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
楔子
挽歌被繩索捆住,渾身貼滿黃紙赤字的符咒。她被放置在一具石棺里,絲毫不能動彈,只是嘶啞著聲音道:“你果真是要把我封死在墓里嗎?陸臨,我只問你一句,你可有愛過我?”
陸臨揚(yáng)手,并以鐵水封棺,他面無血色,淡淡地回答:“不曾。”
挽歌痛哭,泣淚成血。
鐵水注入,合上棺蓋,隔絕陰陽,棺內(nèi)再沒了動靜。
道一聲“起靈咯”,唱一曲《蒿里行》,招魂幡動,身后落下白紙如雪。從此陰陽殊途,上天入地,不再相見。
挽歌,魂兮莫來!
一
雕花大床,伊人在旁。
我喜歡美人,卻不喜歡她的美貌或肉體。比如現(xiàn)在,這般旖旎曖昧的空間,我卻讓美人著素紗蟬衣醉倚床榻,自己則提了筆為她作畫。
我的丹青是不錯的。
美人的輪廓已然落在紙上,便但差了五官,只等著點(diǎn)睛之筆了。可提筆描眉時,腦海中猛然浮現(xiàn)出那個人的臉。她巴掌大的小臉兒異常的白,面上血痕交錯,被禁錮在黑森森的棺材里,墓門關(guān)閉的那一剎,她終于哭道:“阿臨,別丟下我!”
恍如觸電般,連同著剛剛那個夢一起,深深刺痛一顆鐵石心腸。我心煩意亂,狂躁的地撕爛宣紙,墨汁被打翻,染了一手。
看我的反常,美人驚呼一聲,縮成一團(tuán)。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揚(yáng)手?jǐn)f走面前的美人,躺在空蕩蕩的床鋪上,久久不得安寧。
陸挽歌,你要回來了嗎?怎么可能,你該是死了啊,是我親手把你封在墓室里的??!
屋外陰風(fēng)陣陣,吹得珠簾叮叮作響,似有人出入,然而卻沒有。
翻動身體,扯過錦被搭在身上,手指不經(jīng)意劃過脖間的摸金符,卻覺得涼風(fēng)拂過耳畔,身子下意識的地打了個寒戰(zhàn)。我瘋了一般扯斷繩子,擲在地板上,嘴里罵道:“混蛋!”
一夜無眠,待了個日上三竿才堪堪睡著,還沒進(jìn)入夢鄉(xiāng),就聽見有人砸門,細(xì)聽卻是副將林安。我煩躁的地搓著頭發(fā),拉過大被蒙過住頭,喊了句進(jìn)來,外面的人就已經(jīng)跪在了我的床前。
林安甲胄未脫,身上帶著泥土的芬芳和朽木的腐臭,說:“將軍,出事了!”
我擰了擰眉,腦中還有些亂,干脆起身,提起桌上的茶壺就把茶水往頭上澆。昨夜的茶水已然冰涼,從頭頂向下,淌過我的臉頰,我頓覺靈臺清明。
看著林安一臉焦急的樣子,我按住他的雙肩,問:“王陵出事了?”對方忙不迭地點(diǎn)頭,我心道不好,披起外衣就出門,“去看看?!?/p>
我們快馬加鞭一路疾馳,等到了東郊王陵,便見著兄弟們都整裝以待,。見了我,他們便目光灼灼的地看著我,臉上還有驚魂未定的表情。
這幾年,戰(zhàn)亂不停,民不聊生,連地盤都不一定保得住,哪里收得來賦稅?但兵員和軍餉卻是個大問題。為了籌措軍餉,皇帝陛下設(shè)置了一支叫做摸金校尉的軍隊,干的是從先人那兒借軍餉的事。我陸臨不才,恰恰是這支軍隊的將軍。
說來也諷刺,我本出生身書香門第,卻因連坐獲罪,雖遇上皇恩特赦,卻仍是不得考取功名。戰(zhàn)亂連連,還伴著天災(zāi)人禍,幾年下來,陸家竟只剩我一人。
說起來也得多虧了她,我才能有今日的榮耀,。雖然干的都是挖人祖墳有損陰德的勾當(dāng),但在亂世中,能活著,能復(fù)興陸家,一切便是值得的。
她,陸挽歌,一個天賦異稟的孤女,一個極度渴望愛情的癡兒,一個天真無邪的笨女人。
兄弟們的一聲“將軍”把我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shí),我暗笑自己怎的想起了那個女人。莫不是因?yàn)榍皫兹盏膲簦?/p>
想到正在挖掘的王陵出了事,那些兒女情長的也就統(tǒng)統(tǒng)被我拋在一邊。
我問:“墓里如何了?”
