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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擺渡

      2017-09-09 19:28:06張昆
      上海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刀郎小趙鸚鵡

      張昆

      大廳只剩下素貞一個人。她倚墻坐在靠椅上,全身松軟,看一位小弟調試電腦——只須刪減、增加幾個字,液晶屏幕便顯示出下一場的吊唁主題,跟自己再沒什么關系。七八位著清一色工作服的小妹,兩人一組,一次又一次機械地撤離花圈。路過素貞時,紛紛空姐式左手捉右手,向她鞠躬:阿姨節(jié)哀;阿姨節(jié)哀。

      素貞點頭,甚至條件反射地微笑。微笑欠妥。其實整個吊唁過程,她就是個貨真價實的貴夫人,根本沒有失控或者夸張地嚎啕大哭,只是用潔白的銀絲花邊手絹,輕拭不時突然溢出的眼淚。商會的吳會長,用一口粵語普通話念悼詞。悼唁組織者,首先考慮的是吳的身份,而將他的發(fā)音退而次之。結果,聽悼詞的始終,就是被無形之手不斷撓癢的過程。會長的普通話,更適應在戲劇小品里表現(xiàn)。素貞下意識地左右兩瞥,還好,大家都“沉浸在悲痛的氣氛之中”。悼念故人,反思自己,一不留神,陰陽兩界。

      道年的遺容被殯葬師粉飾得恰到好處,就像古人說的: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老公著妝,安詳熟睡——一生中唯一一次被眾人窺視的熟睡。最后一面,素貞被瞬間涌出的淚水模糊。就這樣,既陌生又熟悉的特寫,即刻在素貞的腦室里封存。

      兒子道輪過來,說是已辦好最后的手續(xù)。他認真攙扶母親。在記憶中,兒子從未這樣挽過自己。她借坡滾驢,搭著兒子手臂,順從起身,通過母子接觸,渙散掉一些隱隱哀痛。但是,道輪的手機響了。是英語。

      素貞能勉強聽明白,美國老板婉轉地催促兒子,如果能盡快回美國的話。公司太需要道輪了。道輪也委婉地表達了困難,強調了一下中國的風俗。兒子掛斷了電話,用英語爆了粗口,然后像是對素貞說,又像是自言自語:總得過了“頭七”吧。

      兒子沒有繼續(xù)攙扶母親,老遠就用遙控鑰匙,指向那輛黑色寶馬X5一撳,車燈啪地一閃。兒子開鎖、走路、開門、上車的動作和神態(tài),與老子一模一樣,甚至車還未發(fā)動,接通電源就聽音樂的習慣也一樣。這輛車,兒子走以前如果不賣掉,它就會在自家大門前的露天車位,逐漸落滿灰塵、黃葉和鳥糞。兩輛車,一輛寶馬,老公開;一輛MINI,自己開。MINI停放在車庫,寶馬則野宿。道年老是抱怨開發(fā)商太不厚道,這年代的別墅,怎么也要設計兩個車位吧?,F(xiàn)在,人一走,車就涼。兒子發(fā)動,熱車,調小了車載音量,說:

      “媽,再考慮一下,去美國吧。”

      “開吧?!?/p>

      素貞要快點離開這地方。

      其實,她早就對兒子表過態(tài)。在美國度過余生?No!洋兒媳身上有股難聞的體味——對嗅覺敏感的人而言。老公道年悄悄翕動鼻孔,就是聞不出來,輕聲對老婆說:“沒啥怪味呀,香水抹得太多了?”洋媳婦處心積慮的香水,欲蓋彌彰,遮掩不了基因的訊息。它逃不過素貞的鼻翼。隨著年齡的增長,素貞對自己容貌、皮膚、身材逐漸缺失了自信,唯獨對自身的體味,信心滿滿。她有一床海南黃花梨涼席,睡過之后,全身毛孔,發(fā)散著花草的清香。所有的閨蜜,都對這股清香羨慕不已,但她從未點破——特殊的清香,不是涼席所為,而是與生俱來。兒子用父親的姿勢開車,但顯然不適應大陸的路況。有一輛車快閃變道。道輪一個急剎車,素貞猝不及防突然后仰,恢復了坐姿,拍了拍心臟部位。兒子罵“Fuck”,從后視鏡看后排的母親。

      “媽,你如果,不愿意和我們一起住,可以考慮,在我們旁邊再買一套房?!?/p>

      素貞沉默。

      “和這里比,美國房價太便宜了。好在,”兒子說,“你會開車,不會開車,在美國就寸步難行了?!?/p>

      母親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美國海關一見到中國人,檢查特別嚴,華人的東西太古怪。弄不好,挺好的東西就被扣留了。

      “你是指……”

      “涼席?!背四谴颤S花梨涼席,素貞還有一床玳瑁涼席,極其珍貴,一旦過了六十歲,“與生俱來”的體味就不那么重要了,就會改睡玳瑁,據(jù)說,能祛除百病。

      “席子這么重要?”道輪又一個急剎車。素貞又一個后仰。道輪又一個“Fuck”。車后此起彼伏響起一串喇叭聲,母親趕緊提醒兒子:圓餅紅燈可以右轉。轉向后,兒子又調小了音量。

      “媽,有合適的,找個伴。”兒子看內視鏡,內視鏡里只有素貞的半張臉,“我在美國也會留意,如果……”

      “不必了?!?/p>

      “媽,一個人,這么大的房子,你不害怕?要不,我……替你買只狗,過渡一下。”

      素貞不吭聲。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比較討厭狗。老公在書房窗臺叫素貞過去?!翱?!又來了?!钡滥曛钢7旁跂艡谕獾腦5。夫妻雙雙把景看:一個妖艷的女人,微扭身姿,牽了條毛茸茸滿臉胡須的狗,靠近X5。那狗從容地撇開后腿,對準道年愛車后輪,滋出一泡狗尿。

      “我這是第三次看到了?!钡滥昕纯磼扃?。

      “有點不道德吧?”素貞考慮,以后自己要坐X5的后排,要從另一側上車,以避開那污染的車胎。

      “不道德?”道年笑,“你是指狗呢,還是主人?”

      “狗不懂事,那主人應該懂事吧。”

      “呵,憋了一夜的尿,每次到我車旁放空了?!?/p>

      “長期這樣,”素貞有點擔心,“車胎會不會腐蝕老化?”

      道年哈哈大笑。兒子道輪又調大了音量。這是道年喜歡聽的碟片——刀郎。素貞的話題,移到刀郎:

      “老子喜歡刀郎,兒子也喜歡?”

      道輪笑:“無所謂的,這位歌手的風格,有點像美國的Nirvana。”

      話題略微輕松起來,話題在美國、中國之間跳躍。這是座美麗的城市,除了車多。寬闊的相向路面中間,居然還有寬闊的綠化帶,花卉護擁著灌木,灌木中又有高聳的,有著蘑菇狀頂蓋的無名(就素貞而言)大樹,和馬路對側參天榕樹呼應,形成了高闊密實的穹隆,只露下星點斑駁的陽光。道輪找回了國內開車的感覺,但是素貞突然說:

      “前面道口,轉回去,快回殯儀館,我要取一點你爸爸的骨灰?!?/p>

      二endprint

      海葬,是道年鄭重其事提出的?!安煌猎幔T?,省去了兒子回國掃墓,來回折騰?!薄罢f好了,我們兩人,無論哪個先走,后走的那位,負責撒骨灰?!彼刎憣⒃跉泝x館規(guī)定的日子出海,與眾多“后人”一起,把“先人”的骨灰和美麗的花瓣,拋向藍色的大海(至于自己的骨灰,只好交托兒子了)。還有,道年說:“如果我先走,記住,留一點骨灰,撒到白貝嶺去。”那天他也喝高了,說人不舒服(素貞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從那時起,或者更早,對道年喝酒沒有真正引起重視),咕嘟喝完素貞遞過的一杯橙汁,隨口說了“白貝嶺”。白貝嶺花鳥集市改造項目,是道年掘到的第一桶金。他第一次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掘錢陣地,靠高人指點,請人喝酒、洗浴、送酒、送錢,直到一頭烏發(fā)叢生出白發(fā)。道年也認真地“藝術”了這個項目,集市開張后,還特地請素貞參觀了一次??鋸埖牧_馬柱凱旋門,仿英國煤氣燈式的路燈,參差各異的歐式尖頂“木屋”(深究才能探明是鋼筋水泥仿制),彎曲的行人小路,濃密的綠化帶,偌大的停車場(道年在多個場合吹噓過自己的遠見)。還有供休閑的流水曲廊、茶室水吧。同樣是集市,但賣的是名貴花草、觀賞魚、寵物、奇石,顯示出比賣菜高出多少倍的檔次。那時,賣貨的比買貨的人還多。但是道年很樂觀,“很快的,怎么說來著——人頭攢動。”結果,沒幾年,“人頭”就“攢動”起來,特別是春節(jié)前的花市,人車混雜,蜂擁而至,交警出動才能分流?,F(xiàn)在,素貞要選好日子,將道年的一點遺愿(哪怕是酒后的),兌現(xiàn)在白貝嶺的某個地方。

      現(xiàn)在,那一點骨灰就裝在一個小首飾盒里,放在道年的遺像下,六斗柜的臺面。柜子的第一層抽屜,放著道年和素貞所有的信件。

      像少數(shù)夫婦那樣:師生關系,是兩人姻緣的起點。

      那是一所內地紡織學院?,F(xiàn)在,這類大學沒有了,或消失,或被其他大學吞并??稍诋敃r,能進一所國家的正牌大學,對一名高中生來說,是不容易的,也是能讓人喜悅很久的。素貞踏入校門,喜悅的心情一定充盈到臉上,平時就高挑的身材,一定會更加挺拔,平時就俏麗的面龐,一定顏值(素貞最近掌握的一個新詞)飆漲。這一鶴行特寫,很快就被八個攝像頭同時捕捉——四雙獵手的眼睛——當然,這是道年多年之后才對素貞說的。

