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玉之蛇

女兆

一

三玉在五十歲這一年終于又回到眇山，從數(shù)里之外趕來的青年才俊們背上都負(fù)著一把劍，挑這樣一個吉日來眇山頂峰求仙問道。

一路上人人都不解，何以三玉歲數(shù)這樣大的老劍士仍然不辭辛苦地登上眇山，不怕那把老骨頭在半路就散架，丟了性命么嗎！

誠然受到諸多憐憫取笑，三玉竟然還是踏進(jìn)了眇山的劍觀，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寒酸衣衫，腳底走過萬千里路的草鞋，背后一把廢鐵般的劍。

弟子欲將他驅(qū)趕出觀，師傅父攔住，望向三玉的神情凜然：“這個人，是為一盞燈來的，整個眇山?jīng)]人能攔得住他?！?/p>

“是什么燈？”

“供在大殿中央的同命燈，。當(dāng)年他與一個快死掉的外族女子共享一百年壽數(shù)，便是以此燈維系，恐怕如今壽數(shù)到頭，即將油盡燈枯了?！?/p>

整個大殿足足有一千盞燈，三玉找了一夜才找到自己的那盞，。他垂坐在地，伸手不住地摸索燈柄浮雕的花紋，似乎在問它。

“當(dāng)日我將五十年壽數(shù)分給她，只要我一日不死，她也會平安喜樂地活著，。如今卻是我拖累她，我的陽壽已經(jīng)不夠，算了算，應(yīng)該就會了結(jié)在這一年，?？墒撬髅鬟€有活下去的機(jī)會，只要找到新的一盞燈，只要一個新的續(xù)命人，對不對？”

此刻白發(fā)衰老的三玉站起身，緩緩將劍對準(zhǔn)了燈身，衣袍袖角被風(fēng)帶起，眸間淚光依稀有十三四歲時的風(fēng)姿。

一千盞燈瞬間騰起妖冶的火焰，躍躍欲出，尤以三玉面前的這盞光芒最盛，燈中竟然有一聲嘆息，是數(shù)年不曾熄滅的火妖。

“你將燈打破又如何，那時你死去，又怎么知道她一人會生得歡喜，？難道你忘記了，三玉你忘記了，她從前如何千方百計地留在你身旁，如何想陪著你……”

“那些是騙人的，是她年少不經(jīng)事，她從小就是很糊涂的姑娘，對每個人都很好……”三玉抬頭，眼神凜冽一如劍光，“我已經(jīng)老了，不該再自以為是了。”

他將長劍高舉過頭頂，劍氣在逼近燈頂?shù)哪且祸奶帪R散開來，燈盞毫發(fā)無損。

見狀，三玉收劍，側(cè)頭看向背后，一個白袍天人走來，剛剛便是他擋了這一擊。

“若是往常，我恨不能你立即打碎了這燈，立即死去，這樣我心愛的女子便與你不再有任何干系，因?yàn)槲乙呀?jīng)為她找到了新的續(xù)命人。”

他冷清低沉的嗓音帶有隱隱的顫抖：“但是現(xiàn)在，你必須活著，即使這是我厭惡的事，。因?yàn)槟阋撬懒耍矔?，?dāng)年她曾經(jīng)不懂事將自己的血滴入燈中……”

三玉按劍的手垂下，一頭雪白的發(fā)絲揚(yáng)起，他只是轉(zhuǎn)頭凝神望著那盞燈。

天徽七年，在破廟的那個晚上，兩個年少的孩子背對背睡在一起，她聽到了背后輕微的鼾聲，于是將懷中的燈緊緊抱在胸口，貼近她自己。

“我覺得只活五十年很好，這本該是三玉的五十年，我多活一天他就會少活一天。?！?/p>

她的血不斷滴進(jìn)同命燈，她疼得輕輕吸氣。

“請你讓我和三玉的性命真正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等到三玉五十年后死去，我也不想再有新的續(xù)命人，活一百兩百年卻看不到重要的人的話，我寧愿和三玉互相看著對方咽氣一起進(jìn)到棺材里?！?/p>

