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

李志勇

陰云凝朔氣，

隴上正飛雪。

四月草不生，

北風勁如割。

王勃的這首《宿長城》描繪出了塞外惡劣的環(huán)境，我的家鄉(xiāng)——朔州，就在這里。沿著北同蒲鐵路一路北上，過了雁門關沒多久，一個刻著“南泉村”的大牌坊映入眼簾，這個小村莊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生活在這里貧窮的百姓們，從來不缺乏對富裕生活的渴望，他們辛勤勞作、早出晚歸，始終相信用雙手能創(chuàng)造財富，我的父親亦如此。

在恢河的河灘上，父親開辟出一片荒地種植甜菜，因為縣里有一家造糖工廠，所以甜菜的銷路一直不是問題。物以稀為貴，種得多了，自然賣不上好價錢。為了增加收入，父親想了很多辦法。

我14歲那年，晚上放學后回到家，父親在家里留了一張紙條，寫道：“聽說收菜的老板來了，我到市場上碰碰運氣，晚上不用等我回來，自己到小賣鋪買點東西吃?！蔽抑栏赣H又要受苦了，吃飯的心情全無，掏出課本寫起了作業(yè)。

暮色降臨，因為膽小怕黑，我把家里電視機的聲音調到最大，把屋里屋外所有的燈都打開，黑漆漆的院子瞬間被照得亮亮堂堂。隨后，我一邊和自己說著話壯膽子，一邊瞻前顧后地去鎖大門，鎖上的那一刻，我拔腿向家的方向跑去。鎖門、關窗、拉窗簾，黑漆漆冷清清的夜空被隔離在屋外。心底的安全防線筑牢后，又開始寫作業(yè)，不知不覺就趴著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熟睡中的我被擺弄著脫掉外套，抱到被窩里，雖然睡眼蒙眬，昏昏沉沉，但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人一定是父親。我緊緊地抱著父親的胳膊，靠在他的懷里，父親溫柔地拍打著我的背，像是在照顧一個嬰兒，我舒適地再次進入夢鄉(xiāng)。

艱難的生活給了父親一次當母親的機會，而他在這個角色上十分地“入戲”，成為我們姐弟三人的最佳男主角。

母親離開我們的時候是初冬，因為有父親的愛，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年關將至，我們姐弟三人愈發(fā)期待媽媽能在大年三十前回來一起過年?！八粫貋砹?，她不要你們了?！备赣H的話聽起來很奇怪，也很難理解，以至于之后，我常常問兩位姐姐該怎么理解“她不要我們了”這句話。

春節(jié)勢不可擋地如約而來，我們并沒有盼回媽媽。事實上，那年春節(jié)，除了沒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外，壓歲錢、糖果，還有我最愛吃的鯉魚樣樣都沒少。我已不記得父親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理解了父親拋出的那句冷冰冰的話，他又用實際行動細心呵護著我們姐弟沒有媽媽的感受。父親可真厲害。

“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們培養(yǎng)成大學生?！钡诙?，我升入了初中，兩個姐姐順利地考上了高中，沉重的學費讓父親倍感壓力，他獨自一人扛起了“三座大山”。 人生難道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嗎？我并不理解父親的固執(zhí)，任著性子在學校里混日子。

為了增加收入，父親把精力放到了養(yǎng)殖上，無暇督促我讀書學習，我開始偷奸?；Ｎ业膶W習成績一落千丈，成績越差就越沒有學習的勁頭，編織著各種謊言搪塞父親。兩位姐姐的成績都很優(yōu)異，拿回了很多“三好學生”“優(yōu)秀課代表”的獎狀，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夸贊父親教子有方。

讀書是一件苦差事，而我盡心盡力地敷衍著，早出晚歸，遵守著學校的各項規(guī)定。在自我沉淪中，三年美好時光一晃而過。在高考面前，任何謊言都不攻自破，父親認為我沒有發(fā)揮好，建議我重讀一年，來年再戰(zhàn)。那年，兩位姐姐都考上了更高一級的學府。那年，父親壓力更大了。

“爸，我想去當兵?！蔽夜钠鹩職庀蚋赣H說道，要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試著去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為此，我得到父親一頓臭罵，拗不過他，我只好繼續(xù)到校園里學習。為了擺脫父親的看管，我決定到省城太原去，選擇了一所職業(yè)類高中。在這方面，我得到了兩位姐姐的大力支持，父親答應得出奇地爽快，他同意了我“不復讀，去學技術”的想法。

整個夏天，我們姐弟三人陸陸續(xù)續(xù)離家求學，大姐去十堰，二姐去上海，我去太原。因為都是第一次出門，父親做了很久的準備工作。很顯然，他有些緊張，這些城市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家里有8頭奶牛，父親擔心他出門后沒人照料會出問題，每天都叫叔叔來教他怎么喂，怎么擠奶，怎么把奶送到奶站，像是一名老工人在傳幫帶?？此绱嗽谝饽膛?，我心生妒意，奶牛奪去了父親對我的愛，我更加迫切地等待著去太原的那一天早點到來。