      四位青年男教師,有三位已經落實情侶,唯獨道年,尚未脫單。出于“兄弟”情誼主動請纓,或是道年特邀,四人決定,在新生入校整個上午,登臨最好位置的A教學樓二樓陽臺,一字兒排開,擦亮眼睛,現(xiàn)場拍板。茶水、饅頭帶足,就差沒帶望遠鏡了。素貞出現(xiàn),其他三位幾乎同時開口:就是她。道年沒開口,其實,先于他人,道年已將素貞挪進了自己心懷。礙于“師生關系”,道年一開始,就用落款“內詳”的信件,朝素貞發(fā)動火勢漸猛的攻勢。

      不知什么時候起,大家不寫信了,開始用電腦了,開始用手機了,開始用QQ了,開始用微信了。但有時在國外,時不時地,道年依然會用信封,套一張當?shù)氐拿餍牌?,依然會用那熟悉的字體,寫一封實實在在,能夠暖心潤肺的信。

      有幾次,她想打開抽屜,去瞥一眼那按年份扎好的一摞摞紙墨,但,自從撤下風景畫,換上了遺像,素貞突然有了種異樣的感覺。只要進入那個書房,不等素貞抬頭,道年就會從方框內,用那種一成不變的笑容看著她;素貞忍不住也會回應他,又不忍多看。漸漸地,一點點,她有不敢進入那個房間的感覺。道輪提前回國后,她索性關上了房門。

      有位閨蜜告訴素貞,慢慢就好了;時間的拉鏈,可以鎖上一切舊情。

      素貞努力坦然,去收拾道年的東西。他所有的衣雜物,裝了好幾個整理箱,素貞全部給了清潔工小趙。一些貴重的東西,如金器、玉器什么的,能叫兒子帶走的,盡量帶走。最麻煩的是酒,一個地下儲物間全是酒。茅臺、五糧液、各種洋酒,成箱、成堆的,擰開所有瓶塞,足可以倒?jié)M一個小型游泳池。剛搬進新居,一旦把酒集中成一個丘陵,素貞就有過不祥的預感,這樣喝下來,不喝成醉蝦才怪!一幫酒友“先干為敬”,千杯萬盞,道年突然胸痛。素貞至今還弄不明白,道年告離世界,是在酒桌,還是在120急救車上,還是在醫(yī)院急救室?還算清醒的一位酒友,找出道年的手機幾番撥弄,終于撥通了素貞的電話。她沖向急救室,一個個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酒鬼,排成一行,升騰著一團酒氣,像做錯事的孩子,低垂熟蟹紅臉,向素貞說對不起、對不起?!熬朴植粫模椒旁酱肌?,兒子臨回美國,再一次勸說,“媽,就讓那些酒,在地下室待著吧?!眱鹤用靼?,母親從骨子里痛恨這堆地下室的東西。一番整理,一眼能看見的遺物,只剩下一個偌大的水晶煙缸。它在后花園,照舊放在敞開式陽臺的藤桌上。素貞敏感,道年不在屋里抽煙,只能在室外平臺。平臺連接著草坪,草坪填嵌著打磨的花崗石,花崗石小徑緩緩下坡,在兩邊竹林果樹的夾擁中,漸漸伸向湖畔。道年坐定藤椅,吐著煙圈看近望遠,特別是微風細雨竹葉婆娑時,一坐就是許久,并不喜歡素貞打擾。他喜歡水,“一定要買個靠水的房子”。幾經折騰,他們最后選定了這套兩戶人家的連體別墅(一位廣東朋友稱其為“孖墅”),道年終于如愿。但,喜歡水的他,沒有享受多久——以蜷曲的肉身從羊水里掉到這個世界,大半生與酒精為伴,最終以速溶咖啡的形態(tài)回歸海水。

      小趙用洗干凈的抹布擦拭遺像鏡面,關上書房的門,對素貞說:

      “阿姨,如果晚上有點害怕的話,要不要我來陪你?”

      “不必了?!彼刎懶πΑT捠沁@么說,但一到晚上,該看的電視劇看了,該接的電話也接了,不必清掃的房間也清掃了,一遍又一遍“朋友圈”刷屏,終于夜深人靜,素貞感到了空蕩蕩的冷寂。厚實的鋼筋水泥,居然也能傳來隔壁夸張的叫床聲。這就是“孖墅”唯一讓人不滿意的地方。如果是“獨棟別墅”,就會斷絕這種騷擾。隔壁的新加坡籍華人,平時不回來居住,但只要一回來,就會將一個,或者兩個,或者若干個女人帶回來過夜。他這棟房子,如果連上沙發(fā)和地鋪,足可以駐守一個連的“兵力”。

      總體說起來,兩家的關系還不錯。買下房子,道年沒空,裝修由素貞全權處理。她帶著設計師敲定規(guī)劃的時候,在房前花園,隔著平肩的鐵柵欄,新加坡人兩手扶著柵欄鐵錐,向新鄰居打招呼,用江浙普通話打趣說自己晚了一步,原先是看中素貞這套的,蠻好的;但還是女士優(yōu)先,哈哈!素貞也笑。她關心的是:對方什么時候裝修?如果搬家之后,對方再重錘轟擊,己方是要折壽的。獅人(道年起的綽號,這位來自獅城的家伙長了一頭鬈發(fā))問素貞,準備什么時候開始裝修?素貞反問他。獅人說,嗨,太忙,太忙了,太太,能不能看看你的圖紙?endprint

      素貞從設計師那里要過圖紙,這已經是第五稿了。彩稿。逼真的效果圖,并且細分了所有材質的價格、人工費、總造價、完工時間、獎罰措施。獅人看圖過程中,瞥一眼素貞:耽誤你的時間了。

      素貞客氣:“不會,也正好請你提提意見?!?/p>

      獅人驚詫:“太太懂設計?”

      “粗通吧?!?/p>

      獅人看一眼素貞,仰起白凈的臉,又拍頭上鬈發(fā):“不好意思,我在想一個中國名人,搞建筑的,記性差了,總想不起名字?”

      “梁思成。”

      “對了對了,他的太太?”

      “林徽因?!?/p>

      “對對,林徽因。”獅人問過素貞的姓名,終于沒跟林徽因聯(lián)系起來。他自我介紹姓吳,從上海移民到獅城。這樣好不好,獅人吳先生說,“不介意的話,允許我就借用你這個方案;反正一樣的戶型,一樣的面積?!?/p>

      見素貞不說話,吳先生用手指在空氣中劃了個圈,把兩套貼緊的房子全部囊括進去,“兩套房子綁在一起,由你來裝修,我給你總價百分之十五的傭金;辛苦你,一起幫我搞掂了?!?/p>

      見素貞還是不說話,獅人解釋:“我說的總價,是實際結算價格,假使百分之十五嫌低的話,還可以商議;曉得,你也不缺錢,隔壁鄰居嘛,考慮考慮?!?/p>

      其實,素貞沒說話,是在暗暗盤算:如果兩套一起裝修,免去了彼此先裝后裝的噪音問題,而且,確實也像他說的那樣,布局、面積相等,在操作上并不費力。

      “那我要和老公商量一下。”

      “那當然,我也要和太太商量一下?!?/p>

      “怎么沒見過您太太來過?”

      獅人笑:“她在新加坡,管孩子,守家,哈哈……”

      就這樣,彼此交換了電話。和道年一商量,道年第一個反應,對方曾經是上海人!幾次和上海人談生意,所有想不到,甚至不該想的細節(jié),他們都想到了,但到臨門一腳簽合同,個個都找個理由退縮?!安粫盐姨蹓陌伞保滥暾f,“上海人,很精明的,最后一驗收,恐怕所有的傭金,全部扣光;還有,那獅人,會不會……哈哈,借裝修,跟我們的美夫人套近乎吧?”

      后面那句話,是開玩笑;前面的顧慮,道年顯然多心了。和吳先生通了兩次電話,素貞只要他百分之十的傭金,但獅人直接就把“百分之十五”,一次性打到素貞的賬戶上。而且,整個裝修期間,他根本沒來過現(xiàn)場。偶爾會來個電話,說是那間最大的地下室,要多預留電源插座,絕口不提裝修進度和細節(jié),只是“哈哈”、“呵呵”,“辛苦啦,辛苦辛苦……我曉得,在大陸,兩樣事體最辛苦,一是女人生孩子,二是男人搞裝修,如果女人生了孩子再搞裝修,那就辛苦加辛苦……”

      素貞對清潔工小趙說:今天不搞衛(wèi)生了,跟我去趟花鳥市場?!百I花呀!”改變一下干活方式,小趙開心了?!安毁I花”,素貞指著遺像下的首飾盒向小趙解釋,繼而又說,兩個月后,殯儀館會有一個海葬儀式,阿姨會去,小趙愿不愿意一起,出趟海……

      小趙一愣,一下子沒明白,“什么海葬?”

      “陪阿姨干這事,你不會覺得……”

      “不會不會,能出去耍耍,開心還來不及哩……”

      小趙剛說完就伸舌頭,說阿姨對不起,如果陪阿姨出海,是不應該開心的。江西籍小趙,文化程度不高,但機敏,反應快,干活踏實,手腳干凈,還能為主人處處著想。這就是素貞留用她多年的原因。素貞從“酒窖”里摸出一瓶茅臺,和首飾盒一起,放進一個提兜。小趙立即明白,家鄉(xiāng)上墳,也是會有人給先人上煙上酒的。不過,茅臺蠻貴的。

      小趙請示:“要不要拿個飲料空瓶,把酒裝上?”

      輪到素貞一愣,但反應也快:“你是說,別人會以為我們是一對神經病,往地上倒茅臺?”

      四目相對,會心一笑。于是小趙就找來空塑料瓶倒茅臺。一邊倒,小趙一邊問:夠不夠,夠不夠……她是怕浪費了可惜。素貞說:再倒,再倒……結果,佳釀溢出瓶口,一屋的醬香。小趙看一下瓶子商標:“十五年陳釀,阿姨,值多少錢?”

