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田小記

路邊田

回到小時候摔過爬過奔跑過的老家，我?guī)缀趺看味剂粢猱斈曜顭狒[的地方。一條公路、一條大路在那里交會，一條小溪從旁邊經(jīng)過。我眼前又晃過了那一丘路邊田，又出現(xiàn)了田邊的木樓和木樓的主人。

這是一丘位于大路邊的肥沃的收成好的一丘田。沒有想到，它卻像田邊的木樓和木樓里的主人一樣，成為故鄉(xiāng)風物消失得最早的一些內(nèi)容。

我最初對好田差田茫然無知，只是對這田邊的人家，有點羨慕。

讀小學(xué)的一個雪夜，我就著積雪的亮光，經(jīng)過路邊田。當我敲響赤腳醫(yī)生的堂屋門時，身后的風更大了。我一邊喊快起來，一邊說我隔壁的叔病得更老火了。

很大的風，好像尾隨而來。我從雪路上留下淺淺的腳印，有的地方還有滑擦的痕跡，而在路邊田摔倒的印子非常明顯。

我隱約聽見，木樓的地板低低地響了一聲，接著是房門清脆地拉開，堂屋門沉悶地一響。一個和藹的中年人，背著藥箱出現(xiàn)在面前。

人們知道，住在大路邊的人家，不會冷清。處在大路邊的田土，大多種得漂亮。我看出這一點時，是小學(xué)三年級左右。當時的小學(xué)生們，被生產(chǎn)隊喊去學(xué)搞勞動。那是暑假，我們在壩子上栽秧，突然遇到雷雨。大家躲雨最快最近的，就是進路邊田旁的木樓?；痄伾?，堂屋里，坐滿了人。大家與這家人開玩笑，喝井水、炒黃豆吃，像辦喜事一樣，而這一家的主人赤腳醫(yī)生卻不在家。

隨著年歲增大，我在上初中時漸漸看出了個門道。路邊田的令人喜歡，除了肥沃收成高，就是方便耕種了。離家距離近，進屋抽支煙喝個水，躲雨躲太陽，方便極了。有時捧一碗飯，在屋檐下坐著，突然發(fā)現(xiàn)秧田中哪一團有稗子或皰講菜茂密了，或高過了秧苗，放碗就可以下田，拔出了稗子皰講菜，那碗飯就吃得更香。這些田和田里的作物，就像生活中的一些家庭和人，得到一些便利，占著事業(yè)的先機。

住在路邊田旁的赤腳醫(yī)生，其實像那丘田一樣，讓人喜歡。他為人敦厚，沉默寡言，遇到人可以隨時露出期待需要的笑容。他可以隨時隨地讓人感覺到存在，感覺到他對這一片地方的價值。他四十多歲，個頭不高，在我感覺中他一身黑衣黑褲幾近像個老人，而他背著藥箱行走的樣子卻顯得腳步有力并形象高大。他認得少許漢字，雖然比我們小學(xué)生多不了多少，但比我們小學(xué)生過得輕松自由。他不要上山勞動，不要下田耕耘，腰痛肩膀痛手腳酸痛的事，幾乎可以不沾到邊。我們集體出工時，赤腳醫(yī)生就像一只自由的鳥兒，背著一個小藥箱，有時在公社坎腳、中學(xué)小學(xué)的邊上經(jīng)過，有時出現(xiàn)在灑溪沛溪彎，有時從寨上下來過了我們的門外，幾十分鐘后，又出現(xiàn)在龍?zhí)吝叺哪緲桥浴?/p>

