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鳥（短篇小說）

他已經(jīng)萬念俱灰，未來似乎已無任何期待，然而，窗外忽然來了一只鳥，仿佛命運送來的福音， 在一只鳥的叫聲中，他慢慢振作，人與人，人與自然，演繹著一段溫暖的緣分。那是一只什么樣的神鳥？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就這么沒完沒了咕了一中午。都眼看三點了，還在反反復(fù)復(fù)把人往死里煩。豈止一中午，已經(jīng)足足兩個多月，天天早晨中午咕咕咕鬧騰兩回。

算上廚房、陽臺，全家共有五個窗戶。鐵蛋是這家十六歲的獨子，卻不交往不出門，天天在家宅著，休學(xué)已經(jīng)一年多了。心情惡劣，失望得有點兒厭世，沒心情和任何人發(fā)生任何交道。刪除了通訊錄，有同學(xué)打手機打家里電話一概不接，街上碰著熟悉的人絕不夾一眼，愣是低頭擦肩闖過去，自己把自己從這個世界上給一腳踢飛了，連爸爸媽媽也不想多瞧一眼多說一句話。也有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宅在自己屋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呆呆地坐著躺著歪著爬著，感覺最好?？墒?，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這“咕咕——咕”，尤其攪擾一個宅在家里，把安靜看得比陽光空氣還重要的人。恨不能宰了這聲音，就再到自己窗臺上，再到爸爸的窗臺上，再到媽媽的窗臺上，再到廚房的窗臺上，再到客廳陽臺上，每一處都仔細(xì)得有點兒緊張，他下決心今天必須搞清楚什么在叫在哪兒叫為什么叫。

從爸爸媽媽臥室窗戶往下看是小區(qū)美麗的院子，有花有草有樹，還有一圈朱砂紅橡膠步行道，鑲嵌進滿眼翠綠中。自己這面窗戶有點兒憋屈，被一道鐵銹紅墻壁擋得出不上氣。這道墻其實也是樓房，和這邊一樣二十二層。墻和墻用橋梁才用得著的又粗又重的鋼筋水泥梁連接。每回“咕咕——咕”，鐵蛋兒就找一圈兒。已經(jīng)至少找了一百多圈兒了，始終沒搞明白什么在叫在哪兒叫。天麻麻亮就“咕咕——咕”，比雞司晨準(zhǔn)，從春到夏，叫得單調(diào)乏味沒任何變化。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上班族們需要睡個懶覺，中午享受享受午睡，“咕咕——咕”就來了。媽媽沒了耐心也叫：“天吶天吶天——吶！”爸爸說：“你叫得和那聲音一樣節(jié)奏。確實該給物業(yè)反映反映了?！边@話爸爸已經(jīng)說了不下二十遍。媽媽一聽就氣急敗壞，抓電話的手哆嗦，聲音也哆嗦：“忍無可忍忍無可忍！”可是，物業(yè)那邊沒人接。爸爸照舊心平氣和：“急不得。我一會兒親自去找。”其實，他靠安定才能睡著覺，當(dāng)然比娘兒倆更煩更躁。鐵蛋閉緊自己的門，沒心情摻和大人的嚷嚷。他們兩個嚷嚷一陣兒準(zhǔn)刷牙洗臉，媽媽喊：“寶貝，爸爸媽媽得上街一趟，回來給你買好吃的。想吃什么？”“我減肥?！薄皠e說傻話！小孩子家家又不超重，有肥可減嗎？”

