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誤

李紹武

春節(jié)臨近，拐賣、偷搶嬰幼兒事件頻頻發(fā)生，鬧得人心惶惶。

這還得了？簡直膽大包天！市局領導龍顏大怒，責令緊急抽調(diào)精兵強將，成立專案組，從重從快，狠狠打擊！

我剛從警校畢業(yè)，有幸被領導選中，還分在第一小組，負責火車站這個重點部位。行動第一天，我們便發(fā)現(xiàn)并控制了三名犯罪嫌疑人，真乃旗開得勝也！依照分工，我和老胡立刻審訊那個老頭兒。

在車站臨時設立的審問室里，那個矮小黑瘦的老頭揮動雙臂，又蹦又跳，像只狂躁的猴子，嘶啞的喊叫聲格外刺耳、瘆人：憑什么抓我？放我出去！火車快開了，我要回家過年！

望著那張皺巴巴如核桃般的老臉，心里頗不是滋味，也感覺好笑：你本當寬厚仁慈、安享天年啊，卻為老不尊，干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還回家過年呢，牢房里待著吧！

打開頂燈，那眩目的白光讓老頭有些發(fā)蒙發(fā)飄，跌坐到桌前凳子上，嘴唇翕忽，念念有詞道：我沒罪、沒罪，憑甚抓我、抓我？還有王法沒？

咦？誰說你犯罪了？我們以事實為依據(jù)、法律為準繩，老胡深吸一口煙，徐徐地噴出一道濃白的煙霧，笑瞇瞇地望著他，繼續(xù)不緊不慢道，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他到底是派出所所長，對付這種人還是有一套的。

老頭小眼一閃，急吼吼道：那好，你快點審吧，火車快開了，車票難買啊！

好，下面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不得隱瞞、撒謊，老胡挺直腰板，威嚴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鄭有福，福氣的福，嗨，哪有甚福氣喲，老頭苦笑著搖搖小腦袋。

接著又問了他的年齡、住址、學歷、職業(yè)、家庭人口等，我都一一作了記錄。

據(jù)老頭交代，他才六十冒頭，讀過初小，近乎文盲，家住本省最北端的邊遠鄉(xiāng)村。講到家庭人口時，老頭問，在城里工作的兒子算不算？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就小嘴叭叭道：要這樣的話，咱就五口人。我和老太婆在家種幾畝地，都是旱作，風里來雨里去，一年也落不下幾個錢。遇到出禮多了，生毛病了，過不了關時，兒子就會偷偷塞兩錢救個急，他可仁義了，可剛才也被你們帶來啦！冤??！他辛辛苦苦讀大學、讀博士，謀到城里教書，將近四十才結(jié)婚，娶了個城里媳婦……

喂、喂，打住打住，甭胡扯！老胡一擺手，適時地來了個撥亂反正，并不無譏諷道，兒子這么出息，爺兒倆為啥還要做這種事呀？

甚事？老頭歪起頭，瞇眼反問，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哼，拐賣……

不不不，冤枉?。±项^又沖動了，一蹦而起，舉起拳頭，朝著我們忿忿地嚷道，那是我的乖孫子！我拐甚拐啊？

哦？老胡面露驚疑之色，望我一眼，又嚴肅地問，誰能證明那是你的孫子？既然是孫子，為啥還要鬼鬼祟祟呢？

唉，老頭長嘆一口氣，頹然坐下，眼睛就濕潤了，公安同志，你讓我消消停停說吧，說起來也丟人啊！

知道丟人，為啥還要去做呢？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老頭白了我一眼，就有淚珠乘機滾出眼眶，在黝黑粗糙的面龐上滑落、閃爍。他沒去擦拭，也不理我，神情恍惚地幽幽說道：

咱響應號召，就生一個好，拼命供他念書，總算如愿了。可城里房價嚇死人，把咱剁了賣了也買不起啊。他就住在丈人家，丈人還是這城里的什么干部呢。家里那個闊氣，就甭提了。端人碗服人管啊，他一直是忙，就沒安閑過。以前，一年還能回來幾次，結(jié)了婚，回來就更少了，有了孫子后，一次也沒回來過。你們也瞧見了，咱的孫子白嫩嫩、肉乎乎，眼像銅鈴鐺，多喜人啊！

老頭咧嘴一笑，條條皺紋猶如道道光芒，滿面生輝了。可好景不長，隨著一聲嘆息，臉上又是烏云密布，光芒便消失了。他接著說：

老太婆想兒子想孫子想得心口疼，不去瞧瞧簡直沒法活了。頭一回上門，咱怕給兒子丟臉，咬咬牙花幾百塊錢，買了身西裝，誰知親家母見了直笑：這叫啥西服？抓起就從窗口扔啦！拿來一套甚名牌西裝讓我穿，咱堅決沒要。你說這叫甚親家？狗眼看人低嘛！上一次過去，老太婆撲上去就要抱孫子，要親親他、疼疼他呀。兒媳見了，哎呀呀、哎呀呀，鬼叫著跑過來攔著，說孫子皮膚嬌嫩，怕細菌傳染，不讓碰。老太婆懊惱得蒙頭大睡好幾天。這回，不是快過年了嗎？看人家大人小孩熱熱鬧鬧的，老太婆又想孫子想瘋啦。咋辦？咱聯(lián)系兒子，悄悄謀劃好幾天才確定下哈。倆人坐了半天車趕到車站，兒子乘媳婦不在家，跟孫子抱過來，說好瞧一眼就回的，兒子把車票都打好啦！沒料到，老太婆抱到孫子就眼淚汪汪不松手了，發(fā)瘋了，非要把孫子抱回去，就往站里跑。這不，就給你們碰到了、抓來了，怎么說你們又不信，嗚嗚——

說著，老頭嘴巴一撇，竟如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我和老胡你望我我望你，一時不知所措了。

噠、噠噠，忽然響起敲門聲，未等我過去放門，咱們小組黃組長神色慌張地推門而入，向老胡神秘地連連招手，老胡便趕緊跟他出去了。

很快，老胡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對我打著耳語，說：那邊的兩個審訊證實，老頭所說基本屬實。你知道他的親家是誰嗎？就是咱的局座！在我驚訝得目瞪口呆之際，他又沮喪道：局座得知此事，很生氣！叫咱們趕緊把他們送到他家里去。至于咱們的嚴重失誤，就等候調(diào)查問責了，唉！

此刻，老頭兀自閉著眼睛，放聲哀嚎：養(yǎng)這兒子，還有甚用？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