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萌
一
近年大曄興起一項活動,名曰“搶紅包”,各大商鋪在開業(yè)慶典或節(jié)日酬賓之時,都喜歡在門前辦個場子,漫天灑落紅包雨,任路人哄搶,圖個高興。漸漸地,許多富貴人家也開始效仿,但凡家中辦喜事,必會派灑紅包,將喜悅傳遍全城。
許是這項活動名聲太響,當(dāng)今圣上一時興起,竟來了個“紅包立儲”,將一眾皇子下放至江南,并明言說,:半年之內(nèi),誰搶到的紅包越多,擇儲時便越有優(yōu)勢。
這聽起來十分荒誕。
是夜,竹林深處,我握緊手中佩劍,警覺地環(huán)視四周,隨時做好與刺客拼命的準(zhǔn)備。此番南下,陛下給每位皇子派了一支錦衣衛(wèi)沿途護送,饒是如此,終抵不過奪嫡形式嚴(yán)峻,一路行來,我們已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暗殺。
倒是趙啟宣心寬,一邊哼著不在調(diào)上的小曲兒,一邊燃著篝火烤山雞,絲毫不像劫后余生的人。
兩個時辰前,我所在的錦衣衛(wèi)小分隊遭遇襲擊,師兄命我護三皇子先行撤退,他帶人斷后,并與我相約在此處匯合,。然而,兩個時辰過去了,卻仍不見隊友的蹤影,我不由得心慌起來,蹙緊眉頭自言自語道:“糟了,他們不會遇上什么麻煩了吧?”
趙啟宣聞言,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出言安慰道:“凌總旗且放寬心,凡事要往好處想,他們一定是死了?!?/p>
我頓時啞口無言:“……”
說起來,這三皇子向來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七歲那年,陛下讓諸位皇子來北鎮(zhèn)撫司挑人作伴習(xí)武,彼時我正因嘲笑師兄站著撒尿極不文雅,而與他大打出手,畫面十分慘烈。許是我被揍的場景分外賞心悅目,年方九歲的趙啟宣伸手遙遙一指:“就她吧,皮厚耐揍,正好替本殿下背鍋受罰?!?/p>
我十三歲那年,諸國使節(jié)來我大曄朝會,帶來數(shù)道千古難題挑釁,趙啟宣才思敏捷、巧妙化解,大大揚我國威。事后,其太傅感慨道:“此生能得三殿下這一高足,老臣甚感榮幸?!壁w啟宣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本殿下也為您感到榮幸?!?/p>
我十五歲那年,內(nèi)侍省檢舉杜太傅一族通奸謀逆,立下大功,陛下遂命趙啟宣前去封賞。彼時,掌事王公公自謙說,為朝廷效力人人有責(zé),金銀財帛受之有愧,趙啟宣聽后嗤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這些封賞,本殿下便上繳國庫了?!?/p>
語罷,他當(dāng)真轉(zhuǎn)身就走,氣得王公公當(dāng)場掰斷了手中拂塵。
思及這些陳年舊事,我暗自大翻白眼,。
恰好趙啟宣朝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側(cè),大方地分了我一半烤雞,這才開口道:“舉國上下處處盛行搶紅包之風(fēng),可父皇卻將地域圈在江南一帶,你可知這是為何?”
我仔細想了想,反問道:“方便各位皇子互相刺殺?”