“咔嚓”，爸爸媽媽隨手把安全門關(guān)上。

“咕咕——咕”害得最苦的人又不是你們。宅家?guī)讉€月不出門，每一聲“咕咕——咕”都不放過他。靠轉(zhuǎn)椅上懶洋洋伸長腿，一支鉛筆在五根手指間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耍雜技。只要腦子思考，鉛筆就得在手指間轉(zhuǎn)，宅在家養(yǎng)成的毛病有助于動腦筋：肯定是糊里糊涂一老奶奶或一老爺子兩個月前買了只鬧鐘，聲音設(shè)置為“咕咕——咕”。老年人操作不了電子設(shè)備，胡亂下指令，鬧的聲音太大、鬧的時間不講理。但還是有規(guī)律，每天早晨鬧一回，中午鬧一回。這么有規(guī)律鬧只有電子設(shè)備辦得到。鐵蛋準(zhǔn)備寫一張啟事貼電梯口，“敬請有此‘咕咕——咕叫設(shè)備的先生女士重新設(shè)置鬧鐘時間，若有困難，請打電話XXXXXXXX，將免費上門服務(wù)……”雙手?jǐn)R鍵盤托上，手指即將雨點般落下?！肮竟尽尽薄@一次聽得真真切切，天哪！竟然在自己窗外！他慢慢往起站，終于看到了，兩只灰色鳥落在鐵銹紅橫梁上，脖子上長一圈兒彩色斑紋，這一只歪斜著腦袋深情地望著那一只，望一眼“咕咕——咕”一聲，在表達(dá)關(guān)愛或者問候。誰都看得出，這是對兒情侶?！肮竟尽尽?，那一只回應(yīng)。一只叫的時候，另一只絕對不開口。不像我們?nèi)祟?，愛插嘴打斷別人的話。愛你說我說他說誰也不聽誰，吵吵嚷嚷亂七八糟打嘴仗。它們懂禮貌知忍讓。鐵蛋津津有味欣賞了一會兒，差點兒忘了自己幾十天來積攢的仇恨，就揚了揚手轟它們滾蛋。隔著厚厚的真空玻璃，它們聽不見也沒看著，依舊卿卿我我“咕咕——咕”。鐵蛋隨手拉起條白枕巾，開窗沖鳥們上下亂揮，兩只鳥忽地扇起翅膀翙翙飛去，消失在對過樓群后。

安靜了，沒誰再吵了。鐵蛋兒耷拉下眼皮俯視院子里陽光下的樹影，安靜得連影子移動都能磨出聲音，安靜得人心悸。人家一對兒鳥好好談戀愛玩兒，又不懂得打擾了誰，就被無辜地驚嚇、野蠻地驅(qū)趕，著急忙慌飛起，慌慌張張說不定就碰了鋼筋水泥墻，很可能被電線掛一下翅膀倒栽蔥跌一跤……鐵蛋雙手捂了大半張臉，兩只鳥可人的模樣兒不時在緊閉的眼里眨巴。即使飛起沒出事，可憐它們那么弱小到哪兒去尋安身？這個角落，可能是它們千辛萬苦才尋得的，雖然不遮風(fēng)擋雨，沒有茅草鋪位，還不能算一個窩，能夠拖兒帶女小寶寶們可以躺可以臥才算窩。這里不是窩但有樂趣，剛才它們就樂了好一陣兒。說這個窩不安全似乎也不妥，這角落還是比較安全的，因為，只對著一組窗戶，窗戶里就一個宅在家的大男孩兒，絕對不殺生，應(yīng)該非常安全。至于剛才驅(qū)趕，“我也沒弄明白呀！你們藏起身兩個多月，好吃好喝鉚足勁兒‘咕咕——咕，鬧心別人兩個多月，別人糊里糊涂任你們‘咕，都快被你們咕瘋了，終于發(fā)現(xiàn)了你們倆，不打你們罵你們，還不許嚇唬嚇唬？你們總不能不講理吧！如果你們有良心還講道理，天黑前乖乖回來。不要嚇唬人好不好？”

一年來，男孩兒沒說這么多話?？上?，這些話，是對窗戶說的。他覺得心里窩住一股無法流轉(zhuǎn)開的怨氣，他從來就沒想對誰說。對著玻璃說不丟人，不會有誰非要同情開導(dǎo)談心教誨講大道理，沒誰為誰落淚傷心痛苦。窗戶什么也不知道，連傻都不會。男孩兒說著說著，揪張抽紙抹淚，展開在眼前看了好一會兒，說：“奇怪不？我居然流了淚。其實才不是為那雙鳥，是為自己。完全是為自己?！?/p>