“五十年，足夠把一輩子的事情做完了?！彼f

二

三玉從小沒有踏出過繭境半分，。據(jù)說繭境中住的不是人，不是妖靈，不是鬼魂更不是神仙，繭境不過是一團(tuán)終年繚繞可散可聚的靈風(fēng)，而三玉就是這團(tuán)風(fēng)中的生靈。

這一切都是蛇還告訴三玉的，即使三玉堅信自己是一個正常人。

蛇還在繭境不知多少個年月后終于踏足這里，她是一個裙邊染了石榴花顏色的小姑娘，腰際掛著一根支小小的竹笛子。

繭境中知道她來歷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大門緊閉，嘴巴緊閉，一時間熱鬧的繭境空蕩蕩下來，。而下山跟著師兄一起打架喝酒的三玉就在這當(dāng)口，跟這個小姑娘吵了一架。

其實(shí)三玉是很老實(shí)的一個人，那天師兄們的打架他沒摻合進(jìn)去，后來被師兄們猛灌了幾壺劣烈酒，臉發(fā)燒似的紅，膽氣也粗壯不少，但依舊是笨口拙舌。

“你憑什么說我們是妖怪，我們是人，這里是人間，你這個外來的看起來才是妖怪，！師兄們說女妖精都長得很好看……”

小姑娘拿笛子敲了敲他的頭，平靜地笑道：“人可不住在你們這里，我才是人，我和我阿爹阿娘住在山頂，總有一個神仙路過我家門口，你信不信吶。哪？”

“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妖怪和神仙，師兄沒有，師傅父也沒有?！?/p>

“那就對了，人間都是有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你這里沒有，說明你住的不是真正的人間，。小劍士，你清醒了沒有。？”

那天三玉跟蛇還爭執(zhí)了大半夜，等到師兄們都醉醺醺地回去了，才發(fā)現(xiàn)三玉這個倒霉的被遺漏下了，。

那天是初春，天氣還非常冷，蛇還望著睡倒在地上的三玉，想了又想，還是將他背起來，準(zhǔn)備送他回家。

剛爬上眇山劍觀，三玉就在蛇還的背上睡醒了眼，他還未來得及弄清情形，就被師兄一只手用力抓過來。緊接著，師兄們護(hù)住他，眼神帶著威脅地看著蛇還。

“三玉小師弟，這個女子得到了長老的允許，她來是找一個把壽命分給她的人，。你想一個人本來就活不了多少年，還得分一半兒給她，多劃不來！”

她眸子里沒有絲毫情緒，擦了擦肩頭三玉睡著時流下的口水，轉(zhuǎn)身就離開。

三玉后來好多日子沒見到她，也不知道她找到愿意給她一半壽數(shù)的人沒有，。只是每每練劍時，想起那天清晨她擦去肩頭的口水，三玉就又慚愧又羞。

后來他練劍時怔怔了一會兒，一個人竟猛然倒掛在他眼前，臉頰嬌嫩的臉頰，頭發(fā)柔軟的頭發(fā)，。樹枝晃了晃，她笑嘻嘻對他說：“小劍士，在想什么呢。？”

三玉被驚嚇得魂不守舍，反應(yīng)過來想逃時，衣領(lǐng)子已經(jīng)被她用手指勾住。

蛇還的笑意比火蔓延得還快，她清咳了一下：“看不出你年紀(jì)小，倒是會想姑娘了，就像……，就像那天晚上你說的夢話?！眅ndprint

三玉額頭上冷汗涔涔，問道：“我都說些什么了。？”

她在樹枝上翻了個身，仍有一只眼看向他：“無非就說什么要名揚(yáng)天下，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士?！?/p>

三玉暗暗松了口氣，他有些失魂落魄，輕聲說：“天下第一可不是這么好做的，何況我根本連真正的天下都不曾見到過?！?/p>

三

三玉不敢問她，他猜測她還沒有找到那個人，。畢竟她從不曾強(qiáng)迫別人，又不會利誘，哪有人會愿意跟她共享自己的生命。

師兄說：“春末的時候那個女人就該滾出這里了。”

“那……她沒找到會怎樣，會死嗎？”三玉忍不住問，。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她的死活并非他們所關(guān)心的。