他無奈地瞟了我一眼,解釋說,:“江南乃富庶之地,自古奸佞收賄捐官,向來都盯著此處?!?/p>
見我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趙啟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且等著看吧?!?/p>
二
由于荒郊野外不甚安全,我只好帶著趙啟宣往城中趕,沿途給師兄弟們留下錦衣衛(wèi)的特殊記號。
入了軟紅十丈的揚州城,處處是曼舞笙歌,沒走幾步,便瞧見一家新開張的青樓正在派灑紅包。
只見脂粉香風(fēng)中,行人摩肩接踵,一只簇花繡球懸于街道中央,。隨著老鴇扯動紅綢,繡球底部立時開了一道口子,無數(shù)紅包嘩啦啦地紛沓飛來。
雖然我不太明白圣上的用意,但見到紅包便沒有不搶的理。于是我飛身躍起,踩著行人的肩頭來到繡球底部,奈何紅包又多又輕,春風(fēng)一吹便四散飄舞。
周遭百姓就跟餓狼撲食似的,戰(zhàn)斗力堪比前線大軍。我為了不誤傷他人,不敢施展拳腳,只好埋頭撿地上的紅包,。待我蒙頭垢面滿載而歸時,身上早已被踩了好幾腳,沾了不少塵泥。
趙啟宣見我這副模樣,微微蹙起俊眉,我以為他是嫌我搶的紅包太少,卻沒想到他竟掏出絲娟絹,輕輕擦拭我臉上的臟污。
溫?zé)岬闹讣馊粲腥魺o的地拂過面頰,令我不由得心頭一跳,。片刻后,趙啟宣滿意地點點頭,愉悅地道:“抹勻了,順眼了。”
我無言以對:“……”
隨后,我們尋了家茶館落腳歇息,對著滿桌紅包一封一封地拆,。然而每拆一封,趙啟宣的面色便黑一層。
青樓開業(yè),派發(fā)的紅包里不是花魁名單、服務(wù)詳簿,就是小塊媚香、春宮圖冊等等……唯一有價值的,便是一封紅包里裝著獎柬,其上寫明,搶中此紅包者,可獲頭牌無償陪飲一次。
我雙眸一亮,興致勃勃地說此名頭牌容姿絕色,值得一見。趙啟宣聽后,陰沉的臉色竟稍有好轉(zhuǎn),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彈了彈我的額頭,笑意淺淺地道:“傻瓜,有什么可見的,頭牌再漂亮,也沒有你家殿下漂亮?!?/p>
“……”誠然趙啟宣不要臉,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著實生得好看,一雙桃花眼宛若春水含情,脈脈盈盈,長眉入鬢,面如冠玉,儼然可入畫哉。
我正暗自垂涎之際,一封紅包悠悠地從窗外飄來,雖然外封與其他青樓紅包無異,內(nèi)里的東西卻相去甚遠。只有一張白紙,寫著:秋雨連綿濕墻頭。落款為建元十六年九月。
我頓時有些迷糊,如今正是建元二十四年,而白紙上的時間,卻是八年前。
趙啟宣握著紙箋凝眸思索,倏爾而展眉笑開,朝我解釋說,這是一道謎語,謎底是鹽,至于那個時間——“你仔細想想,建元十六年,朝中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經(jīng)他這么一提點,我瞬間恍然大悟——建元十六年,內(nèi)侍省奏本彈劾江南鹽政史,成功將其拉下馬后,迅速扶了王公公的遠親上位。
憑著多年從事錦衣衛(wèi)的敏感,我已意識到事情不對,陛下的“紅包立儲”,果然沒有那么簡單。
原以為趙啟宣會命我查探現(xiàn)任江南鹽政史,沒想到他卻拐道去了菜市場,駐足于一位賣菜大嬸跟前,目光灼灼似要吃人。
那樣的目光太過駭人,我心下一驚,突然明白趙啟宣為何會拒絕與青樓頭牌小酌,原來,他竟好這口?!
兩人對視良久,最后那賣菜大嬸竟一臉歉疚,領(lǐng)著我們來到她孀居的簡陋小屋里。趙啟宣神色急切而復(fù)雜,命我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靠近,言畢,便緊緊關(guān)上了房門。endprint
春光晴好,斜風(fēng)拂樹,我立在雞崽亂躥的小院里,腦海中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風(fēng)流皇子戲寡婦”,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然而,只過了不到半盞茶不到的工夫,趙啟宣便出來了,我暗自思忖著是否要買些壯陽藥草給他補補,就發(fā)現(xiàn)三皇子衣冠整齊,沒有絲毫逾禮。