眼淚再一次汩汩流。是“汩汩”，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流淌聲。他接連揪好幾張抽紙捏手里，說：“你們兩個傻瓜！告訴你們，這是一座世界級超大城市，人口就有兩千多萬，在這里比你們各種鳥加一起還多得多。我們?nèi)讼聒B一樣住在各自的小小的窩里，就像他們兩個大人出去，回來給孩子們提點兒吃的。你們不是回來也銜根蟲子、叼顆什么豆豆嗎？你們不也是要經(jīng)常哄一哄小鳥們嗎？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誰都不需要理會誰。我就不知道同一層住著的人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他們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們一群陌生人就這么黏黏糊糊好多年，一點兒意思也沒有。說哪兒了？現(xiàn)在是說你們。兩千多萬知道嗎？即使像你們那么小不點兒，飛起來黑壓壓能遮蓋整個藍(lán)天。而且人挨人人擠人，從地鐵鉆出來，一個個擠成相片。你們兩個傻瓜也不知道什么是相片。這么多人，你們上哪兒找安身處？你們飛著飛著肯定會累，累了肯定要落墻頭上、電線上、樹梢上歇歇翅，我們沒有翅膀，我們叫歇歇腳。你歇著也不能閑著，記住要來回走，沒規(guī)律地走，千萬不能一動不動。我們?nèi)税l(fā)明了一種打鳥的壞東西叫彈弓，所有男孩子都愛玩兒，聽聽，打落你們，我們叫玩兒。打落了還手舞足蹈慶祝歡呼。你一動不動停下，說不定誰家小子就學(xué)獨眼龍閉起一只眼瞄你。危險不危險！”endprint

男孩兒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直到開門聲響才頓住，眼睛仍然像貓那樣睜得大大的，盯著窗外喊：“媽——媽——”男孩兒一般不習(xí)慣喊爸。男孩兒黏糊媽。大概，媽媽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聽兒子這么急切地叫媽找媽了，手一松包呀袋兒呀掉了一地?！皨尅獘尅蹦堑勒]的門沖著他們倆呼一聲推開。“是鳥！是鳥！”媽媽迎上去抓住兒子的大手問：“慢慢說慢慢說，什么鳥？”“擾人煩的聲音，是鳥叫，就在我的窗戶外那根橫梁上。”媽媽沖進兒子屋里想看個究竟，卻被兒子一把拽住胳膊，說：“它們也許回來了，別驚擾了它們?！眱鹤诱f著話，眼睛瞅著窗外，這種激動和期盼他們認(rèn)識。這是兒子的神情，小時候直到休學(xué)前的神情。爸爸愣住了，一年來壓在心上的石頭動彈了，淚水噎得抽抽搭搭雙肩亂抖。兒子每隔一分鐘就小心翼翼去看一次，爸爸壓低聲音問：“回來了嗎？”兒子一下子又回到原來，癡癡呆呆說：“還沒有。本來人家兩個好好說話，我開窗用枕巾趕。它們嚇壞了，誰還敢回來？”門“咔嚓”關(guān)閉上。還是原來的家，原來的氣氛。媽媽輕輕叩門，叫：“兒子，兒子……”

門開了，兒子淚流滿面絮絮叨叨：“真后悔！為什么就要趕？它們那么乖，也不懂得礙著誰，多大的委屈呀。媽媽，你說，他們今兒晚上能找個睡覺的地兒嗎？那么小，那么弱……”眼睛直勾勾往窗外看。媽媽爸爸目光直勾勾落在兒子關(guān)心的地方。心里在禱告：“阿彌陀佛！神鳥呀，回來吧！您就回來吧……”兩個人的心沖上嗓子眼兒跳，如果那鳥萬一不回來可怎么辦？

兩個人坐進沙發(fā)里不換衣服、不換拖鞋、不洗手、不吃不喝閉起眼，驚心動魄地等著。

門悄悄開開，腳步聲壓抑得不注意就聽不見。兒子壓低聲音：“回來了！”父親忽地站起，兒子手放嘴唇上：“噓——不要驚著它們?！比齻€人抱成一團，互相輕輕拍背熱烈慶祝。六只掌不出聲擊了三次，爸爸要擊第四次，媽媽躲開自己的手趕緊制止：“神三鬼四！”爸爸一連串點頭如雞啄米：“正確。正確。正確。該避諱！要講究！”三個人賊似的踮腳尖兒挪步。如果從鳥們的角度看，兒子的窗戶下沿不時露出三顆腦袋六只眼睛。媽媽按住爸爸的頭，爸爸按住媽媽的頭，都說：“還敢往上呢？”生怕頭升高分分厘厘把鳥驚著。不看的時候，就坐窗臺下商量，約定偷看鳥們、留住鳥們、保護鳥們的辦法?！肮竟尽尽！兵B們說話了，聲音輕輕像喃喃耳語，不似白天滔滔朗朗粗聲粗氣，而是纏纏綿綿柔聲細(xì)氣，好像說：“瞌睡——嗎？”另一個說：“那就——睡?！?/p>

