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悖謬與荒誕

馮夢珠

《卡珊德拉》是德國當代著名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1929—2011）的巔峰之作。小說取材于古希臘神話故事和英雄傳說，尤以《伊利亞特》為依據(jù)，敘述三千多年前的特洛伊戰(zhàn)爭。它是對神話的顛覆性重述，也是對歷史的重寫，借古喻今引發(fā)讀者對于西方戰(zhàn)爭文化心理和價值的懷疑，并用悖謬的方式為我們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本文主要論述《卡珊德拉》中生存的悖謬與荒誕，從局外人和局內人，謊言與自欺，荒誕與真實這三方面來剖析希臘、特洛伊兩方人民的生存的悖論與荒誕，探討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和出路。

局外人與局內人

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國王普里阿摩斯和王后赫卡柏的女兒，阿波羅神殿的女祭司。受到阿波羅的追求，被賦予預言能力，又因為她拒絕了阿波羅的追求，被咒詛無人聽信她的預言。她一方面屬于統(tǒng)治階層，想要與權力妥協(xié)和解，看到虛假的真相，卻不能說破。一方面作為祭司，擁有權力受人敬重，卻又無人聽信她的預言，與社會疏離?？ㄉ旱吕嬖谥矸菡J同的迷茫，她在身份與職責之間處于兩難境地。作為普里阿摩斯最愛的女兒，特洛伊的公主，她需要融入他們，她應該順從父親的命令，順從大多數(shù)，和他們一起成為“我們”。但作為阿波羅神廟的女祭司，一個預言家，她有預言能力，她有權甚至應該告訴人們實情。每次她想要說出實情，卻要被統(tǒng)治者孤立，“宮廷是我最親切的地方，他們避開我。我熱愛的宮廷內院無人與我說話。我是有道理的，然而孤苦伶仃。”而人民寧愿被愚弄相信謊言，也不相信她說的話。她被整個社會疏離了，她成了“局外人”。作為特洛伊人，普里阿摩斯最愛的女兒，她愛自己的父親，愛自己的國家，愛自己的人民。她不想忤逆父親，更不想失去父親。“一個特洛伊沒有國王普里阿摩斯，我的父親，對于我也就什么都不存在。我的另一部分，服從和忠于國王、完全與之協(xié)調的那部分，每天晚上我都以沉重的心情帶著這一部分回到城堡里。我是堅持‘我們不放的，不過我的‘我們容易識破，十分虛弱，而且越來越微不足道，因而對我來說‘我自己就變得不可感覺?！彼噲D依照父親的命令，順從他的意見，成為一個“局內人”，與他們成為我們。

可見，卡珊德拉的處境是悖謬荒誕的，作為國王的女兒，她愛自己的父親，她不想違背父親，想和統(tǒng)治階層、老百姓成為“我們”，成為一個能融入家庭和國家的“局內人”，但作為女祭司，她不能容忍謊言和欺騙，她說出預言和真相，就被統(tǒng)治階層疏離，又無人相信她的預言，堅持自己她將被整個社會疏離，成為“局外人”。她在身份與職責間徘徊，在局外人與局內人之間游離。

謊言和自欺

特洛伊的統(tǒng)治者用謊言欺騙人民，同時他們也在自欺，這又構成了這部小說中人的又一生存悖謬。特洛伊人和希臘人為了海倫打了十年的仗，可是海倫并不在特洛伊，他們?yōu)榱艘粋€幻影而戰(zhàn)爭，為了一個不相關的女人而犧牲。百姓總是生活在統(tǒng)治者的謊言當中，沒有人告訴他們實情，祭司、先知們“總提些不痛不癢的問題，除了天氣、畜瘟、疾病和地上的收成之外，還會有什么呢？”百姓“不了解其他的情況，因為別人只讓他們知道這類問題。這些人是誰哪？是諸神？是國王？還是局勢？”百姓只知道帕里斯將最美的海倫從希臘國誘拐過來，“從而消除了由于從前搶走國王的姐姐而強加在我們威力無比的國王普里阿摩斯身上的恥辱……百姓沿街喝彩歡呼。我目睹這一消息變成了真事。而且普里阿摩斯又獲得一個新的頭銜：‘我們威力無比的國王……一件事情說得久了，人們最終也就信了?！卑傩罩恢琅晾锼故怯⑿?，只知道他們的國王威力無比，他們不知道這里沒有海倫，也不知道先知卡爾卡斯是自愿留在希臘的，更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謊言。而且這一切都是統(tǒng)治者的陰謀，“你的父親什么也想要，赫卡柏對我說，他同時想達到一切目的”，統(tǒng)治者為了自己的目的用謊言欺騙百姓而戰(zhàn)，同時他們也在自欺，他們的謊言說給百姓，也說給自己?！拔耶敃r感覺到，國王對反對戰(zhàn)爭的一切理由，他已經(jīng)像瞎子似的一概不知，而軍隊將領的那句話：我們打贏了，更使他變成聾子和瞎子?！钡珵橐粋€幻影而戰(zhàn)爭必將失敗，他們像一群螞蟻盲目地沖向死亡。

