待那葉蘭舟駛近,縱身跳了上去。
“張公子,你怎么能乘船來的?”
一剎海四周有京軍守衛(wèi),府衛(wèi)看守入口,他竟能堂而皇之地駕船而來,怎能不叫她吃驚?明明白天邵四爺還說不歡迎他入一剎海呢。
張子山淺淺一笑,“一剎海這么大,他們總不能每個地方都守住罷吧?姑娘可能還不知道,靖國公府,包括這個一剎海,都是我祖父設(shè)計建造的?!?/p>
深衣本來站在船邊悠然看水,一聽這話,大吃一驚。
上次在八方客棧,她聽到什么來著?
“早些年造過皇陵、靖國公府的那個張好水知道吧?他上門女婿也死了?!?/p>
“你你你,你是張好水的孫子?”
“不錯?!?/p>
“那那,賀梅村是你的父親?”
節(jié)哀啊……
張子山雖然面色峻然,卻無哀慟之色。:“是我繼父。我十幾歲時父親病逝,后來賀梅村入贅。所以我和他也并不十分親密?!?/p>
“哦……既然你們張家是營造世家,為何你沒有子承父業(yè),卻入仕為官?”
小舟在沉沉波心穩(wěn)而快地滑行,水紋如織。
張子山靜默了良久,輕輕嘆了一聲,道:“營造不能濟(jì)世惠民,到頭來,反而惹禍上身。祖父十年前,死于非命?!?/p>
深衣驚奇地問道:“怎么會這樣?”
張子山慘淡地一笑,道:“樹大招風(fēng)。祖父本就以善于造水而名揚(yáng)天下。修了皇陵和靖國公府后,消失了一段時間。后來送回家中的,只是他的尸身。后來我多方查探,才知他被鳳還樓擄去,為鳳還樓樓主修建了一座園子。園子落成,樓主坑殺所有工匠,無人生還。我祖父有幸,得保全尸下葬?!?/p>
自深衣識得張子山以來,他說話一直是溫文平和的,對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然而這一段話,卻有濃濃的悲涼,亦能覺出壓抑的憤恨。
沒想到他身后還有這樣的大仇。
又是鳳還樓。
深衣想起那夜鳳還樓的無情手段,咬牙憤慨地道:“鳳還樓的人,終究都不會有好下場!張公子,待我辦完事情,便同你一起去找鳳還樓的巢穴,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
張子山垂目看她,目中有暖意,低低笑著,卻沒有再說話。
到了岸邊,他扎下一個木樁,把船固定住了。
他,笑笑道:“帶你出去走走,天亮前送你回來?!?/p>
深衣看著張子山從背上解下一柄小掃把,不禁拿袖子擋著嘴笑起來。
他穿著黑衣,之前又是面向她的,這玩意兒她倒是沒看到。
“哈哈哈……你怎么隨身背這個?”
張子山把小掃把遞給她,頂頭有一根小繩,讓她套在腕上:“拖著。”
深衣好奇地問:“有什么用?”
張子山搖搖頭,含笑嘆氣道:“唉,你有時候還真呆呢。當(dāng)然是掃腳印啊。不然你以為這地上鋪白沙有何用?”endprint
原來如此!
想她當(dāng)時循著腳印追到了鬼臉人,卻沒有想到自己也留下了痕跡。
她心中突然一跳,想起在苑中,他落在她足上的目光。
素緞面子的小巧弓鞋突然停住。
,月色漠漠落在她玉白小臉上,透著絲絲冷寒。
:“你懷疑我?”