他頭也不回地抬步離去,一言不發(fā),一聲不吭,仿佛在隱忍什么。
我明白了,定是方才那大嬸寧死不從,惹得咱們殿下不高興了。
三
這出插曲過去后,三殿下終于開始著手正事,大搖大擺地領(lǐng)著我邁進了江南鹽政史的府邸大門。
我不由得朝他投去“打草驚蛇”的目光,他回了我一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眼神。
由于趙啟宣亮出了皇子身份,江南鹽政史不得不熱情相迎。
夜里,趙啟宣接受了他的接風(fēng)宴,巧舌如簧不停地套話,最后兩人竟稱兄道弟喝得酩酊大醉。而我則遵照他的指令,潛入書房摸索暗門、尋找賬薄簿。
不枉我從小在錦衣衛(wèi)長大,這方面向來是一把好手,成功避開守衛(wèi),在密室中找到賬簿。上頭記載的,無非是些貪污受賄、官商勾結(jié)之事,我迅速翻閱,將趙啟宣吩咐我摘錄的訊息一一抄寫下來,隨后將賬簿放回原處,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我等在趙啟宣房中,直到月移上中空天,門扉才被輕輕推開。趙啟宣滿身酒氣,一頭扎進我的懷里,嘴里還不斷低喃著:“微步,微步……”
因為這親昵的呼喚,我恍惚回到了年少之時,那會兒時光正好,暮色溫柔,皇權(quán)漩渦還未將你我吞沒。
“微步,我好想白胡子老頭……”
聽到那個久違的外號,我猛地心頭一顫,——這么些年過去了,杜氏滿門逆犯,早已成為禁忌。輕嘆一聲,我將趙啟宣放到床上,掩好錦被,按照習(xí)慣躍上屋頂為他守夜。
一夜輾轉(zhuǎn)難眠。,我想到了年幼時替三皇子抄書的自己,想到了背不出古文卻能一本正經(jīng)瞎掰的趙啟宣,想到了博學(xué)風(fēng)趣、名滿京城的杜太傅……還憂心著遲遲未來匯會合的師兄弟們。
翌日,趙啟宣一掃宿醉疲態(tài),拿出我昨夜抄錄的小冊子,召出暗藏于江南的勢力,派去追查倒賣私鹽的一干人等。
安排妥當(dāng)后,他便帶著我趕去迎接下一場紅包雨。鄰城張員外大婚,娶的還是蜀中唐門的千金,兩方豪紳結(jié)為姻親,紅包的分量自是令人期待。
我站在烏泱泱的人群中,不無不感慨地說道:“十里紅妝,鑼鼓喧天,真羨慕。”
趙啟宣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笑說:“羨慕什么,你是要為朝廷效力的有志青年,反正也嫁不出去,不如和我一起建設(shè)大曄江山?!?/p>
我正想反駁兩句,就聽新郎宣布紅包即將開搶,只見那高高的禮臺上,緩緩升起一座巨大的乾坤青銅鼎,而后青銅鼎開始飛快旋轉(zhuǎn),四周飛射出燙金描花紅包,艷艷閃花人眼。眾人興奮地哄搶一陣后,我立即察覺不對,只因那紅包飛射的速度越來越快,由于我此時離得太近,身上竟被劃出數(shù)道血痕!
心中一凜,我暗叫不好,連忙將身側(cè)的趙啟宣推開,。而那青銅鼎竟似長了眼睛,唯獨追著趙啟宣不放。鋒利的紅包宛如暴雨梨花針,將我倆逼得無所遁形!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要加害趙啟宣的無非就是他那幾個兄弟們,以搶紅包為餌,行弒手足之實。危急之際,一群便裝錦衣衛(wèi)飛出人群,將我與趙啟宣護在中央,又招式狠絕地將青銅鼎毀壞。我正稍稍松了口氣,一股暈眩卻突然涌上腦門,方才被劃破的傷口竟泛起青黑色!
細細密密的疼痛迅速擴散,昏厥之前,我腦海中只有兩個念頭:一、萬幸萬幸,掉隊的師兄弟們總算及時趕來了;二、紅包有毒,而我還想再活五百年。
四
當(dāng)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藥香四溢的醫(yī)館里,暗自運了運內(nèi)力,發(fā)現(xiàn)毒性已經(jīng)解了大半,于是連忙起身覓食。
而趙啟宣不知在忙些什么,不見蹤影,我餓得不行,又身無分文,只好摸進廚房偷吃醫(yī)館里的藥膳,就連熬給失足少女的避子湯都沒放過。
所以,當(dāng)趙啟宣出現(xiàn)時,我正因誤食了鹿茸虎鞭大補丸而鼻血噴涌。他神情微妙地打量我半晌,最后竟幽幽地笑出聲來:“怎如此饑渴?”
我接過他遞來的絲絹胡亂一擦,轉(zhuǎn)移話題道:“那紅包甚是歹毒,師兄弟們可有人傷亡?”
趙啟宣搖搖頭:“唯你中毒最深,有閑心操心他們的安危,不如好好想想,你喜歡翻蓋的棺木還是滑蓋的?”
