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與榆林

破破

我對林則徐的崇拜，并非僅因他是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還覺得他是非常好的格言作家。比如他所說“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么？賢而多財，則損其志；子孫不如我，留錢做什么？愚而多財，益增其過?！边@樣醒世教益的句子讓人過目難忘。

相傳，林則徐七歲，入塾發(fā)蒙，有一次對對子，先生出聯(lián)：“海到無邊天作岸”，讓學童們對。林則徐脫口而出：“山登絕頂我為峰”，頗得先生贊許，預言他日后必為國家棟梁。這副傲氣十足的對聯(lián)，很契合我的書生意氣。后來，在縣城讀書，周末登二郎山，山門楹聯(lián)，赫然入目的竟是這副對子。

林則徐來過神木嗎？

據(jù)考證，林則徐一生來過陜西三次，以第三次任陜西巡撫時間最長，影響最大。這就使我疑問：期間他有沒有來過陜北榆林？

閑來翻看蔡敦祺的長篇傳記小說《林則徐》。第二十六章“達洪阿炮轟黑錯寺，林則徐淚灑青葭州”，引起我格外的閱讀興致。該章后半部分主要敘述林則徐攜帶胡林翼往陜北巡視，察看各州府官員辦事勤怠與各地年成豐歉。就在他們行至葭州（佳縣）牛家莊則，突遇特大冰雹，收割在即的農(nóng)作物被糟踐狼藉，林巡撫不禁落淚。第二日到了府衙，已過卯時，知府傅德謙還在睡覺。林則徐怒不可遏，當下摘除傅知府的頂戴。蔡敦祺接著寫道：“林則徐在葭州又耽擱了兩日，驅(qū)車勘了二十多個莊子災情，部署抗災自救。此后又花了三四天時間巡視神木、府谷等地，部署地方賑災事宜，處分了一些不勝任不稱職的官員，方才匆匆趕回西安安排全省各項事務?！?/p>

我有些意外，林則徐真的來過神木嗎？我知道這是小說家言，有演繹的成分。但是作為一部傳記小說，所提及的事件應當有所依據(jù)。為此，我找來《林則徐全集》，發(fā)現(xiàn)其中幾個奏折都提到了神木。

林則徐奏折里的神府秋旱

道光二十六年（1846）七月初九，林則徐到任陜西巡撫。是年，陜西大旱，關中、陜北尤其嚴重。八月二十四（1846年10月13日），林則徐奏《陜西道光二十六年八月份雨水田禾情形折》，云：

……至北山之神木、府谷二縣，據(jù)報秋禾間有被旱，減歉之處，亦經(jīng)飭司委員，確切履勘……

由奏章中加了著重號的文字可以判斷，林則徐并沒有親自前往勘查災情。他所以得知神府二縣被旱，是根據(jù)下級的上報，是否屬實，他也并不據(jù)稟遂信，而是命令相關機構派人前去查驗。

十月十五（l846年12月3日），林巡撫再次上奏《神木府谷兩縣秋旱請緩征撫恤折》：

……為勘明神木府谷二縣秋禾被旱較重，民情實在拮據(jù)，恭懇天恩，照例緩征撫恤，仰祈圣鑒事：竊照陜省榆林府屬地處北山，土瘠民貧，蓋藏最少，且向不宜麥，民食專賴秋收。本年夏季以來，該屬雨澤愆期，疊據(jù)先后稟報，而神木、府谷二縣所稟，秋禾受旱，多已干枯，較他縣情況特重。是以臣飭司委員會同確切查勘，并于奏報七八兩月雨水隋形折內(nèi)節(jié)次陳明在案。旋據(jù)榆林縣知縣福淳會同神木縣楊煦、府谷縣傅德謙稟復，神一縣收成不及四分，計成災六分有余；府谷一縣收成僅止二分零，計成災七分有余。

可見，林則徐對神府秋旱的了解仍是根據(jù)下級的稟報。但是，對于縣衙這一級報告的真實性，他持有懷疑。府谷知縣傅德謙，因辦事不利被他奏請勒休。由于對這些人的不信任，他又秘密地命令延榆綏道臺萬保、榆林知府徐松親往勘災。

據(jù)萬保、徐松，府谷代管知縣凌樹棠先后稟復，神木、府谷的災情，與此前兩縣所報并無差等，災情說明甚為詳細：

查得神木縣除間有河灘并澆及偏得雷雨之處收成較好，然統(tǒng)計不及百分之一二。此外，東鄉(xiāng)王家墩等一百三十八村莊，南鄉(xiāng)豐家塔等一百九十九村莊，各成災六分；西鄉(xiāng)趙家溝等二百三十一村莊，北鄉(xiāng)田家山等一百二十四村莊，各成災六七分不等。撙計四鄉(xiāng)實系成災六分。又府谷縣除附近河灘井澆地畝尚有薄收，核計亦不及百分之一。其東鄉(xiāng)高家窨子第五十五村莊，南鄉(xiāng)劉家峁等一百六十五村莊，各成災七八分不等，西鄉(xiāng)紫家墕等二百二十一村莊成災七分，北鄉(xiāng)窯峁村等一百四十四村莊，成災六七分不等。撙計四鄉(xiāng)實系成災七分。察看饑餓之民，村村皆是，至有不能起立者。