      素貞笑言:“等你出嫁時,送你一箱這樣的酒?!?/p>

      很快就到了“道奇花鳥市場”?!暗榔婊B”這四個紅字,出自一位書法名家,遒勁有力,渾厚飄逸,刻在一個巨大的黃蠟石上。石頭很醒目,占據(jù)著圓形場地中央。以此為中心,分岔著幾條小路,路邊有較小的黃蠟石作指引,分別寫有“花草”、“魚蟲”、“寵物”、“茶室”、“養(yǎng)生館”等標識。素貞停車鎖門,和拎著提兜的小趙來到紅字黃蠟石前。道年的杰作,粗粗一看,無論是規(guī)模和景觀,現(xiàn)在仍不落伍。由于和市政公園相同,有一片茂密的榕樹林,不時走出一些人,有跳廣場舞的,有打太極拳的,還有素裝跑步的。小趙問:

      “阿姨,就撒這里嗎?”

      小趙指向巨大黃蠟石下的泥土,泥土被草皮覆蓋著,草皮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素貞無語,小趙便也肅立。游人稀落。一條黃狗,悠悠踱來,顛上花崗巖基石,朝黃蠟石,偏開狗腿,暢快地滋出一泡尿。

      素貞木然。

      曾經道年在電腦前捉著鼠標鼓搗了半天,素貞過去,提醒他頸椎。道年直了直腰,說“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道年讓素貞看電腦,一屏的狗圖。

      道年說:“我‘擺渡了‘世界名犬,找到了這種狗。”

      他指的是朝X5滋尿的狗,叫“湖畔梗”。為什么叫“梗”?素貞看詞條,原來,“?!逼鹪从诶∥腡erra,意思是掘土,這種狗善于挖地穴,尋找獾、兔等小動物。梗的典型特征是,長有“胡子”和“劉?!薄?/p>

      “這狗長得好看嗎?”她問道年。

      “青菜蘿卜,各人喜歡啰?!?/p>

      “這狗,什么價錢?”

      “不清楚?!钡滥曛噶酥鸽娔X屏,“要不,再‘擺渡一下?”

      “你要不要頸椎了?”素貞催老公去公司。道年離家之后,素貞卻自己“擺渡”起“湖畔?!钡膬r格,但是,沒有。又是一條叫不出名的土狗,向神圣的“道奇花鳥”滋尿,破壞了素貞的計劃。小趙安慰素貞:“早知道,我應該把那條狗趕走?!眅ndprint

      “誰知道呢?或許,每天,這黃狗都會來黃蠟石下走一遭?!彼刎憣π≮w說,“我們得再找個地方?!?/p>

      小趙環(huán)視:“要不,在那?”

      一株十多米高的大樹。小趙真有眼光。那是當年朋友捧場,特地送給道年的花梨木。道年也特地向素貞介紹過。樹已經明顯長高長粗了,樹上還掛有大果紫檀標簽。環(huán)視了一下,沒有狗。素貞打開首飾盒,繞樹一圈,將灰白的骨灰灑下,繼而,小趙擰開礦泉水瓶,遞給阿姨。素貞盡可能均勻地,用酒對準粉末稀釋。遠處,有一位胖胖的保安,叼著香煙,自始自終盯住這里看。小趙猜度他的心思:兩個女人,為什么鄭重其事,要對一棵樹又施肥又澆水呢?

      遂了道年的愿,素貞喘了口粗氣。

      “阿姨,是不是要回去呢?”

      素貞問:“想不想逛逛這市場?”

      “嗯哪?!毙≮w點頭。

      “你最喜歡什么寵物?”

      “應該是狗吧。”

      “你家鄉(xiāng)的狗還沒看夠?”

      “這里的狗不一樣哩?!?/p>

      “那我們就去看狗?!逼鋵崳刎懸蚕肟垂贰囟ǖ墓?。

      一家寵物狗專門店。小趙見世面了。一個個籠子里,大小不一,奇形怪狀的狗。有的見人就躥起狂吠,有的見怪不怪,愛理不理。甚至還有剛出生的狗崽,在有溫度計的玻璃罩里瞇眼假寐,享盡人間溫暖。小趙不停地問這叫啥名,那叫啥名。小伙計應付小趙,心思卻在素貞——貴夫人才是真正的潛力股。素貞一個不落,將店里所有的狗看過,問小伙計:

      “你們這里,有沒有叫一種‘河畔梗的狗?”

      “什么?”小伙計沒聽懂。

      素貞又重復了一遍。對方還是不懂。素貞要來紙筆,寫下藏匿心頭已久的三個字。小伙計看完,仍然搖頭:

      “有點,像,草藥的名字?!?/p>

      “‘世界名犬都不知道,你們還做狗生意?”素貞有點拿人了。

      小伙計臉一紅:“不好意思,我剛來不久;要不,我問問林老板。”

      小伙計捏著紙條閃進里屋,請出一位中年男人,穿對襟紐扣中式服裝,紙條換在他手里了。林老板只看了素貞一眼,便不說狗,堅持請素貞和小趙進“貴賓房”,說是飲茶。他的潮州普通話水平,要比作悼詞的吳會長好很多。素貞看出,林老板并不虛情假意,自己也轉悠得有點累,便不客氣,拍了拍小趙的肩,一起進“貴賓室”。

      貴賓房有一股檀香,那是貨真價實的“香”,沒有絲毫的雜質。那炷香就插在博古架的第一層,一點紅頭,升騰起絲絲煙霧,那是整個房間滲浸檀香的源頭。貴賓房布置得很簡潔,茶幾、博古架是硬木的,仿明朝的座椅還是紅木的。博物架上參差放置著幾樣瓷器。素貞客氣贊瓷器,林老板謙虛:我沒什么文化,隨便放幾個裝裝門面。一再請坐。素貞、小趙先后坐定。老大一張茶幾,放置著全套功夫茶茶具。玻璃罐里的水正在沸騰,沸水中有酒盅大小的茶杯。老板一撳開關,桶裝水便通過管道流進了茶壺,老板再撳開關,茶壺就嗞嗞響了起來。林老板用一小鋼夾,在玻璃罐沸水中先浸泡一下,夾出三個小杯,分置各人前。然后,用燒開的純凈水沏茶。紫砂壺在林老板的掌控下,宛如是被電腦機械手控制,倒入“酒盅”的茶水,少一點則寒磣,多一點則溢出,離杯口就差兩毫米。見過這種茶具,卻沒見過這種喝茶的程序。小趙用心揣摩。素貞端杯濕潤了一下嘴唇:“好茶!”小趙喝一口,也跟著素貞點頭。主客互報姓名,林老板還給了名片。素貞又品一口茶,指了指博古架上的香,問林老板:那一炷香,恐怕就要百把塊錢?小趙看看那銅絲粗的香,一愣,伸了伸舌頭。素貞順便恭維一句:“香好、茶好,生意一定好?!?/p>

      “哎呀!”林老板看了看素貞,直起背:“哎呀,茶道、香道,樣樣精通;來我這里的客人,說茶好的不少,說香好的,你是第一個!今天,我見到貴人了!”

      小趙替素貞顯擺:“這里整個花鳥市場,就是我阿姨的老公開發(fā)的?!?/p>

      林老板站立起,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當著小趙的面,竟向素貞鞠躬。素貞也只好站起:“別別別……”

      “沒有道年兄,哪有我今天?”林老板說:“我這店,是這里的第一家,還是道年兄為我選的址,緣分呀;說好,哪一天,我請你們夫婦吃個便飯;就明天?!”

      小趙想張口,看一眼主人,素貞一個眼神示意阻止。

      “我老公,他,太忙……”

      “那這樣,這里所有的狗狗,只要你喜歡,隨便抱一只回去,不,抱兩只,一公一母!”

      素貞說謝謝,其實自己并不想養(yǎng)狗,來這里,只是想問問。她指了指放在茶幾上的紙條。林老板拿起紙條。

      湖畔……

      素貞接口:“梗。”

      “糊半羹?!绷掷习逯貜透x一遍,又問:“‘糊半羹有沒有其他的名字,比如,松鼠狗,也叫博美,小鹿犬,也叫杜賓?”

      素貞搖頭:“其實,我只想問問這種狗的價錢?!?/p>

      “看看有沒有高人知道?!绷掷习羼R上打通一個電話,兩個電話,三個電話,平平仄仄潮州話,一遍重復又一遍。小趙一個字都聽不懂,素貞也只能聽出個大概。

      “不好意思啦,都搞不掂?!绷掷习宓谋砬?,似乎沒有辦妥這事,顯得相當愧疚。“飲茶飲茶?!睓C械手又一遍斟茶。

      看來,應該告辭了。素貞剛起身,門被推開,是剛才看店的小弟。手持一只金剛鸚鵡。拴著腳鏈,立在一根黃銅圓柱上。圓柱兩頭連一個倒U型的提籃,上有把手,下有活動抽板。全金屬。小弟提把手,讓林老板看。小趙立刻攏過去,看這只美麗的鳥。

      林老板用潮州話問:“怎么回事?”

      小弟用潮州話答:“一個快遞,搞錯了,寄到我們店里來了?!?/p>

      林老板用潮州話問:“為什么不退回去?”

      小弟用潮州話答:“等我反應過來,快遞員已經走了?!?/p>

      林老板說拿貨單來看看。小弟遞過貨單,底單字跡模糊,根本看不清。林老板請素貞看,素貞也看不清,像是被水濕透過。endprint

      林老板用潮州話再問:“是貨到付款還是?”

      小弟用潮州話再答:“貨到付款我怎么會收,是對方付款。所以……”

      顯然,徒弟想證明自己的精明,但老板卻有點納悶,用普通話對素貞說:“奇怪了,我一個賣狗的,從來沒訂過什么鸚鵡?!?/p>

      小趙喜歡這只鳥,左看右看,對素貞說:

      “不知這鸚鵡會不會說話?”

      鸚鵡伸出一側的翅膀和腿,收攏,張嘴:

      “你好!”

      “這鸚鵡會說話!”小趙驚叫,“好可愛吆!”

      素貞也湊過去,看鳥,問鸚鵡:“還會說啥?”

      鸚鵡好像還會聽話,伸展剛才那側的翅膀和腿,收攏,但沒張嘴。

      小趙問林老板:“這鸚鵡,是公是母?”

      林老板便過去,讓小弟抬高鸚鵡,蹲下仰面看鳥臀??戳丝矗瑩u頭,自言自語說潮州話:

      “嗝吭鹵嗝酸?!?/p>

      小趙輕聲問:“阿姨,他說什么?”