“……”就三皇子這張爛嘴,他究竟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被趙啟宣留在醫(yī)館里清理余毒,而他則成日神神秘秘地早出晚歸,十分繁忙。
我放心不下,偷偷跟蹤過一次,恰好撞見他停在一家豬肉鋪前,與那滿臉絡(luò)腮胡的殺豬大漢聊了幾句,大漢便領(lǐng)著他往住處走,二人進了房中之后將屋門緊閉,。那情景,與多日前遇見賣菜大嬸時十分相似!
唯一不同的,便是趙啟宣這次進去了足有一個時辰,。我正想著三殿下這回怎么這么久,一偏頭瞧見他身側(cè)那壯碩的殺豬大漢,再看看三殿下那濕潤發(fā)紅的眼角,一幅副偷偷哭過的模樣……哦,想來是那大漢持久。
直覺告訴我,趙啟宣不對勁兒,可身為他的下屬,我卻不能過問什么,心里隱隱泛起一絲不安。
十日后,我的武力已完全復(fù)原,恰逢醫(yī)館百年店慶,派灑了一場盛大的紅包雨。我難掩內(nèi)心興奮,如離弦箭般一頭扎進人群中,開始了激烈的爭搶,。憑借著多年打飛鏢練出的手速,我很快便搶了一大筐紅包,滿臉邀功地湊到趙啟宣跟前。
我們來到僻靜處,開始一封一封地拆,可紅包里裝的不是清涼降火的草藥,就是醫(yī)館的宣傳貼帖,寫滿了“床事不決問神醫(yī)”,“不孕不育有神醫(yī)”之類的標(biāo)語,沒有絲毫有價值的東西。
趙啟宣沉著臉,我也好不到哪兒去,硬著頭皮將那些宣傳貼帖往他懷里一塞,振振有詞道:“殿下您留著吧,沒準(zhǔn)日后需要呢!”
話音方落,我便被一股大力推到樹干上,熟悉的草木冷香瞬間環(huán)繞周圍,只見趙啟宣欺身逼近,將我嚴(yán)實地環(huán)在他的臂彎間,故意蹭到我耳側(cè),輕佻地笑道:“要不要本殿下身體力行,讓你看看我需不需要?”endprint
我頓時大驚,心想這三殿下果然越來越不對勁兒,先是滿臉皺紋的種菜大嬸,再是腰肥體碩的殺豬大漢,如今竟然連情同手足的我也不肯放過?
我正惶恐著,趙啟宣已將賊手順著我的外袍往下探去,我卯鉚足內(nèi)力準(zhǔn)備給他一腳,就見他從我靴底撕下一封粘于其上的紅包。
里頭只有一張紙箋,寫著:春秋半載琴音里,一尾碧鳧掠水西。落款:建元十九年六月。
照著趙啟宣之前教的方法,我將思路順了一遍,很快就得出迷底是“秦淮”二字,。而那一年,秦淮河決堤,造成特大水患。
思及此,我不由得蹙緊了眉:怎么每次我們努力爭搶到的紅包都毫無用處,反倒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皆暗藏玄機——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刻意引導(dǎo)。
趙啟宣瞧著手中的白紙黑字,目光蒼涼,仿佛能透過紙箋遙望見經(jīng)年舊事——當(dāng)年修筑河提堤的圖紙,是杜太傅畫的,朝廷也投入了大批銀兩,可不到兩年堤壩便毀于一旦,禍及蒼生。
他嘲諷地笑了笑:“圖紙如有差錯,工部絕不會批行,若非監(jiān)工貪墨,偷工減料,何至釀成大禍?可當(dāng)年事發(fā)后,所有矛頭竟直指太傅!”