“前兩日還是好好的,昨晚剛挪了封石進(jìn)了主墓,就出問題了。墓里飛出好多撲棱蛾子,紅色的翅膀上閃著瑩瑩的綠光,人一旦碰著了,就全身腐爛化為血水。折了好些個兄弟才堪堪將墓門關(guān)了,沒有禍害到外面?!?/p>
我沉重的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樣子這一趟是什么好處都沒撈著,還損失了不少兄弟。這樣惡的地方,恐怕不好弄啊,可是我如何能退?
前方吃緊,軍餉還得靠著墓里的收成。我若就這樣退了,前線的士兵怕是要喝西北風(fēng)了,而我們那刻薄寡恩的陛下也不會饒了我。
看了看滲出血水的土壤,我太陽穴一跳,說:“林副將,挑幾個身手好的兄弟,今晚我們再去探探。”
林安目光閃了閃,張嘴想說什么卻始終沒說出來,便朝我拱拱手,領(lǐng)命下去了。我瞥他一眼,心里沒由來的地有些慌,當(dāng)年同一個營里的兄弟,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我和他了吧?
甩甩昏沉沉的頭,我走進(jìn)帳篷,手里攥著摸金符,:穿山甲的爪子制成的符,漆黑透明,細(xì)看還有潤澤的光芒??晌铱傆X得周遭的風(fēng)里漂浮著令人膽寒的東西。
呵,挽歌,你回來了,來向我復(fù)仇了對吧?
二
傍晚,金烏西沉,落日熔金,整個東郊都呈現(xiàn)出一片詭異而震撼的明黃。
我深吸了幾口氣,道一聲“開門”,就聽見封石升起的沉重而悶悶的轟鳴聲。令人高興的是,那些撲棱蛾子似乎已經(jīng)離開了。
我招呼兄弟們往前,一行人便進(jìn)了甬道,黑漆漆的一片,直到前方點(diǎn)了火把才亮堂了些。然而,從地底散發(fā)出來的寒氣卻是驅(qū)不走的,就任由它竄上心頭。
本是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來應(yīng)付撲棱蛾子的,結(jié)果我們走到墓室也沒撞著一只。萬幸,這鬼東西不遇到更好。
可是,我們卻遇到了別的危險。
在一耳室休整的時候,我們猛然瞧著見墻壁上竟鑲著鴿子蛋大的夜明珠。林安心急,用手去摳,我沖過去還沒來得及喝止,就腳下一滑,落了下去。那一刻,我似乎看見了林安嘴角狡黠陰鷙的笑。
我來不及反應(yīng),只聽見幾聲慘叫,緊接著大量的流沙嘩啦啦的地從我頭上滾下,幾乎把我淹沒在流沙中。
我屏住呼吸,虛瞇著眼睛,觀察周圍的動靜。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diǎn)兒聲音,看樣子這里只有我一個人。endprint
等氣喘吁吁的地從流沙里爬出來時,我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了,渾身都是擦傷,耳朵里灌滿了沙粒。更痛苦的是,沙里似乎有某種啃食人骨的蟲子,搞得我衣衫破爛,還有好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
我平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地呼吸,手里握著我的摸金符,指尖劃過表面細(xì)細(xì)的篆文。那是一個“歡”字。從符里散出絲絲涼氣,雖然有些陰寒,但蔓延過紅腫熾熱的傷口時又覺得挺舒服的。
頭有些痛,意識也開始模糊。我不禁苦笑,呵,很好,陸挽歌,你又救了我一次。
當(dāng)年家鄉(xiāng)遭了鼠疫,陸家老小幾乎死絕,只我一個人逃了出來。當(dāng)我奄奄一息的地癱倒在挽歌的門口時,她捧著一碗白粥出來,像是神話里救苦救難的神仙,用她當(dāng)日的口糧救了我。
我餓極了,清湯寡水的白粥順著食道滑到胃里,這才稍稍恢復(fù)了些神志??粗莻€瘦弱的小姑娘,我道:“謝謝你的救命之恩,他日我飛黃騰達(dá),必定……”話及此,我停了下來,低低的地笑著自嘲,飛黃騰達(dá),我這樣的人哪里有那么前程似錦的一日呢?