兒子問：“我想拍照，又怕嚇著它們?！卑职窒肓讼胝f：“第一千萬不能閃光。第二千萬不能‘咔嚓?！眱鹤优赖綄懽峙_取了手機又爬回來，在爸爸媽媽的監(jiān)督下取消閃光關(guān)閉聲音，再審查三次，不放心再試拍兩張，然后偷偷舉起，“高點兒，再高點兒，再高點兒?！眱蓚€家伙正挨一起歪著頭互相欣賞呢，兒子連按三次快門。爸爸大拇指舉在媽媽鼻尖上：“絕對精彩?！眿寢屚崎_爸爸的手：“捅眼睛了！二百五?！比齻€人擠窗臺下，打開手機屏幕，放大——歪頭的那只在使勁兒討好，渾身的甜蜜，酸極了。兒子舉起大拇指驕傲地瞧瞧爸爸再瞧瞧媽媽：“怎么樣？”兩個人異口同聲：“棒！”兒子話中有話問：“攝影者誰？”“當(dāng)然是鐵蛋?！薄安弧徊?。應(yīng)該是狗仔隊?！卑职质卓希骸肮砻剂镅郾持思疫青?，不是狗仔隊是誰？”

那天晚上，這家人大人孩子熱血澎湃得鬧不停睡不著。他們聚集在客廳幾乎是同步發(fā)聲說：“得百度百度是什么鳥?！庇惺聸]事總招惹爸爸是媽媽的老毛病，何況這次還有了事，怨聲怨氣嘟囔：“我就納了悶，一個內(nèi)蒙古長大的半城里人，竟然不認(rèn)識是什么鳥?！卑职忠膊怀运?，說：“蹊蹺——！三分之一童年在農(nóng)村土旮旯混大，連鳥都不認(rèn)識。”兒子就有點兒急，說：“不認(rèn)識不要緊，我們可以百度。百度‘咕咕——咕叫、灰色脖子有一圈美麗花斑的鳥。”爸爸說：“我百度‘咕咕——咕叫、灰色鴿子大小。”媽媽說：“我百度‘咕咕——咕叫的鳥。”于是，兒子把手機拍的片子發(fā)給爸爸媽媽，拜托他們附上照片。百度了，他們又不約而同要給微信朋友圈發(fā)照片，問：“請教高人指點這是什么鳥？”鐵蛋上“QQ同步助手”下載存在那里的通訊錄，再整理恢復(fù)微信朋友圈。爸爸媽媽就等著，他們倆要和兒子同步把信息發(fā)出去。好在機器在鐵蛋手里簡直就是玩具，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僅僅不到三分鐘，鐵蛋問：“準(zhǔn)備好了嗎？現(xiàn)在，三二一！”結(jié)果，媽媽忙中出錯，在手機屏上怎么也點擊不出微信朋友圈，急得亂嚷嚷：“不公平！重來。重來。”兒子、父親扒住沙發(fā)笑，兒子說：“太笨了！”父親說了三遍：“笨的！”媽媽假裝生氣把手機丟沙發(fā)上：“不玩兒了！”為了體現(xiàn)公平公正，爸爸建議“狗仔隊”成員第二天早晨八點整核對朋友圈的回復(fù)，比一比誰的朋友圈有能人認(rèn)識“咕咕——咕”。爸爸命令：“今兒晚上誰也不能作弊。誰作弊誰是小狗。”媽媽就笑：“狗仔隊里還有貓？”

那一夜，爸爸吃三顆安定卻未合一眼。他感覺到，壓頂?shù)氖^被一只小小的鳥撼動了。他幾乎整夜盤腿坐床上，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內(nèi)蒙古西部人遇要緊事就愛這樣禱告。爸爸的爸爸一禱告就忘了禱告的目的，連自我都忘記了，就只剩下禱告本身。