那一年,秦淮河水患危害甚廣,康親王以昏君當(dāng)?shù)郎咸焓揪癁橛桑暑I(lǐng)大軍造反。此戰(zhàn)打了整整一年,然后最令人驚心的,還屬內(nèi)侍省交出的“罪證”——歷代忠良的杜氏一族,竟被查出勾結(jié)康親王謀逆,陛下震怒,誅連滅杜氏全族,無人幸免。
趙啟宣用力閉了閉眼,掩去眸中傷痛,彎腰將頭埋進我的懷中。我知道,他與杜太傅亦師亦友,乃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可當(dāng)年天子暴怒之下,誰也擋不住那柄揮落的屠刀。于是我將他抱緊,一遍遍輕拍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撫一頭失去犄角的、難過的小獸。
五
事不宜遲,我與趙啟宣即刻啟程前往秦淮一帶,在明,他親入府衙翻閱建堤圖紙與修工建賬冊,并到實地考察,走訪百姓;在暗,他派人追蹤當(dāng)年涉案的官員商賈,調(diào)查他們私底下的錢貨往來,很快就搜羅到了一沓證據(jù)。
后來,我們依舊一邊搶紅包,一邊通過紅包的提示查案,前后跑了七八座城,卷入的污點官員越來越多,收集到的罪證也越來越厚。這些人乍一看無甚關(guān)聯(lián),所犯罪行也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但我卻敏銳得地察覺到,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閹黨。
建元初年,內(nèi)侍省如日中天,掌事王公公仗著陛下寵幸,作起惡來無法無天,貪污受賄、售賣官爵都是家常便飯,漸漸在大曄的官員體系中培植出一批不小的勢力。
直到一年前,內(nèi)侍省招收假太監(jiān)淫亂宮闈,終于致使龍顏大怒,將一干人等下獄誅殺,并通過刑訊得到一份供詞,據(jù)傳,其上列了所有閹黨名單。
我猜,陛下大抵是想利用這個契機考驗皇子能力,通過紅包來傳遞訊息,所謂的比誰搶到的紅包多,其實是比誰拔除的閹黨多。
理順?biāo)季w后,我不由得在心中翻了個大白眼,感慨皇家人就是會來事,腦子里的彎彎繞繞足以建成一座迷宮。
然而不知為何,我心里愈發(fā)不安,并且隨著日子推移,不斷放大。
轉(zhuǎn)眼半年期限已到,我們也收獲頗豐。啟程回京的前一天,趙啟宣獨自坐在屋頂上飲酒。我悄無聲息地飛到他身后守護,兩人始終一言不發(fā)。
月華皎皎,朗朗清風(fēng),趙啟宣抱著酒壇豪飲,漂亮的薄唇染上一層晶瑩的水潤。直到打過三更,夜深人靜,他才抬起一雙微醺的美眸看我,說:“微步,我昨晚又夢見白胡子老頭了?!?/p>
“他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樣,問我《論衡》可否能參悟,我想像幼時一般去扯他的胡須,卻摸到他滿臉是血……微步,你說劊子手行刑時,恩師疼不疼???”
說到此處,趙啟宣已帶了哽咽,我心中亦是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見我不答,他又自顧自地往下說去:“今日是恩師生辰,他素來喜愛醉仙釀,可我如今,卻只能舉樽遙寄……”
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美麗的夢境,我望著他孤寂隱忍的背影,記憶在腦中翻涌,眼前的景象漸漸與多年前的情景重疊。
趙啟宣從小聰穎敏慧,奈何心性不羈,熱衷調(diào)皮搗蛋。眾太傅對他頗為頭疼,反倒是年逾花甲的杜太傅能與其打成一片,他們煮酒賦詩、對論兵法,甚至不拘禮節(jié)地稱兄道弟。
然而四年前康親王謀反一案中,內(nèi)侍省坐實杜氏通奸謀逆之罪,那慈善和藹的太傅、趙啟宣最敬重的師長,便死于那場血雨腥風(fēng)的屠殺。
如今,已無人再敢提及那樁慘烈的舊案,許是今夜的月色太纏綿,酒香太易醉人,我不由得隨趙啟宣一同緬懷起了往事。
“我曾以為可以永遠那么快樂?!壁w啟宣神色迷蒙又向往,呆呆地凝望著我:,“沒有奪嫡,沒有處心積慮的算計,只有恩師的諄諄教誨、錦衣衛(wèi)的美人相陪?!?/p>
“可是,微步,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p>
我知道,他從不相信杜太傅謀逆,自從內(nèi)侍省倒臺、當(dāng)年檢舉杜氏謀逆的主使被查出是一個大奸臣后,趙啟宣更加堅定了心中的猜測。他固執(zhí)地背負(fù)起杜氏滿門血債,將其作為枷鎖牢牢栓拴于己身,壓抑著所有的悲憤苦悶。
我伸出手,將失魂落魄的他攬入懷中,柔聲相勸說道:“可是殿下,現(xiàn)在還不是你能難過的時候?!?/p>
啟宣,你還有太多的路要走。而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
六
回程途中依舊伴隨著刺殺,索性所幸有驚無險,我們順利抵達京城。
自從回來后,趙啟宣便忙得腳不沾地,。以往他至多三日不見我,便會樂顛顛地跑來北鎮(zhèn)撫司找我茬的碴,。如今過去半月有余,我們卻只見了一面,還是因為師兄光天化日之下立于路邊解手,被趙啟宣當(dāng)成猥瑣男給揍成豬頭,我奉師命趕去提人時遇見的。
由于師兄容顏受損,心痛得下不了床,陛下傳召時,便由我代為入宮述職。當(dāng)日陛下給每位皇子派了一支錦衣衛(wèi),除了護送之外,還有監(jiān)視之意,。所以,此時,我不著痕跡地將趙啟宣吹捧上天,順便隱瞞他在江南埋了多處勢力、以及私會過奇怪的人。
出宮時,我遇見了二皇子趙啟宏,出乎意料的地,他竟喚住了我,并托我?guī)б恢幻叵唤o趙啟宣。endprint
我頓時眼皮一跳,仿佛接了什么燙手山芋。畢竟如今的朝堂,屬二皇子與三皇子聲望最高,我實在想不出,二皇子這只黃鼠狼,會讓我轉(zhuǎn)交什么給趙啟宣?