她見我不說話,扯了扯我的衣角,說:“我爹說,什么他日報恩的都是胡扯,要么就不要指望回報,要么就回報個大些的實(shí)用些的?!?/p>
我心里覺得好笑,暗道這姑娘真是實(shí)誠,便問她什么才是實(shí)用的報恩。她紅了臉,扭扭捏捏的地說:“要不……你以身相許吧?”
這樣驚世駭俗的話,嚇得我差點(diǎn)兒把剛咽下去的粥給吐出來,便愣愣的地抬頭看她。
那是極其普通的面容,眉眼并不精致,但很白。令我驚奇的是她脖子上掛著的一枚材質(zhì)奇特、呈三角錐形的黑色墜子。我下意識的地伸手去捉那墜子,她也下意識的地一躲。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道歉:“不好意思,見你的墜子生得奇特,我一時好奇?!?/p>
她呵呵的地笑,似乎并不介意,在得知了我無家可歸之后還留我住下來。
看著破敗的小院,又看著她巧笑倩兮的眉眼,我終是點(diǎn)了頭。
后來,我便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父母早亡,無姓無名,村里人都叫她萬丫頭。一個弱女子能在亂世存活下來,靠的不是老天爺?shù)木祛?,而是自身的本事。我也是好長一段時間后才知道,她的本事居然是盜墓。
我陸臨好歹是讀著圣賢書長大的,對這種侮辱祖宗的勾當(dāng)甚是輕視,連帶著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理她。
她對我的冷漠視而不見,依然掏心掏肺的地對我。
我不是沒有感動過,可想著那樣一個純良的姑娘做著這樣逆天的事,我的心就容不得這些卑鄙。但另一方面,我又心安理得的地享受著她帶給我的福利。
直到那一天,她滿身鮮血昏倒在村口,被人抬了回來時,手里還死死的地攥著一支青色的笛子,嘴里喃喃自語:“別不理我……”
我猛然想起,前幾天我似乎感嘆“禮崩樂壞,知音難覓”,又說“曾記當(dāng)年湖心彈琴吹簫”的事。
而今天,這個笨丫頭便拼了命帶出來一支笛子……
我不眠不休忙了兩天,她才堪堪醒轉(zhuǎn),聲音虛弱:“阿臨,你餓了吧,我給你做飯去?!闭f著就要起身,。
我趕忙按住她,說:“別動,受傷了還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么嗎?”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被我隨便的一句安慰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端了藥來喂她:“以后別這樣了,我并不需要這些東西。你若是總也不顧著自己,哪天死在了地下,我會找不到你的。”我頓了頓又說,“你孤身一人,我也是形單影只,恰恰是天造地設(shè)的兩個人。丫頭,我送你個名字好不好?”
她的眼睛亮了,一個勁兒的地點(diǎn)頭。
我略一思索,道:“不如就叫挽歌吧,冠上我的姓,陸挽歌?!?/p>
她輕聲回味:“陸挽歌,陸挽歌,我歡喜這個名字?!?/p>
我那時就知道,她歡喜的不是挽歌這個名字,而是陸這個姓氏,這個與我一樣的姓氏。可我卻不點(diǎn)破,笑著點(diǎn)點(diǎn)她的額頭:“挽歌,以后別做傻事了,我會擔(dān)心的?!?/p>
挽歌的笑容帶著些許滿足和嬌羞,滲透出小女兒的媚態(tài),我也只是用手環(huán)著她,在感動之余輕描淡寫的地說著一生一世的諾言。
我有預(yù)感,我的命運(yùn),會在陸挽歌這里發(fā)生大大的轉(zhuǎn)折。
三
想來是夜深了,墓室里的寒氣也跟著更重了起來。從流沙層里爬出來已然耗費(fèi)了我大部分精力,而一應(yīng)行囊又落在休息的耳室里,沒有食物,沒有衣服,沒有火種,在這樣寂靜的空間里當(dāng)真是難熬得緊。
渾身酸疼,四周還有來歷不明的陰風(fēng),可我不想起了,也不想再走下去。罷了,暫且躺會兒吧,或許一睜眼就出去了呢?