而統(tǒng)治者不但欺騙百姓也欺騙自己，他們否認將要戰(zhàn)敗的事實，傾聽著專門為他們譜寫的頌歌“這些新的歌詞都是自吹自擂、聳人聽聞、阿諛奉承……一切慶典的重點從歌頌死去的英雄改為活著的英雄?！桓桧灮钪挠⑿鄱桧炈廊サ挠⑿?，會因此泄露出我們有多少人已被打死”。特洛伊宮廷豢養(yǎng)的圓夢人、預言家，這些所謂的通神者，屈服于權力，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利益做出傾向于戰(zhàn)爭的預言，那些為戰(zhàn)爭歌功頌德的歌手、文人，把殺戮說成勇敢，把流血視作當然，永遠看不見死亡，而人民被蒙蔽，成為權力舞臺的木偶，他們盲目地歡呼、義憤，盲目地送命。統(tǒng)治者為了權力和利益欺騙民眾，挑起戰(zhàn)爭，但戰(zhàn)爭一旦開始就不再受他們掌控，這些統(tǒng)治者在戰(zhàn)爭中變得麻木，也變得盲目，在歌功頌德的頌歌中麻木自己，欺騙自己。

荒誕和真實

在戰(zhàn)爭陰影下的世界以及生活都是荒誕的，人們都在盲目于什么東西，卻找不到它的意義。十年的戰(zhàn)爭，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甚至都忘了當初為什么打仗。戰(zhàn)爭使人麻木了，即使是勝利的一方的百姓也同樣生活在盲目和荒誕之中。例如文中對勝利方希臘人的一段描寫：“都是老人、婦女、孩子，對勝利表示厭惡。我現(xiàn)在從他們沒有神情的眼睛中看到勝利的惡果。盲目地打了仗，是的，他們應該知道的一切，將在他們眼前發(fā)生，然而他們什么也不知道。”戰(zhàn)爭異化了戰(zhàn)爭中的人們。這里的“戰(zhàn)爭”實質上意味著一種異化了的生活，它像是一股強大的漩渦，人一旦卷入便會喪失對現(xiàn)實的判斷力，喪失其自主性，社會的價值準則也就主宰了一切，人只能盲目地隨著這股漩渦一直沉到深淵之中。endprint

戰(zhàn)爭的煙云下，一切都是荒誕的，荒誕的時代不尊重活著的人，也不尊重死者。彭忒西勒亞戰(zhàn)死后卻被阿基琉斯強奸，這部作品完全是“反英雄”式的，把荷馬史詩里英雄阿基琉斯塑造為“畜牲”，他不能征服這個活著的女人，卻在她死后蹂躪她的身體。這樣的故事是荒誕的，卻也是戰(zhàn)爭年代現(xiàn)實的真實的反映。而且還進行荒誕的交易，“城墻下在作交易，天平的一頭是一團粗糙的肉堆，它從前就是赫克托耳，我們的兄弟，另一頭則是給謀殺赫克托耳的兇手的金錢?！卑阉勒吡枞璩扇舛?，放在天平上交換金錢，如此真實的細節(jié)描寫，卻寫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荒誕現(xiàn)實。

但在荒誕的世界里卻有一些少數(shù)的真實的人，而這些真實的人卻也被迫卷入這場荒誕。埃涅阿斯是真實的，可是在需要英雄的時代，他將要成為另一個權力社會的統(tǒng)治者。他帶著特洛伊的剩余的百姓離開，卻被視為背叛者?？ㄉ旱吕钦鎸嵉?，她能洞察自己，也能洞察他人，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才能在自己內心說出這個秘密：因為我身上有每個人的東西，可我又不屬于任何一個人，而且我理解他們對我的仇恨?！钡菂s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她被社會疏離成為局外人，被視為瘋癲的人。伊達山的婦女們是真實的，但是她們不得不在對未來的暢想中等待即將到來的災難和死亡?；恼Q和真實構成了作品中又一生存悖論。

