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生(上海藝術研究所 研究部,上海 200011)
呂才“尺八”研究
陳正生(上海藝術研究所 研究部,上海 200011)
荀勖制定笛律,引起后世眾多關注,呂才制作尺八,后世無人研究,究其原因,荀勖“笛律”《宋書》《晉書》記載甚詳,而呂才所設計的“尺八”,新舊《唐書》的記載寥寥數(shù)語,無法得其要領。對尺八缺少研究,是因為文獻無記載而無法研究,并不意味對尺八制作工藝的研究無意義。本文欲從荀勖“笛律”設計的“泰始笛”與呂才所設計之“尺八”的異同,從文獻分析入手,結合自己六十余年簫笛制作實際,提出對尺八進一步研究的設想和制作驗證的新方法,冀望能與同好群策群力,進一步解開泰始笛和尺八制作的歷史謎案。
荀勖;笛律;呂才;尺八;三分損益律
提起尺八,搞民族音樂的人幾乎少有人不知曉;提起依照荀勖“笛律”制作的“泰始笛”,知曉的人絕不會太多??墒侨艟蛯λ鼈冞M行分析研究而言,對荀勖笛律進行分析研究的不乏其人,可要討論尺八,恐怕又少有人能道出個子丑寅卯來,尤其是初唐呂才所設計、制作的尺八,自唐初至今也未找到一篇詳細討論它的文獻。就泰始笛和尺八來說,都是有別于當時樂壇所用之笛的;荀勖制定笛律和呂才設計尺八,其目的都是為了正雅樂。欲正雅樂,必須沿用三分損益律,由此可反證晉代所用的律制不是三分損益律;也正因為泰始笛所用的是三分損益律,與當時的律制不合,故而泰始笛才沒有得到應用而湮沒。
泰始笛在《宋書》和《晉書》中記載甚詳。根據《宋書》的記載,荀勖為了正雅樂,于公元274年(西晉泰始十年)制定笛律,設計并欲制作出符合三分損益律的全套十二支“泰始笛”。荀勖在同列和討論笛律的過程中,曾當場制作過一支大呂笛用于演奏驗證,并同他設計制作的銅制律管進行校驗,從而以實例證明其笛律的正確性,但是卻沒有制作出全套泰始笛的記載。荀勖死后,其子荀籓承其事業(yè),而荀籓并未成功制作出泰始笛。1994年,我曾將兩支按《晉書》所載的要求制作的泰始笛,贈送給武漢音樂學院的蔣朗蟾先生,請他看看能否適用于編鐘樂舞中,后告知演奏者不會用而作罷。我之所以認為泰始笛可以用于編鐘樂舞,是因為現(xiàn)在的編鐘樂舞所用的是十二平均律,而泰始笛為三分損益律。就律學研究(理論律學)而言,三分損益律與十二平均律是有一定差別的,但所差無幾;而就律學的應用而言,演奏或演唱者是無法嚴格遵循所制定之律制的;別說演奏或演唱時允許若干音分的誤差,就標準的十二平均律樂器鋼琴而言,也不是標標準準的十二平均律。后想想,之所以演奏者不習慣,不僅是因為反切的吹口不同于洞簫的運氣,也因為筒音作mi(3)作la(6),演奏者不熟練而感到不方便。晉時,泰始笛就沒得到應用,其吹奏運氣方法雖然與魏晉長笛相同,但音位和音孔距離不同,造成調門的差異,從而影響了泰始笛的推廣,而嚴格的音準要求,也給制作帶來了難度。這些都該是泰始笛沒能得以推廣之原因。