事情并非是如師兄們所料那般，一日長老心事重重地喚來所有弟子，最后他足履停在三玉身前，撫了撫他的頭頂，最后師兄們得知，長老竟然替那女子選了三玉作為她的續(xù)命人。

不管長老有什么苦衷，師兄們?nèi)呵榧ぐ?，說什么也不肯讓三玉分出一半壽命，。師兄們甚至私下商議，要去殺了那女子。

蛇還在入夜時刻主動找到了三玉，她竟然是為了與他告別，。她站在距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對他的警戒仿若無視。

“你放心小劍士，我會在春末那日偷偷溜出繭境，我不要任何人的性命?！?/p>

“你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士，有這樣一個愿望很好，總比我這樣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的好?！?/p>

“從我一出生，所有人對我的期待就是能活下去，可是人間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跟你一樣，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三玉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姑娘，在她說完轉(zhuǎn)身時，他喚住了她：“活得越久就會碰見越多人，其中有些會對你很好，這就是活下去的意義之一?！?/p>

棠棣花隨風(fēng)在她長發(fā)間零落，活了十二年卻不曾見過真正的美好，細(xì)想是有些遺憾。

蛇還果然在不久后駕著一輛馬車準(zhǔn)備出繭境，三玉對師兄們說她不會強(qiáng)迫任何人，可是師兄們沉默許久，在他面前慢慢拿起劍。

“三玉，你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哪怕她自己不愿意，我們之中，一定要有一個人付出一半的性命?！?/p>

師兄們執(zhí)意要?dú)⒘怂越^后患，三玉大驚失色下也拿劍奔去阻攔，。他趕到時看到的是被劈砍得七零八路落的馬車，一旁站著左臂鮮血淋漓的蛇還。

師兄的劍氣大作，與蛇還的對峙極其緊迫，三玉一時愣住，。在師兄手腕微動時，他突然縱身而出，橫亙在兩方中間。

他幾乎不敢轉(zhuǎn)頭看向蛇還，目光幢幢地迎向師兄，三玉開口說道：“師傅小時候師父給我算命，說我能活到一百歲，那么我想，分五十歲給她也無妨?！?/p>

他側(cè)頭，聲音穿透自己傳向背后的蛇還：“你說不知道人間到底有什么好，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愿意給你五十年，你可以自己去找，。這樣，你就擁有了自己的愿望?！?/p>

蛇還怔怔地立在天地間，想起那一晚他說的話，遇見一個待她很好的人也是生命的意義，他在努力成為她活下去的意義。

三玉終于轉(zhuǎn)過身，避無可避地對上她的眼睛，眸子亮起來：“請你找到人間的時候告知我一聲，我也要去人間，我會打敗人間所有的劍士，成為上次跟你說過的天下第一?！?/p>

“蛇還，我將同命燈點(diǎn)燃了?！?/p>

四

從那之后，蛇還每個初春就會來到繭境，到春末又會回到人間，。她告訴三玉：“我們跟繭境不同，人間只有三個季節(jié)，而繭境多出了一個春，所以我在繭境中度過的時間在人間是不算數(shù)的?！?/p>

“春末的時候我就必須得回去了，每次來繭境我都是瞞著爹爹和娘親的?！?/p>

蛇還的娘親不知道，為什么在冬天結(jié)束的那個晚上女兒沒有待在家中，而到了清晨，她又會熟睡在房中，只是少了腰間的一支笛子，——她將笛子送給了三玉。

蛇還就這樣來往了繭境了好幾年，直到一日三玉帶著她爬上眇山最高的樹，樹枝頭還有一點(diǎn)雪尖，看來過不久就會融化得毫無痕跡。

“我們這里的雪也是很不同的，跟人間的不同。”他說。

“可是三玉你都沒用有去過人間?！鄙哌€笑起來。

三玉臉紅起來，想了許久，終于認(rèn)真地對她道：“一定有不同，我們這里的雪在冬天可以下到屋檐那么高，人就在雪下面行走，雖然很冷，”他看向她，“但如果蛇還要來的話，我會把爐子燒得很暖?！?/p>