那些年，在以農(nóng)民身份可以從事的職業(yè)中，赤腳醫(yī)生無疑是當年鄉(xiāng)下最令人羨慕的一個。我小學(xué)四五年級想過這個問題，長大后如果沒有機會出去參軍讀大學(xué)，如果也沒有機會當個地方干部，那我就努力成為一個赤腳醫(yī)生。這比干農(nóng)活輕松，尤其是可以為人家解除痛苦，人人都會需要。學(xué)習(xí)勞動之余，我注意老人們對一些草草葉葉的收集，他們眼里的草藥，到底是哪些可以做什么。我舅公有次勞動受傷，我見他從山里采了不少東西回家。晚上我去他家，聞著他藥罐飄出的草藥香味，聽他講一些草木的故事。打不死，扯不斷，大桿小桿，神桿座桿，我至今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他說過一直找不到三百棒，我就要一個在深山有親戚的同學(xué)幫忙，找來了一些細細的卻精神抖擻的樹苗一樣的東西，栽在我家和他家的屋后。我想，有了草藥，與赤腳醫(yī)生的距離就在慢慢地接近了。

一次我砍柴摔倒，尖銳的石頭劃破了左手。我在家換了幾次草藥，傷口沒有好轉(zhuǎn)卻流出了膿水。一天下午，赤腳醫(yī)生剛好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我喊了一聲，他馬上來到我家堂屋。他從我的肉皮血印子上，輕輕扒掉咬碎嚼爛的草藥，用酒精碘酒一類的東西細細地洗，把膿水和肉皮內(nèi)的細泥沙清理干凈，再給我用紗布包扎。幾天后，我手的傷口愈合，可以勞動下水了，這比用草藥好得快多了。我有點不可置信，一遍遍地想，呃，他小小的藥箱怎么有那么多的好東西？語拙話少的他，還真有這個本事？從村寨人們的口述中，我了解了他的部分醫(yī)事，我不得不真心地對他佩服。

從他家屋邊進山的大路，一邊是路邊田，另一邊是從不斷流的灑溪。不是周末假期，我們學(xué)生不參加隊上勞動，但挑水洗菜砍柴，每天總有一樣事需要往灑溪或者灑溪彎里去。我每天會看到路邊田，看到赤腳醫(yī)生的家，可赤腳醫(yī)生還是基本看不到。我想象得出，這個精瘦少言的中年人，會沿著街上、寨上、沛溪彎、灑溪彎，凡是有本村人家的地方，一天一天地走，主動詢問，等人家喊他，或在吃飯時睡覺后，被人匆匆忙忙地叫走。遇到他處理不了的大病難病，他才叫人抬往距他家一里多路遠的衛(wèi)生院。

我家里人生病，幾乎都是找的他。我在內(nèi)心里，一次次感激這位召之即來的人。

在我外出讀書工作后，集體勞動沒有了，赤腳醫(yī)生自然也就沒有了。路邊田和赤腳醫(yī)生家的木樓，在某年，一同被縣里的一個單位征收。那個地方，從此變成了眼前的兩層磚樓。

孤田

第一次給舅公上墳，走過那丘長長的彎彎的陰冷的荒田，我免不了憶起當年勞動的場景。栽秧薅秧打谷，集體中醒目的與不露聲色的勤快、躲懶，開玩笑，一幕幕從眼前走過。眼下比較平整的田還沒有犁開，雜草一團一團的，涂抹著初春的痕跡。幾個深深的牛腳印，注滿了渾水，好像一些漫長等待過后迷茫的眼睛。

好多年了，我已經(jīng)對這樣一丘普普通通的冷浸田非常麻木，就像對舅公當年遠在千里的病逝，沒有更多的表示一樣。葉落歸根，舅公去了他該去的地方。想著田坎上清冷的孤墳獨碑，我心中一片悲戚。一大輩子獨過的舅公，生前不麻煩別個，死后也不希望人家打攪他。地方，朝向，全是他生前所選。對這個地方，我聽家中老人說起時沒有什么可說的，只覺得不可理解。