關于呂才設計、制作尺八一事,《新唐書》107卷,列傳第三十二“呂才傳”有如下記載:“貞觀時,祖孝孫增損樂律,與音家王長通、白明達更質難,不能決。太宗詔侍臣舉善音者。中書令溫彥博白才天悟絕人,聞見一接,輒窮其妙。侍中王珪、魏征盛稱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長短不同,與律諧契。即召才直弘文館,參論樂事?!贝水斒秦懹^三年(公元629年)之事。但是遍查新舊《唐書》及以后的正史,都無呂才所制尺八的制作方法和規(guī)格的記載;民間音樂中只存尺八之名,卻無呂才所制尺八之器。
何謂唐宋以后民間只存尺八之名,而無呂才所制尺八之實?這就得說說尺八之所從來。
原來魏晉時期的長笛與荀勖所設計的泰始笛僅律制不同,而呂才所制尺八之前身就是魏晉長笛。由于魏晉長笛不合三分損益律,故而荀勖才依三分損益律制定笛律。由于荀勖所設計的笛律為了迎合古制而不合時宜,不僅未能流傳,也為呂才所不取。呂才所設計的尺八雖然宮調符合時制,但律制卻不合時制,因而仍然未能得以流傳;但是長度卻遠短于魏晉長笛而被人們所接受。因此,短于魏晉長笛的短笛便被稱作“尺八”,故而流傳下來的只是呂才所定尺八之名,而不具備呂才所定符合三分損益律的尺八之實。
前文已述,荀勖制定笛律并制作泰始笛,要求依律制作的成套(十二支)泰始笛都得符合以黃鐘居首的十二律呂,也就是要求符合三分損益律。呂才依律制作的十二支長短各異的尺八,其要求也是必須符合以黃鐘居首的十二律呂,也是同樣要求符合三分損益律。十二支泰始笛以黃鐘笛居中,同樣十二支尺八也是以黃鐘管居中;這居中的黃鐘管,陳旸在《樂書》中稱其為中管。分析荀勖和呂才各自設計制作的這兩件相距350年的同類管樂器,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最大的差別便是:荀勖所設計的泰始笛崇古,而呂才制作的尺八則尚今。
泰始笛的崇古,以示雅樂的正宗。崇古,不僅讓黃鐘居中(即陳旸所謂的“中管”),并使笛體中聲為角,如馬融《長笛賦》所說京房的設計。呂才尚今的分析卻并不這么簡單。尚今,黃鐘笛(即所謂的“尺八”)之筒音(笛體中聲)為黃鐘,黃鐘是律名,是絕對音高,其宮商又該是何音?也許會有人說,該笛既是黃鐘,笛體中聲又是黃鐘,當然該是“宮”音無疑,此調理當為正調。事情恐怕不那么簡單。魏晉時期的笛,能奏三調——即“同均三宮”,用今日的話來說就是一支笛子要能演奏(翻)三個調,此三宮(調)便是正調、下徵調和清角調。荀勖制定笛律而設計泰始笛,并要求崇古的泰始笛也能演奏這三個宮調,以示他所設計的泰始笛并不弱于當時所用之笛。由于荀勖之笛崇古,七聲中只有“變徵”而無“清角”,清角調的宮則無正音,因此演奏清角調時要將角音“頂”高半個音,強不協(xié)以為協(xié),那呂才設計尚今的尺八就不考慮能奏全這三調?若考慮這三個調門,黃鐘笛(尺八)的笛體中聲豈能作“宮”?須知,笛體中聲若為正調之宮,那么此笛可以有正調,也可以有清角調,但是只能演奏徵調,絕對無法演奏下徵調。粗看這徵調和下徵調只是相差八度,并沒有什么多大區(qū)別,其實不然,徵調相當于曲笛的凡字調(筒音作fa),若能演奏下徵調,那它的調門同今日之簫笛的調門無異,否則就會同泰始笛一樣地另成系統(tǒng)了。另成系統(tǒng)的后果必然是難以普及!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呂才所設計的尺八,若笛體中聲為徵,那它的正調各音孔的音名便是:
表一.