思及此,我便又閉上眼,昏昏沉沉的地睡去。
記得當(dāng)年,戰(zhàn)火蔓延到了村子,生存更加難了。
我狠下心,對陸挽歌說:“以后我都陪著你,不管是地上還是墓里,不管是溫柔鄉(xiāng)還是修羅場。往后的日子我們一起拼搏,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去陰冷黑暗的地方。血污泥漬,我陸臨還有一雙手;明槍暗箭,我也有一個后背;荊棘鐵刺,我也有兩條腿。挽歌,往后,我和你一起去。”
當(dāng)時我并沒想到陸挽歌會感動成那個樣子。她哭得稀里嘩啦,眼淚鼻涕都抹在了我的衣服上。她紅腫著雙眼說:“我不要你為我擋開危險,不要你為我手染鮮血,不要你為我遍體鱗傷。我只要你,只要你陪著我,一直和我在一起。那些痛的苦的,黑的暗的,卑鄙的無恥的,都讓我一個人扛?!?/p>
我抱著挽歌,久久不能言語。
或許我的話有些歧義,可陸家已經(jīng)不在了,我也不再是那個高貴的陸公子,我需要一個契機(jī),一個能夠活下去并且重振陸家的機(jī)會。
所以,我需要挽歌,需要她天賦異稟的高超技術(shù)。雖然這是極其缺德的。
挽歌拗不過,告訴了我一些門道。我也隨著她一起,到了黑森森的洞里。
第一次被困在墓室里時,我呆呆的地坐在金絲楠木棺旁邊,等到第一波的恐懼過去之后,望著非人的黑暗,我想:那個傻姑娘是不是也曾被困在這樣的絕境里?,看著墻壁,盯著琉璃寶頂,忍受著恐懼和饑餓,迫切地希望有人從天而降英雄救美。?endprint
半天之后,挽歌打開了墓門,臉上是失而復(fù)得的驚喜,。她緊緊地的抱著我,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我來晚了?!?/p>
看著她滿身狼狽,十根手指頭血跡斑斑,我大概也能想到她是怎樣艱辛的地打開了墓門。我拍著她的頭,另一只手抓起一把珠寶向她炫耀:“沒關(guān)系。你看,這些東西夠我們吃好久了呢。”
翡翠項(xiàng)鏈、八寶瓔珞在我手里撞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借著幽幽的火光,散發(fā)著晶瑩耀眼的光芒。
我知道,我停不下來了??墒牵谀莻€天真無邪的傻姑娘心里,我仍是一個清高的貴公子。
那一次出來之后,挽歌取下她從不離身的摸金符給我,說:“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據(jù)說可以辟邪的?!?/p>
我推辭不要,她卻哭著說:“我好怕自己親手把你帶上了不歸路,好怕自己害死了你?!?/p>
怎么會呢,我百無禁忌,命硬得很,你哪里能害死我呢?
我最終還是收下了,看著符上那一個小小的“歡”字,我問:“何時辟邪之物上都刻著這樣的銘文了?”
挽歌笑而不語,我忽然明白了,前幾天這丫頭纏著我讓我教她寫字,竟是這個道理。
歡,一生安,半世歡。
然而我的命,不可能安寧,更不可能歡愉。
后來,某一次我獨(dú)自作案時被官府抓了個正著,投進(jìn)了大牢里。這樣欺師滅祖敗壞德行的事,換來的罪名肯定不小。我坐在硬邦邦硬梆梆的床上,看著一輪孤月,心里盤算著該怎樣逃出囹圄。
救我的還是挽歌。
她主動投案自首,說她是幕后的主謀,是她指使我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官府會相信這個小姑娘的話,可我確確實(shí)實(shí)的被放了出來。
我只是一個落魄公子,一個盜墓賊,根本不能和命運(yùn)抗?fàn)帲哺緹o力解救挽歌。雖然她多次救過我,雖然她給了我愛情,可我對她,更多的還是利用和感激。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萬分卑鄙。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晉王殿下暗中召集能手,組織了一支被稱作摸金校尉的軍隊。我自恃有些本事,便揣著重振陸家的念頭去了,也因此得了晉王的賞識,還救出了挽歌。
接她出獄的那一天下著小雨,綿綿細(xì)雨打濕了我們的衣裳。挽歌在獄里受了刑,不太走得穩(wěn),我就背著她,一步一步的地往外。
她很瘦,背著有些硌人。雖然換了干凈的單衣,可沒有愈合的傷口仍是滲出血來,和著雨水一起,暈染開來,像是一副幅畫毀了的水墨畫。
她喘著粗氣,熱淚劃滑過冰冷的臉頰:“阿臨,我好怕就這樣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p>