這一丘毫不起眼的小田，原在生產(chǎn)隊時就沒給我們參加農(nóng)忙勞動的中小學(xué)生，留下多少好的印象。面積小，形狀不規(guī)則，犁田耙田比較麻煩，栽秧也沒有好的看相。我上小學(xué)時，喜歡到那些熱鬧的大田去，尤其喜歡在那些參過軍的大人身邊，聽他們講一些山外的事情。其實有的當兵也是在山里，但我們羨慕他們至少坐過汽車火車，出過遠門。而那些時候，我的舅公卻離開熱鬧，主動要求去這丘僻靜的孤田，一人或兩人安靜地做事。在大隊生產(chǎn)隊按自然寨和田土的所在分為村組后，我們隊分為了兩個組。我工作離鄉(xiāng)，不知這丘孤田分到了哪個組，分給了哪家耕種。

清明節(jié)給舅公上墳，我們從一住多年的小街出來，沿著灑溪，在萬磨壩坎上的花階蜿蜒慢行，快到板栗山的地界，就到了那丘我?guī)缀踹z忘了的孤田。舅公的墳，就在田的后面。墳離大路不遠，一個小小的山彎擋著，若不注意就看不見。舅公的墳不高，十多塊灑溪的石頭，圍著一堆黃色的泥土。那堆黃土，在孤田黑色的背景上，越發(fā)醒目。在黑泥黃土之間，一塊應(yīng)有的碑石，靜靜地呆在它應(yīng)該所在的位置上?；野椎谋苁呛啒?，矮矮小小，但立得端正。尤其是兩行碑文，就像鋪陳在田里的黑色泥巴，自然隨意，不加修飾，簡單得像口水話一樣樸實平淡：終身辛勤勞動，一世淳樸為人。在這丘舅公經(jīng)常勞動的孤田邊，這兩句簡簡單單樸樸實實的話，把他們緊緊地聯(lián)系了起來。這也是舅公八十歲人生最好的總結(jié)。往后，孤田和他將形影相吊，互相映襯。

我與表弟們走過孤田，在舅公的墳頭擺好熟肉、米酒、糖果供品，把三炷香插在墳前?！熬斯?，我們看你來了，想吃的東西就多吃一點啊?！北淼苷f著，作了三個揖。然后，燒了幾把香，一大堆的紙錢。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我們爬上舅公墳后的臺地。頓時，一番漸至開闊的映入眼簾。寬闊的萬磨壩，一丘丘綠色的水田，追隨悠悠吟唱的灑溪，向熱鬧的小街鋪展過去。萬磨壩兩邊的山崗，草木葳蕤，菜園斑斕，盡收眼底。

我知道，眼前的每塊田地，都曾經(jīng)人歡牛叫地熱鬧過，也都留下了舅公勤勞的足跡。在有著近百年歷史的小街上，勤快的舅公常常在山上田頭最早迎接晨曦，最后送走夕陽。我不知道舅公是哪一年，從十多里外的傘寨來這里定居。可小街的歲月，卻融入了他幾乎一輩子的寒暑交替、喜怒哀樂。

舅公中等個子，年輕時帥氣，早早就出門在外，在七十多里外的老晃城開過小店，快解放時擔心打仗才回到這里。他有過老婆，耕耘數(shù)年卻無兒無女，最終孤獨一生。有人建議他帶個小孩，他從不回應(yīng)，但在六十多歲后有了過繼一個的打算。我先后見過幾個從深山來的十多歲、二十多歲的人，在他那里吃住，一起勞動。我讀書工作在外，那些人怎么來怎么去，卻不太清楚。最終，那些前后來他家里接受考驗的，沒有一個留下來，都默默地回了山寨。

說舅公勤勞一生，他墳前的孤田可以作為見證。大集體的年代，舅公除了積極參加勞動，其它方面也令周邊的人家望塵莫及。比如自己養(yǎng)豬、種菜、砍柴，在街上的小集市賣一點買一點，親戚鄰居有紅白事情去送一個禮。照他的講法，是“麻雀雖小，肝膽俱全”。之外，他更樂此不疲的，是一天天默默地去做好人好事。

表弟手朝夯溪洛上下指點，說那些地方的路、巖坎、小橋，舅公修得最多。我也清楚地記得，那時回家過年，白天去他家沒人，只在灑溪的周邊，才可能發(fā)現(xiàn)他修橋鋪路的身影。就是這丘孤田邊的花階路，田邊的溝坎，都被舅公一次次地砌石修整。