蛇還再次回到人間時沒想到驚動了娘親，娘親她提燈站在她面前，目光是滿含深深的擔(dān)憂。

一年一次和三玉在繭境的相見終于在這一年斷了，蛇還大病了一場，在昏迷中看見那個經(jīng)常路過家門口的神仙來到自己的床前。

他將冰涼的手長久地放在自己她滾燙的額頭，他的名字是得霄，娘親說還好有這位仙人，能夠進(jìn)入繭境，得到同命燈，都是這個仙人的神通。

蛇還干涸已久的嗓子發(fā)出粗啞的聲音：“外面是在下雪嗎？”

娘親不懂她問這個做什么，她的目光看向枕巾上的繡花，道：“見過一次春就很難忘了，不止是春，我還想見一見跟人間不一樣的雪?！?/p>

她一把掀開被子，仙人在身后攔住了母親，毫無溫度的眸子看著她越奔越遠(yuǎn)。

蛇還終于又到了繭境，繭境也正是下雪的時候，白茫茫一片，。三玉的眼睛里有雀躍的星子，他先是緊張地往前踏了一小步，接著垂頭別過臉。

：“我跟你撒了謊，蛇還，。其實(shí)我們這里下雪的時候只能沒到膝蓋，我說能沒過頭頂，能在雪下面行走，是騙你的?！?/p>

他的聲音輕極了，在蛇還耳朵里卻無比清晰：“我很想和蛇還一起過冬，不止是春，秋與夏也想?！?/p>

她遲疑了很久，終于也笑道：“那很好啊，三玉，我們?nèi)ト碎g吧?！?/p>

“人間很大，誰都不會找到我們，神仙也不例外。”

五

三玉和蛇還就這樣逃出了繭境，不顧一切后果，——從來沒有人走出過繭境，他們無法預(yù)料到災(zāi)禍會在未來的哪個時刻降臨。

蛇還帶著三玉逃到了南邊的一個小城，一路上兩人作難民打扮，躲過了山賊與馬匪，。三玉便在沿途山水中修自己的劍道，人們漸漸知道了有一個小劍士名氣傳得很廣。endprint

夜宿在破廟中時，蛇還看著身旁抱著劍早已熟睡的三玉，從包袱中取出了那盞同命燈，她以刀割開自己的手腕，血液滴流在燈中。

蛇還便說出了自己的心事：“愿三玉老死之時，也是我一同入黃泉之日，蛇還不需要其他的續(xù)命人了?！?/p>

她這樣做無異于斷了自己的生路，本來三玉死之后，她可以找到新的續(xù)命人，可是她想她已經(jīng)不再在乎了，。因?yàn)閷λ齺碚f，三玉便是春，便是人間。

他們在第四年安定下來，三玉平常做鐵匠煉劍，閑暇時便與江湖兒郎切磋劍技，。兩人在這一年成婚，街坊們一齊吃喜酒，擠擠攘攘，好不熱鬧。

蛇還坐在轎子里，晃晃悠悠，仿佛將一生的心意都顛簸干凈，。太漫長了，跟三玉拜堂的這段路太漫長了。

轎停，喜婆上前掀開簾子，忽然一聲驚呼！新娘子那寬大的喜袍下，竟然是半截灰燼！

人群驚慌地四處走動，三玉猛然撥開所有人，來到她面前，看到蛇還蒼白又美麗的臉龐，淚珠滾落在她發(fā)紅的眼眶，她咬牙抑制住哭腔，一直在說：“對不起……”

對不起，三玉，你不知道我比你更珍重這場婚事，我也不想這樣。

三玉胸前的喜花被拋落在地，他一把將她橫抱下來，顫抖著嘴唇告訴她安心。

得霄就在此刻來到，。他是天人，繭境的進(jìn)口，續(xù)命的辦法，都是他告訴蛇還的，而蛇還卻在病醒的那一日去尋找另一個人，他攔住了所有人，即使沒人比他恨意更深，但他忍耐蟄伏了四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三玉你是繭境人，逃出繭境就該有懲罰，只是這懲罰落到了和你命運(yùn)相連的蛇還身上，。你應(yīng)該懂我的話，滾回你的繭境，一輩子不要出來，不要加害她?！?/p>

得霄帶走了蛇還，他自然有救治蛇還的辦法，只剩下三玉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喜轎旁，無人敢靠攏，。原來他期待這么多年的東西注定是空的，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那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機(jī)會讓他歡喜和遐想，為什么要讓一開始選中的續(xù)命人是他。！