張子山本要踏步前行,聞言轉(zhuǎn)身面向她。瞧見她的神色,他忙上前一步解釋道:
“朱姑娘誤會了。我知道那夜是你——你輕功很高,雖步步僅足尖淺淺點地,我還是能識出來——但我知道你同那人不是一伙的,你倆有過搏斗,而且,”他面生肅色,“你差點死在他手下。朱姑娘,我并無惡意,只想帶你去鑒別一下那人的尸體,或許對破案有用?!?/p>
深衣聽他話語誠摯,覺得自己方才似乎太敏感了些。,或許是早上被冤枉過,變得刺猬起來。
她不好意思地道:“張公子心地光明坦蕩,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p>
張子山坦然道:“我會去看姑娘的足跡,其實也說明我的確懷疑過姑娘?;蛟S是破案養(yǎng)成的固習(xí),親疏不分,一視同仁,由此也得罪了不少人。還請姑娘諒解。”
深衣聽他說“親疏不分”,言下之意是把她歸入了“親”的一類,心中不由得有些開心。
張子山果然通曉白沙陣的機(jī)關(guān)布置,帶著深衣循九宮八卦,約莫花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出了白沙陣。深衣拖著小掃把,刷刷刷,把兩人的足印盡數(shù)抹去。
張子山拭去額角的微汗,道:“白沙陣自建好以來,應(yīng)該還沒有大動過,所以咱們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叱鰜?。只怕明日發(fā)現(xiàn)有人出入的痕跡,這沙陣之下的機(jī)關(guān)會被重新布置,屆時我再想帶你出來,就難了。”
深衣嘆道:“也不知靖國公府煞費苦心布下這白沙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p>
張子山望著她一臉惑色,微微挑眉問道:“你竟不知?”
深衣鼓嘴道:“我一來就被關(guān)進(jìn)了湖中,陌少又是個鋸嘴葫蘆,我怎么會知道?”
張子山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方道:“咱們先出去,我同你講。”
夜風(fēng)很大,呼呼地從背后吹來。深衣蓬松的長頭發(fā)總是被倒吹到前面,蓋住一張小臉。手不能用,她只能使勁兒擺頭。
:“這破風(fēng),我都快被吹成女鬼了!”
聞言,張子山應(yīng)道:“唔……”
猶豫了下,他還是從懷中摸出了一把木梳,一支木簪。樣式樸實無華,僅刻著一支桃花,簡單,卻十分別致。
“這個……”他難得地吞吞吐吐了起來,“我路上買的?!?/p>
深衣認(rèn)真地看著他問:“張公子,你成親了沒?”
張子山怔了下,道:“沒有?!?/p>
深衣點點頭:“那就沒關(guān)系了呢?!闭f著背過身去,大大方方地道,“麻煩公子幫我梳一梳?!?/p>
張子山仍是遲疑道:“這……在下怕唐突了姑娘?!?/p>
深衣無奈地回頭道:“唉,就你們中原的禮數(shù)多。難道梳個頭你就非要娶我,或者我就嫁不出去了不成?如果你已有妻室,她可能會不高興。既然你沒有,那就沒什么好顧慮的啦?!?/p>
張子山微愣,繼而笑道:“朱姑娘的想法,可真有趣?!?/p>
他握著梳子梳上深衣的頭發(fā),卻不碰到她的別處。,打結(jié)處細(xì)細(xì)理順,深衣一點兒也不覺得疼。末了,他給她盤了個簡單利落的發(fā)髻,用木簪簪上。
“本來想挑一支玉簪,可是今日下值晚了,路上倉促,挑不到稱心的。恰看到這樣一支木簪,想著朱姑娘是個別致人兒,配這個或許更不落俗套?!?/p>
深衣晃著頭,發(fā)現(xiàn)這發(fā)髻盤得還挺結(jié)實,整個人一下子清爽了,樂顛顛地道:“這簪子好看,我喜歡。若是玉簪,我豈不是欠你更多錢了?”
張子山頗覺無語:“……”
下期預(yù)告:
朱尾隨張子山外出查案,進(jìn)行到一半?yún)s被人阻攔。張子山得知她在靖國公府的遭遇,有意解救她卻遭到拒絕,倒是便問到了關(guān)鍵問題——“你喜歡陌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