看她那樣傷心的模樣,我小聲回應(yīng)她:“挽歌,你是我的人,你的生死由我來定。我要你活著,你就不準(zhǔn)死?!蓖?,我若要你死,你就不能活著了。
那一年的山盟海誓本就夾雜著五分虛情假意,在綿綿細(xì)雨中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傷好之后的挽歌同樣入了晉王麾下,憑著她天賦異稟的高超技術(shù),很快得了晉王的賞。晉王一次次的給她加官,賞賜的禮物也一次比一次多。
兩年之后,她的地位終于超過了我,就連和我們一同入伍的林安也因她的提攜成為了她的副將。也就是那時,我對她起了殺心。
我對她所有的感激和好感,都在晉王封她作女將軍時消失得一干二凈。
我不能容忍一個女人爬在到我的頭上,不能容忍任何人擋住我振興陸家的康莊大道。當(dāng)然,不可否認(rèn)的是,因?yàn)闀x王看挽歌的眼神,我也會莫名的地惱怒和嫉妒。
我雖然想要?dú)⒘送旄?,卻從沒想過會用那樣殘忍的方式。
四
我對挽歌下手是在墓里。
——從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jié)束。
那是南疆某個大祭司的陵寢,邪門得很,但好在有足夠多的珍寶。
五百弟兄,折了十之七八才成功進(jìn)了陵墓。又是一番過關(guān)斬將,最后只有我和挽歌以及一個小將順利進(jìn)了主墓室,就連副將林安也被巨石堵在了外邊。
墓室很大,很豪華,就連棺槨都是用整套的玉石做成的。四面墻壁上鑲嵌著價值連城的寶石,燈臺上點(diǎn)的是鮫人燭,角落里堆著一大堆金銀玉石。
金碧輝煌,閃瞎了眼。小將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們發(fā)了!”然后便跑就上去,抓起珠寶,瘋狂的地往布袋里塞。
我沒攔他,眼睛卻順著挽歌的目光看向棺槨后面。那里擺著一口石棺,上面貼著一張符紙,用朱砂寫著觸目驚心的話語:“無常路上,以命買錢?!?/p>
我從來只聽過買命錢,卻不知道拿命買錢??晌胰允嵌?,這個大祭司是想找個人陪他。
我看過無數(shù)的銘文,諸如“盜墓者死”之類的,卻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奇特的。雖然傳說這個大祭司生前法力無邊,有通天之能,但他畢竟死了,我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
我冷笑著站在一旁,一邊在心里嘲諷著這位大祭司的無聊,一邊又想著該如何打開棺槨。畢竟,這整套的玉石也是價值連城的,不僅能為晉王,哦不,為皇帝陛下?lián)Q來無數(shù)的糧草,更能為我換來飛黃騰達(dá)的機(jī)遇。
正想著,我卻覺得呼吸困難頭疼欲裂,眼前的景物也隨之變得模糊了。再細(xì)看時,卻發(fā)現(xiàn)竟有兩條白蟒張著血盆大口,裹攜著腥風(fēng)血雨朝我撲來。
我一個翻滾躲開這雷霆之擊,又順勢拔出匕首就往白蟒的眼部刺去。那畜牲一躲,腦袋一撞,尾巴一掃,就躲過我的攻擊,還把我掃翻在地。頓時喉中一股腥甜,我強(qiáng)撐著身子,吐出一口瘀血,又貓著腰舉了匕首往白蟒眼部刺去。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兩股力量僵持不下,匕首也就停在了半空??傻都馊允莿澠屏似つw,有血一滴滴地落下來。
只聽一個聲音喚道:“阿臨,醒醒!”
阿臨?這世上會喊我阿臨的,只有她了吧?
果然,似有一層迷霧從眼前散開,再眨眨眼,這兒哪有什么白蟒?分明只有我們?nèi)齻€人。而那抓著我的匕首的人正是挽歌。
她死死抓著我的手腕,我的匕首就停在她的面部,刀尖還滴著血。而她臉上,一條新鮮的刀痕像是蜿蜒的蜈蚣在緩緩爬行。endprint
想來是這墓里面有什么古怪,擾亂了我們的思維,制造出白蟒的幻象。而我,則將挽歌當(dāng)成了白蟒,鐵了心的要置她于死地。
我干笑兩聲,匕首從我掌心脫落。我看著她,說了聲對不起。她抬手擦掉臉上的血跡,對著我笑道:“還好,就算是在幻境中,你也還認(rèn)識我?!?/p>
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但對于那個咒文,我有些信了。
是不是一定要有個人留下來,我們才可以離開呢?那么,留誰呢?小將,還是……挽歌?