他聽說蛇還被帶回去后昏迷了整整一個月，醒來后恢復(fù)了原狀，但是不開口說話，。得霄就在她床畔貼心服侍，他對她的冰冷神情從不皺一下眉頭，他跟她說起一百多年前的事情，說蛇還是個原本名叫霄的神仙，他們二人是如何的天定姻緣。

“以后你會重新位列仙班，我為此等了很多年?！钡孟鲞@樣對她說。

三玉那些天也在聽，躲在屋外一遍遍地聽著他們二人從前的經(jīng)歷，驚心動魄又無比讓人羨慕，。哪個女子會不渴慕有這樣一段感情，有這樣一個等著她的男子。？

他垂頭，只覺得眼睛無比干澀，。倏然，屋內(nèi)響起了蛇還的聲音，那是他暌違了一個月的聲音。

“那……你有見過比人的頭頂還高的雪嗎？”她問得霄。

得霄回答不出，三玉怔了一下，心臟的某塊地方隨著她的聲音融化。

“笨姑娘，不是告訴過你我是騙你的么嗎？”

他輕聲喃喃，然后起身，縱然腳踝仿佛被石化，依然緩慢而堅定地離開，。

他要回繭境，他怎么可能阻止心愛的姑娘成仙。

六

說不再見，蛇還就真的沒有再見到三玉，。三玉花了許多年的時間走遍繭境，下眇山，重修劍道，一心在此的他終于日臻圓滿，只是他鬢間白發(fā)增生，渾身灰敗，只怕沒人認(rèn)得出他了。

三玉恍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老了，原來五十歲這么容易走到頭，繭境中人人要奪他的劍，他從不輕易與小輩動手，即使落得一身傷。

那天數(shù)名劍士攔住他去路，劍光颯響，紛紛落在他的眉心，他安然站在其中，一聲嘆息，閉上了眼睛，。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出手，便聞鋪天蓋地的劍氣瞬間消失。

他睜開眼，看到了替他出手的人，。

三玉恍神了很久，終于笑了笑，。她年輕得跟從前倒掛在樹枝上拉住他領(lǐng)子的時候別無二樣，看來得霄將她照顧得很好。

蒼老的劍士在這一刻重新遇到了青春永駐的姑娘，他為之付出一半生命的人。

“你要是死了，我也會死，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做兒戲。”看來過了這些年她的心境也有很大變化，語調(diào)毫無起伏，不再摻雜一絲感情，他們兩人之間本該就是這樣的距離。

三玉沒有問當(dāng)日他的悄然離去是否讓她憎恨，他知道她一定恨透了他。

“我很不想蛇還見你，不過沒辦法，。你五十歲了，三玉，”得霄的眼睛穩(wěn)穩(wěn)地平視著他，“你快要死掉了，希望你能在死去之前，為蛇還做最后一件事，替她找一個續(xù)命人。”

三玉嘴角彎了彎，他們知道他什么都愿意為她做。

他重新拿著劍上路，續(xù)命人必須要是自身心甘情愿，否則有違天道，。他失敗了無數(shù)次，最終在一個客棧門前冒著風(fēng)雪抱起了一個小乞兒。

他成了他的師傅父，教他劍法，給他食物，。后來，有一天他把他叫到跟前，說問：“我會將畢生劍道造詣都教給你，你愿不愿意為此付出一半的壽命。？”

“不愿意也無妨，如今你的劍技足以傍身了?！?/p>

小乞兒沉默良久，終于跪在地上，開口答應(yīng)。

三玉替蛇還找到了新的續(xù)命人，他親自回到眇山，想打破自己的那盞同命燈，原本以為一切真正結(jié)束了，得霄卻趕來阻止了他的自殺。

“小乞兒并不能為蛇還續(xù)命，所有人都不可以，。蛇還……蛇還當(dāng)年輕率，她親手造成了如今的后果……”

從蛇還的血流到進(jìn)同命燈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兩人的牽連至死方休，三玉死，則蛇還死，。當(dāng)年的那個姑娘曾這樣喜歡他，喜歡到不給自己留一點(diǎn)退路。