瞧,它所奏出的三宮與今日簫笛常演奏的調門(小工調、正宮調和乙字調)不就完全一致了?呂才制作尺八,并未言明笛體中聲的黃鐘在正調中為徵,筆者的這一猜測是否過于臆斷?除了晉代的荀勖“笛律”有所交待而外,再無其他的例證。但是現(xiàn)代涉及簫笛制作和演奏的文選中還是有些例證的。
1924年,鄭覲文在他撰寫的文章中說:“考古樂與西樂,皆以人聲中音部之第一音作基本,古名黃鐘均,西名C調。……今考得正確之基音,黃鐘實配俗樂班笛上之四字,與西樂之C字,天然吻合”。[1]在他同年出版的《簫笛新譜》中,鄭覲文也用此觀點為他在該書中所選曲譜定調。這顯然不合當時民間所使用的簫笛實際。因為筒音若為C,比現(xiàn)今所用的洞簫還要低一個大二度,于笛則是大F調低音笛,或者是F調的梆笛。后來不知何時鄭覲文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于是在1929年初他又糾正說:“特用種種方法考得正確之黃鐘,適合西樂之A字音義”。[2]此時笛體中聲既然為A,顯然與當時民間“俗樂班笛”的音高相一致了。如此的班笛,正調的宮音還能是“笛體中聲”?鄭覲文的《簫笛新譜》1924年出第一版,逐年再版,至1933年已出至第十版。筆者只有第一版,很想能找到1930年以后的版本,看看鄭覲文對此問題是否作過修訂。當然,鄭覲文即使認定笛體中聲為黃鐘,也可強定此調為正調,但是崇尚實際的鄭覲文不會若此——他會將笛體中聲定為下徵調的(即筒音作)。
繼鄭覲文之后不久,今虞琴社的彭祉卿撰文《雅簫圖說》,載于1937年刊行的《今虞琴刊》。所謂雅簫,乃琴簫之謂,因為該簫以三分損益律定制,音準要求符合琴的三分損益律,以便于與琴合奏。該文要義,考證黃鐘乃合西樂的C(c1,即所謂的中央C)音,其長度為一尺八寸,合公制60公分。有趣的是,按照彭祉卿的制作要求,這長度為60公分的八孔琴簫,筒音(笛體中聲)是很容易調成c1的。但是這黃鐘簫與琴合奏時的筒音乃是徵(工尺譜的“合”字),而不是宮音(工尺譜的“上”字)。
十二歲即掌握普通絲竹的鄭覲文,以及熟知琴理的彭祉卿,都將簫笛的筒音定為“黃鐘”,并將此音定為正調的“徵”(合),是自創(chuàng)?顯然不是,該是歷史的傳承。既然如此,呂才將一尺八寸長的黃鐘,筒音定為正調的徵音,也應該是完全合理的。
尺八是對魏晉長笛的改進,就如同今日平均律笛子對勻孔笛的改進一樣,是呂才設計的新型樂器。要驗證呂才所設計的尺八的正確性,就應該進行制作驗證,而要復制尺八,文獻對尺八的說明太少,《唐書》“呂才傳”僅有“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長短不同,與律諧契”十數(shù)字而已。但就是根據這十數(shù)字,我們首先就可以推斷出十二支尺八的全長,如表二所列:
表二. 長度單位:尺
前文已經講述,呂才所設計的十二支尺八,全長(笛體中聲)為該笛所應之律呂名;黃鐘至仲呂六支為所應律呂長度之倍(音高與正律相同),蕤賓至應鐘六支管長為所應律長的復倍(音高與倍律相同)。假若管長所應律呂為該尺八正調的徵音,那它正調的宮音就應該是該律的上四度音。為此十二支尺八正調宮聲所對應之律理應如表三:
表三.
根據上列數(shù)據,只知道管長和所對應的調門,能否制作出相對應的尺八?當然不能。本人將尺八同泰始笛進行比對,還是找出了一點猜想之根據。
今人知道,管樂器的制作(確定音孔位置,即所謂的管律),不能等同于弦律——即京房所謂的“竹聲不可以度調”。在管樂器進行音孔定位計算時,必須加進管口校正量,得出數(shù)據后還必須減去管口校正量,此時音孔所發(fā)之音才有可能與律等同。筆者在分析荀勖笛律和呂才尺八時發(fā)現(xiàn),他們制笛時笛管的長度,都等于該管所應律呂之倍、復倍或八倍;管長為律長之復倍時,音高與律等同——即荀勖笛律中所說的“正而不倍”;管長為律之復倍時,音高為律之倍;當?shù)验L為所對應律長之八倍時,音高為律音之復倍。