既經(jīng)確認，災情屬實，林則徐便提出緩征發(fā)賑的救民建議方案：

臣查該二縣地本苦寒，每歲僅賴秋收以資生計。今秋禾受旱成災，閭閻拮據(jù)，委屬實在情形，自宜量和調(diào)劑，合無仰懇天恩，俯準將被旱之神木、府谷二縣乏食貧民，先行撫恤一月折色口糧銀兩，并將應征本年下忙民屯糜地丁正耗銀糧草束，同神木出易谷石、府谷帶征節(jié)年正雜錢糧，一概緩至道光二十七年秋后起征，以紓民力，感戴鴻慈，倍無既極。查該二縣距省窎遠，往返領銀有需時日。現(xiàn)在飭司酌動銀三萬兩委解前往，以為目前撫恤，并作將來例賑加賑之用。又據(jù)延榆綏道援案移司，請借銀四千兩，買運糧石，預備買糧平糶，俟糶竣仍將原價解司歸款，亦應準其辦理。

并且表示：

一俟欽奏恩旨，臣即恭刻謄黃，遍行張貼曉諭，并與藩司督飭道府認真妥辦，痛革弊端。凡應給賑恤之處，首以確查戶口為要，總使實之又實，不得假手吏胥，以期仰副圣主惠愛黎之民，澤必下究之至意。

山隔溝阻，林則徐沒能親往勘驗災情，但是積極安排部署，給予了高度重視。事實上，林則徐擔任陜西巡撫時已62歲。由于多年政務繁忙，操勞過度，特別是因禁煙貶戍新疆充軍的三年艱苦生涯，使其本就羸弱的身軀更加衰病不堪，他多次上書道光，奏請“開缺調(diào)理”，卻不得準旨。

十一月十六（1847年1月2日），林則徐上奏《患病未痊請開缺調(diào)治折》。最終，道光只準了三個月病假，新任布政使楊以增暫代巡撫職務。從十二月初十（1847年1月26日），將印信移交藩司護理起，至次年二月十五（1847年3月31日）重新回任。期間兩個多月，林則徐居住在蒲城王鼎的族弟王益謙家中，一方面調(diào)理身體，另一方面為于己有知遇薦舉恩德的王鼎守制心喪。

在陜撫任內(nèi)，盡管已身心交瘁，疲于奔命，林則徐仍不改勤政務實的一貫作風。十二月初七（1847年1月23日），上奏《神木府谷葭州受災來春仍需接濟折》。endprint

皇帝接到林則徐的奏折之后要求林則徐進一步追蹤災情，以便定奪明年春天應否接濟。隨后，林則徐便與兼職藩司唐樹儀，督責下屬細詳了解。

……臣隨與兼署藩司唐樹義，督屬查明該兩縣俱在北山，土瘠民貧，蓋藏甚少，本年業(yè)經(jīng)賑撫災民，差免流離……

最終因“該處氣候較遲，相距來年夏收為日甚長，當青黃不接之時，邊地窮黎未免拮據(jù)”，查實的結果是明年春天“自應量為接濟”。

接下來，林則徐在奏章中提及的內(nèi)容，便是傳記小說作者蔡敦祺據(jù)此演繹的來源。

……又葭州之牛家莊則等四十三村莊，本年秋禾被雹，亦經(jīng)臣據(jù)稟奏明，嗣委員勘不成災，由地方官捐廉安撫，今冬尚可糊口……

也就是說，林則徐并未親到葭州，他對1846年發(fā)生于陜北葭州牛家莊則等四十三個村莊遭受的冰雹的了解，是來自下級單位與官員的稟報。

該折最確切無疑的信息是：“（葭州）惟亦系北山瘠苦之地，連歲歉收，體察情形，亦須量為調(diào)劑?！被谝陨详愂?，林則徐請求道光帝體恤民情：

相應仰懇天恩，將神木、府谷、葭州三州縣，均于來春酌借籽種口糧，以資接濟。該州縣倉糧先已動缺，存貯無多，請照歷辦章程，概給折色……

翌年（1847）三月，林則徐的奏折《神木府谷二縣被旱請緩征本年上忙地丁錢糧片》。準奏后，林則徐代民感謝：

神木、府谷二縣去秋被旱成災，當經(jīng)臣奏蒙恩旨，緩征撫恤，并于今春借給籽種口糧，小民感沐皇恩，固已無虞失所，惟甫經(jīng)災后，民力未紓。

接著筆鋒一轉(zhuǎn)，便對道光提出了新請求：

茲當征收本年上忙地丁之期，據(jù)該管榆林府徐松查得該二縣民多拮據(jù)，若一時照常催征，恐難應期完納，具詳由司轉(zhuǎn)請緩征前來。臣查該縣等均系北山瘠苦之區(qū)，歲僅一收，種麥本極稀少，且災荒之后，閭閻元氣未復，委難遽事催征。合無仰懇天恩，府準將神木、府谷二縣本年上忙地丁錢糧一體緩至本年秋后征收，以紓民力之處，出自圣主鴻慈。