七

得霄將三玉帶回蛇還面前的時候，她背對著人，連一絲斜視也不給。

“為我找到續(xù)命人，為我打破同命燈，為我去死，三玉，你還是跟從前一樣，”她轉(zhuǎn)過身，一步步走來，“你真是懦弱，寧愿一死，也不敢再見我一眼?！?/p>

“你以為你這樣就已經(jīng)做到極致了么嗎？”蛇還冷哼一聲，抬起手指摸上他的白發(fā)，“從前的蛇還希望能跟你一起死，而現(xiàn)在我只渴望成仙，我無比后悔當(dāng)年的決定，。我不知道人的心意如此善變，你說好了與我成親，卻獨(dú)自一人回到了繭境，我又為什么要執(zhí)意與你一同赴黃泉呢?！眅ndprint

“十日后我飛升必遭雷劫，你與我是同歲同命之人，得霄說，或許你可以暫時蒙蔽天眼，替我擋下這一劫，。你不是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和我撇清干系嗎吧，只要你替我扛過一時片刻，我自會報答你，彌補(bǔ)你為我失去的五十年，這樣我們就……真正不相干了?！?/p>

三玉慢慢摩挲著劍，抬頭與她目光交匯，應(yīng)道：“好?！?/p>

他在那一日站在繭境眇山的最高處，遠(yuǎn)遠(yuǎn)的天際雷云翻滾，閃電夾雜其中，仿佛游龍不慎露出一鱗半爪，一層層如黃河水泄般推進(jìn)。

他橫劍于胸前，拼盡一生修為，擋下這為蛇還而來的天譴！

轟隆耳鳴聲震得骨骼皆碎，他想起這些年在繭境四方游走，每每遇見迎親隊伍，總是杵立大道中間不知如何避開，任憑馬上的人如何喝斥揮鞭，他耳邊卻仿若不曾聽見。

直到馬蹄將他掀翻，踏過他的身軀，他蜷縮在路旁，看著喜轎從自己身旁經(jīng)過，里面的人卻不是他熟悉的臉，一遍又又一遍想起，當(dāng)日眼睜睜看著蛇還被帶走的場景。

人們啐罵了一口“瘋劍士”，便忙不迭地走開。

那是他的新娘子，她一半身軀化成灰燼時凄楚無助的神情，不斷地對他說著對不起，其實(shí)最哀慟的人是他，人間四年，竟將與她的一輩子都過完了。

他三玉用劍將自己的手腕釘在地上，因?yàn)樗窈ε伦约簳僖淮翁映隼O境找她，害怕那本該是他的報應(yīng)又一次淪落到她身上。

“你為什么要與我成親，蛇還……你為什么要送我笛子，你為什么要在每年初春的時候來見我，你讓我以為我擁有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三玉他如何敢與得霄的感情相比，得霄他比他先來遇到蛇還，他還等了蛇還百年，他們曾經(jīng)在仙界有過數(shù)次同生共死的經(jīng)歷，那些都不是他三玉可堪所能攀比的，他竟還妄想著冬日也能見到她。

“那些都是荒誕不羈的，你的喜歡是錯的，蛇還，你總有一天會意識到這一點(diǎn)，。還好你不曾與我成親，否則在我們一同死去的時候，你惦念起做仙人的感覺，想起你本該有百年千年的壽命，我又該怎么面對那時候質(zhì)問我的你?！?/p>

眼前一陣刺眼的白光，巨響過后，天邊云潮慢慢散開，三玉看到自己握劍的手退褪去褶皺，白發(fā)復(fù)青絲，眼睛中重新充滿了年少的神采。

蛇還這個時候一定已經(jīng)飛升為仙了！她說過，若是她成為仙人，為還三玉五十年恩情，會恢復(fù)他年輕時的模樣，將他的陽壽重新添上。

“等你變回十七八歲的樣子，就好好在繭境里，不要老想著練劍，。你該娶一個好人家的姑娘，一心喜歡著你的姑娘，也算是我對你的報恩，找到一個待你好的人，也是活下去的意義之一?！?/p>

她的話仿佛還在耳畔，三玉跌坐下來，望著天邊漸漸笑起來，。她根本就不知道，再多五十年也無用，人間，繭境，都沒有自己他為之掛念的人了。

“小劍士，你在想什么。？”