      素貞輕聲答:“隔行如隔山?!?/p>

      鸚鵡色彩鮮艷,皮毛油亮。說實在的,素貞也喜歡這只鳥。為何喜歡,說不清楚。林老板看在眼里,對素貞說:“喜歡的話,帶回去;我看這鳥,跟阿嫂有緣?!?/p>

      素貞說:“那不好吧,如果人家找上門來?”

      “那你放心,我先到旁邊鳥店問問;萬一人家找上門,我會處理;我是潮汕人嘛!不是說啦,天底下,沒有潮汕人辦不成的事啦!”

      小趙也慫恿素貞:“帶回去,帶回去,人家林老板一片心意?!?/p>

      素貞走近鸚鵡。這鳥,全身淡淡的橄欖綠底色;頭頂像現(xiàn)在男孩子流行的莫西干發(fā)式,有一塊淺紅色頂蓋,眼睛下側、大腿和長翅也有淺紅色點綴;長尾太漂亮了,色彩從淡紅漸漸向橄欖綠過渡;彎鉤大喙,牛角色。這鳥,隨著素貞轉圈而轉體,似乎有心向素貞一展風采。素貞立定,鸚鵡先側過鉤鉤嘴用左眼,又側過鉤鉤嘴用右眼看素貞,開口:

      “你好!”

      在后花園,素貞和小趙討論:把客人安置在哪兒?小趙的意思,直接把鳥架掛在芒果樹上,把鳥架下面的抽板拿掉(林老板殷勤地在抽板上先墊上塑料布,再鋪上一層黃沙,說是便于清理),讓鸚鵡的排泄物直接落到樹根旁。肥足果甜。鸚鵡吃芒果嘗鮮,然后再排泄,再嘗鮮。綠色循環(huán)。

      那刮風下雨呢?風和日暖,露天當然可以。等專門訂購個鳥屋,放在樹上,讓它貼近大自然。“但現(xiàn)在,”素貞說,“暫時把它放在這?!?/p>

      素貞指的是,原先道年抽煙的那個內平臺,遮風擋雨。藤桌上方,正好有一個爆炸螺絲彎鉤,原打算放一盆吊蘭的。小趙將鳥架的掛鉤綁上鐵絲,搬來梯子,按照素貞要求的高度,將鳥架掛好。于是,這只鳥幸福地在橫桿上移來移去。林老板說了,他問了鳥店店主,這只鳥,叫“紅額金剛鸚鵡”,現(xiàn)在呢,林老板指著鳥的頭部說,紅毛還不明顯,隨著年紀變大,頭頂、臉面(當時林老板摸著自己的面頰)、兩肩的羽毛(林老板雙手拍著自己的肩)會變成橘紅色。非常靚的一種鸚鵡!林老板還壓低聲線說:這種鳥是不能公開賣的。

      素貞看著蕩秋千的鳥,對小趙說:“該給它取個名字了?!?/p>

      “可是,”小趙說,“林老板忘了問鳥店老板,這鸚鵡是公是母?”

      這個位置,正好是道年抽煙喝茶的地方。素貞說:“應該是公的吧?”

      小趙奇怪:“阿姨這么肯定?”

      素貞笑:“取個‘公名,小趙給個建議呀!”

      小趙就認真思索。江西老家沒人養(yǎng)鸚鵡,包括任何鳥,只是養(yǎng)狗。一連串的狗名在腦袋里溜過,但都太土。她只能啟發(fā):外面遛狗的阿姨,叫起狗來,要么是寶貝、肝肝,要么全是外國名字。

      素貞討厭狗:“我們要取中國名字?!?/p>

      “可不可以叫,”小趙建議,“喜羊羊,還有,灰太郎……”

      素貞無語。小趙繼續(xù)建議:“那就(古)天樂、(王)力宏、(林)志穎、(謝)霆鋒……”

      素貞還是無語。小趙領悟,這些歌星與主人有代溝,趕快又建議:“(劉)德華、(梁)朝偉……”

      素貞回眸小趙:“你腦子蠻管用呀,選擇題蠻多嘛。”

      小趙傻笑。

      素貞說:“你倒是啟發(fā)了我,我看,就叫‘刀郎吧。”

      “好的好的,刀郎,也是一個歌星吧?”

      小趙并不明白更深一層的意思,刀郎是道年最喜歡的歌星;而且,“刀”和“道”雖不同調,但基本同音,再加上一個“郎君”的“郎”。

      “刀郎,刀郎?!毙≮w開始訓練新鳥。

      “刀郎,刀郎?!彼刎懸查_始調教新鳥。

      “紅額”在橫桿上左右挪移,還不時伸展一側的翅膀和四只腳趾的爪(以后,這成了它的習慣動作)。素貞突然想起,訓練動物,是要靠食物引導的。便問小趙:“我們家現(xiàn)在,比較好的水果有什么?”

      “牛油果?!?/p>

      “好,拿來?!彼刎懜嬖V小趙,“我們只在訓練時才給它吃,讓它,形成條件反射?!?/p>

      小趙拿來牛油果,素貞剝去皮,認真對鸚鵡說:這是你們故鄉(xiāng)的水果。

      鸚鵡毫不客氣,一張大喙,咬去了一大塊。素貞說,刀郎;再遞,鸚鵡再咬;素貞再說,刀郎;再遞,鸚鵡再咬。很快,果核在它靈活的舌頭的翻轉和吮吸下,變得溜光。刀郎好像還不過癮,上下喙一咬合,簡直就是一把老虎鉗,嘎嘣咬碎了硬核,純舌叼轉,把核肉洗劫得干干凈凈。然后,將巨喙在兩邊羽毛上擦拭,心滿意足地蕩起秋千。

      素貞十分耐心地:“刀——郎——”

      鸚鵡終于正視素貞,半晌,吐出了兩個字:

      “木梭。”

      素貞一怔。鸚鵡一吐為快:“木梭——木梭——木梭——”

      素貞一臉煞白。小趙問:它說的是什么?見素貞臉色,又急:

      “阿姨,不舒服?”

      素貞捂住胸口:“好像突然,心口不舒服?!眅ndprint

      小趙趕緊扶素貞進屋坐定,端水,捶背,捏肩。素貞說:“沒事沒事,你去忙,去忙,我獨自清靜一下,就會好……”

      在紡織學院,道年對素貞展開了積極攻勢。但兩年過去,素貞始終不溫不火,不是對這位“師長”沒有好感,而是,她從未談過戀愛,只怕冰塊一遇炙熱便立即融化。她需要控制。另一方面,“師生關系”在當時,也是一種無形的屏障。直到有一次,發(fā)生了“木梭”事件,素貞才痛下決心——這是個靠得住的男人。

      那天道年上課(只要道年上課,素貞和他的目光,就會有那種“神交意會”),講解傳統(tǒng)木質紡織機的工作原理。剖析“木梭”,道年講了句歇后語:織布機上的梭子——兩頭躥。本來一句很形象的“兩頭躥”,偏偏引起了男生的躁動,竊竊私語,迅速蔓延成一片聲浪,乃至哄堂大笑,迫使道年不得不中止上課。道年問:“怎么回事?”有位學生干部立起,指著肇事者說:“老師,他太下流了!”原來,那位學生將歇后語改編成“硬木梭,兩邊躥,躥完老婆躥小妾”(所有的女生都低下了頭)。道年并沒有發(fā)火,也沒說教,只是說:“好了,今天這事,不出這教室門;大家能有今天,在一起上課,都不容易?!笨善澳舅蟆避f出了教室,躥到了系里,躥到了黨委。學校要處理肇事者。道年堅決不同意,“漢字嘛,我的理解,學生說的‘躥,是串門的意思,說下流黃色,夸大了。教師,有充分發(fā)表意見的權利,但沒有制止處分的權力?!边€好,那位學生沒被開除,只是給了個校內處分。

      事后,道年對素貞說:“年輕人嘛,處在這個年紀了,躁動一下,也可以理解。”其實,在教室,道年一說完息事寧人的那番話,素貞就已經對這位“師長”,有了深切的理解:保護自己的學生!一個人的品質,有什么比善良更為重要呢?“木梭”,成了一個媒介,還成了他們兩人之間才明白的“密令”。身體全面接觸,快到高潮時,素貞會閉緊雙眼,不停地呢喃“木梭”,既是對道年的稱謂,也是一種性鞭策;道年也會不停地“木梭”,繼而兩人同時喘息……

      但是金剛鸚鵡,為何說出這種極為私密的“木梭”?是巧合,還是同音,還是其他……

      所有的蹊蹺接踵而來:選一個日子,在某個時段,去完成道年的遺愿。只是順便去看看狗店,狗店里看看就走,倒也罷了,卻偏偏去“貴賓室”去品茶;客氣一下,喝一杯走,倒也罷了,卻偏偏林老板和道年有故交;正要道別,一走了之,倒也罷了,卻偏偏莫名其妙地來了只金剛鸚鵡;如果一只普通的鸚鵡,倒也罷了,卻偏偏會說“你好”,惹人愛憐;會說“你好”,倒也罷了,它的第二個詞匯,簡直不可思議。

      落地窗外的鸚鵡,倒也安靜,好像突然意識到素貞在注視它,便轉過身子,朝窗里斜睨,隔著玻璃,這鳥,有一種X光醫(yī)生的職業(yè)神情。

      “小趙,”素貞叫她過來,“如果晚上沒事的話,陪我一夜,好嗎?”