四月初八（1847年5月21日），皇帝才對此折子進行朱批。而三月十六（1847年4月30日），皇帝諭令：“林則徐著補授云貴總督，即赴新任，毋庸來京請訓”。楊以增正式接任陜西巡撫。

古代異地為官制度，使人在宦途，身如不系之舟，不斷地顛沛流離。屁股下的椅子尚未坐溫，又要奔赴前程。道光二十五年（1845）九月，云南發(fā)生了“永昌慘案”，歷時兩年，未能處理，劫余回族人士京控不斷，清廷感到問題嚴重，擢升林則徐為云貴總督，赴滇審辦。在云貴高原，林總督遇到了我們家鄉(xiāng)的武狀元，時任貴州安義鎮(zhèn)總兵的秦鐘英，并一度與之戎馬共事，平定了云南保山哨匪的叛亂。

撤職府谷知縣，

對調(diào)神木、米脂知縣

林則徐在陜西巡撫任內(nèi)的一年時間里，除了賑災，鎮(zhèn)壓刀客，為尸諫的蒲城王鼎守心喪外，還對吏治進行了整頓。他自述“畀任封圻，首嚴察吏，必須治理得人，方足以收實效”。他的具體做法是：

自七月間到陜履任，即于各屬員內(nèi)逐加考察，其近省及經(jīng)過之處，多已接見，距省較遠者，核其現(xiàn)辦公事，并密訪平日官聲，雖目前尚無著名貪酷之員，惟辦事或涉顢頇秉性，或耽安逸，即難任其戀棧。

在這份道光二十六年九月十六（1846年11月4日）上奏的《甄別未能稱職府縣分別改撤勒休折》，吸引我的是林則徐提及的不思振作的傅德謙：

……又府谷縣知縣傅德謙，本因韓城縣治理不宜，經(jīng)前撫臣李星沅奏請調(diào)補府谷縣知縣。茲查該員在府谷任內(nèi)辦事，仍不得宜，疊經(jīng)該管知府徐松督飭改正，稟請記過?，F(xiàn)據(jù)兩司會詳，因府谷現(xiàn)有災分，該令傅德謙難妥辦，將其先行撤任，另委葭州知州凌樹棠前往署理，勘辦災務。查傅德謙業(yè)經(jīng)以簡調(diào)簡，仍復狃于積習，殊難望其改觀，應請勒令休致……

府谷、葭州顯然屬于“距省較遠者”，在十二月初七（1847年1月23日）《密陳司道府各員考語折》中，林則徐為延榆綏道道臺萬保出具的考評是：“北山距省較遠，未經(jīng)接見。閱其稟陳公事，似有吏才?！彼?，林則徐對蔡敦祺小說中的怠于政務的傅德謙的彈劾，強迫其退休，也只能是基于查“現(xiàn)辦公事”并“平時密訪官聲”。在小說中，作者刻畫了傅德謙的形象，對其身世亦略作交待。兩相參讀，小說所述內(nèi)容與事實抵牾不合，頗多錯亂。事實上，傅德謙并未在葭州任職，且由知縣而知州，明顯是高升，怎么會是降職呢！小說家之捕風捉影、移花接木之厲害可見一斑。我輩職事考據(jù)，當力戒此風。

林則徐向道光皇帝詳陳：“竊照知縣為親民之官，責任綦重，非但題調(diào)缺分繁簡互異，即同為選缺，亦有難昜之分，自應人與地宜，方足以資治理。陜西省知縣內(nèi)有不能稱職各員，業(yè)經(jīng)臣隨時甄劾，奏請勒休撤任在案。其中尚有人地不甚相宜者，亦須量為轉(zhuǎn)移，冀收實效。”于是，道光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1847年1月1日），他又上奏要求對調(diào)神木、米脂知縣：

茲查有榆林府屬之神木縣，毗連蒙古，時有交涉詞訟。現(xiàn)任知縣楊煦，年三十六歲，甘肅廩貢，遵豫工頭卯例捐納知縣，授廣西靈川縣，親老告近，改選今職，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到任。該員年力正強，頗知奮勉，惟究欠歷練，于沿邊地方措置未能裕如。……查有米脂知縣歐陽山，年四十三歲，廣西進士，即用知縣，簽掣陜西，補授今職，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到任。該員才具明練，熟悉邊情，以之調(diào)補神木知縣可期得力……其所遺米脂縣員缺，以楊煦調(diào)補……該縣政簡民淳，較為易治……

由此可見林則徐知人善用，其雖限于時間和精力未能親歷神府、葭州，然于此間地理民情亦頗為熟稔，對于這塊土地上的災情民疾以及官聲吏治都給予過極大的關注。他大概萬萬沒有想到土瘠民貧、蓋藏甚少的神府二縣，原來蘊藏著中國最大的煤田，一百多年后此地民眾再也不用為種地吃飯發(fā)愁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