甫一踏入趙啟宣的府邸,我的余光便瞥見兩道身影,雖然一閃而逝,但我卻認(rèn)出,那是我在江南見過的賣菜大嬸與殺豬大漢!當(dāng)時那兩人一個憔悴滄桑、一個不修邊幅,著實不起眼,如今仔細收拾衣容后,倒透出幾分故人之姿。我大驚失色,猛然憶起,那賣菜大嬸曾是杜太傅府中的奶娘,而那殺豬大漢乃抵御康親王叛軍的一名守關(guān)副將。
當(dāng)年內(nèi)侍省拿出的罪證中,有兩條有力“鐵證”,一乃所謂的通敵信物,由府中奶娘揭發(fā)上繳,隨后奶娘不知所蹤;二乃玉潼關(guān)一役中,杜太傅身為宣旨欽差,著令守關(guān)大軍務(wù)必死守關(guān)內(nèi),導(dǎo)致前線大敗。陛下震怒,稱其旨意明明是支援前線,呵斥杜太傅假傳圣旨、居心叵測。
那卷存在爭議的圣旨早已失于戰(zhàn)亂,而當(dāng)年一位聲稱親眼瞧見圣旨寫明令大軍守關(guān)的副將,卻被尋了個由頭關(guān)進大牢,幸得朝中清流暗中相救,從此隱姓埋名。
如今,人證都被趙啟宣找回來了,一直縈繞于我心頭的不安終于得到證實——趙啟宣要為杜氏翻案!
至于二皇子送來的東西,趙啟宣看后直呼“天助我也”,我卻嚇得花容失色,只因那是一卷圣旨——命大軍死守關(guān)內(nèi)的圣旨!
沒想到那最有力的物證,竟偶然落到了二皇子手中。而二皇子如此輕易地送給趙啟宣,不是為了助他翻案,而是要將他送上滅頂末路。
我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焦急地高呼:“殿下!此案不可深究,再行一步必當(dāng)萬劫不復(fù)!”
趙啟宣詫異又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天理昭昭,忠魂尸骨未寒,凌總旗夜里也能安寐?
“可殿下此舉便是與您的父皇反目!”我急紅了眼,重重磕下三個響頭,。
當(dāng)年陛下尚未登基,杜太傅明顯更加支持康親王,言語間也對其贊不絕口,因著此事,陛下始終心存芥蒂,。以至于后來,杜太傅的直言不諱被當(dāng)成忤逆君威,與康親王的私交也被當(dāng)成圖謀不軌。
日復(fù)一日,陛下的厭惡猜疑越積越深,直到再也無法容忍,便殺之后快。如此狹隘的君王,一旦冒犯,絕對沒有好下場。
“唯今之計,殿下當(dāng)先奪皇位,再為杜氏翻案不遲!”
“可萬一我沒有奪得皇位呢。”趙啟宣倏然一笑,絕美如大漠里的寂寥殘陽。,“若我奪嫡落敗,恩師便再無翻案的可能,倒不如趁尚有實力,殊死一搏?!?/p>
他握緊手中破舊的圣旨,神情愈加堅定,仿佛宣誓一般喃喃自語:“恩師,杜氏門楣很快就能恢復(fù)清明,我趙啟宣絕不負(fù)您!”