      “沒問題。”小趙爽快應答。她以為主人是擔心心臟,在夜里可能會突然不適。其實,主人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小趙留下陪伴。素貞找來一件半舊睡衣,給小趙:“你不嫌棄的話,送你了?!?/p>

      白底,淡紫色的薔薇花。小趙將睡衣在身上比畫:“好漂亮耶,阿姨?!毙≮w輕聲對素貞說:“我還沒穿過睡衣睡過覺哩?!?/p>

      “那就穿一回唄?!?/p>

      “有事,阿姨一定撳電鈴。”小趙說。

      “行?!彼刎懹幸粋€遙控電鈴。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撳電鈴的。說到底,也就是一只鳥,何況是被鏈子拴著的;讓小趙陪夜,心理安慰而已。

      紡織學院要撤銷,合并到其他高校,道年如要再握教鞭,將不得不重學一個邊緣的專業(yè)——保住飯碗,是不成問題的。但這一契機,反而促成道年南下的決心——各種傳聞紛至沓來,南方某塊區(qū)域,已是別樣天地。做通素貞工作后,道年辭去公職,孤身南下,變身金屬探測器,到處尋覓那座城市的金礦。吃五元錢的潲水油快餐,睡五元一晚的牙診所——一顆蛀牙實在無法忍受,幾經修理,口袋的錢也所剩無幾。牙整好了,道年靈機一動,和牙醫(yī)談一筆“生意”:晚上,可以幫牙醫(yī)守店,“我看你收檔時,左一根鐵鏈右一根鐵鏈去鎖門?!钡滥昴贸鏊械淖C件讓牙醫(yī)檢驗?!爱斶^大學教師?”牙醫(yī)借照牙的專業(yè)燈具,鼓起眼球仔細辨認張張證件。道年補充:“我也不會白睡,每晚付十塊錢?!毖泪t(yī)啪地關閉專業(yè)燈具,說:“這些證件,我要復印一下 ;還有,晚上,不能用這燈看書,這燈非常昂貴;還有,我們都是知識分子,象征性,我每晚只收你五塊錢?!眱扇肃嵵氐匚帐殖山唬M管,道年懷疑他是個沒有文憑的游醫(yī)。于是,那張牙科專用臥椅(牙醫(yī)說是原裝進口,但怎么看都不像),就成了道年晚上棲身的床。那張“床”,道年將它伸展到最大化,但還是有一個斜型角度;還有托枕,像蟹鉗一般夾住了道年的腦袋。這兩個因素,便“輾轉反側”不得,道年只能一夜仰睡。但,這也比平時睡的“十元店”,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那里,十多人擠到一起,汗酸、腳臭、磨牙、笑鬧,甚至只用一張紙巾蓋住手淫;這里,道年享用的是獨門獨戶的單間。最主要,可以利用牙醫(yī)的處方桌,用獨處的心境,給素貞寫一封扎實的信(有時沒有了信紙,還不得不挪用處方寫信)。偶爾,牙醫(yī)也會深夜敲門,帶著一個小妹,讓道年暫時到門外避一下,說是幫小妹處理一下。原來,這牙醫(yī)還兼職婦科“人流”。

      上述經歷,道年從不在信中透露。素貞能通過他不斷變遷的地址,和接連幾次用電報稿紙、甚至用“處方”寫成的信件,感覺到“準”老公的艱辛。道年的信,只描述那座城市的新奇,只表達對素貞的思念。素貞是紡織學院最后一屆畢業(yè)生,她回到了安徽老家,在一爿印染廠當設計員。道年要她耐心等待,堅信金礦離探測器的位置,只差一層薄土。終于,道年有了“工作”,是做家教,教一個廣東小女孩的英語。道年在信中描述,小女孩一家四口,住在寬敞得令道年赧顏的大宅,有上下兩層(素貞你知道嗎?這叫“復式”),有令人炫目的家電、家具(當?shù)亟屑宜剑?,和一圈手電筒四射的屋頂(那叫有射燈的“吊頂”)。道年在信中立下毒誓,一定,也必定會,讓“親愛的貞”住上這樣的住房。但很快,道年又來信,說是自己口語不行,不能教壞小孩,要準備“辭職”了。再后來,很久沒有來信,中學的傳達室,一次又一次讓素貞的期盼落空。好不容易收到一個電報——勿憂,尚可,耐心等待!等待,終于等來一陣敲門聲。開門,是道年。道年向素貞的父母鞠躬,對素貞相視而笑。一個驚喜!道年的隨身行李,是一個碩大的紙箱。他忙不迭打開,是一臺索尼電視機,二十五英寸彩電,原裝進口。道年憑一己之力,幾番輾轉,將見面禮扛到了素貞家。又忙不迭地調試電視,終于讓二老,樂呵呵地坐下,看色彩鮮艷、聲音絕佳的黃梅戲。這臺電視機,在當時,最起碼方圓十公里內,開了這片社區(qū)的先河。endprint

      素貞給眼色,道年進里屋。關上門,斗??吹搅思t布,道年撲向素貞,但素貞只接受親吻,一定要讓他先解釋突然不來信的原因,然后,才能其他。道年急促解釋,他要同時學三種語言——實在是忙——正是他的辭職,他的善良,讓小女孩的父親看中了可塑之材?!案赣H”,就是那位后來當上商會會長的吳先生。道年向素貞模仿吳先生當時的口吻:“借問聲,離開我呢間屋,準備去揾乜工(做什么工作)?”道年終于聽明白,慚愧搖頭。吳先生說:“那,就跟我做住先(先跟著我做),我會幫到實幫(能幫上忙的一定幫);不過,你要盡快學講白話?!钡滥炅⒓创饝?,跟著吳先生邊做邊學;盡管,他不知道“白話”是何種語言。他問素貞,“你知道嗎?”素貞搖頭。原來,廣東話分白話、潮州話、客家話。這三種“語言”,道年不得不拚命學習,以協(xié)助吳先生對付各種應酬。素貞深深長吻,將男人拉向床鋪,兩人不管不顧,瘋狂地“木梭”起來……

      回想起平生最瘋狂的一次“木梭”,素貞,終于淚流滿面。

      她,失眠了。床邊、屋內,甚至門外走道,老是有道年影影綽綽的身影,和他窸窸窣窣的熟悉聲響。閨蜜要她鎖緊情感的拉鏈。但顯然,在今晚,不知何故,拉鏈突然崩離,絲毫沒有睡意。大約深夜兩三點鐘,素貞終于能夠合眼,但突然,被一種奇怪的嚎叫驚醒。是一種混合了狼嗥、貓叫春、貓頭鷹、裝修電鋸的組合噪音,十分凄厲、刺耳。素貞懵懂的腦子立即清醒:金剛鸚鵡!她穿衣開門,進后花園,開曬臺燈,看鳥。鳥盯住人看。

      “餓了?”素貞問。

      鸚鵡不吭氣,在橫桿上左右移步。

      “冷了?”素貞又問。

      鸚鵡不吭氣,在橫桿上右左移步。

      “渴了?”素貞再問。

      鸚鵡停止了移動,展示了它的招牌動作——翅膀和后腿向后伸展,收攏,抖松了羽毛。素貞看了看食料和水,都有。

      “晚上不要怪叫,好嗎?”

      鸚鵡挺了挺身子,脖子扭向一邊,似乎,對主人的建議不理不睬。

      “乖,不要再叫了!”素貞認真地用食指,指了指它的喙。素貞關燈,關門,解衣,上床。萬籟俱寂。剛合眼,那種凄厲、刺耳的組合噪音,又來了!畢竟是鳥,人是沒有辦法的。但弄不清,鸚鵡這樣叫,是發(fā)泄呢,還是歡樂?可恨的是,素貞剛要入睡,它就叫了;醒了,它反而沉靜。

      鳥和人,折騰到天明。

      素貞恍惚起床。小趙正忙著做早餐。見素貞,用圍裙擦手:

      “怎么,阿姨,睡得不好?”

      素貞說“是”,問小趙,“在陌生環(huán)境里睡得習慣嗎?”

      小趙說:“這輩子,都沒睡得這樣死;阿姨,我在你這里,享了一夜的福!”

      怎么會睡不好呢?回公司,定會向同事夸耀,她,趙某,創(chuàng)造了個在保姆公司的吉尼斯紀錄:她住過的保姆房,有電視、床頭燈、中央空調、一米闊的高級席夢思(而不是九十公分的硬板墊),甚至有獨立的淋浴洗手間,并且,主人毫不吝嗇地配備了沐浴露和洗發(fā)液,還送了一件高檔的(舊)睡衣。只不過,穿件睡衣睡覺有點不習慣。她索性脫個溜光,蓋上柔軟的空調被,一覺天光。

      素貞問:“夜里,有沒有聽見鸚鵡的嚎叫?”

      小趙臉紅,搖頭。嗷,她想起應該馬上告訴主人的一件事。

      “阿姨,隔壁鄰居,早上出門時問我,你們家什么東西一夜怪叫?”

      “哦?”

      小趙一副為主人爭氣的神情:“我說我們家根本不會有什么東西怪叫?!薄鞍⒁蹋毙≮w又神秘地告訴素貞:“和他一起出門的,是個女人,漂亮得不得了,像模特一樣?!?/p>

      “哦?!”

      “那女人,看上去騷得不得了”,小趙模仿那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擼頭發(fā),嗲聲嗲氣,“還說沒有怪叫,吵得人家一夜都沒睡好”。

      素貞讓小趙逗笑了?!皩α?,”小趙說:“鄰居還特地送來一盆花,我不知道這花應該放在哪里,所以……”

      小趙趕緊去前花園,端進了一盆花。說“盆”是不準確的。一個有花瓣邊緣的大玻璃罐,盛著大半罐清水,插滿了白菊;中間夾雜著些不知名的淡藍色的花,鼓脹如球,含苞欲放,煞是好看。花瓶上貼了張小條:節(jié)哀保重。

      素貞指著那些淡藍色花苞,問小趙:“這種花,你認得嗎?”