不過一瞬,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但我還需要另一個人的配合。
于是,我走向木棺,問:“挽歌,你說這個大祭司是什么意思?”
挽歌早已不是當(dāng)年大字不識幾個的孤女了,這兩年她變得更優(yōu)秀更果敢。她輕瞥了我一眼,然后順從的地點(diǎn)點(diǎn)頭,身子卻不動聲色的地往小將站的地方挪了挪。
我想,在她心里,她是覺得我會犧牲小將吧。所以,她悄悄做了些變化,想等著小將過來時就趁機(jī)偷襲,然后把他作為獻(xiàn)給大祭司的貢品。
我便喊小將:“你來看?!?/p>
小將果然停下了手里的事兒,屁顛屁顛的就地跑了過來。不得不說,這個孩子雖然身手不錯,但還是太單純了。他站在我身旁,看著木棺,雖然不識字,但那血紅的朱砂卻自帶詭異,讓人有些發(fā)慌。他說:“將軍,這上面寫的什么???咋看得我心慌慌的呢?!?/p>
挽歌回答:“無常路上,拿命買錢?!闭f完,她就使了一個小擒拿去抓小將的衣領(lǐng)。
那小將的反應(yīng)也是快,幾乎是挽歌的手到的同時,他就身子一扭躲開了,然后轉(zhuǎn)過身不可敢置信的地看著挽歌。挽歌面上帶著愧疚,但聲音還是堅定的:“對不起,我不得不犧牲你。”
話音剛落,挽歌就撲了上去,一招一式都是死手。我只是站在一旁,感嘆,那個不顧性命救我的小丫頭,何時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留情面的女將軍呢?
不得不說,小將的身手很好,而失去了一擊即中機(jī)會的挽歌很快就落了下風(fēng)。又或許,她的天賦從來都只表現(xiàn)在從死人手里拿東西,而在與活人的斗爭中,她本來就是一個天真無邪的笨丫頭。
兩人纏斗在一起,挽歌仰頭看我,目光中是哀求,我輕笑一聲,飛身而起,落在兩人身后。
挽歌也笑,笑靨如花,她說:“阿臨,助我?!?/p>
聽到這句話的小將愕然轉(zhuǎn)頭,我則趁機(jī)出手,點(diǎn)中了那人的穴道。
好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小將呆若木雞,看著被定在原地的挽歌,連話都說不利索:“這……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難道看不出嗎?從一開始,我選擇犧牲的人就是挽歌,陸挽歌。
我無所謂的地聳聳肩:“如你所見,我救了你一命。”
從萬噸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挽歌的眼淚也隨之嘩嘩落下,她問:“為什么???”
我走近她身旁,一邊取了繩索捆住她,一邊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符紙貼在她的關(guān)節(jié)處。這些都做完了,我才俯身在她耳邊說:“挽歌,你知不知道,我想殺你。”
她先是一驚,然后才開口問:“可是,為什么呀?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p>
成親?挽歌啊,我如何會娶一個比我強(qiáng)太多、會阻礙我振興陸家大業(yè)的女人呢?那些承諾,不過有口無心,都是假的。
“你不知道嗎?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我道,“雖然曾有些感激和愧疚,可是現(xiàn)在都沒了?!?/p>
我看著她,語調(diào)平緩:“是你救了我,是你教會了我絕技,可是我不但不能以身相許,還得恩將仇報。丫頭,你不該對我存著幻想,更不該愛我?!?/p>
她淚眼朦朧蒙眬,淚水沖刷掉臉上的泥漬,露出白凈的小臉兒。她叫著:“阿臨,我是挽歌,我是陸挽歌啊……”