“1層、2層、3層……”省城高樓林立，每見到一幢，我都認真地去數(shù)清楚有多少層。老爸打趣說：“如果你上學有這么認真，一定能考上大學?！闭f完，四處詢問著606路公交車的站臺在哪里。而我，跟在他身后，繼續(xù)數(shù)我的數(shù)。

606路公交車來了，因為是始發(fā)站，還有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和父親被人潮擠到了后邊。上車后，父親拿著一百塊錢表示沒零錢，司機讓他在上車門口收其他乘客的票，老爸讓我?guī)е欣钔噹镞呑?。大城市撞了一下我的腰，高樓大廈、衣衫整潔的城市人帶給我的好感蕩然無存，城市太沒有人情味，離家第一天，我已后悔當初迫不及待地離開。

沒站多久，我等到了一個座位，我把行李放在座位上，去找父親讓他坐下來，他說錢差得還多，讓我先坐。當我來到占好的座位時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男子挪開行李，已經坐在了座位上。公交車開出市區(qū)后，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少，我又等到了坐下的機會。時至上午，陽光透過車窗曬得人睡意蒙蒙。公交車七拐八拐地穿行在寬闊的馬路上，父親抓著扶手東搖西晃，停下來的時候，每上一位乘客都要解釋著說著，然后接過他們遞過來的錢。此時此刻坐在后座的我，多么想快快長大，讓父親歇一歇。

在一路心酸一路感慨中，公交車到了以學校命名的終點站。雖然一路上不斷地有人上下車，可到終點站時，父親還是沒有拿到應該找給我們的錢。和司機爭論幾句后，我們下了車，父親下午還要趕火車，時間有點緊張。到學校辦理好入學手續(xù)后，父親和我一起見了班主任，班主任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端茶倒水，介紹情況，父親覺得她靠譜，把我交給了她，回頭坐公交車走了。在離別的車站，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淚，不敢讓人看到，坐在樹蔭下，腦袋搭在胳膊上，這樣，就只有我自己能看到滴在地面上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

一次，在與老爸的交流中，他無意間流露出了無助和自責，讓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隱隱作痛。他覺得如果在我初中時，能抽出精力督促我學習，我也不會考不上重點高中。在他的印象中，小學時期的我一直是老師表揚的對象，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然而，因為他疏忽管教，只忙著賺錢供我們讀書，才讓我名落孫山，兩個姐姐都考上了大學，而我一個男孩子，沒有學問終究是要吃虧的，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讀職業(yè)高中的第三年，我們需要到社會上去實習賺社會實踐成績。經過面試，我和另外幾名同學跟著來學校招聘的一家公司部門經理來到北京實習。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可我絲毫沒有覺得給家里做過什么。反倒在“北漂”的日子里，父親經常給我來電，問我工作怎么樣、工資夠不夠花等瑣碎的事。

在北京的第一個月生活過得輕輕松松，花了一大半在學校時省下的錢。第二個月開始領工資，馬馬虎虎還夠自己花。從第三個月中旬開始，常常感到捉襟見肘，后來干脆一天只吃一頓飯。有天中午，我抱著僥幸的心理去查詢銀行卡上的余額，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筆巨款。因為是異地跨行取款，在柜臺上辦理業(yè)務時，從銀行工作人員那里了解到，在過去的三個月里，每個月都有2000塊錢在月初轉入卡內。我猜測，這筆錢一定是父親轉過來的，因為這張卡是父親送我到太原讀書時給我辦的第一張卡，這些年，只有他知道這張卡的密碼。而這張卡，作為父親對我的愛，被我珍藏到了現(xiàn)在。

一次，從客戶家談完工作出來時烏云壓城，風起云涌，下起了瓢潑大雨，地鐵一號線因為雨水倒灌，出于安全考慮，提早停止了運行，公交車也被堵在路上一動不動。早已被雨水淋濕的我走在華燈初上的長安街上，走得不急不慢，似乎在快節(jié)奏的大都市淋淋雨反而能讓人超脫，那是一種奇幻的心理體驗。

從南禮士路走到東單，一路上，多次看到在大雨中執(zhí)勤的武警哨兵，不同的是我是群眾，他們是軍人。也許是因為此時此刻我們都接受著來自天空的禮物，有那么一瞬，我感覺自己也像個軍人，想當兵的念頭再上心頭，再也無法阻擋。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且認真嚴肅地向父親表達了想當兵的想法，為了證明我的決心，我突突突機關槍般一口氣向父親說了八個理由。他打斷我的話，說：“你已經成年了，每個決定都要想清楚，只要是不違法的，老爸都全力支持?！背砷L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的父親并沒有想要掌控我的人生，用他的人生閱歷替我掌舵，不讓我誤入歧途。父愛如山，無論從哪個角度走近，都能發(fā)現(xiàn)美的風景。