為什么會產生這一現(xiàn)象?原來律管乃是現(xiàn)今物理學家們所稱謂的“閉管”,而笛管則是“開管”的緣故。按照物理學家的解釋,閉管的氣柱長等于四分之一波長,開管的氣柱長則等于二分之一波長,因此開管的氣柱長同與同它相匹配的氣柱長之半的閉管波長相等,故而音高相等。這就又產生另一個問題,既然笛體中聲與它相對應之律相應,是否意味著笛體中聲此時沒有管口校正量?否!實際上此時的律管之管口校正量與笛管管口校正量之倍相等。這是因為笛管的管端校正量是可以根據吹孔的深淺進行調節(jié)的。也正因為律管和笛管管口校正量的存在,所以荀勖笛律確定宮音音孔位置時的宮長之倍減去宮角之差就不能認定是它的管口校正量,其中還包含著笛體中聲(筒音)的末端校正量。
討論荀勖笛律以及荀勖笛律的管口校正量,目的是為了設定呂才尺八的設計和制作猜想。本文的主體就是討論這一猜想。
荀勖依照他設定的笛律制作十二支泰始笛,每一支笛的音準都要求符合十二律,筆者對多支泰始笛的制作驗證都證明能達到預期的要求。呂才設計、制作的尺八,魏征說它“長短不同,與律諧契”(《新唐書·呂才傳》),而中書令溫彥博則盛贊呂才“天悟絕人,聞見一接,輒窮其妙”(《新唐書·呂才傳》)。這樣的天才設計出“與律諧契”的尺八,他的設計會不會受別人(例如荀勖)的影響或啟發(fā)?當然,在不知其詳?shù)那闆r下,呂才也完全可能出于他自己的研究。因為魏晉長笛抑或尺八的音準要求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性;我們無法否定呂才不具備掌握其規(guī)律的可能性。如今我們若運用荀勖的笛律來制作尺八,會獲得什么效果?以下筆者就試圖分析此問題。
欲用荀勖制笛的方法來制作尺八,就得對它們做點分析。同樣是六孔,現(xiàn)將泰始笛和尺八的音位列表對比于下(表四):
表四.
也許會有人問,尺八的后出孔何以是變徵而不是清角?筆者以為,呂才所制定的是雅樂,所據的是三分損益律,七聲音階中的變#徵只需要損益六次即可獲得,而清角則須損益十一次方可獲取。此外,演奏簫笛者都知道,變徵(升fa,4)通過指法和口風力度奏成清角(fa,4)是比較容易的,而清角要奏成變徵則非常困難。
通過以上所列之表可以知曉,音位不同,導致音孔之間的音程和音律不同,這又會造成制作的繁難。在呂才所設計的十二支尺八中,首律黃鐘居十二支尺八之首,一尺八寸是尺八的“笛體中”聲。此律為宮,是不合當時之時宜的;若為下徵,則一尺八寸管則非黃鐘,而是仲呂笛——全長一尺八寸。泰始笛的笛體中聲應黃鐘的則是夷則,笛長為三尺六寸。在呂才所設計的十二支尺八中,沒有與泰始笛中夷則笛長度相對應的,尺八中最長的蕤賓也僅長二尺五寸二分六。若將泰始笛的夷則與呂才的黃鐘尺八對等研究,那就必須將泰始笛的夷則笛折半?,F(xiàn)將笛體中聲為黃鐘的泰始笛夷則折半,同笛體中聲黃鐘的尺八仲呂列表對比于下:
表五.①表中所列七聲中帶框之律,是泰始笛同尺八孔序相同而音律不同之孔。
從以上所列之表的對照可知,由于笛制的不同,尺八同泰始笛之間的差異有三個音孔:第二孔、第五孔和第六孔;泰始笛的這三個音孔都比尺八低了一律。當然,尺八的后出孔若為清角而非變徵,那泰始笛只要移動第二、五兩孔就行,前文已經敘述,這樣做是不恰當?shù)摹?/p>