那件事發(fā)生在冬天，鐵蛋的物理老師冤枉了六個男生，用絕對權(quán)威就范他們，五個男生認(rèn)下自己是最早笑了的一群中的一個。那天，幾個女生把兩根跳繩接起來，拴兩棵樹上搭外套。老師扭頭欣賞幾個女生毛毽踢得神，腦門兒剮繩子上腳來不及收，自己把自己整了個倒栽蔥，掙扎爬起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如果沒有師長的權(quán)威鎮(zhèn)著，現(xiàn)場的人都憋不住笑。可是回到班里，笑聲山洪似的暴發(fā)了好長時間，有的差點兒沒笑死，笑得忘了上課時間，物理老師來了，又鐵青了臉走了。老師記住有六個人笑得最狂，其中一定有個挑頭笑的，這一個肯定是鐵蛋，他笑得捂住肚子趴桌子上。談話的時候就他一個嘴硬不認(rèn)賬。老師問：“誰帶的頭？”鐵蛋答：“不知道?！薄罢l淚奔了？”鐵蛋答：“不知道。”那幾天還發(fā)生了一件寸極了的事件，老師的奧迪Q3轱轆下被安放了古代打仗用的鐵蒺藜，車一開“噗噗”兩聲放了氣。老師又氣又心疼，跑校長辦公室告狀哭了一場，說：“應(yīng)該是鐵蛋。”是誰放了鐵蒺藜？鐵蛋真的不知道，當(dāng)然不能認(rèn)。其他五個也不認(rèn)。校長訓(xùn)導(dǎo)了大家兩回，仍然搞不清這個惡作劇是誰干的。校長說：“不應(yīng)該像是我們學(xué)生干的。”物理老師死心眼兒還小心眼兒，真心實意認(rèn)定是鐵蛋干的，真心實意要幫助鐵蛋，三次家訪，十多次找鐵蛋談心。他不發(fā)脾氣不訓(xùn)人，說話細(xì)聲慢氣卻不依不饒?！捌鋵嵃?，你這么好個孩子，老師真不忍心認(rèn)為是你?！薄澳苷J(rèn)識自己的錯誤，對今后的進步可是大有幫助的?！薄白謱懙帽壤蠋煹倪€好！這么好的手，可惜了?！边€隔三岔五打電話關(guān)心鐵蛋。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哪消化得下這份兒窩囊，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又感冒了一場，開始害怕學(xué)校、害怕談話、害怕電話鈴。想到一句老話“惹不起還躲不起”？一跺腳，休學(xué)了。endprint

仍然習(xí)慣早晨六點醒，第一個動作仍然是伸手抓床頭柜上的鬧鐘，第一個意識仍然是“鬧鐘怎么不鬧”？才記起自己在休學(xué)，一動不動抓著鬧鐘犯愣。拉開窗簾，看上學(xué)孩子的自行車無聲無息滑過?？吹降谑?，堅決地從通訊錄刪除了大部分同學(xué)、老師。第二十天，再刪除十個好朋友。第兩個月的早晨，最鐵桿兒的幾個朋友也刪了。非常心疼，一起看電影打籃球踢足球遠(yuǎn)足辯論……一幕幕在腦子里過。舍不得看不見他們，舍不得看見他們。最舍不得一個叫何路路的女生，坐自己前兩排，不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像也不注意自己，不多和自己說話，對每一個男生都不理不睬，每堂課落座總瞥人家一眼，上課常常用書打掩護瞥了又瞥。有時候夢見她，昨天就夢了，在重度陰霾中裹一方紅頭巾溜達(dá)。最后，咬咬牙把她也刪了。留著也沒實際意思，和她就從來沒通過話。在她的通訊錄里，可能根本沒自己的姓名。刪除這個號碼，心疼得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也睡不著。其實，如此重量級號碼，存放在心靈深處沒法刪。三個月頭上，連微信朋友圈子的信息也刪了個干干凈凈。干干凈凈好，干干凈凈是無，無是無煩惱無苦痛。經(jīng)常不知道怎么進的浴室，開足水量沖了多久不知道。

