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兒
歸夢如塵
◎水云兒
一
嵇康想,自己大抵是動心了,因為那個女子,第一次讓他這個平日里自詡信手狂寫論賦千篇的浪人詞窮了。
譙郡城中飛雪如花,日光籠上一層白影。剛剛與好友飲酒談天后的嵇康盡興而歸,心想不枉他從山陽趕來。
行不多時,車身驟然劇烈搖晃了下,馬兒一聲嘶鳴。嵇康起身撩開簾幕,片刻間,他腦中春夏輪轉(zhuǎn),為那驚鴻一眼。那女子眉目清秀,臉頰粉嫩,懷中抱著只白兔,笑意清淺:“驚擾公子實在抱歉,只是若我眼看這兔兒葬身馬蹄之下,終是于心不忍?!彼咔訙厝釁s不失禮數(shù),如春水漾入他眼波?!澳睦锏脑?,姑娘沒有傷著吧?”“不妨事,告辭。”她于茫茫飛雪中與他對望,驚波微瀾。
待那襲華美長裙迤邐遠去,旁邊的小廝告訴嵇康,在譙郡能穿得起如此衣裳又有如此氣度的人,怕是只有魏沛王曹林的嬌女—長樂亭主了。
他不是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可世間總有那么一個人,初見便足夠難忘。他心中一痛,曹氏女子,魏朝宗親,若是真的成婚,難免會卷入他厭惡的官場縱橫中去,這與他平生追求相悖。
當今世道,誰人不知美男子嵇康才華橫溢,是許多女子的春閨夢里人,是當權(quán)者競相爭搶的賢士。司馬氏有篡權(quán)之心,意圖拉攏他,可嵇康卻偏生傲骨,不愿屈從于權(quán)貴,他常與好友于十里竹林,清談玄理,頹然一醉給世人看,內(nèi)心卻從未失去澄明。志向如此,他和她又怎么可能有未來?
兄長嵇喜很快便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一向落筆如神的他近日竟然會時時提筆愣怔,對窗出神。
“阿弟,你來譙郡也有些時日,可是有中意的女子了?為兄如今也能跟朝中人說上幾句話,即便你要娶皇家貴胄,我也會傾力爭取?!憋才呐乃募绨蛉缡钦f。嵇康干笑了聲:“兄長,你素來知道我的脾氣,散漫慣了,成婚之事言之過早?!彪m然他將眼中的落寞深掩,卻瞞不過嵇喜。嵇喜作為兄長,決定為阿弟爭取一回。
可能是嵇康的名聲足夠大,也可能是嵇喜游說的手腕足夠強,沒過多久,曹林竟果真答應(yīng)將女兒嫁給嵇康。而得知自己即將做新郎的嵇康,被這個驚天的消息震得坐臥不安。怎么可以呢,他還沒有正式認識她,況且他一介布衣又如何配得上她高貴的身份?這萬萬不可。他甚至登門去退婚,惹得曹林大怒,還好兄長及時趕來,嵇康才妥協(xié)了。是啊,此事并非兒戲,此時反悔于雙方來說都不利,尤其是會辜負和連累兄長。
他不知該喜還是憂,日夜思念的人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她此刻的心境如何,她是否也一樣傾心于他呢?這些,嵇康不得而知。他唯一知道的是,這個長樂亭主是他將要用盡余生去守護疼愛的人。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他迎來了新嫁娘。
二
可她似乎并不愛他,在花燭映照下,她滿是淚痕的臉,就是最好的證明。他都忘了,坊間有傳聞,長樂亭主原本是要許配給夏侯家才品高雋的士子的。是啊,都怪他誤了她的良緣……最怕一廂情愿,最怕錯付嬋娟。嵇康盯了她半晌,而她不發(fā)一言。
“亭主近日恐怕多有勞累,還請早些休息,嵇康不過多叨擾?!彼?guī)矩地行了禮,而后轉(zhuǎn)身離去。他不知道的是,長樂亭主獨自一人對著泣血紅燭枯坐到了天亮。
相敬如賓有時并非是好事,比如嵇康和長樂亭主,二人小心翼翼地相處,沒有爭吵也沒有責罵,卻更顯得疏遠客氣。嵇康將最好的吃穿用度呈到她面前,卻每日一早匆匆出門,從不多停留。府中人都以為嵇康孤傲慣了??芍挥酗底约呵宄?,他是不知道如何面對長樂亭主,那個雖然無限美好卻不該屬于他的女子。
娶了曹氏女,官拜中散大夫,加之學不師授的才華積起的名氣,這些或許可以成就一個人,卻差點毀了嵇康。他倔強的性子拒絕被磨平,不肯趨炎附勢,很快招致了朝中許多人的不滿,甚至有人要他死。
當殺手的刀從他肩膀穿過,他淚眼含笑……如此也不錯,她可以掙脫桎梏了,可他想他若從此溘然長逝,她會不會為他流一滴淚呢?
他沒有想到,此次受傷,迎來的是長樂亭主日夜不離的精心照料,她親自做羹湯、熬草藥。她時常眼眶通紅,分明是暗自哭過,卻依舊笑著柔聲安慰他:“沒事的,夫君定會康復如常?!彼闹幸粍?,終于忍不住問她:“你不怪我誤了你的姻緣?”“除了夫君,妾身去哪里再覓良人?”她哭笑不得地回答。
隨之而來敞開心扉的交談讓誤會終于化解,原來長樂亭主早讀過嵇康的錦繡文章,深嘆其才華,后來那次偶遇,她更為嵇康的氣度所傾倒,認定了他為此生佳偶。其實若不是長樂亭主堅持,曹林又怎么會將女兒嫁給一介布衣?只是中途她聽聞嵇康曾想要登門退婚,心頓時涼了半截。他那樣霽月清風的一個人,恐怕是極厭惡她這類權(quán)貴之輩,可是,付出的心,該怎么收回來?過門后,她盡量收斂自己的感情,小心翼翼,只為留在他身邊,怕惹他煩心。
“夫君,我們回山陽吧,遠離是非,過平凡的生活?!彼屓坏卣f?!叭缛ド疥栯[居,清貧的日子恐會連累夫人?!憋荡?。長樂亭主說道:“若得白首,富貴如煙,相對忘憂?!憋祵⒓讶藬埲霊阎?,下巴抵在她香盈的發(fā)間,深覺此生無憾。
三
山陽歲月,清淺安然。琴瑟和鳴,他們以為真的可以這樣過一生。他有時起了興致打鐵,揮汗如雨,目光如炬;有時修身養(yǎng)性,汲泉煮茶,落筆成花。她陪伴左右,他為她畫眉,為她撫琴,無限的溫柔繾綣。
可命運從來波折重重,一封《與山巨源絕交書》,嵇康將自己對司馬氏的不妥協(xié)表達得酣暢淋漓,也最終將自己送上了斷頭臺。
那個時代是那樣復雜,愛情不過是剎那芳華。他在行刑前將千言萬語化為一曲《廣陵散》,奏盡胸中悵惘。
長樂亭主只能將悲痛深埋,因為她要看著他們的一雙兒女平安長大。到最后,她也沒有絲毫怯懦后悔。君如皓月,朗朗半生,那是值得她用上全部去認真對待的男子。都說相思誤人,可是人活一世,總要真切愛過才不枉此生。
編 輯/夕 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