那聲音再次響起，三玉脊背猛然一僵，緩緩轉(zhuǎn)過頭，眼底盡是不可敢置信，。

紅袍黑發(fā)的女子，站在風(fēng)最大的地方，彎著嘴角。

那是成了仙的蛇還。

八

“三玉，很久之前，早到在遇見你之前，我就知道我日后必須要成仙，這是得霄告訴我的?！鄙哌€的聲音仿佛樹枝上的雪慢慢融化。

“你早就知道你會成仙，那你……為什么還要……為什么還要與我……”三玉的左眼流下一顆淚珠，他這無力的詰問讓他渾身顫抖。

“倘若我此去天宮，你該做什么呢，？真的依言找到另一個女子和她老死在繭境么，嗎？三玉，我不允許。”她格外冷靜，令三玉訝異地抬首。

她寬大的衣裙一霎間被風(fēng)吹得劇烈地抖落動起來，蛇還抬腕，指尖繞起若有若無的電，紫光猛然乍泄，鋪灑向整個繭境，星火每落在一處，便四濺炸開，傷及人畜無數(shù)。

蛇還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得霄曾經(jīng)對她說：“繭境是一團(tuán)仙風(fēng)，這風(fēng)隨時都可能散開，你口中所說的三玉，不過是虛無，沒有任何天地聯(lián)系的虛無。”

她在聽過那番話后很害怕，帶著三玉逃離繭境的那一刻，見兩人都安然無恙，她心底松了口氣，卻不知得霄的聲音如影隨形。

“繭境有其自然的法則，你強(qiáng)行帶三玉走，會付出代價的，只是這代價不會即刻靈驗(yàn)?！?/p>

她日日夜夜都擔(dān)心，三玉對著她笑的時候，從背后為她擋風(fēng)的時候，她心中卻在想那劫難什么時候到來，。

終于，在戴上鳳冠的那一日，她抱著僥幸覺得是不是永遠(yuǎn)都不會來了的時候，在喜轎里，眼看著自己的半截身軀被燒成灰燼，。她疼痛難忍，卻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因?yàn)樗幌胱屴I子停下。

“那天，即使化成灰燼，我也想跟三玉成婚，。因?yàn)槲抑馈退慊苫覡a的我隨風(fēng)四蕩在人間，三玉也一定會找到我……”

“可是那時候……你為什么走了！”她的竭力的嘶喊令自己的指尖滲出血絲。

“那時候你不懂事，不知道誰才是真正值得你喜歡的，我只是不想讓你后悔……”三玉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摩挲著她受傷的地方。

她的指尖又迸發(fā)出極高的火焰，成蛟龍形舔舐過整座繭境，她笑著看向三玉：“從前我不想成什么仙，活下去也很敷衍，直到遇見三玉，我想我一定要成仙，然后帶著三玉真正逃脫繭境?！?/p>

“我要?dú)Я死O境，這不是什么天真的玩笑話?！闭f著，她便背過身，決絕地開始大肆毀滅。

“不可以……蛇還……”他喃喃出口聲。

“繭境里的人和事物都是虛無的，只有我是真實(shí)的，”她從那柔軟的唇中說出動人的情話，“成了仙的蛇還依舊是蛇還，是期盼著能蓋過頭頂?shù)难?，想帶著三玉逃脫繭境的蛇還，就算被世人認(rèn)為是幼稚荒唐，我的心意……三玉你何時能知道?！?/p>

他避開了她幾十年，從少年到老人，這一次，在她孤身一人擋下所有的時候，他還要轉(zhuǎn)身退縮么嗎！

她的眼睛永遠(yuǎn)都像魔障，將他困在泥沼中情愫纏身，將這團(tuán)風(fēng)打散又如何，將里面本不該存在的生靈遣散又如何，三玉差一點(diǎn)就說了那聲好。endprint

得霄趕來揮袖將天火撲散，胸口也被蛇還狠狠重?fù)?，他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

三玉從沒見到神情如此慌張的得霄，他聲音虛弱，頭一回懇求三玉。

：“阻止蛇還，我在一開始就騙了她，你居住的繭境不是什么仙風(fēng)，而是真正的人間，蛇還從小生長的地方才是我為她設(shè)下的繭境。”