爸爸就是那時候落下失眠癥的。有一天西瓜吃多了起夜，見爸爸門縫有光，躡手躡腳從門縫瞅見爸爸抽兩口煙抹一把淚。他知道，在為自己苦惱。他還知道，爸爸最近上醫(yī)院頻繁得很，備忘錄里盡是精神科醫(yī)生，和媽媽不爭不吵比較和諧。兩人三天兩頭互相推薦醫(yī)生，三天兩頭籌備送禮，羊絨衫、蘋果平板、沉香手串兒、絲巾、紫砂壺、金駿眉茶……媽媽舍不得攤開雙手抖：“這么漂亮的東西自己都沒舍得用?！卑职志渚滂F石心腸：“沒辦法，大家都送，我們也得送。要好的就得好價錢。要舍得！”媽媽就“唉——唉——”嘆氣。爸爸拍拍媽媽肩膀：“十個人九個小偷，誰不是小偷？”鐵蛋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干什么，爸爸病了？媽媽病了？鐵蛋沒了想象力，日子過得純凈，關(guān)緊自己那道門，不笑不哭不疼不癢不生氣不追求不關(guān)心不思考不說話，僅僅上網(wǎng)瀏覽瀏覽無聊的人世間。對了，出過一次門。爸爸媽媽上班走后，倒三趟公交車去拜雍和宮，沒燒香沒磕頭沒找喇嘛。心中什么也不需要，當(dāng)然就什么也不求。他來，只是為了來。來了，找一個角落干干凈凈坐了一上午一中午又一下午。一對夫婦牽著剛剛會跑的小姑娘來朝拜，忙燒香磕頭忘了女兒。小姑娘舉著一支紅玫瑰來找鐵蛋，說：“花兒不是給你的?！碧统鲆粔K大白兔糖說：“給你的?！辫F蛋正需要吃一塊糖，就接住那塊糖。小姑娘說：“謝謝我。”他沒說謝謝，但當(dāng)小姑娘想要到另一個院子的時候，他說：“不能離開我?！毙」媚锬靡桓竟鲀憾椎厣蟿澊u縫，鐵蛋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直到有人牽了她的小手，鐵蛋問小姑娘：“認(rèn)識他們嗎？”小姑娘指住男的：“爸爸。”再指住女的：“媽媽。”鐵蛋點點頭認(rèn)可。他放心這個陌生小姑娘了。

回到家，爸爸媽媽正驚慌失措焦急萬分等兒子。媽媽說：“最少發(fā)條短信告訴我們一聲呀！”爸爸不責(zé)怪，忙把拖鞋放兒子腳下，端一杯檸檬水遞兒子手里，心平氣和地問：“遛彎兒？”兒子：“不是。雍和宮?！眿寢屢簿徍拖聛砹耍瑔枺骸捌砀Ａ?？”兒子說：“就是走走，真的?！卑职謰寢屢尚牧耍绻羌俚哪?？如果去參拜大德高僧呢？很可能是遁入空門的先兆。爸爸說：“爸爸認(rèn)識雍和宮大住持呢，是咱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鄂托克蒙古族，真正的大德高僧，我們可以走后門拜訪一下?！眱鹤觼G下三個字：“我沒想?！闭M自己屋里。

“唉——唉——聽說雍和宮香火可靈啦?！?/p>

爸爸壓低聲音說：“最靈的藥，應(yīng)該是他暗戀的那個同學(xué)?！?/p>

“我也這么想過幾十回。要不，我去找她媽媽爸爸求求？”

“我也這么想過，還征求過醫(yī)生的意見。醫(yī)生說，有可能是良藥，也有可能是毒藥?！?/p>

“怎么講？”媽媽急得搖頭。

“如果兒子認(rèn)定自己目前狀況不配見那姑娘，把見那姑娘看作丟了人，就是毒藥?！?/p>

“良藥呢？”

“醫(yī)生說，良藥的幾率極低極少。這服藥，誰敢用？”

“咕咕——咕……”第二天，鳥第一個醒來鬧出動靜。父親輕輕地輕輕地叩兒子的門，兒子一根手指頭豎嘴中間，“噓——”母親立刻加入進來。兩只鳥正說在熱鬧處，這只說，那只聽，盯住窗戶。那只說，這只聽，也盯住窗戶。應(yīng)該是警惕的眼神，害怕著昨天那白色恐怖條子。但是，白色恐怖沒擾亂它們客客氣氣禮禮讓讓。兒子說：“真是對兒好鳥！”

8點，誰也沒招呼，一家人分秒不差聚集客廳。母親習(xí)慣了搶先：“我的朋友中百分之六十認(rèn)為是鴿子，你們內(nèi)蒙古人叫嚕嚕。他們還發(fā)來古巴名曲《鴿子》，可好聽了，聽嗎？”父子倆頭搖成撥郎鼓，鼓得從來沒這么一致過。父親讓兒子先說，兒子執(zhí)意讓父親占先。父親說：“我朋友們百分之十一認(rèn)為是石雞。百分之五十認(rèn)為是鷓鴣。百分之六認(rèn)為是斑鳩。絕對少數(shù)派……”