      小趙湊攏,聞了聞,仔細辨認:“吃不準,我們家鄉(xiāng)好像也有這種花,老人叫‘六角荷,我們細伢子叫‘鈴鐺花?!彼刎戱R上打開電腦。

      “鈴鐺花”,學名叫“桔?;ā?,朝鮮叫“道拉基”。精明的韓國人發(fā)現(xiàn)中國的“桔?;ā眱r廉物美,便大量引進,培植后大量出口,現(xiàn)在國際上“道拉基”的名氣反而要大過“桔?;ā?。“道拉基”還有一個凄美的民間故事。一位叫道拉基的姑娘殉情而死,她的墳上開出了一種紫色的小花,于是人們便叫它為“道拉基”。這種花,不僅能表達悼唁,還能表達什么“永恒的愛、勿忘的愛、無望的愛”,等等“愛”。于是,鄰居送花,若有其他的用意,這花,就不適宜放在道年的遺像下,因為,不知什么原因,道年比較討厭獅人。

      不用電腦“擺渡”,倒也罷;一“擺渡”,就連將花放在什么位置,素貞都不知所措了。

      素貞搬家過來,隔壁的家具才陸續(xù)進場。獅人邀素貞參觀他即將圓場的新家。盡管地、墻、頂是一樣的材料,但因為家私、裝飾不同,竟也裝潢出不同的味道?!扒喑鲇谒{而勝于藍”,這句話落到了實處。素貞心里,擠兌出一股酸酸的味道。獅人買了一架古董式鋼琴,放在二樓的梯口空間。對于這塊六平米的地方,素貞曾費勁心思,結果,鋪了一塊土耳其地毯,掛了一幅風景油畫。一架鋼琴,一個金絲絨包裹的琴凳,顯然,比任何擺設、任何裝飾都要恰到好處。素貞問:你會彈琴嗎?獅人干凈利落地回答:“不會。”繼而恭維:“幸好,你的圖紙里這里設置了插座。”他指著鋼琴旁那雅致的落地臺燈。

      “遇到了一幫癟三!”獅人訴苦,搬琴的過程,是一場噩耗。搬運工人只肯把琴搬到一樓,搬到二樓轉彎處,要加碼,從轉彎處到二樓,又要加碼,多出了五百塊錢人民幣。這在新加坡簡直不可能!endprint

      素貞微笑,心里舒服一些。從一樓看到三樓,又看地下室。最大的那間,按照道年的意思,素貞把它設計成桌球室(搬臺球桌進去頗費周折),而獅人,卻把它裝修成一個小型電影院。

      一進門,就有一個吧臺,天花板垂下不銹鋼擱欄,依次倒掛著兩排大酒杯。一面墻的木隔板,空空的(過不多久,墻上就會填滿各種洋酒和國酒)。房間中央,有四排連體的真皮沙發(fā)。每個沙發(fā)都有擺放飲料的鏤空托架。沙發(fā)很寬敞,就像這座城市高檔影院的那種。整墻的吸音板。天花板懸掛著投影儀部件。獅人一撳遙控器,墻面就唰唰落下一塊屏幕。屏幕下方有一個臺柜,放著手提電腦和影像設備。再一撳,屏幕又唰唰地升上。獅人換了遙控器再撳,四周蕩漾起薩克斯樂曲。這聲音,太逼真,沒有一點回聲,真像有一個隱身黑人,或是在跟前,或是在房間的任何角落里搖頭晃腦地演奏。

      “這地方夠大,音響真好,”素貞恭維,“可以舉辦一個小小的家庭舞會。”

      “我們,”獅人指了指素貞,指了指自己被鬈發(fā)包裹的腦勺,“真的有共同語言。”

      獅人讓素貞看演示。他走過一組沙發(fā)的四角,用腳依次把四個輪子的蓋板鉤起,然后,以一己之力,竟將巨笨的沙發(fā)推動起來。那動作,有點像在山姆、沃爾瑪停車場,推動一長溜購物車的工人所為。其實,道理很簡單,現(xiàn)在的嬰兒車都有這種裝置:蓋板一扣下,便可固定輪子。

      獅人喘了口粗氣說:“如果舉辦舞會,所有的沙發(fā)馬上可以立刻靠墻?!?/p>

      “我服了you?!彼刎懖坏貌环?。

      “What?”獅人立即領悟,哈哈大笑,“我以為你說的是I love you?!?/p>

      素貞也笑。

      “搬進來之后,我要舉辦一個電影首映式,到時候,歡迎你和先生來捧場?!?/p>

      “謝謝!”

      獅人指著熒幕下的臺柜,有幾個錄像帶大小的金屬盒子,說:“我這幾個硬盤里,存了上千部電影?!?/p>

      “哦?”

      “什么都有,戰(zhàn)爭片、文藝片、情色片,除了卡通片?!?/p>

      “情色片?”

      獅人解釋:“不是色情片?!?/p>

      “我懂,就是成人文藝片?!?/p>

      獅人一愣,沒料到鄰居反應如此之快。素貞轉身了,表示參觀完畢。她不愿讓“色情”、“情色”的話題繼續(xù)下去。

      隔壁,有時靜寂得像個鬼屋。那是獅人又出遠門了?;貋碜€十天半個月的,隔三岔五就會一夜喧鬧。一早,小趙告訴素貞:“隔壁,又換女人了?!彼刎懠傺b認真:“你可要小心!經常和他打照面”。小趙說:“我才不稀罕哩;他不就是有兩個錢,那些女人,也太賤!”小趙欲言又止,素貞催她有話便說。小趙說:

      “隔壁那男人……今早對我說……”

      “說啥了?”素貞仰臉問。

      “他說,如果你,如果我愿意,他會把鑰匙交給你,你幫我,不,我?guī)退?,打掃一下衛(wèi)生?”

      “怎么不會說話了呢?”素貞有點嚴肅,

      “你答應了?”

      “沒呢,我說要跟阿姨商量一下?!?/p>

      “這是你自己的事呀!”

      “阿姨,你看呢?”

      “我嘛,”素貞說,“我不愿意接他的鑰匙,如果你幫他搞搞衛(wèi)生,也不是不可以,其實,我這里的衛(wèi)生,也不見得天天要搞的,還有,他愿意把鑰匙直接交給你嗎?”

      “我不知道?!毙≮w用圍裙擦擦手。

      對小趙的為人,幾年下來,素貞的評價是正面的。多一個客戶,多一份工資,而且,獅人的開價不會低,處在小趙這個角度,這也可以理解。而且,小趙在隔壁工作時段,基本和獅人不會直接照面,她是要對小趙的“安全”負責的……小趙,一個未婚的姑娘。

      熟悉了,小趙也會向素貞說說“內部消息”。長得有點姿色的清潔工,有時也會去“兼職”,什么QQ呀,微信呀,溝通一下,就和陌生的男人上床。居然還有“陪床保姆”,姿色不同,開價不同!最讓素貞驚奇的,居然還有“男保姆”,專門伺陪女“患者”。小趙是有點姿色的,但在這喧鬧的城市中,還保留著那份質樸。她的唯一樂趣,一旦歇下來,就不停地向江西的男友發(fā)微信,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在開車(她的男友是泥頭車司機)。小趙最近發(fā)的,圖片居多,一張又一張的金剛鸚鵡,還有說鳥語的視頻?,F(xiàn)在,小趙還擔任起訓鳥師的角色,執(zhí)意要讓鸚鵡學歌。向主人征求意見,素貞想了想說,那就學《老鼠愛大米》吧。簡單易學。很快,小趙用手機“擺渡”到這首歌,儲存起來,調到最大音量,對著鸚鵡,一遍又一遍,放《老鼠愛大米》:“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小趙幾次說:“刀郎應該學會了,但,老不肯唱。”

      素貞考慮的,是它的嚎叫問題。白天一點也不叫,可是到了夜里,鬼哭狼嚎。

      天,越來越暗。

      素貞再留小趙住一夜。窗外的鸚鵡,好像還不安分,撲棱撲棱,折騰個不停。忙完了,小趙在素貞對面坐定,見阿姨老是心神不定的樣子,便問:

      “它是不是跟小孩一樣,睡倒了,晚上興奮,白天……”

      “可它白天蠻有精神的呀?”

      “阿姨……”小趙欲說又止。

      “說呀,怎么老是吞吞吐吐?”素貞催促。

      小趙又披露公司一條潛規(guī)則:有些月嫂,怕孩子夜里哭鬧,暗地里掖著安眠藥,偷偷地給嬰兒灌下。

      “這他媽還是人嗎?”素貞罵道。

      “所以……鳥,”小趙解釋,“我是怕阿姨休息不好?!?/p>

      “鳥也不行?”素貞看了看小趙,感覺自己語氣過重,便緩和,“這樣好不好,晚上,給鸚鵡喝點酒呢?”

      “喝酒?”

      素貞斟酌過。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道年偶爾失眠,會索性起來灌一通茅臺,倒床再睡,果然,不久就打起呼嚕來。這辦法,屢試不爽。

      “真的給鸚鵡喝茅臺嗎?”小趙說,“要不,廚房有紹興花雕,給它試試,茅臺度數(shù)高,會不會燒壞鳥腦?”endprint

      “也行吧?!?/p>

      夜幕沉寂。

      小趙找到一個敞口小薄瓷盅,一般的小酒盅是不行的,鸚鵡有碩大的鉤鉤嘴。她撳亮平臺的吸頂燈,叫來素貞,將鳥架解下,放在藤桌上,鸚鵡便站立在玻璃桌面上。刀郎好像很喜歡腳下滑溜溜的感覺,拖著腳鏈,走走停停,恨不得蹬一雙溜冰鳥鞋,在玻璃桌面上變著花樣馳騁。鸚鵡還透過玻璃,看玻璃下的金屬支架,不時用大喙擊打一下玻璃,試試硬度。最后,它的目光集中到那個水晶煙缸——道年的遺物——踏上煙缸的邊緣,四個腳爪,兩前兩后,饒有興趣地,像京劇里的青衣那樣,腳尖、腳跟橫向挪移,并且機敏地跨過煙缸四個放香煙的豁口。小趙和阿姨對視一下,意會而笑。素貞說:這鳥不討人喜歡,那是假的;除了夜嚎。

      “刀郎刀郎,喝酒啦!”小趙像店小二對客人那樣,斟上酒,將酒杯把在鸚鵡前。刀郎好似聽懂了,用鳥喙靠近黃湯,聞了聞,又直起身子,繼續(xù)在玻璃圈圈上踱步。

      “阿姨,它對酒不感興趣?!?/p>

      “不一定,”素貞說:“倒掉花雕,換茅臺試試?!?/p>

      “茅臺,茅臺……”

      素貞小趙驀然相視,又盯住鸚鵡。

      “阿姨,刀郎會說‘茅臺?!”小趙立刻掏出手機,放《老鼠愛大米》。素貞急忙阻止:“晚上,別讓它興奮,去拿茅臺。”

      小趙只好關掉音樂:“阿姨,你說過的,我結婚,你會送我一箱的,那個……”

      “哪個?茅臺!你放心,阿姨什么時候說話不算話?”素貞盯住鸚鵡,它剛才說了“茅臺”。這鳥,就像神秘的斯諾登,不時會發(fā)布一些重磅信息。

      小趙則認真地說:“都說鸚鵡可以活到八十歲哩!刀郎如果每天喝……”

      “你莫非等到八十歲才結婚?”