荀勖所設計的夷則笛,其生律順序是:宮聲夷則生徵聲夾鐘,徵聲夾鐘生商聲無射,商聲無射生羽聲,羽聲仲呂生角聲,角聲黃鐘生變宮,變宮林鐘生變徵太蔟而七聲全。但是此七聲并不合尺八之七聲,還得繼續(xù)生下去。變徵太蔟生清宮,清宮南呂生清徵姑冼,清徵姑冼生清商;于此仲呂均的尺八七聲全。此時正調夷則均的泰始笛已有十律,與十二律相較,僅缺清羽蕤賓和清角大呂二律而已。
荀勖所制定的笛律,確定音孔位置的方法是“上度、下度”法,此法實際是簡約的三分損益法。因為泰始笛確定音孔位置時要減去“宮角二音所應之律的差”,若用三分損益法,每一次確定音孔位置,必須先加上“宮角二律之差”,損益以后再減去“宮角二律之差”便是新的音孔位置。如此運算十分繁雜,遠不及“上度、下度”之法簡捷?,F(xiàn)以泰始笛的黃鐘笛為例,通過對比,簡述于下:
黃鐘笛全長為四倍角律之長,黃鐘長9寸,角律姑冼由黃鐘損益4次所得,故黃鐘笛長:
宮音音孔位置以宮角二律之長從笛首下度之,故為宮角二律之和:
此孔位置便是二倍黃鐘律長減去宮角之差(9-7.11=)1.89(寸)。將宮音音孔距笛首的長度,加上宮角之差數(shù),便是二倍黃鐘之數(shù):(16.11+1.89=)18(寸)
黃鐘笛上的宮角之差這一數(shù)據,被專家們稱之為荀勖笛律的“管口校正”。筆者認為,這一數(shù)據同荀勖笛律的管口校正相關,但稱其為管口校正則欠準確。因為泰始笛的笛體中聲為四倍角,其音高為角音所應之律音高的低八度。笛全長毋須減去宮角之差,卻與律相應(比姑冼低八度的姑冼倍律),能說笛體中聲毋須校正,此時的管音等同于弦音?否!事實上泰始笛以律管校音,律管本身就有校正量,而笛體中聲的校正量與律管的校正量正好相對應,而其余六個音孔的位置同律卻存在著一定的差距,故另需補足校正量。筆者以為,此數(shù)應是荀勖笛律管口校正量的“補差”。此乃愚者千慮之一得,就教于專家。
在確定宮角之差為泰始笛音孔位置與律差的補正以后,此數(shù)據用于泰始笛確定音孔位置是否就可靠?須知,所有簫笛類樂器的制作,確定所有數(shù)據,卻從未見提及或規(guī)定吹孔(吹口)大小或深淺的數(shù)據,實際上此數(shù)據對于各音孔之間的音程大小的調節(jié)是起著關鍵作用的。應該相信,荀勖在進行泰始笛之制作驗證時是關注此數(shù)據的。本人研究勻孔笛六十年的經驗就充分證實此問題。勻孔笛要成功地奏出像樣的七調,除了借助叉口指法而外,制作時必須注重吹孔大小的開挖,演奏時必須充分借助吹口位置的調節(jié)。
言歸正傳。黃鐘笛確定好宮音音孔的位置以后,接下去便是定徵音音孔的位置。徵音孔在宮音孔之下方,故而由宮音孔三分益一獲得。其算式為:
由于徵音在宮音之下方,故徵音孔位在宮音下方;徵為林鐘6寸,由宮音孔往下量(下度)6寸,得徵音孔位置為:16.11+6=22.11(寸)。
徵生商,商音在徵音孔的上方,故由徵音三分損一得之,得算式:
用上度、下度法求商音孔位置,由于商音在徵音上方,商音太蔟為8寸,由徵音孔往上量(上度)8寸即可得:22.11-8=14.11(寸)。
…………下略
由此可知,上度、下度法就是簡約的三分損益法。
盡管如此,筆者以為荀勖的上度、下度法用于泰始笛的制作,還不算簡約;若借用來研究呂才尺八的制作,則更顯得不簡約。本人通過對荀勖笛律的仔細分析,發(fā)覺荀勖制作十二支泰始笛,只要確定十二支笛的各自的全長以后,完全可以用百分比來確定六個音孔的位置。愚以為,用百分比來確定十二支泰始笛各自的音孔位置很方便,用于呂才所設計的十二支“與律諧契”的尺八音孔位置的確定,就更為方便。以下擬對荀勖笛律定孔之法為百分比一事作點分析。
設泰始笛的全長為L(L為管長)。由于全長為四倍角律,因此角律之長為,宮音所應之律則為其音孔位置與律的補差為宮角之差,得補差占管長的百分比和管長為:
宮音音孔位置為宮角二律之和,得以下公式,并可求得宮音音孔位置所占全長的百分比和管長為:
徵音音孔為宮音音孔位置加宮角二律之差,三分益一后減去補差,得下式及徵音音孔占管長的百分比和管長為:
商音音孔位置為徵音音孔音位加上宮角之差三分損一后減去宮角之差,得下式及百分比和管長為:
羽音音孔位置為商音音孔位置加上宮角之差,三分益一減去宮角之差后獲得,所占全長百分比和管長為:
角音的上端伏孔,在商音音孔上端;變徵下端亦可作伏孔,作用同上端伏孔。荀勖所謂的伏孔,乃是只用墨點所作的記認,不開孔。因為角音在笛體中,毋須開孔。上端伏孔生出的變宮用三分益一法,下端伏孔生出的變宮,用三分損一法,所得變宮音孔位置一致。
變宮為上端角音伏孔加上宮角之差再三分益一后減去宮角之差,得下式及所占管長的百分比和管長為:
變徵則為變宮三分益一減去宮角之差:
以上為泰始笛的七聲,此七聲非呂才尺八之七聲。前文已經述及,荀勖崇古,筒音為角,呂才尚今,筒音應該為徵,因此泰始笛的音孔位置,不合尺八的音孔位置和音律情況。將泰始笛之音律移作尺八之音律,需廢棄徵音孔改用清徵孔,廢棄宮音孔改用清宮音孔,廢棄商音孔改用清商音孔。因此,在黃鐘笛上需補上夷則、大呂和夾鐘三律之音孔。
清宮之音孔位置,由變徵孔加上宮角之差后再三分損一,此后再減去宮角之差,得下式及比例:
清徵之音孔位置,由清宮孔加上宮角之差后再三分益一,此后再減去宮角之差,得下式及比例:
清商的音孔位置,由清徵音孔位置加上宮角之差后再三分損一,此后再減去宮角之差,得下式及比例:
至此,根據荀勖笛律制作的合乎三分損益律的尺八音孔定位完成。
表六1. 尺八與荀笛音名對照表
表六2. 荀笛音位百分比
表六3. 尺八音位百分比
在獲知確定尺八音孔孔位以后,還有幾個問題需要說明。首先是耗費如此多的篇幅,經過這么多周折來確定音孔孔位所制成的尺八,其音律是否能符合三分損益律?筆者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筆者復制黃鐘至仲呂的六支泰始笛的事實證明確實如此。那么可能有人會說,尺八與泰始笛的音位不同,唐代的黃鐘和晉代的黃鐘也未必相同,以泰始笛的定位法能適用于尺八嗎?實際上這是毋須多慮的。盡管計量學家已考訂晉尺就是晉前尺,也就是劉歆尺,每尺折合公制23.0864公分,可用來制作泰始笛,蕤賓至應鐘六支笛不可吹,而魏晉長笛就更是不可吹,原因是魏晉長笛的尺寸比泰始笛還要長——可《宋書》記載,列和說太樂東廂長四尺二寸(相當于蕤賓)之笛是可以吹的。如今依專家們認定的晉尺制作的黃鐘笛,已長達65公分,而如今的琴簫有效管長(從吹孔至調音孔)也只有60公分,不少人已感到按孔吃力,而蕤賓笛要長達92.25公分,怎么按孔?正因為如此,筆者對魏晉長笛和泰始笛所用的尺度為23.0864公分的晉前尺是深表懷疑的。在無奈的情況下,筆者只得依此尺寸制黃鐘管,用晉代楊泉“以管定音,以弦定律”之法制作泰始笛來進行校驗。
當?shù)验L和音孔位置確定以后,能影響所定之笛音高的還有所選材料的兩端管徑差,以及影響管端校正量大小的吹孔深淺,再加上吹奏者吹奏時的氣息控制。筆者根據復制泰始笛的經驗,充分證實了這一點。而筆者對勻孔笛的研究,更能證實這一點。
筆者接觸勻孔笛已有70年,而制作勻孔笛有60年,潛心研究勻孔笛的制作與演奏,也有40多年。關于對勻孔簫笛的研究,分析過上世紀三十年代鄭芝山之子鄭登榮(步青)制作的多套玉屏簫笛(本人自有兩套,以及上海電影樂團所藏玉屏簫笛一對),40年代和50年代制作的勻孔簫和勻孔曲笛。査阜西先生說,一些昆曲笛師為了找到合適轉七調的勻孔笛,竟然可以舍棄一點音色。如今筆者在保證音色和音域的前提下,應用嚴格的清代勻孔笛制作公式,充分運用尾端、吹孔和音孔之間的應對關系,再用叉口和吹奏時氣口的規(guī)律變化,轉七調能獲得滿意的效果。由此可知,運用這一方法制作的泰始笛和尺八,也必然能獲得滿意的效果。不注意這一情況,是絕不可能取得滿意效果的。據《宋書》載,荀勖當時制作的大呂笛就“吹七律,一孔一校,聲皆相應”(《晉書》16卷“律歷志(上)”)。荀勖逝世后,其子荀藩承繼父業(yè),可就沒制作出合律的泰始笛,其因就是不懂得如何調節(jié)這些因素之間的相互關系。