我都不知道她強(qiáng)調(diào)的是陸還是挽歌了。要知道,挽歌不過是送葬時的喪樂,而陸,不過是我賦予你的、一生忠于我陸家的枷鎖。而你,太過強(qiáng)大,已經(jīng)是我復(fù)興家族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還記得那一年我說的話嗎?挽歌,你是我的人,你的生死由我來定。我要你活著,你就不準(zhǔn)死。同理,我若要你死,你就活不成了?!?/p>
最后一個字蹦出嘴巴時,挽歌的表情已經(jīng)由哭轉(zhuǎn)為了笑。她慘笑著說道:“原來,原來這么久了?!?/p>
我不管她,轉(zhuǎn)身走向木棺,很輕松的地打開了,再又很輕松的地把她放進(jìn)棺材里。
那時的挽歌被綁得像個粽子,丟在棺材里就像一具木乃伊。她紅腫著雙眼,聲音嘶啞,只一遍又一遍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不看她,扭頭吩咐小將:“去找些木釘來?!蓖旄瑁@是你教我的,鐵水封棺,木釘釘死,為的是要把人生生世世囚禁在此。現(xiàn)在我便是這么想的。
然后,我趁著心神恍惚的小將轉(zhuǎn)身的瞬間,一個手刀就把他劈暈在地。接下來的事,他不宜知曉。
可以說是蓄謀已久吧,要不然我怎么會帶著鐵水和木釘呢?鐵水是我找術(shù)士做的,封在一個特制的葫蘆里。
看著我的樣子,挽歌也猜到了。她說:“你該是有多么厭惡我啊,才會想著把我永生永世禁錮在這里?!?/p>
“是啊,是很厭惡。你的強(qiáng)大,你的優(yōu)異,甚至你對我的好,我都是極其厭惡的。誰讓你擋了我的路呢?”
說罷,我拔開塞子,閉著眼將鐵水倒進(jìn)了木棺里,聽不見她的慘叫,只聽到皮肉綻開的聲音,還有她泣淚成血的絕望:“當(dāng)血壤延伸到你腳下,我就會回來,阿臨?!?/p>
葫蘆里已經(jīng)空了,我一腳踹在棺蓋上,棺蓋翻了幾個身又穩(wěn)穩(wěn)的地落下,死死的地蓋住了棺材。
鐵水注入,合上棺蓋,隔絕陰陽,棺內(nèi)再沒了動靜。
然后,我又親手把木釘釘了上去。
滿室寂靜,死一般的靜,我猛然覺得自己好像是修羅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后來,我和小將帶著大批財寶出來與林安會和。我還記得那時林安的神情,他一個勁兒的地往崩塌的墓里看,期望陸挽歌能從廢墟和迷霧中走出來。可最終都沒能盼到,這個鐵一樣的漢子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endprint
原來,林安喜歡她。
我不由得慶幸,好在早先對小將用了蠱,混淆了他的記憶。否則這事兒傳出去了,莫說別人,單林安就不會輕易罷手。
雖說這一次損了太多人馬,就連女將軍陸挽歌也折在了斗里??晌覀儙С龅呢敻粎s是前所未有的,足以支撐軍隊十年南征北戰(zhàn)之需。
而我,也如愿以償坐上了陸挽歌的位置。
但我過得并不好。
在那之后,我老是做噩夢,夢見陸挽歌又回來了,夢見她向我復(fù)仇,夢見我故計重施再一次把她封在了棺材里。漸漸的地,我的身體垮了下來。我開始出入風(fēng)月場所,只是單純的地喝酒,又或是為各色美人描摹一幅丹青。
午夜夢回之時,我老感覺掛在胸口的摸金符壓得我喘不過氣,像是有一雙鷹爪一樣的黑手,緊緊的地勒住我的脖子,讓我一次又一次的地體會等死的窒息感。
我覺著,是陸挽歌回來了,是她要來復(fù)仇了??墒?,每每我將窒息時,那雙無形的手又會放開,留我在鬼域般的臥室咳得眼淚直流。
陸挽歌,你來啊,來殺我啊!你的心該狠一點(diǎn)兒,捏斷我的喉骨,或是直接洞穿我的心臟?。∧憧?,你還是不夠狠,你輸了,你輸了!
五
而今日,我終于進(jìn)了這血壤的墓,陷在墓室里。
靜寂無聲,陰風(fēng)四起。
我躺在石板上,聲嘶力竭的地大喊:“陸挽歌,你來啊,來殺了我??!你還在等什么?”
沒人回答我。
我捏著摸金符,死命的地去摳上面的“歡”字,直到十指鮮血淋漓也沒成功。誰要和你一生安,半世歡?誰要?!