像那丘默默無聞的孤田，舅公身體力行多做好事，行善積德，卻不愿揚名。他一個孤老頭，不愿意享受鄉(xiāng)村的照顧，由于會勤儉節(jié)約，生活過得去，還無私幫助過許多的人。有時趕場天，一些不認識的外地人遇到困難，他幫忙后馬上“閃人”，感謝的話也不想多聽一聲。

舅公內(nèi)心的活動豐富旺盛，就像他墳?zāi)怪苓叺牟菽?，像他墳前孤田里年年旺盛的莊稼。這丘田不顯眼，但黑泥肥厚，草木濃密的最里邊，有一股不動聲色從不干涸的泉水。這里光照較少，莊稼成熟稍慢一點，但產(chǎn)量卻比較高。舅公熱愛田里的莊稼，熱愛眼前的一草一木，就像熱愛身邊的生命。他沒上學(xué)讀過書，卻零星認得一些漢字，懂得不少的才藝。他是個好人，在強者面前剛強，但更難得更值得敬佩的，是他出自內(nèi)心善待弱者。那些年周邊有幾個智障人、聾啞人、殘疾人，有不懂事的小孩碰上，覺得新鮮，做出一些欺負的舉動。舅公會訓(xùn)那些小孩幾句，把他們趕開?；蛟S年老后的舅公感到自己雖無兒無女有點可憐，而那些特別的人，他覺得比他還要可憐。

我試圖回憶當年寒冷的夜晚，在我家或舅公家向火（在火塘邊或火桶上烤火），舅公說過的故事和唱過的歌，試圖從中找出一些他對生死的看法和感受。但除了一些過于憂傷的平面化的碎片化的語句，沒有找到什么內(nèi)容。無疑，當時舅公比本地人見過更多的世面，能力和聰明超出旁人，連下鄉(xiāng)知青都對他表示尊敬。人們叫他“師傅”，有時開點玩笑，但也名符其實。人多嘴雜的事，麻煩的事，人們習(xí)慣問他，看他怎么說?？赡芤驗榻?jīng)歷和見識的緣故，舅公佩服當?shù)匾粋€有文化的地主。我聽見舅公多次說到那人的機智和詩句，還說那人對家里的長工、短工怎么怎么好。一些夜晚，舅公用山歌的調(diào)子，哼唱過那個人的詩詞。

一生勤勤懇懇，由于解放前去過縣城，舅公從沒當過集體的職務(wù)。但他無疑是一個優(yōu)秀的百姓，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他動腦筋種田，種田交稅，與左鄰右舍親如一家。人們認為的壞事，他不會去做；古今提倡的好事，如今愿做的人越來越少了，可他生前，卻做了許許多多。

在孤田的上方環(huán)望，山前壩上，再也看不到舅公做好人好事的身影了。在他孤碑的周邊，蒼翠的樅樹杉樹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一株株旺盛的羯雞窠梅秀榭（侗語稱謂的一種野草和一種野樹），情緒濃郁，交頭接耳。

我的目光越過田壩，越過眼前的那些橋和路，在夯溪洛那邊的山頭，久久停留。半個小時前，我們剛在那邊上墳。高高矮矮幾十座墳?zāi)怪?，有我的祖父、叔祖母、媽媽和大舅。還有我舅公的姐姐，我的親外婆，也長眠在那個地方。這些老人生前客客氣氣，非常融洽，我不知道舅公為什么不與他們一起長眠。舅公生前，與那一片向陽熱鬧的墳地幾乎低頭不見抬頭見，只要去壩上去菜土，走任何一條路，抬頭都能看到山上的親人。一年到頭，不知他會去那里多少次。他相信人死了魂還在，所以每逢七月半，他都會擺供品、燒香紙，豐盛地對待陰間的親人。面對生前身后的他們，舅公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我終會明白，舅公死后，為什么不去那個地方，不去與他們熱鬧地相聚。