其次,此處所言的是三分損益律,而如今都應用十二平均律,即使如此制作出完全符合三分損益律的尺八,能否與十二平均律混用?民族音樂家鄭覲文,于八十多年前一方面強調三分損益律,一方面又只談十二律,我覺得是有道理的。就理論研究而言,三分損益律和十二平均律各自有其生律方法,音準要求有其嚴密性,但就律制用于音樂生活中則只有相對性,尤其是管樂器。比如那些制作精良的西洋管樂器(例如長笛),誰能制作出標準的十二平均律或三分損益律的長笛?那各種各樣的銅管樂器,它們的的發(fā)音多靠泛音,怎么可能是標準的十二平均律?盡管如此,管弦樂隊的演奏,音響不是同樣的和諧、輝煌?愚以為,在演奏范疇要求律制的純粹,那只能是不著邊際的奢談。
以上所列算式求得的百分比,依據的乃是荀勖笛律中的黃鐘笛,泰始笛有十二支,尺八也同樣是十二支,其余十一支的音孔比例也如上所列?回答是肯定的。因為無論是十二支泰始笛,還是十二支尺八,各自之間都是三分損益關系,而如今為尺八確定音孔位置借用的仍然是荀勖笛律確定音孔位置的方法。由于笛與律之間的管口校正補差為宮角之差,而各個音孔之間的比例一致,故而一個比例就足以包括十二支笛,也就是說黃鐘一支笛的比例就包涵了十二支笛的比例。例如黃鐘(若為1)同它的角律姑冼相差4個五度級,太蔟同它的角律蕤賓也同樣相差4個五度級。當然也有例外,夾鐘、仲呂、夷則、無射四支笛的角律分別是林鐘、南呂、黃鐘和太蔟,而不是如此四律之變律(荀勖笛律只用正律而不用變律),夷則與黃鐘接近于四分損一的關系,故而吳南熏在他的《律學匯通》中說“荀勖笛律”中有“純律因素”就過于牽強了。盡管人們都認定黃鐘正律同黃鐘變律之間相差將近24音分,筆者經過認真地計算,在泰始笛上它們之間僅差不足千分之四,在笛子的制作上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這就是一個比例通用于十二支泰始笛或十二支尺八的根本原因。
更有一個問題,前面提到黃鐘及其十二律,這十二律究竟是管律還是弦律?黃鐘的標準音高折合成現(xiàn)代的頻率究竟是多少?能否將依此方法制作的笛,制成以后用于今日的演奏?這些都是實際而幾乎無法回避的問題。愚以為,若將泰始笛或者呂才所設計符合三分損益律的尺八,用于今日的音樂生活中,那就毋須去追求古代黃鐘之謎的破解,只要合律(合今日的音準要求)就行。合律,究竟是符合三分損益律還是十二平均律?愚以為別把律學研究同律學的應用絕對化。有人說十二平均律律和律之間的音程是絕對均等的,應該相信,這絕對均等的十二平均律,在音樂生活中是無法存在的;也許有律學家會說,三分損益律的黃鐘同黃鐘變律之間要差將近24個音分吶,應該相信,在我們現(xiàn)實的音樂生活中絕無如此應用的實例。記得當年何占豪先生介紹他所創(chuàng)作的小提琴獨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時,總覺得俞麗拿拉的“哭頭”沒足夠的味道,原因是她所依據的是十二平均律,后仔細聽了演唱,演奏效果就大大改觀了。小提琴用的是什么律?管弦樂隊用的是什么律?五十多年了,何占豪先生當年的演說依然深印本人的腦際。當年俞麗拿女士演奏《梁祝》的“哭頭”總覺得味道不足,原因是應用的十二平均律,當通過細聽戲曲的原唱和琢磨以后,祝英臺對梁山伯撕心裂肺的傾訴情感就出來了——律,就有此妙用!