我脫力的躺著,像擱淺的魚一樣呼吸著,摸金符也被甩在一旁。
這就是你的復(fù)仇?要我陷入無窮無盡的恐懼和悔恨中。好,很好。我已然如了你的愿。
我還是沒死成,林安他們把我救了出去。
出去之后我就昏迷了,高燒不退,每一個本該忘記的畫面都一一浮現(xiàn)在我腦子里。
我醒來的時候,不知今夕何夕,只一個勁兒的地喊著“挽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又或許很多年前,當(dāng)決定對陸挽歌出手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瘋了。
所以,看著面前的道士,我問他,:“我是不是死了,所以才有道家的人來接引我。?”
可是,我做了這樣多的孽,哪里能引渡九天,不該是下修羅地獄嗎?
道士看看香爐,又看看我,把浮塵往我面前一甩,說:“陸挽歌,醒來!”
陸挽歌?陸挽歌已死,誰是陸挽歌?
耳畔只有那句“醒來”,混沌多時,直到浮塵又甩在我的頭頂,我才覺撥云見日,靈臺清明。
往事如煙,竟又一一回到我的腦海。
陸挽歌,我是陸挽歌啊!
我想起來了,我是陸挽歌,死掉的那個才是陸臨!家道中落的是我,恩將仇報的是我,墮入魔障的還是我!
那段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我竟顛倒黑白,替換了我們各自的命運(yùn)。我生生把救我愛我的陸臨封死在墓室里!
道士問我:“你的故事里,把陸挽歌和陸臨的名字對調(diào),才是當(dāng)年的事實(shí),對不對?”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親手殺了他,然后用南疆的秘術(shù)易容成他的樣子?!闭f到這兒,我突然發(fā)狂的地抓住道士的衣領(lǐng),“不對,我是陸挽歌,那我為什么會每晚做噩夢,夢見陸挽歌來索命?”
道士說:“你的潛意識里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做作了陸臨,況且,有人在你的飲食中下毒?!?/p>
下毒?誰?我正思索著,卻見林安掀開簾子進(jìn)來,他說:“是我。”
是林安下的毒。
當(dāng)年一事,活著從墓室里出來的只有我和小將,可他神情恍惚沒多久就在墓里中了尸毒死了,知道此事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而林安,他深愛著陸挽歌,他猜想或許是陸臨的見死不救害死了她。所以,他要知道真相,他要復(fù)仇。當(dāng)然,他的復(fù)仇對象是我――現(xiàn)在的陸臨。于是,他一步步往上爬,終于做了我的副將,便暗中下毒誆我說出真相。而我每晚“陸挽歌,來啊,殺了我啊”的囈語更是證實(shí)了他的猜想。所以,他把我引到了王陵,準(zhǔn)備用同樣的方法殺死我。
可是,當(dāng)他要動手的時候,卻見著摸金符里冒出一股黑煙,煙里赫然是陸臨的模樣,他說出了當(dāng)年的真相,又說:“我被永生永世的困住,只有這一絲魂魄附到了摸金符上。剛開始我是想殺了她的,可我下不了手,后來便藏在這里護(hù)著她。我真的愛她,也不愿恨她,就只能這樣看著她受苦。你帶她出去吧,然后,燒了摸金符,她大概就能清醒了?!?/p>
林安問他,:“那你會怎么樣呢?”
陸臨慘笑道:“這是我最后能為她做的了?!?/p>
所以,林安把我?guī)Я顺鰜?,請了道士來救我?/p>
現(xiàn)在,我清醒了,而他,則徹底的消失了。
我笑得發(fā)狂,向著虛空中喊:“陸臨,我不稀罕,不稀罕……”
林安鉗住我的雙手:“陸挽歌,我看錯了你,也看錯了他。我以為你是美麗善良的,以為他配不上你,以為自己是在為你復(fù)仇。而現(xiàn)在,什么都是錯的。”他把我甩在床榻上,便頭也不回的地離開了,臨走前他說,“陸挽歌,你配不上他?!?/p>
臥室里只有我一個人,香爐中青煙裊裊升起,我瘋了似的跑過去,伸手進(jìn)滾燙的香爐里亂翻。
“陸臨,你出來,你出來!我殺了你,陸挽歌殺了你??!你來報仇??!”我一邊翻,一邊喊,可除了香灰,卻什么也沒找到。
我失魂落魄的地坐在地上,淚如雨下,嘴里卻說:“不愛,不愛,我從來就不曾愛過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