那一刻,我眼眶酸脹,突然覺得難過,不知是難過他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甚至還有可能搭上性命,還是難過自己的一腔心思付諸東流,從未得到回應(yīng)。
“殿下不忍辜負(fù)恩師,為何就舍得辜負(fù)我?”
趙啟宣聞言,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冰冷:“此事你莫再摻合和,日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憑你凌總旗的本事,遲早平步青云?!?/p>
我沉默地跪在地上,深深低垂著頭,眼見趙啟宣決然離開時袖擺從我身側(cè)擦過。我多想告訴他,我不想平步青云,我只想我從小守護的那個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著。
可是,或許,于他而言,我從來都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臣子吧,所以他不會在乎我的想法,不會在乎失去他的我會有多悲傷。
七
經(jīng)過一番嚴(yán)密籌劃,趙啟宣于早朝時金殿鳴冤,。三皇子黨自然鼎力支持,二皇子黨也樂見對手自尋死路,紛紛大力配合,一時竟形成威逼之勢,氣得陛下當(dāng)場犯了心梗,指著趙啟宣大罵“逆子”,卻因情勢所迫,不得不答應(yīng)重審舊案。
后來的兩個月,趙啟宣更是忙得廢寢忘食。歷經(jīng)艱辛后,曾經(jīng)轟動朝野的謀逆大案終于得以推翻,只是陛下將鍋都甩給了內(nèi)侍省,稱其膽大包天,私自篡改圣旨。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經(jīng)此一事,本就年邁多病的帝王仿佛更加虛弱了。上元殿內(nèi),當(dāng)今圣上一邊咳嗽一邊感慨:“老三太正,凡事過猶不及,他終究不適合做一國之君?!?/p>
沉思良久,圣上大手一揮:“備筆墨,朕要擬傳位詔書。”
然而,方才下筆,他卻突然劇烈地咳嗽不停,最后竟吐出一口鮮血,暈厥于案前。
原因究竟是體弱還是人為已無從探究,當(dāng)晚的宮城亂作一團,得知陛下病危的皇子們蠢蠢欲動。
錦衣衛(wèi)向來不涉黨爭,是以在這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夜里,全體待在北鎮(zhèn)撫司中吃瓜子嘮嗑。
而我始終神思不寧,憂心忡忡,密切關(guān)注著從外頭源源不斷傳來的消息。直到聽聞二皇子收買了巡防營,調(diào)動兩千兵馬將趙啟宣圍困于午門內(nèi),我再也按耐捺不住。
如今師傅父不在京城,錦衣衛(wèi)上下以師兄這位同知的號令為尊。所幸我與師兄關(guān)系不錯,趁其不備將他打暈,偷了他的令牌,假傳號令,聲稱二皇子逼宮造反,命全體錦衣衛(wèi)前去勤王護駕。
夜色森森,整座皇城燈火通明,一眾身穿飛魚服、手持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策馬飛馳,凜冽長風(fēng)刮得臉頰生疼。
那一刻,我無暇去想萬一落敗會有何下場,也無暇顧及我這一自私的舉動,搭上了所有師兄弟的榮辱與性命。
宮門外早已殺伐聲震天,我招招凌厲,渾身染血而不自知。當(dāng)馬蹄終于踏入宮門,我隔著刀光劍影、隔著遍地尸骨,遙遙望見那身披銀甲、浴血奮戰(zhàn)之人,七上八下的心才終于稍稍安定。
只見趙啟宣手中長槍如靈蛇舞動,堅定明亮的眉目間透出絕世風(fēng)華,瞧見我來,不由得一愣,隨后露出一個溫暖的笑。我連忙驅(qū)馬突圍,斬遍荊棘,擊退強兵,只為到他身邊。
那一段不算遠的距離,我仿佛走了許久,獵獵寒風(fēng)中,我的思緒千回百轉(zhuǎn)。我想起很多年前,趙啟宣一邊與杜太傅針砭時弊、一邊笑我婦人之見時飛揚的神采;想起南下時,他難過得無法忍受,埋在我懷里微微顫抖的身軀;還想到了我們青梅竹馬、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顆心忽然變得柔軟又義無反顧,我想,這種既欣喜又緊張的心情,大抵就是喜歡了吧。endprint
此時戰(zhàn)事愈加險峻,我身上已受了數(shù)傷,在瞧見一支羽箭朝趙啟宣射去時,想也不想便從馬背上一躍而起,飛身上前替他擋下一擊。
利箭穿透血肉時發(fā)出悶頓的咔擦嚓聲,隨后巨大的痛感如潮水般涌了上來,。隔著模糊視線的水霧,我瞧見趙啟宣神色慌張地朝我奔來,他似乎在喚我的名字,可我什么也聽不見了。
失去意識前,我還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喜歡上他的呢?