我讀初中時曾與人在孤田收割稻谷，手握一株株粗壯的谷稈，打下一顆顆飽滿的谷粒，心頭生出不少歡喜。插秧時腳下的冰涼，薅秧時雙手的疼痛，早拋到了九霄云外。唯有收獲，才讓一天天一季季的勞作，讓天旱的擔憂和下大雨的憂慮，在這樣一個生活的節(jié)點上，想開放下，舒心展眉。舅公的臨終選擇告訴我，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人生圓滿，但他生前的習(xí)慣，死后還想照樣堅守。

在舅公孤零零的碑前，我感到孤田的泥土里，埋藏著一些生命的信息，在一點點地涌動。它們沿著時序的道路行走，一直飄著泥土的芳香。

螞蝗田

我被一封“公病逝速回”的電報，從讀書的學(xué)校叫回了家。八十多歲的祖父春節(jié)期間病危，在我開學(xué)時已好轉(zhuǎn)不少，想不到他在開春后還是沒能挺過去，沒有翻過那道坎。匆匆三日，祖父的喪事按習(xí)俗辦好，大家忙完了累夠了，而媽媽治不斷根的氣喘病，卻嚴重了不少。

我過兩天就要回校上學(xué)，面對咳個不停整天不能休息的媽媽，勸她：“我和爹陪你去醫(yī)院看看，跟隊長請兩天假吧?！?/p>

媽說，身體一直都這樣，沒事，今年工分少，要多做一點。

這天，隊長喊出工的聲音又熟悉地響起。我外出幾年沒參加過農(nóng)活，早就不知道農(nóng)忙的滋味了，聽說是去大河邊的長田栽秧，按定額記分，就跟媽說去給她幫忙。

在我的記憶里，那丘田對大人小孩有著揮之不去的陰影。我讀小學(xué)中學(xué)時農(nóng)忙勞動，最怕去那里栽秧打谷。田太長了，每栽一廂秧割一廂谷，腰彎久了直不起來，手則被田泥或稻稈磨得發(fā)亮脫皮，腰痛手也痛。在所有的農(nóng)活中，我最怕的是去那里栽秧。田泥深，泥里成串的螞蝗非常敏感，紛紛向我們手腳響動的地方聚集。人們一兩分鐘不拔腳看看，黑黃的黑紅的螞蝗會叮得緊緊的，從瘦癟癟開始吸血，變成脹鼓鼓的東西，在腳上撕扯不去。唉，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到來的，一旦感覺到癢痛，它已經(jīng)把血吸飽啦。

我們挑著綠茵茵的秧苗，光著腳，涉過冰涼的河水。幾個愛開玩笑的中老年人，這時以開我的玩笑為樂。有的把城里干部第一次下鄉(xiāng)諸如穿鞋下田的趣事，轉(zhuǎn)彎抹角掛在我的頭上，以此來構(gòu)成一些笑料，重溫鄉(xiāng)間的融洽和善良。他們知道我家人在失去老人的悲痛中，只想讓我們開心一下。

我媽的定額本來是一個人的數(shù)量，我去了，人們又給了一些，好使我們多得些工分。我們估算著，把秧苗按一定距離一把兩把地扔進田里。媽媽先下的田，起了一橫六蔸。我從她的右邊下田，也起了一橫六蔸。一陣刺骨的冷，通過黏稠的田泥，包裹著我們的雙腳小腿。我們靠手腳不停勞動，增加熱量暖和身子。隨著左手分秧右手栽秧，在手起水響的瞬間，一蔸蔸橫看很直豎看也很直的秧苗，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田泥里。媽六蔸我六蔸，栽兩排退一步，十二行筆直的綠色，在我們的眼前慢慢地延伸鋪開。