“蛇還要是害死了人間的生靈，她身為仙人也會遭受天譴不得好死！”

九

蛇還從小就生活在真正的繭境中，她的娘親與爹爹，她所接觸的所有事物，都是得霄為她幻化而成的，他不想讓她見識到人間的磨難與苦痛，他想讓她純真良善地長大。

后來他讓蛇還踏足人間，是為了讓她找到三玉作為續(xù)命人，。他安慰蛇還，三玉是虛無的，是六界之外的生靈，所以不必因此感到愧疚。

三玉從來就將蛇還的話信以為真，她說人間只有三個季節(jié)，她說人可以輕易觸碰到神仙與妖怪，其實(shí)，那只是她生在繭境而不自知。

而蛇還今日一心要?dú)У舻?，正是她誤以為繭境的人間！

“他是騙人的，三玉你不要被他騙了去，只要我打破這個繭境，從此就沒有能束縛你的東西，?！鄙哌€雙目通紅，半是哀求半是瘋魔，“阻止我們的……一直只有這個繭境啊……”

得霄的手攀上三玉的袍角，鼻尖已然滲出汗，他慘笑道：“到底……那是人間還是繭境，三玉你其實(shí)一直清楚的，你只是縱容自己……陪著蛇還執(zhí)迷不悟而已……”

“她會害死很多人，你再遲疑一刻便有更多百姓死去，。三玉，求你殺了她，替我殺了她！”得霄淚水滿面，面目扭曲，此刻他竟然求三玉殺了蛇還。

三玉的手劇烈發(fā)抖著探取那柄劍，他頭一回將劍尖對準(zhǔn)了自己心儀的女子，劃出的劍弧已不成了樣子，三玉他不由得閉上眼。

她終于停止了手中仙術(shù)，轉(zhuǎn)而輕輕握住他的劍尖，她說：“你竟然相信得霄，卻不肯相信我？”

“蛇還，那是真的人間?！彼€在進(jìn)行毫無用處的勸說。

“三玉，我們說好了要一起逃出繭境，我不怕天譴，不怕化成灰燼，一切苦痛我都可承受，只要想起那四年，我便很歡喜，。我們兩個不是只需要四年嗎，在人間做夫妻四年，哪怕之后會怎么樣呢，”她的眼淚滴濺在劍身上，“又不是要十年百年，只是四年而已啊……”

劍當(dāng)當(dāng)啷一聲落地，三玉垂手，他怔在原地不敢動，只一雙眼睛望著她。

得霄的聲音在背后輕得幾乎聽不見，他說：“我從百年前開始等蛇還，修仙修道，不過是為了能與她長久在一起?！?/p>

“望你可憐我百年之愿，望你顧惜這天下蒼生，請你殺了她，我會和她一直待在繭境中，逃脫六界?！?/p>

劍光暴漲，一片刺目中那把劍直直命中蛇還的胸口，穿膛而過，。一片血沫灑濺，她再也沒能說出一句話，連哼都未能哼一聲。

三玉握著沾有她的血的劍起身，卻又跪地掩面慟哭，。他親手?jǐn)貧⒘四切哪钊肽У呐?，她對任何人都不好，偏偏待這個最后殺了她的人好，上觸天怒下遭人憤，不過是為了換來與他在人間的四年安寧。

三玉在之后不知所蹤，那真正的繭境關(guān)閉了所有來路，。在里面四方天地間，有一位仙人身旁跟隨著一副魂魄，魂魄便是蛇還，。她終于記起當(dāng)年與得霄如何情深，卻再記不起在人間真心喜歡過的一個小劍士，有時胸口發(fā)疼想起是他最后一劍貫穿了自己的胸膛，便憤憤不平說要找他去算賬，卻總是被得霄攔住。

而人間的那位劍士又尋覓了很多年，不是為劍道，卻是為一個所有人都不曾聽說的繭境，。他找遍人間，走過許多場春與雪，最終老死在冬末，小雪薄薄將尸身覆蓋了一層。

“若是此冬過后不見春光，便是我找到了?！彼f。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