秋至，告別北京。

體檢、政審、復查、家訪……一個人只要在忙自己愿意干的事，過程多么復雜都不會煩惱。征兵的過程就如同過五關斬六將，每個條件都像是一個關隘，有的人順利過關，有的人被拒之門外。在這個磨人的過程中，我得到了父親的鼎力支持，因為我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所以父親的這種支持是來自精神層面的。結果喜人，我順利地“通關”，得到了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集合出發(fā)的日期定在12月10日下午。

臨行前，我拒絕了父親到站臺送我的想法。一來是因為我希望這趟夢想成真的旅途沒有眼淚，因為從軍這條路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慎重的選擇，穿上綠軍裝是我一直以來的夢；二來是因為我已經長大，我希望自己能夠面對任何困難，包括離別之痛；三是因為我不想看到父親一個人孤獨的背影，盡管他一直想把我們送到外面的世界去磨煉。父親按照我的意思送我到火車站，在廣場上，他把背包遞給了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遠遠地看著我，直到我進站后，無法在人山人海之中找到他的身影。

在車站候車室，市里組織了隆重的送兵儀式，市領導還和我們一一握手，鼓勵大家到部隊后好好干，為家鄉(xiāng)增光添彩。歡送儀式剛結束，第一批去青海的同年兵率先啟程，我們還在原地等待。這時，父親找到在火車站上班的親戚來到了送兵儀式現(xiàn)場。見到父親的一瞬間，我真想再抱抱他，可身邊圍滿了人，我控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父親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錢遞給我，他說：“身上就帶了這些，該花的錢不要舍不得花，出門在外不要虧待了自己?！蔽彝苹馗赣H拿著錢的手，說：“部隊管吃管住，還是您留在家里用吧?！笨粗赣H立馬就拉下來的臉，我妥協(xié)了。這些年，他都以這樣的方式愛護著我們，在他眼里，我還是個孩子。

當兵第四年，我打算春節(jié)回家過年。大姐終于能放下手中的工作，二姐也如愿請到了年假，我的休假報告也得到了批復。五年來，父親終于盼來了團圓年。

這幾年，家鄉(xiāng)變化很快，在發(fā)展中村子被拆了一大半。站在新修的馬路上，望著四處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一時間認不出哪個巷子里會有我家。撥通父親的電話，尷尬地說：“爸，我找不到家了，你出來接我一下吧?！备赣H聽后哈哈大笑，連聲說：“好，好，好，馬上就出來。”

沒過多久，父親拿著撮箕從一個巷子里走了出來，也許是他正在收拾院子里的衛(wèi)生，身上落滿了灰塵。在回來的路上，我設想過很多和父親見面時的場景，見到他的那一刻，不知該用哪套方案和他打招呼。父親似乎察覺了什么，拍了拍我的胳膊說：“走，回家，回家再說?！闭f罷，拎起放在地上的手提包，笑瞇瞇地準備轉身往家走，我立馬接過父親拎起來的手包，什么也說不出口，跟在他的身后，走進了一條熟悉的巷子，往事猶如電影花絮般在腦海里播放，百感交集。

家是心靈的港灣，無須多言，一顰一笑之間，親情永駐心頭。

在我告知父親休假計劃得到批復的那一天，他在電話里頭給我下了一道命令，說：“你回來什么都可以不帶，但軍裝一定要帶?！惫?，剛回到家，父親就幫著我收拾行李。我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這便裝穿著不舒服，還是換軍裝吧?！贝┥宪姺?，我在父親面前神氣地走了一圈，看得出他是真高興。我調皮地問：“怎么樣，你兒子不錯吧？”我等待著父親的表揚，可他卻說：“家里還沒收拾利索，趕緊脫下來，別弄臟了，過幾天走親戚再穿?！泵撓萝姺?，父親幫我掛到衣柜里，這一瞬間，讓我看到了釘在家門上的那塊“軍屬光榮”牌，讓他引以為傲。

前不久，父親收到了單位寄回去的立功受獎喜報，專門打電話過來向我道喜。不知父親是否喝了點酒，從來不主動給我打電話的他，“啰里啰唆”地說了很多。通話從送我當兵說起，家里拆遷和我交換意見，吩咐我要再接再厲，要求我學會做人……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里，談到很多此前從未聊過的話題。突然，父親想起我在部隊，說：“部隊里有規(guī)定，不說了，留點話題下次再說?！闭f完，就掛了電話。

父愛如山，寬廣深厚，父親給我的愛，又細如塵埃，無微不至。