我沉浸在手起水響的愉悅里，突然感到小腿肚上奇癢無比。我抬起右腳，看見三個飽脹的黑里帶黃色的螞蝗，叮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用力摳，好不容易才把它們抓下來，放在田坎的石頭上。再看左腳，兩個剛到不久的螞蝗，好像很陶醉，一陣陣用力吸著。我左手使勁一抹，它們跌在了水里。我怕它們再來，攤開手從水里捏住它們，也放在了石頭上。

往下，我難以聚精會神地栽秧，因螞蝗的騷擾而心顧幾頭，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

媽媽本來就有哮喘病，這時經(jīng)冷田水的浸泡，還不停地彎腰插秧，開始一陣緊似一陣地咳嗽起來。我要她上田坎休息，她不肯。她看有人栽到了前面，半天能夠完成任務(wù)，心里顯得很是著急。

“唰，唰，唰……”“咳，咳，咳……”耳邊的栽秧聲，不時夾雜著我媽的咳嗽聲。一些既無可奈何又像心臟受到重壓般的感覺，突然明顯地出現(xiàn)，占據(jù)著我整個的心靈。

高考頭年，也是在這丘田里，我參加隊上打谷。腰痛手痛令人難受，可我需要學(xué)習(xí)，特別想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心里的焦急已難以形容。當時學(xué)校上課少質(zhì)量不高，學(xué)習(xí)資料也沒有，暑假是自己學(xué)習(xí)還是參加勞動，頗費周折。恢復(fù)高考兩年，家鄉(xiāng)幾乎所有的考生名落孫山，人們已不抱什么希望。就我而言，眼前也僅是有那么一線小小的曙光。怎么辦呢？家里生活需要工分，但我的未來，是唯有考上，才是出路。

大隊支書家是我們隊上的，他和隊長在開會和勞動的場合從沒有講過，學(xué)生應(yīng)該在家學(xué)習(xí)。

我跟父母講，想在家學(xué)習(xí)。他們覺得高考太難，但還是由著我，只要我兼顧一下砍柴挑水做飯就行。學(xué)校放假，我不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支書沒講什么，隊長也沒多講一句?？墒牵谖浕忍锎蚬仍匝砟翘?，工分高，我媽覺得機會難得，我也覺得這一天重要。

見我跟在挑秧隊伍的后面，隊長說：“歡迎歡迎，明年考起大學(xué)，不要忘記我們農(nóng)民啦?！?/p>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支書從前面回頭說：“你們莫笑，我看，老茂肯定考得起。”

可有人覺得，他們每天的工分，比我們寒窗數(shù)年最后沖刺的高考分，還要重要。我即刻覺得，眼前的螞蝗田，開始與我有了距離。

好在我考上了，吃了“國家糧”，逃離了農(nóng)田和農(nóng)民的身份，也逃離了和媽媽一樣的農(nóng)村生活。幾年后再下螞蝗田，聽著媽媽揪心的咳嗽聲，我的心里又重新復(fù)雜起來。

媽媽繼續(xù)咳，腰卷縮成小小的一團，彎得像一株掛著果子站立不穩(wěn)的矮樹，也像一只被生產(chǎn)隊的稻谷裝滿壓歪了的籮筐。一天天嚴重的超負荷的勞動，像一丘丘“螞蝗田”的螞蝗，吸干了她的青春，吸去了她的健康。

我靠著年輕手腳快，想盡量在田里多栽一點，以自己的辛苦盡量減少媽媽身體的痛苦。我那最后一次在長田的農(nóng)忙栽秧，既是近距離地感受媽媽艱難和病痛的勞動過程，也是對農(nóng)村人艱辛和無奈的觸景生情的思索過程。

我無可奈何地同情媽媽，還在往后同情在農(nóng)田里忙碌的一個個熟悉的飛快老去的人們。

螞蝗田留給我的回憶，從此就有了對當年農(nóng)村多勞少獲的埋怨和身不由己的悲哀。

媽媽較早地去世后，我多次回鄉(xiāng)卻再也沒有去過螞蝗田。我后來聽說，那丘田沒有了當年集體“雙搶”的熱鬧，也由于距人們的家比較遠，漸漸地被鄉(xiāng)人遺忘了。