是因為幼時犯錯,他總是面不改色地幫我狡辯脫罪,全程侃侃而談,明艷得令人移不開眼;還是因為杜氏滅門時,他面如死灰一蹶不振,萎靡得令我心疼;抑或僅僅只是因為,桃花紛飛的春日里,我們練劍時不經(jīng)意的對視,灼灼悸慟動便從眼里燒到了心底……
八
建元二十四年臘月,陛下突發(fā)惡疾暴斃宮中,駕崩前未曾留下任何旨意。當(dāng)夜,二皇子趙啟宏發(fā)動宮變,幸得三皇子趙啟宣率兵平亂,局勢轉(zhuǎn)危為安。
次年二月,百官擁立三皇子趙啟宣為帝,改號順和,大赦天下。
半年后,北鎮(zhèn)撫司內(nèi),凌微步端端正正地跪在大殿中央。當(dāng)日利箭穿胸,幸而沒有射中要害,使她撿回一命。此時,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威嚴(yán)地立于堂前,居高臨下,問道:“傷養(yǎng)好了?”
“回師傅父,已無礙了?!?/p>
都指揮使點點頭:“那就好,去領(lǐng)板子吧?!?/p>
凌微步頓時啞然:“……”
那日她私調(diào)令牌,觸犯錦衣衛(wèi)不涉黨爭的原則,一頓處罰自是逃不了。她毫無異議地往殿外走去,一抬眼,只見碧空如洗,萬里無云。
忽然間,一陣清風(fēng)徐來,天空毫無預(yù)兆地下起了紅包雨,原本正在練功的師兄弟們來了勁兒,拼命爭奪起來,。
然而,拆開一看,卻發(fā)現(xiàn)紅包里裝著的全是皇家喜帖——順和帝要立后了!
凌微步聞言大驚,沒想到趙啟宣的婚事來得這么突然,是為了鞏固朝堂迎娶重臣之后,還是突然一見傾心看上了誰家小姐?從他登基至今已過去半年有余,可趙啟宣卻一次也沒召見過她。凌微步總是安慰自己,新帝登基自是繁忙,哪有時間顧念兒女私情。
只是,如今這金燦燦的喜帖又算什么?
果然,趙啟宣從未將她放在心上,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癡心妄想。這么想著,凌微步只覺眼眶濕熱,心里痛得要命。
黯然神傷之際,熟悉的嗓音卻悠悠地傳來:“怎么哭了?”
她詫異地抬頭望去,只見晴好的陽光下,當(dāng)今圣上一襲白衣,如謫仙遺世獨立,神情俊美柔和。他溫柔地凝視著她,輕聲道:“冤案昭雪前,朕一刻也不敢松懈,故意與你劃清界限,也不過是因為朕沒有十足把握,害怕連累你罷了?!?/p>
“朕登基后,更是大氣也不敢喘,余孽未清,新政推行,忙得天昏地暗。若不是想著早日穩(wěn)定朝綱,才好解決終身大事,朕何必那般夜以繼日?!?/p>
見凌微步仍舊一臉傷心不開竅的模樣,趙啟宣不由得輕笑,執(zhí)起她的雙手:“微步,從我九歲至今,你陪了我整整十三年,如今可愿,繼續(xù)陪我一生一世?”
……
不遠處,師兄弟們瞧著眼含熱淚相擁在一起的兩人,再看看手中的喜帖,頗為頭疼地道:“憑咱們與皇后娘娘的關(guān)系,份子錢怕是能將咱們我剝下一層皮來?!?/p>
聞言師兄聽此,師兄不禁抱頭哀嚎:“我可能搶了個假紅包!”
微風(fēng)輕拂,卷起炙燙的日光吹向天地間,綠蔭沙沙響動。歲月尚早,從年少時就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姑娘,終于得以陪他到地老天荒,共創(chuàng)社稷清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