      小趙笑,“呵呵”著去換酒。素貞看著刀郎,考慮的深度,顯然超出小趙所想。小趙拿來一瓶道年的“最愛”,朝薄瓷盅里斟了些。只是一點點,藤桌便升騰起一股醇香。從小趙手握酒瓶出現(xiàn)的那一刻,刀郎就緊緊盯住白色的瓷瓶,緊緊盯住從瓶里流出的液體,忙不迭地伸出大喙,咬住瓷盅,仰起鳥脖,慢慢呷盡。褐色的鳥喙,沒有一絲漏酒的痕跡。刀郎愜意地抖松羽毛。素貞情不自禁地靠近它,從“莫西干”頭頂?shù)轿膊坑鹈p柔地撫摸一遍又一遍。刀郎的大喙也去尋素貞的手指,不是怒啄,而是親昵地咬合。素貞感覺到了那濕滑的舌尖。她聞了聞那被寵幸的手指。一點酒香。

      “茅臺……茅臺?!丙W鵡鳥語。

      “刀郎還要?”小趙驚詫。

      “再倒。”素貞鎮(zhèn)定地說。

      小趙看了看阿姨臉色,再倒酒。鸚鵡又要,素貞說再倒,小趙堅決阻止,她感覺主人有點失去理智,或者,過分寵愛刀郎。

      “有句成語怎么說來的?”小趙準備用文化勸主人,“尋……”

      “循序漸進?!?/p>

      “對對,慢慢來,一下子喝這么多,腦子真會喝壞?!?/p>

      “如果它天生就會喝酒呢?”

      “不會吧?!”小趙看了看素貞,今天,主人的思維有點離譜。

      “阿姨?”

      “嗯?”

      “刀郎,到底,是公是母?”

      “是公?!?/p>

      “那么肯定?”

      素貞沒有表情。

      果然,刀郎一夜未嚎。它喝酒之后,素貞就有一種預感,此夜,天下寂靜。但是,素貞沒有了睡意。她要用電腦去“擺渡”。

      迷湖的岸邊,一老一小坐在各自的舢板上。擺渡客都知道,老的叫舵爺,小的叫鼠標;老小各有分工——去某某某處,是舵爺,去某某某處,則是鼠標——擺渡客要搭船去哪里,不用說明,舵爺、鼠標一看對方面相就明白。見素貞過去,鼠標叫“靚女”,卻未起身;舵爺未出聲,卻站起,作迎接狀。素貞顛顛過跳板,鼠標迅速下自己船,幫舵爺麻利地抽去跳板,舵爺一拉繩栓,機器就突突響了起來。擺渡客都知道,迷湖無數(shù)湖汊,所有水徑,只有舵爺、鼠標才弄得清楚。整個迷湖的形狀,如同一棵巨大臥倒的銀杏,軀干連著樹莖,樹莖連著枝椏,目的地,便是無數(shù)果實。素貞要從這樹的根須開始,繞彎,繞彎,再繞彎,才能撿到一顆黃潤的杏子。

      湛藍的湖面十分寬闊,舢板在舵爺?shù)牟倏叵?,轟鳴作響,飛速顛簸,幾乎貼著湖面,引導著梭形的波浪,向湖心一片密濃的綠色沖刺。臨近綠色,才發(fā)現(xiàn),有無數(shù)的小島,被無數(shù)交纏在一起的植物分隔,水杉、灌木、蘆葦和藤蔓。舵爺減速,進入了水中迷宮。素貞不由地蹲下身子,躲過那些迎面橫亙的枝葉。水鳥驚飛,此起彼伏的撲撲簌簌。細窄的水道,剛好能容下慢慢行進的舢板。七彎八繞,終于,看見了一棟石屋,有石階曲折而上。舵爺說:“到了?!?/p>

      舵爺拴船,引素貞上臺階,引向石屋。素貞掏出手機,朝綠蔭中的石屋,拍了擺渡的第一張照片。然后,隨舵爺拾階而上。舵爺示意:門旁貼墻,鑲嵌著一塊大理石的碑刻。大字是“轉世”二字,下方是字體較小的說明:

      轉世,佛教術語。指一個人在死亡后,其靈魂在另一個身體里重生,每轉一次為一個輪回。如,西藏的轉世靈童轉世活佛等。轉世也是印度教、錫克教、耆那教等多個宗教和哲學的主要信條。畢達哥拉斯是第一位深入發(fā)展這個概念的哲學家。柏拉圖所著的《斐多》和《理想國》也涉及轉世。

      素貞拿出手機,對準石碑再次拍了張照片。舵爺推門,黑屋讓進了自然光線。窗戶自動啟開,而屋里,也自動漸亮起燈光。燈光會隨著素貞的移動而移動。墻面有許多鏡框圖片,多是宗教領袖和西方先哲的畫像,還有油畫、水彩畫、裝飾畫,古代的、現(xiàn)代的,題材龐雜,堆集在一起。有整面墻的圖書??此齐s亂,但應該,都和“轉世”有關。有一張放大的照片,美國加州的一對父母,手持一幅兒童畫,畫面是一架飛機,而父母身后,是一架真實的老式戰(zhàn)斗機。原來,一位叫杰克的男孩,七歲時,一時興起,畫了張美國P-40戰(zhàn)鷹飛機的正面圖和各種剖面圖,并能詳盡解釋如何操作——他根本沒有見過這種戰(zhàn)斗機——只是他的爺爺,是這種飛機的飛行員,死于“二戰(zhàn)”,一場美軍對日軍的空戰(zhàn)。父母來到飛機博物館,在P-40駕駛艙里用畫對照實物,各種儀表和機械幾乎如拍照一般,被畫得精確無誤。endprint

      “靚女!”舵爺問:“你擺渡到此,是為自己的來世,還是……”

      “不不,我只是隨便看看。”

      “世本無枷,心鎖困人?!倍鏍斢蒙私夂灠愕目谖钦f。

      素貞繼續(xù)瀏覽。一定數(shù)量的小孩子,聲稱有前生的記憶。甚至,有些知名學者例證,通過一些個案,小孩聲稱到過類似天堂的地方,他們有一定的權利選擇是否重生、何時重生,甚至可以選擇自己將來的父母。

      素貞問舵爺:“轉世,僅僅只是局限在兒童嗎?”

      “當然不!”舵爺讓素貞來到一塊觸摸屏前。幾番按撳,出現(xiàn)了一張彩色相片:一個戴眼鏡、禿頂?shù)哪腥?,手臂搭在一個金發(fā)女人的肩上,兩人的笑臉無比燦爛。

      耶魯大學醫(yī)學博士布賴恩·魏斯(Brian L.Weiss),曾任耶魯大學和邁阿密大學精神科主治醫(yī)師,邁阿密大學精神藥物研究部主任。在任西奈山醫(yī)學中心精神科主任期間,上門求診的凱瑟琳,讓教授經歷了難以置信的病例。凱瑟琳年近三十,來自英格蘭,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深受恐懼、驚慌、沮喪、重復的噩夢折磨。這些癥狀如同影隨,而且愈演愈烈。經過一年多無效的治療后,凱瑟琳同意試試催眠治療?;厮菟耐暧洃洠页霰粔阂只蜻z忘的創(chuàng)傷,魏斯博士認為,這可能是治療的唯一途徑。他讓凱瑟琳進入深沉的催眠狀態(tài)。哪知,她卻橫跨四千年,回溯到古代近東地區(qū)的前世,當時的地形、服飾、日常用品,所有細節(jié)她記得清清楚楚。接著,她聲稱又回想起另兩個前世。她曾經是18世紀的西班牙婦女,也曾經是希臘婦女。經過數(shù)次催眠,凱瑟琳的病狀竟然因回想前世而日漸消失?;叵肭笆赖乃劳鼋涷灂r,凱瑟琳感覺自己飄浮在肉體之上,被引向親切的靈光。她已活過八十六次!凱瑟琳堅信,她的某個部分比意識心靈更強大,這一部分包含著她整個前世的記憶與人格,而且在肉體死亡后,它還會繼續(xù)活躍。

      由此,魏斯博士設想:當我們的肉體死亡時,我們并沒有真正死亡。人的靈魂是不朽的,能在肉體生命結束后繼續(xù)轉世。

      素貞問舵爺:“這些,是真的嗎?”

      舵爺狡黠地笑了笑:“信則有,不信則無。”

      舵爺繼續(xù)說:“佛教認為,眾生從出生以來,即輾轉生死于三界六道之中,如車輪一樣地旋轉,故稱“六道輪回”;人死去以后,靈魂會離開人體,通過地府的閻王、地藏王進入另一個剛剛出生的新生命體內,該新生命體可以是人類,也可以是動物,甚至是鬼?!?/p>

      “你說的,人也可以轉世到動物?”

      舵爺再按觸摸屏,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民國十二年(1923年),江北泰興有一個無業(yè)游民,名喚施慶鐘。此人一向不務正業(yè),胡作非為,再加上生性兇悍,使得鄉(xiāng)民畏之若虎,避而遠之。這一年,施慶鐘突然大病不起,正好有一個云水僧云游到此,便對他說:“你平日無惡不作,罪深孽重,如今罪惡貫身,已接近因果報應的時候了,我看你還是趁早懺悔彌補罪過罷!要不然,你死后一定會轉世為豬?!边@時,病入膏肓的施慶鐘,伸出一只左手放在胸前,做個懺悔的樣子。云水和尚又說:“可惜呀,可惜!你僅僅以一只手禮佛,還是難脫轉世為豬的命運!雖是如此,你的左手還是可免生于豬形,而且也可以免去挨刀之苦?!边@話傳開,鄉(xiāng)鄰一笑了之。三天之后,施慶鐘離世。七天后,隔鄰蔡大柱家一只母豬,生下一條“怪豬”。這頭小豬的前左腳,竟與人左手一模一樣。左鄰右舍看見這只怪豬時,才恍然想起云水和尚的那番話。于是,消息不脛而走,泰興一帶的居民,都把此事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施慶鐘家人不忍這豬會遭刀剮之苦,便高價向蔡大柱買下這豬,送到上海市的大廟寶華寺放生。說也奇怪,每次有人到園里去參觀,這只豬就東藏西躲的匿在豬群中,好像無臉見人似的。

      還有一張老照片,清清楚楚地拍攝到那只長了人手的豬腳。

      “這照片,不會是PS的吧?”素貞問舵爺。舵爺笑而不答。撲哧一聲,素貞回頭一看,一只像海鷗似的白鳥飛進窗臺,像“刀郎”那樣,伸展一側的翅膀和腿。又一聲撲哧,從兩人面前,飛出門外。

      “能不能幫我查查,人,能不能轉世到鸚鵡?”