大田

大田在家鄉(xiāng)的所在位置，不如街頭的路邊田那么讓人眼紅，但也是使人惦記并充滿魅力的。我無事時面對地圖，喜歡看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穿越山水，有時還會把目光停留在家鄉(xiāng)的位置。我曾經(jīng)想，若把過境街頭的公路作為當?shù)匾患壍缆返脑挘谴筇镞叺穆?，在一條條纖細的盤山路田坎路前，無疑就是不錯的二級路了。這條沿著灑溪穿過田壩的大路，很早前的許多地段曾經(jīng)被人們用鵝卵石砌過花階，花階的前方有大大小小的村寨和鄉(xiāng)鎮(zhèn)，這還是不繞經(jīng)縣城就可以通往貴州玉屏等地的近路。除了這條通往遠方的路，大田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還有一條四季從不斷流的灑溪。在溪的上方，人們攔了水堰，使沿著山腳潺潺而來的溪水一路灌溉，從容過了大田再繼續(xù)往前。路又好水又近，耕種又很便利，大田在壩子上屬于旱澇保收的良田。

人們一直惦記著的大田，大約一畝多寬，它說不上四四方方，但也周正，犁田耙田栽秧打谷，比較順手，效率遠高于其它的稻田。在大家眼里，這是名符其實的好田。

大田首次進入我的記憶，是讀小學(xué)的時候。當時我獨自一人經(jīng)過，看見一個穿著黃色衣褲的青年在犁田，周邊沒有生產(chǎn)隊其他勞動的人員。我知道他是槐叔家的老大，參軍幾年不見，長高了，國字型的臉也明顯比鄉(xiāng)人們的紅潤而有神采。我喊了聲河哥，他笑著應(yīng)我，看樣子已猜不出我是哪個。

后來我才想到，一丘頗為醒目的大田，他一個人在“哌啊哌啊”地招呼牛犁田，或許是他個人的主意。在部隊的大熔爐里鍛煉過，就是與一輩子臉朝泥土背朝天的老鄉(xiāng)們不一樣，力氣、技能、速度，肯定比沒見過世面的人們強。也可能是支部書記和隊長的意思，他在外幾年到底怎么樣、學(xué)到什么本事、能不能培養(yǎng)，需要安排一些事情去觀察和考驗。

我當時不懂得這些，心頭和小朋友們一樣澄明如鏡，非常敬佩他出過遠門?；顒釉趧趧尤巳豪锏暮痈?，著一身穿過的黃軍裝，說一口夾雜著書本上普通話字音的土話，勞動的動作、走路的姿勢都精神十足，與大家有著許多不同。

我能夠親近大田近距離接觸河哥，是在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時候。大人看我們放學(xué)后結(jié)伴砍柴像模像樣，有的一挑五六十斤，覺得新一代的勞動力可以用了。栽秧薅秧打谷，便成了我們農(nóng)忙假暑假的主要生活。

河哥在勞動時從不和他的父親槐叔一起，他像一個預(yù)備干部，天天在支書或隊長的邊上。一次在大田栽秧，支書隊長開會去了，學(xué)生們圍在他的邊上，想聽聽他講部隊的往事，好開開眼界，滿足一下心中的向往，誰知他低著個頭敷衍我們。我們大家很不滿，商議如何加快栽秧的速度，有意地斜栽過去，從兩邊把他合圍起來。幸虧他發(fā)現(xiàn)及時，沒有被我們包圍，幾行秧只被減少了一蔸。許久后我們才知道，大隊民兵營長的位子，已經(jīng)另有他人。

隊上開始搞定額勞動后，在大田的工分是最好拿的，但也會覺得做起事來是最累的。分任務(wù)時，哪幾人能在隊長那里爭到大田，會高興幾天。往往這個時候，河哥像我家那個極有個性的舅公，提出一個人或兩個人去包另外的田，而對大田不屑一顧。我知道，他們是不想熱鬧，需要清靜。他們或許覺得一個人做多做少都是自己的，而不是誰做多了誰做少了沒有區(qū)別，誰占誰的便宜，過后生出意見。