“真理有時候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這就是斑鳩！”兒子已經(jīng)成竹在胸。“我一同學(xué)爸爸是有名氣的花鳥畫家，掃了一眼就說是斑鳩。我百度了，就是斑鳩。國家保護動物。有火斑鳩、珠頸斑鳩、白斑鳩、山斑鳩、灰斑鳩，我們家這倆，應(yīng)該是珠頸斑鳩，最漂亮的一種斑鳩！同意不同意？”

六只掌對擊三次。

兒子宣布：“我給它們起了名……”

“停——！”父親像籃球裁判那樣右手食指放左手掌心下?！鞍职肿钪浪鼈?yōu)槭裁磥?。名字得爸爸起。”父親可憐兮兮能撼動鐵石心腸。

兒子望著母親，母親撇撇嘴：“我們得保留修改的權(quán)利?！?/p>

父親一字一板說：“它們倆共同的名字叫福鳥。好不好？公的叫大福，母的叫小福。好不好？”

母親立刻舉起雙手：“好名字！但是怎么就公的母的，太不尊重！要說男的女的。小福有點兒那個，叫二福行不？”

“二福也有點兒那個。大福挺好，是爺們兒的名字，女的改洪福。大福我們叫大福。洪福我們叫紅紅，紅色的紅，女的名字。靚不？”

“靚！”六只掌再擊。

“你們別打擾我。我要和大福紅紅套近乎。”兒子的門關(guān)上了，爸爸媽媽互相慶賀擊掌。兒子今天要做的事，將引導(dǎo)他邁開第一步。這一步，關(guān)系到正常。他們倆苦苦掙扎奮強的，就這么簡單——正常。endprint

“阿彌陀佛——”夫妻倆雙手合十。

兒子門“咯噔”一聲?！拔胰ダ韨€發(fā)?！眱鹤哟蛘泻簦瑹o可奈何地笑了笑。“頭發(fā)長成刺猬了，別嚇著福鳥?！备赣H照照鏡子，說：“我們一起走。我染染頭發(fā)，瞧我這兩鬢白茬茬怪嚇鳥的?！辫F蛋一手抓住爸爸的胳膊，一手伸爸爸臉上，摸摸左鬢再摸摸右鬢，遲遲疑疑頓了一下，再拍拍爸爸后腦勺——爸爸就經(jīng)常這么拍兒子的后腦勺。爸爸竟然熱淚涔涔，笑著說：“沒事，沒事，人老了都這樣。”媽媽也哭了，抱住父子倆說：“你爸爸才四十出頭，就這一年勞、勞的……”她泣不成聲沒法往下說。

在鳥們眼里，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這頭直立動物有點兒可以親近，不操練白色恐怖條子，頭長得好，像“我們”的頭那么服帖順溜。操練白色恐怖條子那一頭長得就恐怖，像誰呢？想起來了，像豪豬。豪豬那么點個子就兇得要死，連貓呀老鼠呀兔子呀什么的都惹不起。個頭是豪豬的十多倍，誰惹得起！好在“我們”有翅膀，張開就躲得起。事實上，鐵蛋認(rèn)為把長發(fā)剪短，得到了鳥們的一定信任。剪短發(fā)之前，哪怕鐵蛋的影子落玻璃上，鳥們立刻張翅。理了發(fā)的鐵蛋就遠(yuǎn)遠(yuǎn)站屋子中間，不讓手和頭有突然動作。每兩分鐘前挪兩厘米，一個小時后，終于靠住了窗臺。鳥們現(xiàn)在像在樹林里看到迎風(fēng)搖曳的小樹那么放松，“咕咕——咕”……鐵蛋慢慢舉起手撓撓頭，鳥們緊張了一剎那，判明是這一頭無害動物，就放心大膽地跳來跳去做游戲。鐵蛋雙手舉過頭頂，鳥們只是看看毫無反應(yīng)。鐵蛋想起父親的一句口頭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弊匝宰哉Z說：“慢慢來，莫要急?！?/p>