用以上方法制作出合律的尺八又有什么用?愚以為這不僅證明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晉代和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初唐,我國管樂器制作所涉及的音樂聲學的發(fā)展高度,對至今尚不甚發(fā)展的音樂聲學有著借鑒和促進作用,而合律的漢魏長笛和尺八,用于演奏還是有意義的。例如編鐘樂舞,用它們總比按照現(xiàn)代要求制作、宋代始出現(xiàn)的洞簫要強一點吧?
那么如何才能制作出合乎今日用途的尺八呢?實際上制作今日使用的尺八,遠比制作合乎要求的洞簫容易得多。盡管相同音調的泰始笛、尺八和洞簫的有效管長差不多,但洞簫的制作要比泰始笛和尺八難。理由很簡單,洞簫下端有調音孔,通過調音孔把筒音的音高調準,只能憑經驗。清代洞簫下端只有一對調音孔(所謂“鳳眼”),如今為兩對就有了參照,方便了筒音音高的調準。想想泰始笛和尺八,尾端沒有調音孔,高低豈不是可以隨意調整?管子選得略長一點,逐漸剉短不就行了?調準以后再用上面所整理出來的百分比為音孔定位,不就容易多了!
為求今日之實用,可以制作與今日洞簫相同的尺八,筒音為D(d1)。洞簫的有效管長(從吹孔至下端的調音孔)約為52公分。這是因為洞簫的管徑、兩端的管徑差,以及吹孔深淺的不同所導致的不確定性。尤其是吹孔的深淺,關系著七聲之間的音程關系,這是制作過程中需要極其仔細加以調節(jié)的。
弄清以上問題以后,無論制作泰始笛或者尺八,需要強調的是,都得沿襲東漢學者馬融所說的“剡其上孔通洞之”的型制。剡(削)出而不是挖出的吹口,兩端通洞(沒有竹節(jié)中隔的“山口”)、下端沒調音孔,是漢魏長笛乃至唐宋元明尺八同宋以后出現(xiàn)的洞簫之根本區(qū)別。
日本法隆寺藏有一支據說飛鳥朝攝政王圣德太子吹奏過的笛。圣德太子全名上宮廄戶豐耳聰,生于南朝陳太建六年(公元574年),于初唐武德五年(公元622年)逝世。為了汲取中國的文化養(yǎng)料,曾于公元607至614年三次派遣隋使。這支笛刊載于1994年3月出版發(fā)行,東京國立博物館編的《法隆寺獻納寶物特別調查概報》第74-77頁(編號為“法-104”)。
這支笛承襲了漢魏晉時期笛(直笛)的樣式,早于呂才設計尺八。該笛的笛體中聲,據日本專家們測定分別為368Hz、369 Hz和370 Hz,換算成音高,分別為#f1-9.36、#f1-4.66、和#f1+0.03,上下不足10音分。本人復制的音高似乎略低。現(xiàn)將該笛音孔的數(shù)據列于下(表七1)。本人所列數(shù)據與原數(shù)據略有差別,因為我國民間計算簫笛的孔距,是音孔的中心,而非音孔上沿。此外就依據此笛的長短換算出泰始笛(表七2)和尺八(表七3)的應有音孔位置于下,以別勻孔笛和非勻孔笛之間的區(qū)別。
表七1. 法隆寺藏笛 (單位:公分)
表七2. 擬泰始笛 (單位:公分)
表七3. 擬尺八 (單位:公分)
表七乃是根據法隆寺藏笛同據此尺寸所制作泰始笛和尺八應定音孔位置。若研究定調泰始笛或尺八的制作,在確定準確的筒音(笛體中聲)之后,根據前面所提供的百分比確定音孔位置就行。
筆者不厭其煩地講述泰始笛的定音方法,并引申到尺八,目的在于希望能使更多人知曉泰始笛和尺八的概況,并能獲得制作的簡便而又可靠的方法,以期泰始笛或尺八的制作得到驗證,并讓希望能讓想應用的人制作出合乎自己需求的樂器?!蔼毞悄?,獨是莫曉”,尚乞方家教正。
[1]鄭覲文.大同樂會籌備修正中西樂[N].申報,1924-02-13:本埠增刊二版.
[2]鄭覲文.大同樂會新出標準樂器[N].申報,1929-01-09:增刊一版.
(責任編輯:李小戈)
J609.2
A
1008-9667(2017)02-0065-08
2016-05-01
陳正生(1937— ),江蘇南京人,上海藝術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音樂史、樂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