分田到戶時我在外地讀書，隊上的人很照顧我家。我家人少，不奢望大田，大家就把大田邊的一丘田分給了我家。一個暑假我在田里打谷，問過邊上的大田。分田時，當時隊長的兄弟心愿強烈，但河哥一家更加盼望，他家有幾兄弟，勞動力多，也很需要較高的收入。吵了幾場火，河哥家終于對大田如愿以償。

隨著回鄉(xiāng)工作以及調(diào)離家鄉(xiāng)，我沒有下田勞動的機會了。一次春節(jié)回家，發(fā)現(xiàn)當年建起最早磚房的汽車站不見了，班車一溜而過，停在了街頭的小橋邊。下了客車，我看見橋頭修了一棟新木樓，河哥從堂屋出來，喊我：“椿嗯，回來啦，進屋吃碗粉再回屋去?！彼畔?lián)P起的手，走到門外香氣撲鼻的灶臺前。我回家心切，腳步不停，連連擺手說謝謝，連連祝他的粉店生意好、多賺錢。一天我去壩上散步，在大田邊停了下來。好好一丘田，被一分為二了。河哥父母去世后與弟弟分了家，這丘好田，他與一個弟一人一半，還有一個弟中學(xué)畢業(yè)后考起貴州的學(xué)校，分在那邊工作不回來了。

這是一個冰涼的冬天，雖然冰雪的景象在年前已經(jīng)過去，但在山上田間，還留著許多寒凍過后的痕跡。年輕人已經(jīng)一群群外出打工，上好的稻田，再也沒有以往的冬田儲肥釀水備耕的景象。分田以后，一條條田間路田坎路明顯變爛變窄。田里一些稀稀拉拉的白菜蘿卜，有的強壯不夠，略顯病態(tài)?？吹贸?，大田的一半在收完稻子后就一直荒著?？磥?，這些田對鄉(xiāng)人們的生活影響變小了，它的分量在人們的心中越來越輕了。

我本來想去河哥家小店坐坐，但怕他太客氣，也覺得他著急發(fā)家致富，影響他的生意。聽家里人講，他那里生意不錯，位置好，來往的多是吃盤子菜的。趕場天，他還要請一兩個幫工才應(yīng)付得過來。

今年春節(jié)我又去了大田邊，看到了一個大的變化。圍繞著大田，灑溪的壩上兩岸的山上出現(xiàn)了一幅幅立體的圖畫。一條條清油油的藤蔓，蛛網(wǎng)一樣爬滿了葡萄架。藤粗，葉不密，一定上年結(jié)過不少的葡萄，處處現(xiàn)出豐收后留下的景象。我近年吃過家鄉(xiāng)的葡萄，一粒粒紫色的顆粒晶瑩透亮，像陽光下默默露著光澤的寶石，吸引人的眼球。一粒入口，滿嘴甜蜜，讓人止不住地不斷品嘗?？上耶敃r沒有向家里人問一聲，這是不是大田或它邊上的田結(jié)的果。

今年葡萄采摘前，我接過河哥侄子的電話，他問我有沒有空回去，說村里舉辦葡萄節(jié)，到時候會很熱鬧，村里已邀請了湘黔邊界的一些客商。我還沒有說話，他強調(diào)，他大伯河哥是節(jié)會的顧問。我在心中默了一下，到時肯定沒有空，只能請他向顧問轉(zhuǎn)達我的謝意和遺憾。過后聽說節(jié)會辦得很成功，我又像吃了家鄉(xiāng)葡萄一樣甜甜的。

這些年的發(fā)展變遷，讓我感覺到河哥與大田之間，好像有一些什么東西，一直把他們緊緊地相連著。

姚茂椿，湖南新晃人，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在《湖南文學(xué)》《芙蓉》《山東文學(xué)》《文藝報》等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出版詩集《放飛》和散文集《蒼山血脈》。

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