鳥們出去玩耍浪漫，鐵蛋抽空畫了鳥窩圖紙，買了木板釘子鐵絲鋼鋸榔頭，地板上襯切菜板，釘子榔頭之類在切菜板上干不心疼。實話實說，鳥窩造得七扭八歪丑得很，沒一根線條是直的，摸了一遍，還好，沒有露尖兒的釘子，不會傷著鳥。趁著鳥們沒回來，打開窗戶，把鳥窩和有兩個格子的塑料餐具固定在陽臺護欄上，這邊添食物，那邊注清水。窩里墊了一塊帶毛的羊皮，福鳥臥上去會舒服得立馬做美夢。

如果是人，白白逮著一座房子和一套餐具，還不手舞足蹈？鳥們可不會這么興奮。它們跳來跳去沒完沒了“咕咕——咕”商量。大福先把頭伸窩里看個究竟，紅紅學(xué)大?？戳丝?，退出來。鳥們不認(rèn)識，不知道可以派什么用場。但它們認(rèn)識食物和水，立刻擠上去又啄又飲又叫。

夜幕一分分一寸寸一毫毫咬緊。從前的十六年，鐵蛋沒觀察過白天黑夜如何交替。鳥們天生對日出日落敏感。鳥們聽太陽的話，日落而歇，它們就歇了。鐵蛋打算明天起個大早看黑夜和白天交替的全過程。幾點起床？他打開手機，想查找明天日出時間，他知道需要在日出前一個小時起，才有可能觀察白天和黑夜交替的全過程。微信上趴了大堆紅點兒。點擊……幾乎所有同學(xué)都不問人們好，只問鳥們好，表情用得棒極了，微笑的，齜牙的，羞赧的，驚奇的，打酒的，獻花的，舞蹈的……有一個表情最酷：一條女漢子怒氣沖沖猛踢大門，一行字是：“你個鐵蛋！敢金屋藏鳥，不邀本小姐解眼饞！”落款是路路。心慌得橫沖直闖，擊鍵指頭打A戳Z上。亂了方寸沒了遠(yuǎn)近。鐵蛋的回復(fù)是：“熊鐵蛋恭候路路何小姐大駕光臨寒舍觀鳥（注意：不準(zhǔn)羞著最美麗的小鳥小姐）。”表情是一只浣熊兩手捏兩朵花兒得意洋洋一步一舉起，括號內(nèi)的字寫了三遍刪了三遍。

路路選在一個星期三中午，不是看鐵蛋，微信上說是“專程看望尊敬的斑鳩夫婦。”鐵蛋心思：這丫頭智商扔我五條街。星期三，任何人都上班不在家；中午，下了最后一節(jié)課二十分鐘就能到。和誰也不用請假打招呼。鐵蛋明白路路的良苦，當(dāng)然就不告訴爸爸媽媽。

路路要來，盡管只看鳥不看人，鐵蛋還是緊張得有點兒不對勁兒。瞞著爸爸媽媽，在爸爸媽媽面前就心虛。鐵蛋做了理虧事一貫如此。盡量避免單獨和他倆在一起，沒事給自己找事躲他們倆。比如，上竄下跳調(diào)整墻上的畫框，結(jié)果是歪的調(diào)正了，正的調(diào)歪了。不辭辛苦再上竄下跳調(diào)。真正要做的事得等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列了張清單：打掃屋子（要一塵不染）。書桌上擱書（托爾斯泰《窮人》，課本）。小吃（西瓜，櫻桃50塊1斤以上的，草莓30塊以上的）。飲料（檸檬，摩卡咖啡……）。乖乖，太多了。

那天沒有霾，天上藍(lán)是藍(lán)白是白。福鳥們已經(jīng)在陽臺上跳來跳去。父親臥室陽臺對著院門，可以觀察每一個進出的人……“應(yīng)該到大門口迎接呀！”他對自己說。可是，路路來了！著運動衣系紅絲巾，絲巾頭發(fā)攪一起風(fēng)風(fēng)火火飄，懷里抱一只憨得不行的泰迪熊。有一次鐵蛋沒招惹她就挑釁：“熊孩子。”鐵蛋姓熊。那是一次溫柔的挑釁，和這次一樣。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福鳥說話了，低音部分穿透力很強，可以隔兩三百米聽到，路路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隙犞耍蛑@個方向舉起泰迪熊使勁兒搖晃，還咧開嘴笑呢。

作者簡介

杜弋鵬，男，《光明日報》高級記者。文學(xué)愛好者。

（標(biāo)題書法：周潤天）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