      “到目前還沒有?!倍鏍敂蒯斀罔F地回答。

      “以前沒有,不能說現(xiàn)在沒有?!?/p>

      “現(xiàn)在,有誰?”

      素貞避開舵爺?shù)哪抗?,問:“擺渡‘轉世的人,多嗎?”

      “不多?!?/p>

      “擺渡什么的多?”

      “多的,是這個!”舵爺領素貞上樓。平臺上,天高云稀,有鷺鷥起落。舵爺讓素貞看,遠處,密密叢叢綠色遮掩的樓臺頂端,有赤裸的男男女女,一團一團地交纏在一起。素貞趕緊低下眼簾。

      “快帶我回去吧?!彼刎憣Χ鏍斦f。

      在寬闊的湖面,素貞孤立無助,將方向感徹底交給了舵爺。湖面中央,不見堤岸。舵爺說是休息,歇下馬達抽煙,任憑舢板自由打轉。抽完煙,舵爺準備發(fā)動,但,就連他,也迷失了方向。他居然要素貞來判斷——靚女,你知道回去的路嗎?

      小舟輾轉,天水一色;鷗鳴鶴翔,波瀾不驚。瞬間,一股濃密的霧霾襲來,涌來腥臭的綠藻,逐漸圍住了舢板。水暗天渾……

      素貞和小趙早上見面,幾乎同時互問:“刀郎叫了嗎?”幾乎同時互答:“好像沒叫。” 小趙說:“肯定沒叫,我特意沒睡得那么死?!彼刎懶南耄阂灿幸环N可能,那就是小趙在睡得很“死”的狀態(tài)中,自己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刀郎也有可能嚎叫——事實的真相,永遠不得而知。太平洋彼岸,兒子已經下班,素貞需要把刀郎的情況——確確鑿鑿的事實,告訴道輪。素貞發(fā)去微信,打開電腦視頻,和道輪接通。

      “媽,正想和您通話呢。”

      素貞想和兒子說說鸚鵡,蹊蹺、怪誕的事實,可能的轉世、輪回。但兒子不說鸚鵡,說其他。

      “媽,我給您買了棟townhouse,只要四十萬美金,反正是分期付款;剛買,離我住的地方不遠。”

      “什么?”

      “哦,聯(lián)排別墅。”endprint

      “聯(lián)排別墅,就是一長溜火車車廂的那種?”

      “獨棟別墅的花園,在美國要繳物業(yè)費的;這種聯(lián)排,不用繳,也有老大的花園。媽,你肯定會喜歡?!?/p>

      “可是,鸚鵡,怎么辦?”

      “……媽,多打打電話,找閨蜜聊聊,出去走走,不能老待在家里,會出問題的……”

      “好,我馬上出去晨練,暴走、瑜珈、廣場舞、太極拳……”

      跟兒子都無法對話,素貞迅速讓對方屏幕,留一個黢黑的方框。先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再按了按脹痛的太陽穴,拖著疲乏的步履,素貞離開電腦,趨向客廳。

      “阿姨——”小趙在后花園驚叫。

      素貞急忙去后花園。小趙大驚失色:“阿姨,刀郎,跑了——”

      刀郎只留下兩段廢棄的鳥鏈。本來,鳥鏈有一個彈簧裝置,只能人為扣鎖或打開,但是這個機關,被刀郎像偵探一般識破,并像工匠那樣處理了,而且,它還不過癮,顯然是借著酒力,將鳥爪旁的金屬鏈條,咔嚓咬斷。

      飛走了,無影無蹤。臨飛之前,刀郎不知何故,還在那個碩大的水晶煙缸里,留了一坨鳥糞——冰激凌狀,不偏不倚地立在煙缸中央。

      “阿姨阿姨,怎么辦怎么辦,”小趙接受不了刀郎離開的現(xiàn)實,“是不是茅臺喝得太多?”

      素貞倒是沉靜,說起《水滸》中的武松,在景陽岡,武松要是不喝那么多酒,能打虎,能成為英雄嗎?

      “阿姨,”小趙看素貞的神情,“你好像,不著急?”

      “難道,它不會回來嗎?”素貞又加一句,“記得,到下午,把酒盅灌滿就是?!彼缤幻麄商?,觀察了鸚鵡的起居環(huán)境,將食指,戳了戳煙缸里“冰激凌”的尖頂,用專業(yè)的口吻對小趙說:

      “鳥糞還是熱的,這說明,鸚鵡剛飛出不久?!?/p>

      小趙向人工湖凝望,希望竹林簇擁的豁口,刀郎迅速飛回。素貞指著煙缸對小趙說:“說不定,這就是以后刀郎排泄的地方?!?/p>

      小趙疑問道:“那這煙缸,現(xiàn)在要不要打理?”

      “那當然,該干啥干啥。”素貞吩咐。兩人進屋。話是這么說,表面上,素貞神情篤定,但吃早餐時,隔著客廳的落地窗,還會不時回望那拴刀郎的地方。并且,她叫小趙把通往后花園的門打開,誰說沒有可能呢,鸚鵡唰地飛進,立在客廳的某個位置,對著素貞說“你好”!

      “阿姨,”小趙遞過一個信封,“還有香味哩,隔壁,將這信封掛在鐵欄桿上。”

      條件反射,素貞將信封挪遠了距離。她討厭那種廉價的香味。拆開不干膠 ,是一張請柬。

      茲定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六時,在敝舍舉行電影酒會,敬請貴賓移步參會。主要議程:六時至七時,自助冷餐;七時至八時三十,俄羅斯電影《情迷禁果》(片長八十六分鐘);九時之后,(酒)舞會。

      又:本次電影酒會特聘資深法國大廚:洛安·沙巴諾爾

      又又:若主人許可,特邀貴傭趙小姐(有償)協(xié)助后勤雜務。(署名)

      離“電影酒會”還有兩天時間。素貞將不干膠重新捻緊,然后,像燃氣、電信、水電通知單一樣,隨意將請柬往茶幾一扔。頭,仍然脹痛。她去書房,準備用電腦瀏覽新聞,查收郵件。然后,萬事不顧,去美美地補上一覺。素貞走近書房窗臺,朝外眺望,X5的引擎蓋上,有一團活動的絢麗。是刀郎,她的,鸚鵡。

      她馬上想到小趙,讓她趕快過來看一個事實:主人的判斷完全正確,刀郎會回來,盡管還不在后花園,但,起碼在離前花園不遠的地方,在道年的愛車上。這鳥,認識這車!有一輛私家車經過X5,刀郎飛起,圍著X5盤旋了兩圈,又停在先前的位置上。原本準備大聲的喊叫頓時卡在喉嚨口,因為,素貞看見,固定的時間,固定的線路,固定的動作,走過來一人一狗——一對“固定”的動物。

      那長眉長髯的湖畔梗——極丑的狗,顯然看見了鸚鵡,疾步脫離主人來到車前,沒有用那招牌動作,偏腿朝輪胎滋尿,而是,前腿搭在保險杠上,向鳥汪汪叫喚——不是那種兇惡的叫,而是,說不清楚,素貞感覺狗鳥之間有一種默契。因為,一般來說,鳥見了狗是要飛的,但沒有,鸚鵡側身伸展翅膀和腿——這也是它的招牌動作。接著,人過去了。一頭披肩發(fā)染成了金色。筆挺的身板,該縮的地方縮,該挺的地方挺,尤其是那渾圓緊湊的臀部——好像是在素貞也曾有過的模板上復制下來的。只不過,她臀部扭抖的尺寸過大。這過分扭抖的臀部向鳥靠攏。女人一只手撫摸她的狗,另一只手向鳥打招呼,好像還對鳥說了些什么,素貞聽不太清,無非是,好漂亮的鸚鵡……你從哪里來……你叫什么……會不會說話……素貞在等待,等待刀郎騰然飛起,離開這女人,哪怕是暫時不飛回自己的家,在湖面上翱翔也好。但是,鸚鵡唱起歌來,這回,素貞聽清楚了,聽清了歌詞,也聽清了旋律。

      我愛你,我愛你;

      就像老鼠愛大米……

      素貞頓時崩潰。

      湖畔梗汪汪叫喚,女人樂得啪啪鼓掌,并向鸚鵡伸出了雙手。這鳥毫不遲疑,立馬飛到女人的肩膀上。就這樣,女人牽上狗,馱著鳥,扭抖臀部,走遠。

      素貞徹底崩潰。

      從二樓的書房到一樓的客廳,素貞是一步一步扶著樓梯挪下的。“阿姨?!毙≮w驚詫,從未見過主人有這樣的神情和步履。但是主人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讓她欲言又止。小趙懂這個手勢,就像足球裁判出示一張紅牌。小趙只能去廚房,遠遠地暗自觀察主人的異常。素貞癱坐在沙發(fā)上,良久,又從茶幾上撿回那張請柬。兩天后的晚上,隔壁有一場轟轟烈烈的電影party。一個猙獰的黑洞,你可以被吸入,也可以自動進入;當然,也可以找個理由遠離,短期旅游,香港購物,澳門賭賭小錢;或者,待在原地,對隔壁的聲浪根本無動于衷。

      素貞看了看窗外,那孤零零的鳥架,隨風微微蕩漾。興許,小趙還在藤桌上準備了茅臺!世界上的事情太復雜,令人難以應對,但,也可以簡單決策。比如,一枚硬幣;再比如,一只鸚鵡。如果,等到兩天后的下午,鸚鵡回家,那,哪里都不去;如果不回家,那,素貞,極有可能去隔壁參加party,帶兩瓶三十年陳釀茅臺。

      甚至,帶上小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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