悖謬的現(xiàn)代意蘊——現(xiàn)代人的困境與出路

《卡珊德拉》取材于古希臘神話和《荷馬史詩》的《伊利亞特》，這兩者反映了古希臘人自由奔放張揚個性，追求個人生命價值，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正如波德萊爾詩中所說，古希臘是個“毫無掩飾的時代”，這里沒有理性道德的約束，所以近代偉大思想家卡爾·馬克思指出：“希臘人是正常的兒童?！?然而，當沃爾夫把這個耳熟能詳?shù)墓适路旁诂F(xiàn)代理性和道德之下，重新改寫，重新審視，好像以大人的道德律例來要求一個兒童的故事，故事中的荒誕悖謬可想而知?！犊ㄉ旱吕匪从车牟粌H僅是戰(zhàn)爭背景下人們的生存困境，也是現(xiàn)代人普遍的困境。

卡珊德拉困境也是現(xiàn)代人的困境，卡珊德拉所產(chǎn)生的社會疏離感，她在局外人與局內人之間的徘徊，她艱難的身份認同正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社會的陌生感、孤獨感和恐懼感，這些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永恒主題。在異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每個人是孤獨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局外人，與周圍人與集體疏離。正像海明威所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這正是現(xiàn)代人的悖謬處境?？ㄉ旱吕牟槐幌嘈藕屠斫獠徽乾F(xiàn)代人之間人情冷漠，彼此之間有著深厚的隔膜的真實寫照嗎？正如現(xiàn)代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那樣，人們變得無法溝通，人不理解別人也不被人理解，每個個體的人都感覺孤獨無依，被社會疏離。

《卡珊德拉》扉頁上寫著薩福的一句詩：“無拘無束的厄洛斯已搖動我的身心，又苦又樂，一個模糊不清的人?！边@句詩很好地詮釋了那個荒誕和悖謬的世界里人們的盲目，那些被貪婪沖昏了頭腦在狂熱的欲望中變得盲目的人，到頭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這些人又和那些陷入謊言與自欺中的統(tǒng)治者們有什么區(qū)別？他們?yōu)榱俗约旱挠垓_百姓，發(fā)動戰(zhàn)爭，為一個虛幻的理由打仗，到頭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打仗，“假如我們是一群螞蟻就好了：全體盲目地沖向河溝，投水自盡，于是為少數(shù)幸存者搭起一座橋，而這些少數(shù)幸存者就是新的民族的精髓。像螞蟻一般走向火海，沖入水中，走向血的急流。只是為了不必再看?？词裁茨?？我們自己?！痹S多現(xiàn)代人正是如此，盲目地淪為生活和工作的奴隸，為了活著而活著，找不到生活的目的，異化成為機器。人在悖謬的社會中被異化，變得盲目，被各種人事物所控制，這正是《卡珊德拉》中表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爭陰云下人們的悖謬的狀態(tài)。所以《卡珊德拉》不止是一部借古諷今，反對戰(zhàn)爭的作品，它更揭示出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以悖謬的方式來表現(xiàn)生活的荒誕，以荒謬來反抗荒謬。

小說不僅描繪了社會的悖謬與荒誕，展示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還刻畫了一群真實的人，他們是特洛伊的精髓，也為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提供了出路?！澳菚r隱時現(xiàn)的伊達山，山坡上的洞穴，還有斯卡曼德河以及它的河岸。對于我們這就是生活的世界，沒有比它更美的地方了。一年四季，樹木發(fā)出清香。我們的生活無拘無束，每一天都有新的歡悅。天高皇帝遠，城堡管不到這里?！痹谶@里婢女和公主是平等的，這里沒有階級地位和權力，沒有金錢和欲望的誘惑，這里的人是真實的，他們渴望著生活，渴望著未來。“我們從未停止學習。每個人把自己特有的知識傳授給他人?！薄坝捎跁r間有限，我們不把時間浪費在次要的事情上。于是我們著重于主要的事情，著重于我們自己。”伊達山和宮廷城堡是完全兩個世界，這是作者在荒謬的世界中開辟的世外桃源，也是為現(xiàn)代人的困境提出的出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